就這麼一句話,讓單行書不得不上台北,臨行前同事幽怨的眼神還記憶猶新。
在宣告裁員計劃的會議過後,屠廠長這半個月來忠實扮演名副其實的屠夫角色,一刀刀在背地裡揮下,誰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黑名單中的一員、死神手下的一魂。
以往巴結屠夫廠長的人,當然阿諛得更起勁,跟廠長不對盤的同事,有的見風轉舵、有的硬起脾氣依舊故我,甚至抱著一股猶如義士般豁出去的壯烈,針鋒作對的態勢更甚之前。
裁員準則有三──
己好者不除,留之以布勢設陣。
作對者必裁,務求斬草不留根。
無才者除之,無才無能無利圖。
到台北的一路上他估算自己飛力和工作成績,不是第一種阿諛奉承討屠夫歡心的人,也下當第一種鋒芒盡露與心的人,也不是第二種鋒芒盡露與屠夫作對的勇敢烈士。
他是第三種,表現平平,楚河漢界哪邊都不站,誰也不刻意去討好;不是牆頭草兩邊倒,也不是兩邊都稱好的鄉願型人物。
充其量,可能就是一個人天天走同樣的路線回家,突然有一天腳酸才發現原來路邊一直有把路人專用的公共座椅──他的存在感,大概就跟那把長椅差不多吧。不多,但也不會太少,很中庸。
依照準則,他也是屠夫黑名單下的一員。
這世界哪有死刑犯親手送呈死刑判決給執行的人的道理?
古今中外也找下出幾個像他這麼尷尬的角色,既是屠夫手下的刀俎肉,又是同事眼中的裁員幫兇,真冤。
今後如何打算?他捫心自問。平民老百姓如他,沒了工作第一關心的就是失業期問的現實問題。
上台北發展?
不不,他鄉下住慣了,新竹的環境對他來說已經算緊湊,再到台北,他肯定會得胃潰瘍。
還是回鄉下種田?上個月雙親捎信來,說秋收在即,家裡將開始農忙、無暇他顧,要他好好照顧自己,念農經的小妹會回家幫忙,要他不必操心。
或許可以回家幫忙秋收,這幾年忙於工作也很少回家,不如就趁這個機會回去看看也好。他想著,心底也踏實了些。
走進總公司,依照櫃檯小姐的指示,單行書走到一扇掛著「專務辦公室」名牌的門前。
食指成勾,輕敲「叩叩」。
「給我滾!不准再過來!」裡頭的咆哮幾乎同時響起。
單行書先是一愣,接著又聽見裡頭一陣砰砰碰碰。
該不會──他想起屠夫廠長曾經對女職員性騷擾事件。
門沒鎖!把手一轉,單行書衝進去。
「住──噢!」天外飛來一筆黑壓壓的物體,神准砸上他腦袋。
瞬霎間,滿天金光小星星,接著眼花一片黑。
「救」難變「落」難,英雄成狗熊。
好痛!
撫額蹲在原地,單行書等待疼痛和暈眩的感覺消失。
疼痛是消失了,卻開始有幻聽的症狀。
他聽見呻吟聲──很慘的呻吟聲,像被人毒打一頓。
他沒叫,所以應該是幻聽才對。
但又這麼真實。
從雙掌中抬起臉,蹲下來的他矮人一截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但左側有個人卻比他更矮,整張臉貼在地上,面目猙獰。
他瞧著趴在地上中年人的臉,正好親眼目睹、親耳聽聞那男人的齜牙咧嘴、慘叫連連。
目光不由得拉遠焦距掃見中年人朝天的腰背停著一隻紅棕色高跟鞋,外露的腳背呈現牛奶般白皙的色澤,再往上瞄曲線纖秀的腳踝連接勻稱的小腿;再往上瞧,─截約莫三公分乳白色大腿之後,是米黃色窄裙。
再再往上是順理成章、理所當然的俏臀、窄腰、纖手、美胸、細頸……美艷夾帶傲然神氣的姣好五官──因為怒氣顯得有些猙獰。
但,美人之所以美矣,就算怒氣衝天、擺出茶壺潑婦樣,還是只能用一個「美」字形容。
一時間,單行書看傻了眼。
一時間,向莞注意力旁移,看見蹲在門口的男人。
好像在哪看過……記憶中有個模糊的人影蹲在地上……
「你放開我哎……」腳下的求饒聲打斷她思緒,拉回她注意。
「王總哪──」嗲聲嗲氣中暗藏殺機。「你不是說我的腿又白又細,比蕭美人還要光滑誘人?」
「不不不……」面對奪命腳,再怎麼美形也跟他沒有關係。
奪命高跟鞋的鞋跟此時來上輕重適中的一轉,下頭很配合地唉叫連連。
「你不是說真想跟我來上一回,讓我見識見識閣下的床上功夫爐火純青到什麼地步?」
「沒沒沒……」她不要真的踩下去,斷了腰骨沒了腰力,縱情酒吧的莉莉、銀崇俱樂部的露比會傷心的。
「你不是說只要我點頭答應跟你玩玩,你就願意幫我向銀行要求暫緩抽銀根?」
「不用不用不用,我……我馬上辦!」
就等這句話。「門口的,你聽見了嗎?」
「嗄?」反應不過來的單行書一臉呆茫。
「這色老頭剛說的話你聽見沒有?」
趕緊點頭。「聽見了。」
「很好,將來要是他反悔,你要作證人。」
「啊?」
「就這樣。」向莞獨裁地決定,這才放腳。「出去!看你以後還敢下敢把我當酒店小姐看。」
打死他都不敢!王總狼狽起身,抱頭鼠竄衝出門,中途還撞到愣在門口的單行書。
向莞拍去手上的灰塵,整理凌亂的辦公桌,忙了五分鐘的時間才正視辦公室除了她還有另一個人的事實。
「你還沒走?」
「我?我嗎?」單行書指著自己。
「不是你還有誰?」這人真呆。
「我是來送東西的。」
東西?「這年頭送花小弟都要穿西裝啦?不錯不錯,你家老闆給的薪水不少吧?不過麻煩你直接送到外面的垃圾筒,謝謝。」
呃……「我不是來送花的。」他像送花小弟嗎?男人的自尊心隱隱作痛。
不是送花?「快遞員?穿西裝也是很特別。」她以為快遞員清一色都是寫著三個大大的英文字的土磚色制服。「你穿西裝還挺像回事。」
自尊心淌血。「我不是快遞員。」
「不是送花小弟也不是快遞員,你到底是誰?」
單行書好脾氣一笑,笑中有點苦瓜味,「我是竹科一廠派來送文件的。」
「你是說裁員名單嗎?」她朝他攤手。
他會意,雙手將東西送上白皙泛有淡淡粉紅的掌心,毫不戀棧,轉身就要走。
「慢著。」向莞叫住人,一邊翻閱。「你在竹科一廠的職務是──」
「SE。」System Engineer。
「我以為那個姓屠的會派心腹,要不然就親自送上來。」
雙肩一聳,見怪不怪的。「他大概想看死刑犯親手送上置自己於死地的執刑書的表情,剛好我雀屏中選。」想了好久,單行書總算猜出自己中選的原因。
八成是還記得他曾經打斷他騷擾女員工的好事這筆帳吧。
但是──事情遇都遇到了,他也見不得人家一個好好的女孩子就這麼吃悶虧不敢說啊。
花不到一兩分鐘瀏覽完上百個人名,黛眉鎖起狐疑的波瀾。
「你對廠裡的人事知道多少?」
「我只是個系統工程師。」撇清關係的動作之快。
他不想擔當細作之職,也當不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孔老夫子教得好,他只是一介凡夫,也沒有乘機逞口舌陷人不幸的念頭。
「你對廠裡的人多少有點認知吧?」她抬頭,菱唇斜揚,權謀又迷人的微笑。「我不會虧待你的。」
「當你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就已經虧待我了。」這是個功利擺前頭的年代沒錯,但他不是濁流裡的一份子,雖然也不算清高,但也不至於卑劣如斯。「廠長交代的事我已經做到,告辭。」
「你女朋友還好嗎?」
女朋友?回頭的表情又驚訝又茫然。「女朋友?」
「你在騷動那天扶起的女孩子,你是那個人吧?」
單行書困惑地想了想,終於記起。「她只是同事而已。」
「哦?」柳眉斜挑。「為什麼幫她?」
雖然沒有解釋的必要,單行書還是說了:「同事情誼,任何人都會幫忙,這只是一點小事。」
「可是只有你走向她,其他人都挑著幫呢。」那天刻意停了一下,發現男多女少的現場仗義行俠的男人,大都目標一致朝外表不差的女同事慇勤猛獻,圍出一小圈一小圈的像極工蜂圍繞在少數幾隻女王蜂身邊的畫面,所以特別注意到被遺棄在原地無人相扶的孤單女性職員,也才特別注意他。
「有這回事?」他茫然,對於那天暴動的情況其實並沒有特別注意,只是看見腳受傷的陳小姐沒人幫忙就走過去了。
「我很欣賞你。」
面對如此坦白的稱讚,尤其來自美女口中,單行書微感赧然。「那只是一點小事,無足掛齒。」
「雖然是小事,對那名女職員來說卻是及時雨。」天差地別的待遇、被冷落的難堪──他的幫忙很適時也很單純誠懇。「這年頭懂得『體貼』這兩個字含意的男人不多了。」
「向小姐過獎了。」愈說愈離譜。單行書暗暗叫苦,不習慣被人往上拱,他只是做了每個人都會做的事。「告辭。」
才轉身,未踏出辦公室大門,後頭便傳來邀請:
「一起吃個飯吧。」
「咦?」錯愕回眸,佳人已經走近身側,勾住他右臂,不容推辭的堅決。
「我請你,算是你跑這一趟的謝禮。」
「啊?」
在向莞的人生字典裡,「拒絕」這個詞是自動詞,而非被動詞。
言下之意是只有她拒絕別人的份,沒有被別人拒絕的道理,強勢霸道一路走來踢了不少鐵板也不見有任何改進,依然故我。
這一點每每讓合作多年的秘書先生暗地飲泣歎息,在背後收拾爛攤子也不見美麗老闆有什麼心虛的反應。
被強拉到飯店附設的自助餐廳,單行書讓問號撐滿肚皮,胃口不大。
反倒是該行止合宜、充份發揮都會女於幹練高雅的用餐禮儀的向莞,哇啦啦一口氣嗑光一盤前菜沙拉、三盤各式生鮮熟食、一盤水果到最後一盤滿滿的甜點,才開始優雅地佐以咖啡細嚼慢咽。
單行書的桌前勉強放著第二盤未吃完的烤豬肋排,他看呆了。
「你不餓嗎?」滿足了食慾,向莞呼口氣,才把注意力放到對桌男人身上。
「還好。」看了她狼吞虎嚥的樣子也半飽了。「向小姐──吃得很匆忙。」
「大學時代練出來的,常常太多事卡在一起,沒時間慢慢吃,所以吃東西的速度很快。倒是你,好慢。」
「我習慣細嚼慢咽。」他淡說,慢條斯理地切著自己的肋排。
見他盤中就一塊半個巴掌大的肋排,向莞提出建議:「這家的牛小排不錯吃,要不要拿一點給你?」
「不用了,我不吃牛肉,謝謝。」
「為什麼?」
「我家裡世代務農,先祖傳下來的習慣。」
「為了感謝早期傳統牛耕時代牛的辛苦?」
「是的。」
「種田很辛苦吧?」算是在都會長大的她,對農夫的印象只有小學課本畫的颳風下雨穿蓑衣、炎陽日曬戴斗笠。
「習慣之後也就不覺得了。」
「但是現在台灣的農業步入夕陽,光靠傳統農業的收入沒有辦法支應一家開銷吧?更何況進入WTO之後對國內農產品的衝擊更大,高成本高售價的國內農產品敵得過國外規模經濟農業的大量傾銷嗎?」純然生意人的考量。
「嗯……所以家父配合政府計劃,經由技術輔導轉向精緻農業──」話到一半倏然停口。
怎麼會談到這話題?單行書覺得困惑。
宴無好宴,這句話在商場上更是至理名言,這一頓飯在幾乎被強迫又推不掉的情況下,他也多少推敲出她的目的,不過到目前為止話題都扯得很遠。
她想知道的絕對非關國內農業未來出路之類的事情。
「怎麼不說了?」她聽得津津有味哩。
「向小姐──」或許是一種知道自己的死刑名單中的一員而起的烈士情懷使然,單行書決定開門見山直搗黃龍:「請你有話直說。」
反倒是向莞先愣了下,然後再會意過來。
「你以為這是鴻門宴?」
「我沒有理由不這麼想。」他溫和的口氣沒有起伏。
「的確。」他說的沒錯。「只可惜你多想了。如果是鴻門宴,我不會原形畢露,吃相這麼大剌剌。我說過我欣賞你所以要請你吃飯,至於公事──公事公事,就是在『公』司才能談的『事』,我不會把它帶到私人場合上。請你吃飯的用意很單純,正如我之前所說。不會你食之無味就是在想這個問題吧?」
「呃……」
「你這樣是不行的哦。」纖指左右晃晃。「大廚會傷心的。」
「料理很好吃。」他忙說:「是我多想。只是和即將開除自己的決策者同桌吃飯,氣氛多少都有點尷尬。」
「你就那麼確定自己一定會被裁員?」
「SE並非要職。」
「阿諛媚上的工廠負責人就是要職?」她反問,問得對方答不出話。「你以為我要裁員名單做什麼?」
「裁員。」除了這個,他想不出第二個目的。
向莞嗤笑:「我做事一向不不按牌理出牌,因為那樣就太單調無味下好玩了──啊,才剛說公事應該在公司談就自打嘴巴,不說了。總之,就看著吧,時間一到自然明瞭。」
單行書的工作一向單純,只是些系統維護和研發工作,不曾涉及公司派系,也不懂商務行銷、企業管理,在商場權謀這方面實在嫩得可以。
是以,儘管他端詳著眼前美麗的俏臉許久,還是讀不出對方權謀底下的盤算。
「這種決策部門的事情你不懂也罷,看就是了。」向莞朝他甜甜一笑,還不忘俏皮地眨眨眼睛。
單行書尷尬地別開臉,無奈臉上淡淡的潮紅怎麼也藏不住。
清鈴的笑聲更加張狂,不用想也知道對方在笑什麼。唉,跟電腦比跟人相處時間長的工程師大多都有一個通病──不擅長人際關係,尤其是跟異性。
很無奈,但這是事實──他也是其中之一。
抓過水杯喝口冰涼,無意間對上笑燦如花的麗顏,立刻閃開視線。
她真的很美,笑容更是,美得讓他不知所措。
怦怦怦……心臟跳得猛快。
他──到底還是一個男人。
一個月後人事命令下到竹科一廠,跌破所有人眼鏡。
廠務負責人的名字列在榜首,受命示範打包私人用品的步驟,其餘阿諛奉承的黨羽、沒有建樹者,與其同退,有功績、實力的留了下來,但不多。
反對派人士處境同前所述,有能力者留,只會耍嘴皮唱反調的人各領三個月資遣費揮手告別。
由於資遣費處理得宜,除了少數貪戀不甘的員工外,其他大部因為人事命令並非不公,也只能摸摸鼻子打包行囊。誰教經濟不景氣,裁員風大起,此起其他惡性裁員的企業,明達科技的處理態度及方式算是非常合理的。
至於中庸份子如單行書等人,有的基於同上理由回家吃自己、有的調往新辟的二廠,有的則調回台北總公司。
他就是被調回的其中一人。
看著由總公司發佈的人事命令,單行書突生一股受辱的感覺。
是否因為那頓奇怪的飯局才讓自己保有工作?他心想。對於身邊高叫命令下得好的同事的歡呼聲,充耳不聞。
溫和的性子添了把火。
「行書,我們都被調到總公司哩!」同事吳量抱著他肩膀,興奮地尖叫。「有你在,我心也比較安。」
「我打算辭職。」如果這是她送的禮,他拒絕接受。
「為什麼?」吳量再度尖叫,但與興奮無關。「鐮刀霍霍,倖免於難已經算是萬幸,現在又被北調,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調都調不上去啊?這個時候你要辭職?」存心氣死那票留在新竹的人。
「這是有原因的。」單行書遂將到台北發生的事情簡單說明。
「美女請吃飯有什麼不好的?」仔細回想那天員工大會台上窕窈身影,吳量一臉羨慕。「那位向小姐很漂亮哩。」
「我承認。」這點不容置疑,但是──「我不想乘別人的風,揚自己的帆。」
「拜──托!」吳量怪叫,表情像看見亞利安星球生物坐太空船來到地球。「這年頭骨氣賣不了幾兩銀,你也曉得這幾年拜台灣電子科技業發達所賜,年輕人卯起來選讀資工、電子相關科系,每年投入職場的新人多如過江之鯽,你沒聽說過嗎──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前浪死在沙灘上,舊人放進棺材葬?老實說,現在經濟不景氣,泰半公司除非必要,寧可僱用新人,因為新人的薪資可以壓低、減少成本,公司會照原薪資留我們這些老人家已經算不錯了,你還挑。」
「我不想托人之福。」
「事情也未必是你想的那樣。」吳量勸道:「我是覺得不必這麼快下定論,你看看,這個人事命令並沒有不合理的地方,可見其中必有蹊蹺,我就不相信那個屠夫廠長會把自己的名字列在最前面。別忘了,『犧笙小我,完成大我』這句話在他老兄的解釋是犧牲『小小的我們』,完成『大大的屠廠長』!急事緩辦,我的建議是先上台北,找個機會問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不要這麼輕易辭職。你知道的,現在在工作不好找,這一辭下去,到別家公司得更新開始,薪水可沒有現在高,就算有經驗也會被壓低成新人價碼。」
他說得沒錯,但──
「好啦,就當是陪我上去認識環境嘛,一個人太孤單,兩個人能壯膽,就當做做好事怎麼樣?」
單行書看著同事,勉強笑了笑。
本來就不是性格強硬的人,又覺得對方說的話不無道理,他也只有點頭暫時同意了。
再說,他真的想知道她是怎麼想的。
五、四,三、二、一──
「碰。」
碰!門板被人用力甩上的聲音跟他同步應和。
商凡庸看看手錶──
很好,他愈來愈摸得清楚老闆大人的行為模式,離「宇宙無敵世界第一無人能及專業王牌秘書」之路不遠矣。
再等個五分鐘,他才拿起另一疊公文夾走出專務辦公室隔壁的秘書室,左手抱著準備向裡頭的太后請安呈上剛出爐熱呼呼的奏章,右手捧了杯青草茶。
「我進來了。」招呼一聲,商凡庸不急著進去,先打開一點門縫。
碰!一個不明物體轟上門板。
請叫他一聲「神啊」,未卜先知、鐵板神算,就知道她會丟東西洩憤。哼哼哼……他得意地暗笑。
不過會發飆到這種程度可見剛才又吃了不少排頭。
這麼想當頭,主子的聲音轟轟然至──
「我偏要解雇他,有種就放狗咬我啊!」誰怕誰啊!
「又怎麼啦?」秘書先生終於進門,問得雲淡風輕。
「你知那個屠廠長是哪根蔥哪棵蒜嗎?」
「竹科一廠的廠務負責人?」
「嗯!」愈提愈有氣。「據董事會裡某位咬著雪茄代替鳳梨的朱姓大老囂張的說法──你知道屠廠長是誰嗎?他是我太太的姊姊的丈夫的弟弟的兒子--四等親外的遠房親戚就遠房親戚,講得再明還是遠房親戚!四等親本姑娘都殺了,還理他四等親外的姑舅甥婆!」不火才有鬼。「整整四個小時的大好青春就葬送在一群老頭子的囉嗦裡!」
作人臣子的適時體恤送上青草茶。「太后息怒,先喝口茶降降火氣。」
咂了大口涼茶,肝火還是沒降。
「姑娘不幹了!」壞人她當,勉強接受,畢竟她的工作內容就是這樣,但請她來的人,捨不得放權又處處掣肘、挑剔她行事作風,這就讓人難以忍受了!
不被支持就算,還被扯後腿說風涼,真真真氣人!
「別忘了展峰。」商凡庸提醒。「別瞪我,是誰發出豪語要讓明達今年營收破二十億?」
「你就不能當沒聽過?」
「可惜我記憶力很好,七歲以前的事情都還記得。」
「那就表示七歲以後的都忘了。」
「別抓我語病。」想溜?門都沒有。「說話算話,你沒聽過食言而肥這句話嗎?當心肥死你。」
「肥死我也甘願。」俏臉趴在桌上,哀聲連連:「這工作真是煩啊……一點都不能盡興任我玩……」
「姑娘,作生意有難有易,總不能教全天下的好處都讓你一個人佔盡。更何況萬事起頭難,我們在這一行還是新手,雖然過去做了幾件令人咋舌的案子留下完美紀錄,在旁人眼裡只當我們是運氣好、押對寶,初出茅廬的我們還需要多點實績才能打響名號,站得更穩當。」
「你說的我都知道,但是你有見過這麼不配合的決策單位嗎?」
「換個角度想,我們夠幸運,能提早遇到這個問題,學會怎麼解決它,往後在面對同樣的情況會知道如何因應。」商凡庸的立場很客觀。
「是啊是啊,反正被轟的是我不是你,要跟那些冥頑不靈的老人家周旋的人也不是你,商秘書。」這聲招呼叫得很不甘願。
「我也是竭盡所能地幫你啊,老闆大人。」
「真想幫我就──」
「別打我主意。」商凡庸把公文放到她桌上。「我可是有我的志向,堅貞不移。」
「是是,等事成之後一定打個貞節牌坊給你。」還堅貞不移咧!
「謝主隆恩。」商凡庸老實不客氣收下。
「受不了你。」向莞猛翻白眼。
「心情好點了吧?」商凡庸忍不住伸手摸摸主子的頭,安撫著:「如果真撐不下去要放手,讓展峰接手可就不好玩了。跟接下來的幾個要推的案子相比,最難解決的裁員問題已經在我們手上解決,讓展峰乘我們的風順水推舟,到時候吃虧的還是我們自己,氣悶吐血的人會是你。」
「我知道箭在弦上不得下發。」嗚……千金難買早知道,萬金難換想不到。
她真的想不到其實最困難的是跟高坐頂樓吃得心血管疾病叢生的萬年董事會周旋。
沒有實權的董事長只能作董事會應聲蟲,有決策權的總經理李成祿基於美色表明精神層面上的支持,實質上猛拍董事馬屁,他唯一的功勞大概就是不扯她後腿。
前後掣肘、左右無援,好難做。
商凡庸一旁看著,也有點於心不忍。
兩人雖名為上司,其實向莞還小他四歲,合作以來除了公事當她是上司,私底下,他們也像兄妹,平常打趣趣互糗之餘也會適時關心對方。
「真不行就出去散散心。」他提議。「這些公事不急在這一時。」
桌面上的俏臉猛然抬起。「真的?」
「犯人也要每天放風一個小時,更何況是一般小老百姓。而且午休時間也到了,晚半何小時回來又何妨。」
「愛死你了,凡庸!」香吻大方送上秘書頰邊,向莞飛也似往外衝。
又被她輕薄,嘖。
這教他怎麼領貞節牌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