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的、橙的、黃的、綠的、藍的、靛的、紫的……最後只剩白的……
白的是她的臉,她的臉……
楚楚一張眼便看到不可思議的畫面。還有一個她躺在床上!全身插滿了管子,床邊還有心電圖的儀器。
不對啊!她還活著啊!她不是在這裡嗎!
「你的家人又在外頭吵了。唉,真是可憐,你躺在這裡跟死神搏鬥,他們卻吵個沒完。」一個護士過來替她翻翻身子,察看她的狀況。「多漂亮的一個婦女孩子,還不知道要昏迷多久呢。你得快快醒來,別變植物人啊!」
護士的話讓她記起車禍的事了。
植物人?她?楚楚要變成一個不能動、不能說,也不能笑的植物人?不可能啊!她明明還活著啊!瞧,她不是站得好好的嗎?
她到底出了什麼差錯?
她的吶喊完全沒有被人聽見,護士仍然背對著她做自己的事。
她盯著病床上的自己。「快醒來啊!張開眼睛啊!否則我會被當成植物人的。」她移到床邊想伸手觸摸自己的身子,一摸,她的手穿過那個沉睡的自己,撲了個空,什麼都摸不到。
她看得到別人、聽得到聲音,但是別人無法看見她、聽見她,她彷彿被蒸發了,不再屬於這個空間了。
不死心的她轉而拉護士的手,同樣的,她的觸摸像是空氣似的穿過護士的手。
她張開雙手亂揮,張開喉嚨大叫,護士仍然沒有反應。她悲傷又氣憤,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病房的門被推開,她看到白髮增加許多的媽媽和一臉淡漠的爸爸。
「你不准再亂說話了。」柳淑媛警告著丈夫。她的心情夠不好了,楚楚雖然不是她的親生女兒,但也是她將她養大的,看到一個好好的孩子活活潑潑的出門,回來變成這個樣子,她的心還是會痛啊!
「我吵死人她也聽不見。」楚天德哼著。
「先生,病人需要安靜的空間休養,請你講話別那麼大聲。」對他的大嗓門看不過去的護士斥責說,然後便走出病房。
「連個小護士也敢這樣跟老子說話,我偏要說,反正她現在像個活死人一樣,我打她罵她她也不會有反應。」
「天德,你不要再這樣說了好不好,算我求求你,女兒現在都變成這個樣子了,你就不要再咒她了。」柳淑媛拿起手帕抹著眼淚。
「她可不是我的女兒,我楚天德才不會生出這麼不要臉的女兒,跟一堆男人搞在一起。」
胡說,我才沒有那樣呢!
但是她的抗議一點也發揮不了作用。
「天德,再怎麼說她也是我們帶大的啊!你看到楚楚現在這個樣子難道一點也不會心痛嗎?」
聽你亂講!要不是你們這樣對我,我也不會這樣不念你們的養育之恩。
倚著床頭的楚楚聽見養父母的對話,她不斷反駁,只是他們全聽不見。
「她還小,你不能怪她也有叛逆期。」
「她那個不負責任的媽在她這個年紀早就把她生下來了。我說呢,還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母親水性楊花,女兒也好不到哪裡去,一樣那麼愛招蜂引蝶,成天只想勾引男人。」
哼!才不是呢!是那些男人愛來招惹我的,關我什麼事!
楚楚恨死了,但她的氣憤完全沒作用,他們根本看不到她,也聽不到她的聲音,他們根本不知道她的靈魂從她的身體脫離了,現在正在他們中間走來走去呢!
「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楚楚這個樣子該怎麼辦?」
噁心!貓哭耗子假慈悲!
看到母親在落淚,她只是覺得她好做作。幾年前母親的一番話對她影響很深,也造成這些年來她們母女之間的嫌隙,母親愈對她好,她就愈覺得她是有陰謀的。
「還能怎麼辦!你沒聽醫生說,她還不知道要昏迷多久呢!」楚天德想到要負擔的龐大費用一刻也坐不住,他站起身來往門口走去。
「你去哪裡?」柳淑媛喊。
「聽說那個撞人的女人也住在這家醫院,該找她談和解的事了。」撞了人竟然一次也沒有來表達慰問之意,那筆和解金太難看他也不會接受。
羅琦!她也受傷了!
活該!是她撞傷她的,害她變成這個樣子的也是她,她受了傷?哼!她乾脆毀容算了。
帶著一股不平的恨意,楚楚跟著楚天德出了病房。
醫院的走道上有醫師護士在走動,她試著呼喊,卻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她,她根本是個隱形人。
不,她現在比隱形人還要糟糕,她的身體躺在病床上,而她的靈魂卻到處遊蕩,她看得到別人、聽得到別人,但是卻沒有辦法讓別人知道她的存在,這對於一向是別人眼中的焦點的她是最難接受的事。
楚天德的身影消沒在電梯裡,楚楚並沒有跟上,她看著許多人在她面前走來走去,只想找到發現她的存在的人。
「難道我就只能這樣了嗎?人不人、鬼不鬼的,只剩下我的靈魂了嗎……」
她低頭自問。沒有人聽得見她的聲音,自然也就沒有人可以給她回答,告訴她該怎麼辦!
「我才不會這樣就被打倒的,我還有好長的人生要過呢!」坐以待斃從來就不是她會做的事,她要主動出擊才行。她就不信茫茫人海中,沒有一個人可以幫她的忙。
一打定主意,她轉了個方向,往醫院門口移動。她相信總有人可以幫助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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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記起那個畫面了,她咬著棒棒糖對他甜甜笑著,眼角卻帶著言不由衷的狡黠。
才兩個禮拜的時間,那個三十七號女孩竟然失去了生命力,昏迷不醒!想起她的臉,他腦中便浮現許多個名字,但他老是弄不清楚她確實的名字,不過三十七號這個號碼他倒是記得很清楚。
在國外完成拍攝工作,藍奇諾一回國便被公司的人纏住,禁不住陳經理苦苦的哀求,他答應到醫院看望吵著要見他的羅琦,但一直縈繞在他心頭的影像卻是那個叫做楚楚的女孩。
聽陳經理說,那個女孩的家人開口說了一個很龐大的金額當作賠償,而公司替羅琦請的律師團則認為還有協調空間,所以這事便耽擱了下來。
一條人命值多少錢,對於這個問題他一點概念也沒有,更不知道所謂的龐大金額究竟有多驚人,也不曉得一個生命的價值協調的空間在哪裡。但有一點他很清楚,那就是現在他想去看望那個三十七號女孩,在她被車子撞到、眼睛閉上前,他是最後一個與她四目交接的人,她的安危讓他有點牽掛。
他先到羅琦的病房,敲了兩下房門,沒人應門,只聽到病房裡吵鬧的雜音。
藍奇諾站在羅琦的病房門前,從病房裡傳出來的聲音讓他眉頭皺了皺。羅琦的情形好得很嘛,有必要霸著一間單人病房這麼久的時間嗎?
笑語聲跟醫院凝重的氣氛很不搭軋,他差點就要掉頭走人,猶豫了一下,他還是推開門走進去。
「藍奇諾!」一見到推門進來的人是他,羅琦差點興奮得從床上跳下來迎接他,嚇死守在旁邊的助理。「你終於來了,我還以為你一點都不關心我呢!」
「本來是不想進來的,反正已經來了,就進來瞧一瞧你。不過看樣子陳經理是白下跪了,我看你好得很嘛!幹嘛霸佔病床不出院呢?」他的口氣在看到她之後更不好了。他的嘴巴很毒,因為他覺得她窩著不出院,一定有其它原因。
「藍奇諾!」羅琦因為被他看穿心思而發起嬌嗲。
「看來你精神好得很嘛!」他定定地看著她。
「我……」她有點心虛。早知道他的眼神有著勾人的威力,她投降了,坦白供出:「你不知道那些記者盯我盯得多緊,躲在醫院還能避開一些風頭,等風頭一過,我自然就會出院了。」要不是如此,她幹嘛委屈自己窩在醫院裡。
這才是實話,他信了。
「記者盯你肇事的責任嗎?你打算怎麼解決?」
「不知道耶,老闆說交給律師去處理就行了,大概就是賺錢和解了事吧。」她聳聳肩,一副副不關己的樣子。
賺錢和解了事!
他掏掏耳朵。這樣不負責任的話,她有本事說出來真該佩服她。
「你知不知道被你撞到的那個女孩的情形?」
「他們去看過……」她指指助理們。
「你自己沒去?」他攔住她的話。
「我不能去啊!我一去會被她的家人追打的,我還要臉啊!」律師說這件事很好解悶,她根本不必煩惱,所以她也真的一點都不煩心。「幫我削個蘋果。」
她還有心情命令助理幫她削蘋果!
他的個性算不討人喜歡了,但比起羅琦來,原來他還算可愛了那麼一點。
藍奇諾大步跨上前,搶下羅琦手上的富士大蘋果,塞在助理張大的嘴裡,將她從床上攔腰抱起,扛在肩上。
不知道他要幹什麼,羅琦嚇得尖叫。
他二話不說將她扛出病房。「那個三十七號……」又忘了--「楚楚,對了,楚楚,她住幾號病房?」他抬抬下巴要一個助理回答。
「一二○六。」助理只好乖乖回答。
「謝了。」他囂張的行徑沒有一個人敢上前阻攔。
護理站的護士見狀,大驚失色的衝了出來。「這位先生,你要將病人帶去哪裡?」
「去散散步,待會兒就把她送回來。別擔心,我沒有那個閒情逸致綁架她。」
「你放我下來,聽見了沒有!藍奇諾,我要你把我放下來!」羅琦又叫又捶。
「你再叫再動,我是不介意別人看到你的美臀喔!」他作勢要掀開她長袍讓所有人見到名模的裙下春光。
他這一恐嚇發揮了效用,羅琦緊閉著雙唇,由他扛著她往電梯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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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知道 人的皮厚得連子彈都穿不過,羅琦還是發洩地拚命猛捶他的背。
「你盡量打吧!這裡是醫院,捶斷了手,我馬上把你丟去骨科看診。」她那點力氣他一點也不以為意。大步跨向楚楚的病房,他將她放下來。「一二○六,到了。」
羅琦瞪著門上的號碼,心裡很排斥進去,雙腳像釘在地上似的,一動也不動。
「進去啊!」他推推她。
「她是你的誰啊,你這麼護她,應該是我跟你認識比較久吧!」她不耐煩地說。
「這跟認識多久無關,因為你還能好好的站著,她只能躺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別再說廢話了,給我進去。」他見她沒有進門的意思,他乾脆敲敲門後就將她拎了進去。
沒有人看顧,單人病房內只有一個躺在床上的身影,空空蕩蕩的,顯得寂寥冷清。
「我不要看!」羅琦躲在他身後。
「看啊!怎麼不敢看?人是你撞的,你自己看一看吧!一個好好的人被你弄成這個樣子,你一點歉意也沒有嗎?」不允許她逃避,藍奇諾用力將羅琦從身後拉出來,將她定置在床前。「好好看吧!」
「你弄痛我的手了!」羅琦抓著他的手喊叫。
「你還會叫,還會感覺到痛,但是她呢?會不會再醒過來都不知道。」
「你發什麼神經啦!你應該是站在我這邊的,你根本都還不算認識她呢!你為什麼對她這麼好!」羅琦叫道。「你竟然為了她責備我,我受傷你一句都沒有問,卻一直擔心她,我不懂你在操什麼心啊!」
他在操什麼心啊?
高昂激動的情緒剎那間冷了下來,無視羅琦叨叨絮絮的說個不停,他轉到床邊,靜靜地看著楚楚。
躺在病床上一動也不動,雙眸緊閉的人兒看起來並沒有垂死之人的憔悴,如果沒有病床邊的儀器和她手臂上插著的針管,她就像個睡得好熟好熟的睡美人,而那些儀器提醒了他,她不是睡得正熟,是她根本沒辦法醒過來。
他們才見過一次面、說過幾句話,事情發生得太快,短短幾秒鐘的時間,他就變成了最後跟她說過話的人。現在他依然好好地活著,而她卻在生死邊緣跟死神搏鬥。
雖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但是看到本來活活潑潑的一個人如今只能仰賴呼吸器維持生命,他不免還是有點感傷。
「我說得沒錯吧!你根本早就跟她有一腿了,難怪新人征試那天你對她特別照顧!征試結束後你們還約好一起走的吧,只不過是被我撞見了,對不對?」想想就是,否則新人征試那天,他幹嘛哪個不選,偏偏選了她出來給她下馬威。
「你說夠了沒有!」他扣住她的下巴,硬將她的視線擺在楚楚身上。「看清楚!一個人被你搞成這個樣子!」
「你要我怎麼樣!我又不是醫生。」羅琦將頭撇開。
「至少你可以跟她道個歉吧!」
「說了她又聽不見……」
「說!」他的語氣中明顯有著暴怒。
羅琦被他嚇到了。他絕對不是一個溫和有禮的謙恭君子,但認識他這麼久,也沒有見過他對誰大聲說話發脾氣,她竟然是第一個,原因居然是那個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女人。
「對不起、對不起……」她連聲說了好幾個對不起。「這樣行了吧!」委屈的淚水佈滿眼眶。她都道歉了,他還想怎樣嘛!「我真不懂你幹嘛硬要拉我過來!」
「我無聊,閒得沒事做行不行。」他眼眸一轉,又變成那個天塌下來也不關他事、隨性不羈的藍奇諾。
「你無聊透頂了。」真是氣死人的回答!羅琦脹紅著一張俏臉。「現在可以送我回去了吧。」
他對羅琦的命令無動於衷,只看到他拉了張椅子在床邊坐下。
「你有腳。」意思很明顯:自己走路回去,不會嗎!他的態度更明顯了,他留下,而她得走。
羅琦咬牙瞪著藍奇諾的背影。她好厭惡他的驕傲,更痛恨自己做了這麼多的努力,仍然不是他心中唯一的那個女人。
他愛好自由、享受愛情,又不願受拘束,連她都綁不住他浮動不定的靈魂。
瞪了他許久,始終沒有再得到他一句問候,羅琦終於接受事實,轉身開門離去。
碰的一聲巨響告知他羅琦已經離去,病房裡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一個醒著、一個沉睡著。
留下來幹什麼?
他問自己。
他跟楚楚不算不上是朋友呢,他只是覺得遺憾,本來她有著大好前途的,現在卻只能像個布娃娃一樣靜靜的沉睡著,隔絕了世間塵俗該有的、避不開的煩惱。
她是幸運的,也是不幸的。
這叫命運捉弄人,是吧!
凝視著楚楚的睡容,他想到了這句話。
到現在,他還是無法敞開心胸去想二十年前的事。八歲的他,因為重感冒,在家門前揮手目送爸爸媽媽帶著姊姊去參加鋼琴演奏會,他在鄰居王媽媽的陪伴下睡了一覺,再醒來,他卻永遠見不到爸爸媽媽跟姊姊了;他們在返家的途中發生了連環車禍,那次車禍死了六個人,有三個就是他的家人,從此也毀了他的家庭幸福。
他常在想,如果他也一塊死在那場車禍中,他會不會快樂一點?
「明天永遠不知道會是個什麼樣!」快樂、悲傷,他不知道,甚至生與死他也不曉得,既然什麼都沒個定數,他只求活過今天算一天。
數日子過生活,他都是以這種態度在活著。沒錯,他是有點浪費生命,但總比一個有生命卻不能活的人來得幸運吧!
看看時間,他沒想到他就這樣看著楚楚看去了半個小時。他站起來,注視著她的臉,輕聲說道:「祝你好運。」也許這次再見以後,他們就無緣再見上一面了。
一個主意掠過腦海,他彎下腰,在她的唇上落下一吻,當作最後他送她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