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身手矯健的躍起,在眾人的驚呼聲中越過對手的防守,將手中的籃球投進籃框中。
她永遠忘不了他臉上燦爛飛揚的笑容,在陽光下熠熠發光的模樣。
他高大精瘦的身子汗水淋漓,優雅的穿過人群接過校花手上的毛巾,性感地擦拭起額上、肩上的汗珠,校花笑著遞給他一瓶礦泉水,他大口大口的暢飲著……在她的眼中,他就像是初卸戰袍的太陽神,正在接受眾神的饗禮。
沈雲秀知道自己很不起眼、只敢躲著偷偷以眼神崇拜地看著他,然後抱緊手上的「縱論紅樓夢」,悄悄走開。
其實他們住得很近,偶爾相遇時,他爽朗的打招呼往往換來她的面紅耳赤。
她根本就沒有勇氣抬起頭看他。
「沈雲秀,早啊!」他邊拍著籃球邊對她說,臉上笑容溫柔而爽朗。
一貫的教人心動……她的頭垂得更低了。
「早。」她聲若細蚊。
「你也是搭六點五十分的公車嗎?」籃球拍擊著地面的聲音斷斷續續,她揣想著他修長的手掌靈活控制著籃球的模樣。
「是。」
「你幹嘛頭垂得這麼低?地上有錢嗎?」一串輕快的笑聲在她耳畔響起。
「沒……」她面紅耳斥,聲音越來越小。
深呼吸、深呼吸……鎮定點啊!
沒理由只是說幾句話,她的心臟就像快要打嘴裡跳出去似的。
「我也是搭六點五十分的公車,每次都看到你拿著一本書看,每天還換不一樣的書,我記得昨天好像是『唐人傳奇』,今天的是什麼?」他好奇地問道。
「洛陽迦藍記。」她鼓起勇氣回答。
他一直跟在她身邊走,高大的身子和早晨初沐浴過的肥皂香氣簡直是致命的殺手,逼得沈雲秀直想躲得好遠好遠,免得自己一時暈過去。
但不可否認的,在她心底也有一絲狂喜,沒想到他竟然注意到她和他是搭同一班公車,每天還換不同的書看。
他是聰明絕頂的,全校師生都喜歡他的原因,除了他是籃球校隊驍勇善戰的隊長外,同時也是品學兼優的高材生,每個人都看好他一定會進台大。
反觀自己,既矮小又不出色,清湯掛面的頭髮,懷裡永遠抱著一本中國傳奇之類的書,和他比起來,她活像個古板無趣的書獃子。
可是……書獃子也有夢想的。
就在沈雲秀鼓起勇氣想要抬頭看他的時候,一道男聲突然的介入又讓她的勇氣消失了。
「嗨,杜默,早。」男孩的聲音裡帶著一絲無可掩飾的驚喜和崇拜。
「張能期,早。」杜默笑了。
「昨天你們那場球打得真精采,隔壁校的籃球隊簡直是三腳貓,根本是被你們打著玩嘛!」男孩興奮極了。
「還好,大家都盡力了,聽說他們的主將腳受傷了,否則他們的表現一定不只於此。」杜默謙遜地道。
「你還是這麼謙虛啊。對了,杜默,我有道數學習題可不可以問問你?昨晚算了半天都算不出到底該怎麼解,那個方程式好複雜……」
男孩連看也沒看沈雲秀一眼,就拉著杜默往前走,他們人高腿長,幾個大步就離她很遠了。
沈雲秀失落地抬起頭,凝望著杜默高大的背影……
突然,他回頭看了她一眼,眼裡有著笑意。
「明天見。」他笑著說。
她沒有回答——該說是還來不及回答,那個高大的,有著一雙溫柔明亮眼睛的男孩,已經邁開大步離開了。
第二天、第三天,沈雲秀依舊背著書包,手上抱著書本走在這條杜鵑花盛放的巷子,卻再也沒有巧遇過他了。
那個「明天見」的約定,在花季裡,漸漸變成了一抹褪色的花暈,孤獨地駐留在她心上,教她每想一次便心痛一次。
一直到鳳凰花開,驪歌輕唱,她小小的夢,暗戀的心事,在歲月無聲的流淌過後,依舊在心底深處熊熊地燃燒著,像一朵永不熄滅的火花。
後來聽說杜默出國去了,遠離小小的台灣,他就像大鵬鳥展翅飛向外面那個寬廣的新世界。
大學聯考的時候、,沈雲秀知道自己的國文能力很不錯,數理方面只要肯死背,也能勉強過關,但她整個人已經沒有了衝勁。
就算按照父母的期望,考上了台大又如何?台大沒有他,她的青春、她的熱情、她的積極全跟著消失,生命一如靜靜的河水,流過涓滴無聲。
但她還是考上師大國文系,繁重的課業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的近視度數更深了,頭髮變長了,唯一不變的是,她依然習慣低著頭走路。
記憶中的那個男孩彷彿又再對她笑,問她:「地上有錢嗎?」
新的學期來臨,校園裡熱鬧紛紛,到處都是社團在招募新生加入,沈雲秀抱著書靜靜走過,只有踩著地上的落葉發出輕微聲響。
今年是第四年,眼看著她也快要畢業了。
歲月一貫地流淌無聲啊!
「學姊,你快點過來!」
一個熱情的女聲在她背後響起,驚醒了她怔仲的思緒。
沈雲秀回頭,嫣然一笑,「文妮,有什麼事嗎?」
一名濃眉大眼,可愛俏皮的女孩氣喘吁吁的奔近,一把抱住她的手臂。
「救命啊!學姊,我的詩社都招不到新生啦,你快點過來幫幫忙,要不然你加入……如果新生知道去年全校詩詞比賽的冠軍就是我們的台柱,一定會擠破頭來報名的。」文妮的眸光因期待而變得亮晶晶。
「我不行……」沈雲秀拚命搖頭。
「什麼不行?如果你不行的話,那我們詩社就放著倒好了……學姊就算給我一個面子嘛,求求你了。」文妮連哄帶求,一臉可憐兮兮,「今年我好不容易當上社長,如果只有小貓兩、三隻,豈不是很難看嗎?幫幫我啦,以你的名氣來號召,一定很快就會有一大票學弟妹來報名了。」
「我、我真的不行,你饒了我吧,那次比賽只是僥倖。」沈雲秀小臉發燙,覺得很尷尬。
「怎麼會是僥倖呢?你那首『蝶戀花』看得我們眼淚都快掉下來了,還有人抄在情書裡寄給別校的男朋友呢?」文妮清了清喉嚨,搖頭晃腦地吟道:「伊人關山千重外,幾時歸來?春夢秋心埋,歲歲年年不知數,紅裳翠袖無力裁……昨夜夢迴舊花廊,鶯飛蝶舞,不知為孰忙?今夕明夕又何夕,東風無語淚難藏……唉!」
聽著文妮悠然吟詠而出,沈雲秀又是羞澀又是心慌,臉色由紅潤漸漸蒼白了。
想起了這一闋「蝶戀花」,當初提筆寫下時,氾濫在胸口的悵然和酸澀彷彿又甦醒,漸漸在心底蔓延開來。
有誰會相信,隨時時光緩緩流去,心上那個男孩的眼神和形象竟在她腦海深處越發鮮明瞭。
「學姊,你怎麼在發呆?是不是我念錯字了?」
「不……沒有……你念得很好。」沈雲秀回過神,有一絲心慌。
「學姊,你真的要幫我的忙啦,你看我的攤子空空蕩蕩,小Y他們兩個看沒有人來,乾脆跑到外面吃冰去了,再沒人來報名的話,我的詩社就只有三個幹部,再這樣下去我還有什麼臉見人?」
「有這麼嚴重?」她略一遲疑,有些不忍。
文妮點頭如搗蒜,「有有有,真的很嚴重。」
「可是……我沒有那麼大的吸引力,就算我加入了,一樣起不了什麼作用。」
「才不會呢,你看那邊的天文學社團。」文妮抬手指向不遠處,「那麼冷門的社團卻擠爆了,若不是衝著那位剛回國任教的帥哥副教授,他們才不可能會爆滿呢!」
「什麼教授?」沈雲秀傻傻地問道。
「學姊,你的消息真的很不靈通耶,我很懷疑你是不是除了上課外,其他時間都是用飄的飄出學校?」文妮瞅著這個又敬又愛的學姊,有時候還是會忍不住吐槽一下。
說起學姊呀,什麼都好,就是太文靜、太乖了,一點年輕人的青春氣息都沒有,教她這個學妹著實看不下去。人家說一年級嬌,二年級俏,三年級拉警報,四年級沒人要,學姊都已經四年級了,還是獨來獨往的,萬一將來嫁不出去怎麼辦?
學姊可是她最崇拜的才女耶!
沈雲秀嗆咳了一下,心虛地道:「咳,對不起。」
「你幹嘛跟我對不起?學姊,你就是這種好好小姐的脾氣,所以才會常常被人欺負了都不知道。」文妮大翻白眼。
「我被欺負?什麼時候?」沈雲秀茫然的問道。
「所以我說你連被欺負了都不知道!」
「噢,這樣啊……文妮,如果沒有別的事情,我還要去圖書館還書……」沈雲秀畏縮地看著一臉氣憤的學妹,不太明白自己是哪裡惹得她不開心。
「不行,你一定要來幫我站台啦,人家杜副教授那邊都已經爆滿了,看!滿滿的人都是他們的學員,還有擠到外面報不了名的……我們多多少少也要搶幾個來才行啊!」
「杜副教授?」
「就是站在那邊那個……啊,對不起,人太多了,我拖張椅子讓你站上去看,要不然你鐵定看不到的。」
文妮跑去跟隔壁攤位的學生摸了一張活動式鐵椅,不由分說就架著沈雲秀站到椅子上。
平時沈雲秀的好奇心幾乎等於零,但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她竟然對那個能夠讓天文學社瘋狂爆滿的杜副教授大大好奇了起來。
究竟是什麼樣的老師,會讓這麼多人蜂擁捧場?
她站在鐵椅子上,很快就看到了那個鶴立雞群的高大身影,他戴著一副細框眼鏡,額前有一綹黑髮落下,他不經意地伸手拂開,爾雅英俊的容貌有著熟悉感。
他正在回應某個學生的問話,微微笑了出來,那朵笑容……
沈雲秀屏住了呼吸,小手緊緊捂著嘴巴不敢動彈。
「是他……我沒看錯吧?」她的聲音充滿了不敢置信。
「學姊,你看到了沒有?」
「是他……」
緊繃著的神經突然一鬆,沈雲秀只覺腳軟了,一個重心不穩,整個人登時從鐵椅上摔下來。
「學姊,你沒事吧?學姊……」文妮尖叫了起來,「哇……救命啊!」
人群立時鬧烘烘地圍了過來,七嘴八舌驚惶好奇兼而有之。
「你怎麼了?還好嗎?哪裡撞傷了?」那個雋刻在她心靈深處的熟悉聲音在她耳畔清晰響起。
在渾身劇痛中,沈雲秀不敢睜開雙眼,一半是因為暈眩,一半是因為她怕只要一睜開眼睛,眼前的幻影就會消失了。
「同學?」
杜默以為她昏過去了,一把將她抱了起來,往保健室奔去。
沈雲秀從來沒有這麼靠近過他,他身上有股清新好聞的味道,是熟悉的香皂味道……那種牌子不知道叫什麼,她在商店裡怎麼找也找不到相同的味道……
他的味道……這麼近。
沈雲秀真的暈了過去。
一定是在作夢,就跟以前一樣。
沈雲秀模模糊糊地醒來,唇畔漾起一朵溫柔美麗的笑容,酸酸甜甜的滋味再度在胸口蕩漾開來。
真好,她又夢見他了。
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每當夢中有他的時候,她就會覺得分外的幸福。
「你醒了?」低沉的男性嗓音好聽地飄揚起來。
「嗯……」她慵懶地伸展著柔軟纖細的嬌軀,長長的髮絲半掩住了她白嫩細緻的半邊臉龐,長長的睫毛微微扇動著,片刻後,她終於睜開了眼睛。
杜默有一瞬間看怔了。
她像是一朵酣眠的白色海棠花,散發出無比動人的韻味,漸漸甦醒而來。
沈雲秀嬌懶的動作在瞥見他的同時,驀地僵住了。
「老天!」她纖細的手指緊緊摀住小嘴、卻怎麼也嚥不下那份驚愕。
是他,真的是他!
她一骨碌爬了起來,「呃……對不起,對不起。」
杜默失笑,眼神溫暖明亮。「為什麼跟我道歉?」
「我、我……」她緊咬著唇瓣,一顆心狂跳得亂了序,「對不起。」
這樣嬌怯靦腆的模樣好似曾在哪裡見過……他瞇起了眼睛,微微遲疑迷惑地問:「我們……是不是曾見過面?」
他忘了她了。
沈雲秀臉色有一絲蒼白,勉強壓抑下胸口酸楚難禁的失落感。
「沒有。」她用力吞嚥著喉頭的苦澀,掙扎著就要下床。「如果沒事的話,我該走了。」
「同學,你真的不要緊嗎?」杜默喚住她,「不再躺著休息一下?」
她搖搖頭,長髮掩住小臉上的神情,低聲道:「謝謝你送我過來,我沒事了,謝謝。」
匆匆地下床,沈雲秀幾乎是奪門而出,只是在腳步要跨出去的那一剎那,她有一絲絲的猶豫,想要回頭再看他一眼。
但……終究還是作罷。
他已經徹徹底底地忘記有她這麼一個人了,就算再看他一眼,還是改變不了什麼。
從頭至尾,他們之間根本什麼都沒發生過,他不記得她也是應該的。
沈雲秀在衝出保健室,重回陽光與綠樹底下的同時,熱淚卻在瞬間瀰漫了她的雙眼。
事隔多年,他仍是耀眼的太陽,她也依舊是那株最不起眼的小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