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回大地、萬物復甦,百花在一片翠綠中各領風騷。繽紛的落英隨著東流的江水蕩漾,時而迴旋、時而急漂,時而又像一名翩翩君子緩步慢行。
"嘿,撈到啦!"一根細長的竹竿忽然掠過水面,晃眼間顫動的竹尖上已粘上了數片桃紅的花瓣,銀鈴般的笑聲跟著響起,"我的功夫還保持著水準哦。"執竹竿的少女綻出花樣的笑臉,遠比江岸邊的任何一支春花都出色。
"咱們好像是來釣魚的吧?"坐在不遠處的一塊青石上專心垂釣的俊美男子分出部分心思來答話。
"誰說釣魚的時候就不能幹些別的事?咱們蹲了半個時辰了,連一尾小小的魚苗都沒釣到,有什麼意思。"少女嘟著嘴,伸著左手的小指比出非常"小"的樣子。
"要釣當然釣大--魚啊!"他故意把"大"字拖得長長的,"誰稀罕那種小貓魚。"臉上的表情擺明在笑她胸無大志。
"釣魚一點也不好玩!不如……"她的杏眼眨呀眨的,閃動著狡黠淘氣的光芒,"玩點別的!"然後,少女向前蹦了幾步,手中的魚竿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後向著江面落去,目標--俊美男子魚竿上的絲線。哼,誰讓他嘲笑她來著,以為她沒瞧見他嘴角的弧度?
少年想抽竿已經來不及了,絲線與竹'竿已被纏得死死的,一時半刻怕是解不開的啦,"正好有魚兒吃食,被你一攪和,今天只能空手而歸了,我王宇軒可從來沒有無功而返過……"他說得風清雲淡的,可挺拔的身軀已經緩緩地立起,像一隻優雅卻蓄勁待發的獵豹。
沒錯,兩人正是經歷了生離死別,終於苦盡甘來的李靈兒和王宇軒。
"任何事都有第一次,失敗也是可以理解的嘛。"靈兒根本不把他威脅的姿態當一回事,"比如說……兩個月前,你在我房門口暈倒……也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吧?"她得意得很。
可不是!身為"神醫",想生病也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更別提當眾暈倒。那日她才完成寒池消法,元神雖得以附體,可神志仍迷迷糊糊的,疲憊中也不知是哪條神經牽動了哪個部位,只聽得一個尖銳的女聲忽然大叫:"老爺、夫人、少爺……小姐動了、小姐動了……"
過了不久,"砰"的一聲,似乎是什麼東西撞上了門板,接著腳步聲、哭泣聲、談話聲也跟著竄入耳內。
天啊,饒了她吧,可不可以閉嘴,讓她再睡一下下,就一下下!眼皮足有千斤重,她真的不想花費力氣把它們撐開。可是,顯然沒有人瞭解她的心思--
"靈兒……靈兒……醒醒!"有人在搖她的肩膀,力道之大讓她覺得不舒服。
"靈兒……"
她的嘴被撬開,溫暖的液體隨即流人乾澀的喉部。呼,舒服多啦!之前她並不是不覺得口乾舌燥,但想要好好睡一覺的念頭佔據了整個思緒,以至於其他的問題都可以暫時忽略。
隨著一口口參茶被灌人口中,她的神志清醒了許多,聲聲帶著哭腔的叫喚也讓她不能再安心睡下去。她使勁地、緩緩地張開眼睛。
只見一干人擠在床前,用一種驚喜的眼神注視著自己。為什麼?大夥兒為什麼這樣看她?為什麼她會覺得渾身乏力,好像與人大戰了三天三夜似的?為什麼爹娘看起來老了許多?一個個的問題爭先恐後擠出腦袋外。
"靈兒……我的女兒!"李母坐在床頭,見到昏迷數月的女兒奇跡般地醒過來,又是哭又是笑的,直把她摟得差點透不過氣來。
李父的眼中也是一片模糊,"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你昏迷的這段日子,可把你娘急壞了。"
昏迷?啊,她完全清醒了,她什麼都記得--她終於再次落下凡間,而且這次是再也不能上天庭了。她放棄了仙身,從今以後與平凡人無異,再也不是薔薇仙子了。
"娘……"這是她重返人間發出的第一聲,字才出口,已覺得鼻腔中酸澀無比。娘親瘦了許多,眼角、額頭劃上了數條紋路,與之前保養得當的樣子相比,明顯地憔悴多了。
"爹,讓您擔心,真對不起。"靈兒瞧著一下子蒼老了許多的父親,被堵在胸中的萬般滋味化為淚水傾瀉而出。父親既要為商場上的事煩心,又要安慰憂心的母親,有再多的問題也只能一個人扛著,操的心其實比任何人都多。
而她那位一向與她"不和"的逸凌弟弟,難得沒有藉機損她,但也被他那表示"姐弟愛"的毛手在肩膀上重重地拍了幾下,她差點沒被自己沒來得及嚥下的口水嗆到。
"娘,你看啦,逸凌把我打得好痛,我的骨頭都快散了啦!"她擦乾眼角,想把氣氛搞得活躍起來,於是借題發揮。
"少來,誰不知道你是銅皮鐵骨,沒那麼容易散的,再來幾下也無妨。"這個姐,醒過來才不過半個時辰就有精力藉機撒嬌,真是服了她。不過他知道她是為了向大家證明自己身體已無大礙,所以他當然會盡力配合地與她抬槓,畢竟爹娘擔心得也夠久了。
"爹……娘……他欺負我!"她裝出可憐兮兮的樣子,腦袋拚命往娘親懷裡鑽,聲音含糊地道:"你們要罵他啦,我真的痛啊。"逸凌是從不會讓自己吃虧的,一定會出言反駁,只要再加把勁,大家的注意力就會轉移到他身上,那她就不必承受眾人太多關愛的眼光了。看到那些擔心、關切的眼,會讓她覺得很內疚。如果從一開始她就只是個普通的凡人,爹娘也就不必傷心這一場了。
"逸凌,還不快向你姐姐道歉。"李母看到女兒的雙肩一聳一聳的,以為她真的痛到哭了,立即喝令兒子道歉,"不痛、不痛,娘替你揉揉就不痛了……乖……別哭!"她一邊瞪著兒子,一邊小心地在靈兒被"打到"的地方輕撫。
逸凌這孩子,不知道靈兒才剛好一點嗎?男人的手勁都比較大的,靈兒如此虛弱的身子骨怎麼受得了,早知道他會弄哭靈兒,就把他趕到山上去算了。
天啊,有沒有天理!難道只過了幾個月,娘就老眼昏花了不成?竟然瞧不出那個可惡的女人根本不是在哭,她其實是在偷笑啊。可惡,早知如此就不幫她了,白白挨了一頓罵。不過他才不會道歉,他又沒錯,"我說的是事實。"
"事實?事實就是靈兒在哭!若不是痛,她會哭嗎?"
瞧瞧,那是什麼眼神,他也是她的兒子耶!別人家都是重男輕女,對兒子疼愛有加,他家偏偏重女輕男,女兒像個寶、兒子像棵草。一定是靈兒太會討老人家歡心的緣故!但總不能讓他也膩在娘的身邊撒嬌吧?他是男子漢啊,那樣太不像話了。
"愣著做什麼,快道歉!"李母催道。
看吧,這就是好心沒好報。"算了娘,我已經不痛了。"靈兒忍住笑抬起臉,伸手抹去不知道在什麼地方的"淚珠"。她可是懂得見好就收的。即使娘逼得逸凌向她道歉,但誰知道過後他會如何整她。
"真的不痛啦?"李母還是有點不放心。
"娘替我揉過之後就不痛了,娘好厲害哦!"她甜甜地應道,還不忘露出一臉崇拜的表情。
"這孩子,真會哄人。"李母笑得合不攏嘴,丫鬟們也露出會心的笑容,只有逸凌撇著嘴角。
"我說的是真的啊。"本來她真的是有一點疼,也確實是經過娘揉了之後就不疼了,她可沒說謊。只不過是把"一點痛"說成"很痛"罷了,真的不算說謊哦。
"我想下床活動一下。"她推開棉被。
"不行,你的身子承受不住的。"李母立即反對。在床上整整躺了兩個月,怎麼能說起來就起來,至少也要先吃些東西才有力氣。對,靈兒還沒吃東西呢,光靠喝些流質的東西怎麼能撐得住。
"去拿些吃的來。"她揚聲吩咐。
"娘,我還不餓啦,我想下來走一走。"靈兒覺得渾身難受。一定是躺得太久沒有活動的緣故,好想起來耍一套劍法喔。
"讓她試試吧。"李父覺得她的精神不錯,沒有一點病態,下床應該沒什麼問題。
"娘?"只要爹說話,娘就不好反對了。
"好……吧,不過不許站太久,待會一定要吃東西,知道嗎?"李母雖然同意,但也有條件。
"沒問題。"待會她也應該餓了。
"小心點,"替她著好外衣,李母小心地攙著她起身,"別著急,慢點走。"
"我自己來可以的。"她站定,發覺並沒有腿軟的現象,於是便邁出第一步,接著是第二、第三步……"哇,我一點事也沒有,我好了耶!"她高興地蹦起來,衝到每一個人的身前,在他們臉上各親了一記。
當她走第一步時,大家都是緊張得屏住呼吸的,如今那口憋著的氣總算可以呼出去了。就在滿屋子的人都沉浸在靈兒醒過來的喜悅中的時候--
砰--那可憐的、好不容易才歇會兒的門板又被人給撞開。"靈兒!"
"宇軒!"是他嗎?醒過來一直沒見他,她就好想問。
圍在周圍的眾人自動自覺地讓出一條道來--形容憔悴的王宇軒正站在另一頭。
他瘦了好多,臉上、嘴唇看不到一絲血色,幾乎與他身上穿的白衣一個樣,她看了好心疼。再回首時已是恍如隔世!兩人就這樣互望著,眼光交纏地看著彼此,誰都不說話,只是深深地互望著。這眼光,像是述盡了他們心中的痛楚和對彼此的憐惜。屋裡雖擠滿了人,但靜得連繡花針落地的聲音都可以聽得見,大家都不忍心打擾到他們倆。
良久--
"靈……"他伸出雙手。
"啊……"
"宇軒、宇軒……"
"快來人……快來人……"屋子裡亂成一鍋粥。因為王宇軒邁出一步後,身子便一晃,接著往一邊倒去了。堂堂神醫竟在一屋子人面前暈倒,說出去只怕也沒人信。雖然旁邊的人眼疾手快及時扶了一把,沒讓他跌得太難看,但也夠他飲恨一輩子啦。
聽她又提起這件丟臉的事,他的臉上不禁浮出淡淡的紅。沒辦法,當他的精神稍微好了點後,就有人不斷地拿這件事來取笑他,讓他由先前聽到"暈"字就面紅耳赤變成現在只剩下一點點羞愧,相信再過不久他就可以達到充耳不聞的最高境界。而這個不斷磨煉他臉皮韌性的人,當然非靈兒莫屬。
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自從甦醒之後,她生龍活虎得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過,反觀王宇軒,由於失血的緣故,一直病懨懨地過了好長一段日子。
"別以為你還可以隨意笑話我而不用付出代價哦。"他垂下眼,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眼中"邪惡"、"陰險"的光芒。
"是嗎?"她才不信。
昨個兒只不過在園子裡賞賞花,逛了不過半個時辰,他就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還要扶著她的肩膀才能回房,今日到城郊垂釣也是坐著軟轎出來的,這種身體狀況能拿她怎麼著?
"薔薇兒,我覺得頭有點暈,你扶我一把好不?"他皺著眉,一副累得不得了的模樣。
"你的身體還沒恢復嗎?"她記得當時她是這樣回答的。她是有點懷疑啦,因為他的"表情"雖然是很辛苦沒錯,但臉色卻好得很呢。不過懷疑歸懷疑,她還是把手伸過去,環住他的腰,並讓他的手搭在自己肩上。
一路上,他等於是半靠在她身上才走得回房的,他的呼吸吹到她的頸子上,弄得癢癢的,她也曾抗議地推開,但他馬上又依過來,她再推開,他又依過來,幾次下來她也就懶得跟他計較了。看來失血真的很難調養,人參、鹿茸、燕窩什麼的天天補,到現在卻仍虛弱成這樣。
"其實你也不用感到不好意思啦,畢竟失血過多嘛,在所難免的,這不是你的錯,我瞭解,我明白。"
瞭解?瞧她咧開的嘴、笑彎的眉,就差沒有手舞足蹈了,哪裡像"瞭解"的樣子。當他是三歲孩童不成?"薔薇兒,若是你起誓再也不提起這事,以前的取笑我也就不計較了,否則……"他已經忍了多久了,有兩個月了吧?已經給了她許多可以改進的機會了,但她並不珍惜。如今他已養好了身子,是連本帶利討回來的時候了。靈兒還當他是病貓哩!
"這事是你人生中的大事呢,怎可不提?"好不容易逮到一個可以扳回一城的機會,以她的性格怎會浪費不用?這可是千載難逢耶!"若是要著一本《王宇軒要事錄》什麼的,是萬萬不能漏的,所以呀,為了怕時間久遠給遺忘了,應當每月至少回味三次,每年……哎呀!"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一股勁力連人帶竿給扯了過去,一個漂亮的轉身過後,她的背部已經貼在他的胸前。
"你……"
他把她牢牢地拴在懷裡,有力的桎梏任她百般掙扎也擺脫不了。"我怎麼啦?"看到她一臉不可置信的樣子,他的心情真是舒坦到極點,"其實我在一個月前就康復得差不多了。"
"昨天你明明……"他湊到她的鬢旁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一臉陶醉地歎道:"誰讓你比那滿園的花兒都香,讓我忍不住想要親近親近。"
"你、你……你這個登徒子……無賴!"她氣得舌頭都打結了。可惡,明知道他比狐狸狡猾千倍卻還是上了他的當,而且裝病這招已經用過了,她竟然還笨到不會吸取教訓,以致白白擔心了這麼久!
靈兒真恨不得把他掐死,免得老被他欺騙感情。不過,當然得先獲得自由才行,以目前的形勢來說,可能、大概、也許……有困難……
"和自己的未婚妻親熱一下怎能說是登徒子?而且我也付出了代價,這些日子讓你笑得我差點沒臉見人。怎麼樣,耀武揚威的感覺不錯吧?"他在她紅撲撲的臉蛋上親了一下,噴噴讚道:"好香呢……"
"香你個頭啦,快放開我。"她又羞又惱,卻又拿他沒辦法。哎,誰讓她又上了他的當!沒見過如此賴皮的人,為了佔她的便宜竟然裝病裝了一個月,"叫你放開,聽見沒有?!宇軒、王宇軒,你聾了還是啞了!"幹嗎他忽然不說話?感覺怪怪的。咦?他的手臂怎麼收緊了?還像怕她會忽然消失似的,他的臉也貼著她的輕輕摩擦。
"宇軒?"不對勁,出了什麼事嗎?她想轉身,可是他卻阻止。她覺得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卻不明白為什麼,"怎麼啦,你說話啊!"
"沒什麼。"他的聲音怪怪的,低沉且沙啞。
她著急了,"到底怎麼了?"側頭看去,她竟然發現他的眼裡有水光閃動。剛才不是還好好的嗎,怎麼一會兒的工夫就風雲突變了?
"你不知道我多想就這樣把你摟在懷裡!當你在洗仙池受苦的時候,我坐在床前,看著毫無生氣的'你'的那種心情,"隔了好一會,他才又道:"我真怕萬一你就這樣一睡不醒……如今你總算又回到我的身邊了,真好……真好……"他無意識般地呢喃著愛語,很輕、很柔,但卻像驚雷落在心上,震得她既感動又心酸。
這是宇軒在她清醒後第一次提起那段苦澀的時光。之前兩人總是有意無意地避開與此相關的話題,因為他們知道那種痛是刻骨銘心的,因而彼此都不忍心讓對方想起來……如今他提起,是因為可以淡然處之了吧。喔,她知道了,原來他裝病纏著她只是為了能讓她多陪在他身邊,他怕幸福的時光只是泡影,會在他疏忽的時候又突然消失,他需要真實的感覺來證明她的存在。
"傻瓜……"她哽咽著,心中縱有千言萬語卻無法說出口。在洗仙池裡,是對人世的眷戀支持著她。當寒氣如水蛭般一刻不停地吸取她的體溫、精力,要把她拖人池底的時候,她能做的就是不斷回憶她所愛的人的影像。當他們溫暖的笑容浮現在腦海、當他們期盼的目光出現在眼前,她就會奇跡似的斂起快要渙散的意識。在昏迷的邊緣浮浮沉沉地徘徊了許久,久到她以為已到天荒地老了,但最後她終於還是擺脫了凜冽的池水回到人間。
在體驗了那不同尋常的寒冷後,凡間冬季的低溫對她來說也已成了一種恩賜,也沒有什麼困難能夠使她害怕了。更重要的是,愛她的人讓她感到無限的幸福,他們都為她付出了許多許多。
拉起他的衣袖,缺少於衣物的遮掩,肌膚上是縱橫交錯的疤痕,有的已經淡得只是隱約可見,有的則還在恢復之中。他每天都在自己的手上割一刀,即使有再好的靈丹妙藥,只怕也是舊傷未癒新傷又添,那份疼痛可不是平常人能忍受的啊!她光是想像他拿刀劃開一道道口子的情景,就忍不住打顫。
她撫著那些痕跡,小心翼翼得彷彿稍微多用一分力就會碰壞似的。"還疼嗎?"她問。
他沒有回話,兩人就這樣靜靜地相依偎著,只期待這份安全、寧靜又溫馨的氛圍能夠持續到永遠、永遠……
"咱們……成親吧!"在夕陽放出紅光的時候,他這樣說。
"好啊。"她應允了。
眼前是寬廣平闊的江面,身旁是黃綠舒展的柳條,環繞在四周的是溫暖濕潤的和風,還有心愛的人做伴,世間怕是再也沒有比這更美的圖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