簫瑾獨立於風雪之中,一張紙從他手中滑落,輕飄飄地落於雪地之上。這是一張剛從西羌送來的探報。
十五年來,他一直在默默地關心著她,以保衛國家之名,派人打聽西羌的動靜,其實只是為了知道她的近況,不願失去她的消息。原以為自己便會這樣默默地鍾愛她一生,直至終老。但剛剛傳來的西羌君主拓跋朔駕崩的消息卻徹底地打破了他心底的「平靜」。
好友的亡故帶給他極大的震撼,而除了震撼,更帶來了對雲若處境的無比關心:她已經失去了親人,如今又失去了疼愛她、保護她的丈夫——她一個異族女子,如何在那個永遠充滿勾心鬥角、腥風血雨的國;家生活下去?
想到這裡,簫瑾真恨不得飛到雲若的身邊,帶給她安慰。
為什麼不呢?為什麼不能重新去給她愛呢?簫瑾的心因這個大膽的想法而狂跳不已。為什麼不放棄這一身沉重的枷鎖,做一回平民呢?這身份,這責任已。經將他們分隔得太久太久了!如今,簫琦已長大成人,果斷英明毫不遜己,何不將這江山托付與他,自己則如平民一般,娶自己愛的人,做自己想的事,與雲若做一對神仙伴侶,逍遙一生?
已經等了足足十五年,自己不能再等了!
* * * *
「皇兄,你要禪讓?」簫琦的眼中寫滿了驚訝。
「是。」簫瑾的眼瞳依然平靜得像深不見底的湖。
「為什麼?」
簫瑾一笑:「原因,你知道的。簫瑾點點頭。
「為了她?」雖然一直清楚簫瑾對上官雲若的一往情深,但簫琦仍不敢相信這個一向把江山社稷看得比生命還重的皇兄真的會拋下一切。「皇兄,你不再考慮考慮?」
簫瑾神情憂鬱地露出一抹苦笑:「我已經考慮了十五年了。」
「皇兄……」簫琦語塞,因為他知道他將又一次勸說失敗,如同十五年中的每一次。身為弟弟的他親眼目睹了簫瑾十五年的情路徘徊。雖然簫瑾每一日都將自己埋在朝政之中,晝夜不息地批改奏章,事必躬親地體察民情。但在忙碌過後,他卻只剩一顆孤獨的心。他常常會以簫寄愁,在月夜裡徘徊;或借琴訴心,以至宮中總會傳來琴歎悠悠。無論是夜晚還是白天,下意識地,他總會對著一朵流雲凝眸。
這十五年間,太后也曾多次「逼婚」,簫瑾總以各種理由拒絕;簫琦也曾多次相勸,甚至還試圖以自己在感情上「蝶戀花」般的瀟灑「感染」皇兄,但每一次也都以失敗告終;最後,反倒是他自己也轉向皇兄的立場,幫助他一次又一次地拒婚——包括這次的段凝嫣。
看著簫琦緊鎖的雙眉,簫瑾知道他的心思,於是問道:「你還記得『莊周夢蝶』之說嗎?」
簫琦點了點頭:「莊子一日做夢,在夢中他化為了一隻蝴蝶,醒來之後,他便疑惑自己究竟是誰?是蝴蝶?還是莊周?」
「有時候,我也會問自己這個問題。」簫瑾溫和地笑著,眼中的湖面上水波微皺。
「皇兄,你是說……」簫琦開始有些明白簫瑾的用意。
「也許荒謬,可是我真的覺得這萬丈紅塵會讓人迷失自我,會把人變成一隻蝴蝶。」憶及過去二十多年的帝王之旅,簫瑾不禁感慨萬千,「讓我給你講一個當世莊周的故事吧。這個人一夢就是二十年,從他一生下來,命運便已決定了他的一生,讓他終身糾纏於這個問題上——自己究竟是莊周,還是蝴蝶?
「兒時的他便生活在『蛹』中,只是他並未察覺,因為他從小就認為他生活的意義不是為了自己的好惡,那時他所有的努力,無論是學業的進步,還是才能的增長,都只是為了不辜負父親的希望,都只是想讓父親高興,雖然他並不知道他的父親已為他安排了一個怎樣無上崇高的地位,一個怎樣金碧輝煌的人生。
「於是,在他十六歲那年,他終於肩負起了他父親留下的那副沉甸甸的擔子——蝴蝶終於破繭而出,世上從此莊周已無。但他並不覺得難過,他開始認為從此以後他生活的意義就在於這肩頭沉重的擔子,就在於這國土上的黎民百姓。他似乎已放下了心頭的疑問,理所當然地將自己當成了一隻蝴蝶,一隻隻為天下舞、只為天下生的蝴蝶。
「直到有一天,他遇上了一片雲。忘記了彼此的身份,一隻蝶和一片雲,他們居然相愛了!他很想傾其所有去愛那片雲,可是他卻做不到。因為他是一隻蝶,一隻從沒為自己活過的蝶,他能拿什麼給那片雲,給雲一生的幸福?於是,上天讓他作出選擇——他究竟要以哪個身份活下去?莊周?還是蝴蝶?」
「於是他選擇了蝴蝶,對嗎?」簫琦插言。
簫瑾點點頭,眼眸漸濕,他轉過身,不願讓簫琦看到自己的痛苦:「他最終看著那片雲飄遠了,而且一去就是十五載。」
「那只蝴蝶也承受著十五年的痛苦。」簫琦說。
「可他不後悔!」簫瑾轉過身來,「只要她幸福,他情願痛苦一生。」
「皇兄!」看見簫瑾眼中閃爍的點點星光,簫琦早已被他的胸襟深深打動,他上前直面著簫瑾,聲音有些激動,「我來為這個故事作個結!十五年後,天地諸神終於為他的無私所感,命運終於又給了他一個選擇的機會!這一次,他終於想為自己,想為那片雲再活一回了!」
「所以,他選擇了莊周。」在簫琦激動的語調下,簫瑾的聲音依然沉靜,只是眸中的波光已呼之欲出。
「皇兄,記得當我第一次聽你說起你和雲若的故事,我就對你說,就算天下人都反對,我也還是會支持你去追求你的幸福。」
「謝謝你,簫琦。我竟一下子就把這麼大的重任交給了你。」
簫琦笑了笑,戲言:「皇兄,你信不過我?」
「怎麼會?在我心裡,我一直將你當作我的繼位者。本來我還想再支撐幾年,因為我知道這個皇位對喜歡自由的你來說不啻是一個枷鎖。但……」
「皇兄,」簫琦打斷他,「謝謝你的信任,我會讓你放心的。」
「謝謝你,簫琦。」兄弟二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而不自覺地,簫瑾的目光又凝注於天邊的一抹流雲上……
* * * *
「野營萬里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穿過茫茫沙漠,簫瑾才懂得詩人敘述之正確。為了趕赴西羌,簫瑾隨軒龍使隊行了月餘,直到今天才到達了西羌都城。越是相見近在眼前,就越是感到思念的迫切。簫瑾早已等得不耐煩了,他已計劃好了一切,他要趁西羌慶賀新皇登基的時機,混進皇宮,將雲若接出來。如今的他,只是一個為愛癡狂的普通男子,只知道要不惜一切代價與心愛的女子團聚。他轉過身,吩咐隨從:「一切按計劃行事,我先進宮探察一下,你們在子時時分由西門進入。」原來軒龍的「使隊」全是簫瑾原來的貼身侍衛。一個隨從上前道:「皇上……」
簫瑾一笑:「怎麼還改不了口?現今瑞親王才是軒龍之主。」
「主人。」那隨從彆扭地叫了一聲,隨後說,「您一個人進宮太危險了!」
「西羌朝見只許一國一使入宮。」
「那也不能讓您親自犯險。」
「這是我的私事,本就不該勞煩大家。」讓他們也遠赴西羌,實在過意不去。
「屬下該當為主人赴湯蹈火!」話音未落,隨從們都跪了下來,多年的主僕之情,使他們實在不願失去這樣一個好主子、好皇帝。
「如果還當我是主子,就給我起來!」簫瑾喉頭哽咽,臉色卻甚是嚴厲。隨從們不情願地站起來,都低頭不語。
見此,簫瑾換上了和悅的臉色,「你們怎麼這麼喪氣,誰說今天晚上會有危險?我們一定會順順利利的!」
「是,主人!」隨從們齊聲回答。
簫瑾的臉上閃過一絲淡淡的憂鬱,聲音卻一如往常的平和:「如果萬一有個不測,我會趁隙放一個紫色的焰火,你們看見後就立刻出城,千萬別來找我!還有,無論結果如何,你們都回去告訴皇上說我沒事。」
「主人!」人人眼中都有淚光閃爍。
「好了,進城!」簫瑾心中也有些酸澀。
一群人都沉默了下來,只聽得馬蹄聲碎。
今日的西羌皇宮分外熱鬧,三個月的國喪已經結束,新的國君也於今日舉行了正式的登基大典。前采朝賀的各方使節早已坐滿了皇宮,宮中的禮官們正忙著帶領各國使節參觀皇宮。
時值寒冬,簫瑾的心卻是熾熱的。他身披狐裘,混在形形色色的使節中,跟隨著人流在皇宮中似乎很是悠閒地逛著,心中卻暗暗觀察著這裡的地形。其實各國的皇宮佈局都差不多,前面幾排是皇帝的辦公之所,後面則是後宮。
簫瑾非常慶幸自己的判斷,西門果然在後宮。他打量著四周:宮牆高厚,後宮的建築都只見得一個尖頂,哪一座才是雲若的住處呢?他不禁覺得犯難。
正在此時,耳際聞得一個使節在問著誰:「聽說貴國有一座仿軒龍式樣的鳳憩閣,不知可是真的?」
禮官微笑著回答:「不錯,那是太后的寢宮,因為太后是軒龍人,所以先帝特意為她造了這座宮殿,以解其思鄉之苦。不過,那可是後宮,諸位是無緣見得了。」
眾使節都露出失望的神色。
簫瑾的心中卻湧起一陣莫名的感慨。拓跋朔竟是如此地深愛著雲若,如此體貼地專門為她造一座樓閣。有這樣一個人關懷疼愛著,雲若這十五年來應該過得不錯吧?他不禁回想起當年與拓跋朔相識的日子,那時兩人一起下棋、遊覽;一起談詩論詞、議論時政,可說是真正心靈相知的知己。兩人神合意投,彼此之間有著多少的相似和共識,甚至乎,愛上了同一個女人。
雖然,兩人各為國君,自十五年前一別後也再未相見,但對簫瑾來說,拓跋朔的存在便意味著九五之尊的自己並不是沒有朋友。在孤獨一人的時候,自己也可回想起那一點友情的溫暖。然而如今,這位自己生平惟一的知己竟已溘然仙逝了!茫茫塵世之間只留下自己一人,這便猶如那廣陵散曲——知己逝後,便成絕音!
寒風吹來,樹枝上的積雪紛紛落下,整個西羌皇宮早已被皚皚白雪所覆蓋。落日的餘輝淡淡地撒在玉瓦瓊牆之上,反射出柔柔的金黃色的光芒。
禮官見大家失望,便指指西邊說:「那座宮殿靠近西北角。眾位瞧,有斗簷的那座便是了。」
順著禮官的手指看去,最西北邊露出一座高閣的一角。那高閣的屋頂已被白雪覆蓋,夕陽斜照,白雪盈盈的樓閣如鍍上了一層金,散發出典雅的光澤,如同玉英瓊華。遲日雖暮,但仍給了這銀裝素裹的樓宇帶來些許溫暖。陽光集中地照在這樓閣上,勾心的斗簷上沒有覆雪的部分露出了金屬的裝飾,在陽光的照耀下發出耀目的金光。簫瑾不禁又想起了拓跋朔,他火一樣的性情多像這太陽:熱情、坦蕩。
「你竟還在嗎?」簫瑾在心中低問,「是否你已化作了這天地,化作了這陽光,還在為你所愛的人繼續著守護一生的承諾?」
金光閃爍,似是作了回答。
「我懂了。」簫瑾舉頭望天,「我會在人間替你繼續守護她的。」
夕陽無語,蒼穹有雲。
簫瑾眼中彷彿已映出了那個讓兩個男人都癡醉一生的人影:玉顏皎皎、瓊貌盈盈。即使是十五載漏滴針走,也絲毫不能改變自己的心意。但她又如何呢?斗轉星移是否已將她的心改變了?如今的她又是否願意赴自己這個遲到了十五年的約定?
想到這裡,簫瑾的心猛地一沉。出發之前不及細想,現在才意識到這一切的計劃會否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她的愛會否已被紅塵掩埋,被時間沖淡?
正心潮澎湃之際,耳中傳來禮官的聲音:「各位,今晚本是讓大家去紫雲殿用餐的。可我國陛下剛剛有旨,欲與百官及各國使節同樂,請各位立即去正殿晉見。」
大家都因這個消息而興奮著,個個整冠理袍,迫不及待地向正殿走去。
這個突然的事件打亂了簫瑾先前的計劃,他心中一憂,但很快又被能一睹龍顏的喜悅所代替。「皇帝」這個詞對他來說毫無意義,但這個「皇帝」卻是她的兒子。簫瑾急切地想知道他究竟長得像誰?他父親,還是他的母親?
在軒龍時,簫瑾便知道了他的名字:拓跋未央。看得出,他的父親對他懷有極大的希望。未央——沒有盡頭,拓跋朔將整個國家、民族綿延不絕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又想到亡友,簫瑾又有些傷感。他調整了心緒,向正殿走去。
* * * *
正殿之中充滿了歡樂和溫暖,正如拓跋未央驛動的心。
初登大寶,對於十五歲的拓跋未央,是一件興奮的事,他對於手中火一般的權力激動不已。年輕好熱鬧的他邀百官同樂,還召來了各方使節,甚至請來了深居簡出的母后——上官雲若。
十五年的太子生活,規規矩矩壓得未央喘不過氣來的同時,也將他塑造成一個優秀的儲君。十五歲的他少年老成,處事幹練,治國處世一點也不遜於他的父親。而且,他不似其父性情如火,他冷靜、內斂,朝臣們紛紛議論他將來一定是個比他的父王更有成就的國君。
未央也對這三個月來初為人君的政績頗為滿意。懂事以來許多由父母造成的陰霾似乎已一掃而空,他舒心地呼吸著自由的空氣,開懷地與群臣頻頻舉杯,神采飛揚地對依次入殿的外國使臣微笑致意。
忽然,他的目光被一道白色的身影深深吸引——那是怎樣的一張俊美無儔的臉龐,好看得讓人覺得不應長在一個男人身上。一襲白衣和淡雅的頭飾襯出來人「滿腹詩書氣自華」的儒雅,舉手投足之間更有一種高貴典雅的氣質。
未央瞇起眼睛,思索此人的身份。此時,他身後的珠簾卻忽然起了一陣劇烈的抖動,緊接著裡面傳來了清脆的聲響,似是有人打碎了茶杯。
這一聲脆響引起了全場的騷動。大臣們紛紛放下酒杯,站了起來,疑惑地看著上面的君主和顫動的珠簾。
那一聲脆響也如一聲驚雷,從未央心頭轟鳴而過,一個名字閃電般地劃過心頭,他失聲叫道:「慕容簫瑾!」
整個大殿因他這一句話沸騰起來,隨後又寂靜了下去。
簫瑾心中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但仍從容地上前一步,朗聲說道:「軒龍王朝賀使前來晉見。」他作了一揖,「願陛下龍體安康,西羌繁榮昌盛。」
「你是慕容簫瑾!」未央仍是緊緊盯著簫瑾,語氣無比肯定。
「不錯,正是在下。」簫瑾暗暗佩服未央的敏銳。
一石激起千層浪,大殿上猶如炸開了的油鍋一般,大臣們三五一群紛紛議論開來,有的竊竊私語,有的慷慨激昂。
未央心中也是一片混亂,甚至有一種想要衝上前去的衝動。但他畢竟是一國之君,很快便冷靜了下來,他示意群臣安靜,自己則強壓著不安的情緒問道:「閣下所為何來?」
「奉我國皇帝之命前來祝賀陛下登基。」
「就為這點小事,用得著勞駕軒龍的前君主嗎?」未央冷笑。
簫瑾心中思量:身份既已暴露,暗中行動是不可能了,不如正大光明地表態。畢竟未央是她的兒子,他會考慮母親的幸福的。於是,他說道:「在下前來確也為了一點私事。在下深愛著貴國一位女子,想娶她為妻。」
誰也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人人都是一愣。只有未央心中隱隱有數,他顫聲問道:「是誰?」
「太后,您的母親。」簫瑾緩緩說出幾個字。
殿內又嘈雜起來,從珠簾後伸出一隻潔白如玉的手,緊緊握著那道又重新顫動的珠簾。
「不可能!」未央語調激動。
「為何?」簫瑾毫不為意。
「她是太后,父王的妻子!」
「可先帝已經去世。」簫瑾不屈不撓。
「烈女又怎可事二夫?」
「請問貴國有不准改嫁的規矩嗎?」簫瑾步步緊逼。
聽聞這句話,未央一愣。確實,西羌不比中原。此地民風開放,寡婦改嫁是極尋常的事。
簫瑾見他語塞,更慷慨陳辭:「陛下,我相信您是一個孝順的人,您一定也不願見您依然很年輕的母后孤單地終老在這深宮之中吧。我深愛著您的母親,我願用一切來換取她的幸福。我真誠地希望您給我這個機會,讓您的母后重新獲得快樂。」
簫瑾真誠的話語觸動了未央最深處的那根心弦,他沉吟不語。
「那也不能嫁給我們西羌的仇人!」未央沉默之際,老太師顫巍巍地從人群中走了出來。
未央定了定神,問道:「仇人?」
「不錯,皇上,您有所不知,十五年前,您的祖父,也就是太祖爺,苦心經營多年,欲取軒龍以振興我國,卻不料慕容簫瑾詭計多端,破壞了太祖爺的大計。更可惡的是,他還蠱惑先帝,使先帝無法為太祖爺報仇,一雪國恥,最終,先帝一直鬱鬱寡歡,也……」說到此處,老太師已是老淚縱橫,朝堂之上也一片嗚咽之聲。
「各為其國,十五年前的事,我願承擔一切。」簫瑾心下泰然。打一來到西羌,他便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了。近二十年的政治生涯讓他知道,在這種情況之下,自己生還的希望已是渺茫,雖不畏懼,但此行的計劃必付於東流,簫瑾心中仍不禁失落,但他轉念一想:既不能得到所愛,生死又有何分別?
他淡然地環顧四周怒目而視的西羌群臣,隨後,他便將目光投向那位年輕的皇帝。
未央神色古怪,既不是仇恨,也不是憤怒。看著他,簫瑾不禁想起了未央的母親——雲若。她的心開始也是那麼讓人捉摸不透,不自覺地讓他深深陷入。想到十五年前那段纏綿的往事,一絲甜意湧上心頭。簫瑾的眼神頓時柔和了許多,目光從未央的臉上移向他身後的珠簾。
珠簾微微晃動,一隻白得透明的手從簾內伸出,手中緊緊攥著一顆珠子,因為握得太緊,手上的青筋都隱約可見。這樣的情景似曾相識,簫瑾努力地回憶著,全然忘記了身邊的一切。
此時的殿內卻是沸反盈天,所有大臣都激動地要求未央為二位先帝報仇,人人都恨不得立時將簫瑾碎屍萬段。未央坐在龍椅上,若有所思,臉上的表情卻逐漸不再平靜。忽然,他站起身,在御案上重重一擊。
與此同時,他身後的珠簾「嘩」地落了下來,琉璃珠滾了一地。只見一位絕麗的佳人,亭亭然地立於一地散珠之中,手裡還握著一顆珠子。
這個身影讓簫瑾激動得幾乎昏厥,心中千種相思,萬般柔情剎時全都湧上心頭。許久,他才不敢相信地顫聲問道:「雲若……真是你?」
「簫瑾!」雲若點點頭。三個月前,聽到他禪讓的消息,十五年來的疑慮便全部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比當初來得更猛烈的心動,她一下子明白了他的心,明白他當初作了多麼痛苦的抉擇,這十五年來,他又吃了多少苦!
打從他進殿,她的眼睛就沒離開過他。他的一舉一動、一字一句,都深深打動她的心。她貪婪地看著、聽著,生怕是一場夢。聽到他當眾的表白,瞭解他來此的目的,她的心更是到了崩潰的邊緣。隨著未央的一擊,心底的潮便像開了閘一般將湧了出來,她不禁過分用力地拉斷了珠簾。
看見她拉斷了珠簾,更看見她梨花帶雨的臉上憂心如焚的神情,無需任何言語,簫瑾便已明白了她的心——她依然愛著自己。十五個春去秋來,沒有在雙方的容顏上留下太多的痕跡,更沒有改變兩顆深深相愛的心。而現在,雖然自己的命運吉凶未卜,但簫瑾已無悔於這一行。
未央看著母親和簫瑾,一種複雜的感情湧上心頭,他咬了咬牙,對群臣說道:「你們先下去,朕自有解決之道。」
群臣紛紛退下,未央則將目光投向了母親。
雲若心中百感交集,眼前這一幕真像極了十五年前的情景。當年,自己為了保護簫瑾,而答應了拓跋朔的求婚;如今,自己的婚姻竟又一次關乎他的生命。雖然這次自己救他的把握是那麼的小,但心中的執念卻仍與十五年前一般無異——就算犧牲一切,也不能讓他有事。
對著簫瑾深情款款的目光,她幾乎難以開口。但她終於狠了狠心:「身為皇太后,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我不會再嫁的。」
「當真?」未央問道,簫瑾並不作聲。
「當真,只要你放過他。」雲若甚至有些哀求地看著未央,「答應母后吧。」
她心碎的模樣讓未央想起了過去的歲月,多年積蓄的蕪雜心緒開始在心中翻騰,讓他不能平靜。最後,他冷冷地吐出幾個字:「對不起,母后。我辦不到。」
「未央……」雲若的聲音顫得厲害。
「雲若,不用再說了。今天的事情,恐怕不是你能阻止的。」簫瑾勸道。
他平平淡淡的幾句話卻讓她淚如泉湧,心中最後一線希望也瀕臨破滅。
簫瑾的唇角又綻出醉人的淺笑,「萬里江山、國家社稷,在我心中一直都比生命還重。如今為了你,我將這些都拋棄了,區區生死,我又怎會掛懷於心?除了你,我真的什麼都不在乎。我已經為我們之間的有緣無分遺憾了十五年,雲若,這一次,請你答應我,不要再讓你的婚姻成為我終生的傷感!」
「簫瑾,可我不能讓你為了我……我要救你!」
「不用了。」簫瑾搖搖頭,「雲若,別讓我總見你哭,留給我一個笑臉吧。」
多想滿足他的要求,可淚流不止的她又如何笑得出來?
此時的未央似乎已拿定了主意,他叫來侍衛總管:「你護送太后回寢宮,若是太后離開寢宮或有半點差池,朕要了你的命!」
「未央,你……」雲若只說了一半,未央便出言打斷。
「母后,請回。」他冷冷地說。隨後,便示意侍衛將簫瑾帶往後殿,自己也向後殿走去。
簫謹深深望著雲若,也許這就是此生最後一次相見了吧。他貪婪地妄想將她的每一寸肌膚、每一根髮絲都收入眼底。心疼她的蒼白,他多麼想擁她入懷,好好撫慰。然而,這恐怕是今生都無法做到了。他只有深情地望著她,將自己這一生一世的情意都寫在眼底,願她讀懂。
雲若的心在顫抖。她一直就有一種不安的預感,現在真的連最後一點希望也都幻滅。未央這個孩子,自己似乎一直都不瞭解。他既不像她,也不像他的父親。她不知道他會對簫瑾怎麼樣。心中雖隱隱有些預感,卻不願相信。她懂簫瑾的心。她也多麼想再看他幾眼,雖不願相信這是今生最後的一次見面。
她久久地立著,直到他那白色的身影從視線中消失。忽然,一陣悲意湧上心頭,不能讓彼此的今生再有遺憾了!想到這裡,她忘情地向著簫瑾消失的地方呼喊:「簫瑾,今生今世,我都愛你!」
只聽回聲作響,不見愛人回應……
* * * *
後殿是未央辦公的場所,尚未大婚的他平日就住在這裡。未央坐在他慣坐的龍椅上,摒退了左右,只留下了簫瑾,未央輕輕撫著龍椅的手柄,良久,才抬起頭來,似乎自言自語地說:「父王在世時,他便坐在這裡。小時候,他總放我到他膝上玩。」
「他一定很愛你。」不禁想起拓跋朔當年的樣子。
未央點點頭,似乎眼前是一位知心的朋友,可以傾訴一切:「兒時,我總見到母后每晚都精心打扮,等待父王的到來。可是,父王總是讓她失望。母后就抱著我,獨自流淚。那時候,我好恨父王,恨他讓母后傷心。
後來,我長大一點了。在母后又一次空待後,我很衝動地去找父王,想問他為什麼冷落母后。可我發現,父王並沒有在別的妃子那兒過夜,他甚至都沒有妃子。他每晚只是一個人坐在這裡,不停地批奏章,閒下來的時候,就坐在這椅子上似睡非睡。」
這十五年來,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呢?簫瑾苦笑。
未央仍在訴說:「我覺得奇怪,可也不敢問。直到有一天,父王在宴席上喝醉了,我趁機讓人扶他到母后那裡。可父王一見到母后,就大發脾氣。他跌跌撞撞地往外走,還將母后推倒在地。我去扶母后,等一回身,父王卻不見了。我就到處去找。在那個漆黑的夜裡,風真冷,我一個人走在偌大的皇宮裡,心裡真怕,真想哭……」
說著,說著,未央彷彿又回到了那一晚,臉上流露出稚氣的恐懼。他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
簫瑾沒有說話,只上前兩步,站在未央身側。
未央似乎感到安全了一些,又繼續講了下去:「最終,我在鳳憩閣後面的一個角落裡找到了父王,可那是我威嚴瀟灑的父王嗎?他容顏慘白,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幾歲,當他抬起頭看我的時候,我發覺他竟在哭!」
未央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他一把抱住我,說他對不起母后。他說他愛極了母后,可他卻無法和她在一起,他甚至好多個夜晚就躲在這裡偷偷看著母后。他會趁母后不在時,一個人進來,撫摸母后的衣物,甚至她梳子上殘留的青絲。父王還說了好多,只可惜,那時我還太小,並不太懂。可是,我卻知道了我父母不能在一起的原因,那就是母后她愛著另一個男人,甚至在夢中還叫著那男人的名字!」未央激動地站起來,臉漲得通紅,用盡全身的力氣喊道,「那個男人就是你——慕容簫瑾!就是你!」
未央直勾勾地盯著簫瑾的眼睛:「從那一天起,我就開始恨你。恨你讓我的父母不能相愛;恨你讓我失去了一個孩子應有的童真和快樂!」未央失控地從椅中躍起,抽出掛在牆上裝飾用的寶劍,直指簫瑾的咽喉,狠狠地刺了過去。
簫瑾沒有躲閃,一任劍尖劃破衣服的前襟,擦出一絲血痕。
未央有些錯愕,執劍的手有些遲疑。簫瑾閉上眼睛,聲音一如往常的平靜:「你應該恨我。連我都恨我自己,恨我當初為什麼放不下這皇位,不和你母親在一起。這十五年來,我一直安慰著自己,對自己說,你父親對你母親的愛會讓她忘了我,尤其在有了你後,你們一家三口更能幸福美滿。雖然,有時想到你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我會心痛得不能自已,可一想到你母親是快樂的,我就又為她高興。我以為,這世上只有我一人痛苦,只要她幸福,讓我痛苦一生也好。誰知,竟是三個人都痛苦,最後,還加上了你。我將你父親當作惟一的朋友,甚至放心地將至愛也托付給他……」說到這裡,簫瑾已是哽咽難言,往事悠悠,只剩傷心痛苦。
未央的心如在急濤巨波搏擊船隻般起伏不止,心中有個聲音在說,刺下去吧,只要刺下去,所有的恨就都消失了,但另一個更強烈的聲音卻讓他欲刺不能。
似感到劍尖在喉頭顫抖,簫瑾睜開眼,溫柔地看著未央。這種目光讓未央想到了自己的父親,心中一股暖流湧起,他一把拋掉寶劍,哭道:「我恨你,恨你當初為什麼不娶母后!恨你為什麼不是我的父親!」
喊出這句話時,未央驚呆了。原來這麼多年,自己心中竟藏著這樣一個想法。這個想法平時固然不能宣之於口,甚至連偶爾想一下都是罪大惡極。內心一片混亂,他感到一陣暈眩,不自主地向後退去,而一雙手穩穩地扶住了他。他定了定神,觸到簫瑾關切的眼神,多麼想撲進他的懷裡痛哭一場啊!
但他畢竟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理智讓他冷靜了一些。他不自然地甩開簫瑾的手,背過身去,走了幾步。一時間,兩個人各自壓抑著澎湃的心潮,默然而立。
「皇上。」一個侍衛推門而人。
未央轉過身,怒道:「誰讓你進來的?」
那個侍衛嚇得魂不附體,結結巴巴地說:「啟稟……皇上……文武百官都……都在殿外,請皇上……早作聖斷。」
「胡鬧!」未央氣沖沖地吼道。
那侍衛見勢不妙,連忙連滾帶爬地逃出殿外。
「未央,我……」簫瑾感到情勢不妙。
「這裡不是軒龍,沒有你說話的份!」未央打斷他的話。
簫瑾於是默然。
未央走向門口,臨出門,回頭對簫瑾道:「你別出去,等我回來。」
* * * *
當簫瑾看到一群大臣隨著未央進來的時候,心中已明白了一切。他俯身撿起地上的寶劍。
「你想幹什麼?」幾個侍衛呵斥著,欲奪簫瑾手中的寶劍。
「讓開!」不怒自威的氣勢讓幾個侍衛不自覺地後退。幾個武將忙將未央護在當中。簫瑾並不在意,逕直向未央走去:「請好好照顧她。」
未央下意識地點點頭。簫瑾放心地笑了笑,將劍遞給未央。未央愣愣地接過劍,一時間手抖得厲害。
群臣都請求著:「請皇上親自為先帝報仇!」
未央仍是一動不動。老太師以為未央年少,不敢動手,便對侍衛下令道:「將慕容簫瑾押下去!」
幾個侍衛走上前來,簫瑾高貴威儀的氣質讓他們不敢動手,只能遠遠站著。簫瑾神色平靜,如往常一樣氣定神閒,當走到門口時,他忽然將手伸向懷中。
「小心,他有暗器!」有人大叫。幾個侍衛忙上來奪所謂的「暗器」。
一柄長劍劃破了簫瑾的右手,頓時血流如注。簫瑾忍著疼痛,用力將手中的東西拋向天空,只見一道紫光疾飛而上,碩大的紫花在空中綻放,將夜空照得通明。
眾人大驚失色。只聽老太師說道:「這一定是聯絡同夥的信號!還不快殺了他!」話音剛落,便有幾柄長劍一齊刺向簫瑾。
簫瑾雙眼一閉,清俊絕倫的臉上毫無懼意。
「住手!」未央突然大喝。幾柄長劍都在快碰到簫瑾時突然收勢,只有一個侍衛因距離太近,收勢已然來不及。眼見長劍就要刺進簫瑾的後心,只聽「鏗」的一聲,劍已斷成了兩截,未央手上拿著那把寶劍,虎口已震出了鮮血。
「皇上,您這是……」未央的出手大出群臣的意外,眾人不解,紛紛說道,「皇上,您忘了二位先帝的大仇嗎?」
簫瑾充滿感激地望了未央一眼,多年的政治經驗告訴他,今日若自己不死,未央在西羌的威信必然會下降,他的皇位定會動搖,甚至還會連累雲若。他語氣堅定地對未央說:「我願為十五年前的事情負責,請皇上賜我一死!」
未央沒有回答,似乎是在平靜思緒。群臣劍拔弩張地瞪視著簫瑾,期待著未央的命令。他想了一會兒,對群臣說:「仇,朕一定會報的,但慕容簫瑾的身份特殊,應給他一個體面的死法。」
群臣無法辯駁,只得點點頭。
未央轉身走向殿內的一排櫃子,從裡面拿出一個瓷瓶,他將瓷瓶中的粉末倒進一個酒杯,又斟上一杯酒,拿到簫瑾面前:「這是從前父王從中原帶回來的毒藥,也還是當年你送他的藥材。你是中原人,我不願西羌的任何東西沾上你的血腥。」
「謝謝。」簫瑾接過酒杯,微微一笑,將酒送人口中。
「簫瑾!」門外傳來女子的聲音,只見雲若飛奔了進來。簫瑾心中掠過激動的波瀾,隨即一陣眩暈,便力不支身地倒在地上。雲若抱起他的身體,哭喊著:「你怎麼樣?怎麼樣了?」
簫瑾努力維持著瀕臨渙散的神志,勉強露出一絲微笑,卻說不出話來。
「皇上……」侍衛總管從門外跟著進來。
未央怒斥:「你怎麼讓太后來了?!」
侍衛隊長將頭磕得砰砰響:「皇上,奴才無能,太后她以死相脅,還……割腕……奴才阻止不住,請皇上饒命……」
簫瑾心疼地望著雲若的左腕,汩汩的鮮血仍在不斷湧出,並因剛才的急速奔跑而流得更快。費力地將手按在她的左腕上,想為她止血,但他自己受傷的右手卻也是血流不停。兩人的鮮血交融在一起,如生生世世的誓言:永不分離……
雲若抱著簫瑾,覺得他的身體越來越涼,她無助地四下求救,忽然看到了簫瑾剛才喝過的酒杯,杯中還剩一些毒酒,她不假思索地搶過來,一飲而盡。
「母后!」
「太后!」
所有人都大驚失色。
簫瑾更嘔出一股鮮血。
雖然喝得比簫瑾少,但是杯底的殘餘物,未溶的毒藥都沉在杯底下,雲若喝下後,毒發得比簫瑾快。強忍著藥性,她伏在簫瑾身邊,艱難地說:「我……我要……永遠……和你……在一起……」說罷,便閉上了眼睛。
簫瑾用盡最後的力氣,將雲若擁入懷中。隨後,也閉上了眼睛,嘴角蘊著絕美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