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也不愛她,他知道,一點也不。
一直看不見她的溫柔,雖然她持續地奉獻了這些年。在最初,她的溫柔只是肉體關係的訊號,後來,她的溫柔成了慣性的東西,順手拈來不值一提,到了現在,她的溫柔是存在千億年的化石,偶然被考古學家發現了,帶來一陣既不哄動也不新鮮的舊有知識。
是的,我們都見過,化石理應如此。是的,Marc知道,一個女人的溫柔就是如此。
存在了千億年,由盤古至今,存在得太粗糙,漫山遍野在沙地中躺著,叫他不能動心。
從未觸動過的心。
Marc看進她靈秀的眼裡,內心淒然,這個女人沒福分,遇著他。
其實只是內疚,但聽在女人的耳裡卻變成了成千上萬噸的愛。「你嫁給我吧。」他對她說了。而她,在毫無心理準備下怔著,要以十數秒來分辨她接收了的信息,然後,確定了自己沒聽錯,秀麗的瞼便綻放了一個史無前例的光亮笑容。夜裡的街燈照在她臉上,那張瞇起眼的笑臉,活脫脫就是當夜的女主角,非洲的饑民,東歐的戰爭,愛滋病的蔓延通通不及她被求婚這事重要,這一刻,她是全世界矚目的。
守得雲開了,守得雲開了。雅慧在心裡打出了以上字句。她掩住臉,快樂得像快要哭出來。
Marc看著她,卻只有更哀傷。
對於雅慧來說,Marc求婚是非常重要的回憶,因為他曾經問過那句說話,於是她肯定了自己的地位。
不是Marc肯定了她,而是她肯定了自己。肯定了自己多年來所做的並沒有白費,肯定了投資的正確,所有的不安與痛苦,一下子都消失了,不再重要。
她從沒懷疑過Marc對她的愛,她不相信她身邊的男人有不愛她的可能,不是過分自信,而是她相信努力,感情有起跌是平常事,若有天分開,她深信,一定不會因為是他不愛她。
事實是,後來他倆也分開了,但雅慧一直認為,Marc依然愛她,是愛著她地離去,其至愛著她地死去。
不是嗎?他向她求過婚哩,一個男人打算與一個女人結婚,一定是很愛她了吧!一定是。
以後的事我們都知道了,Marc與雅慧根本沒有結婚,自那求婚的一夜,Marc其至不再主動舊事重提。雅慧卻不以為意,在告訴過他「讓我考慮下。」之後,她便積極自顧自籌備婚禮,到法國走了一趟揀選婚紗,也與做印刷的朋友商量印喜帖的事宜。父母親友都知道她有結婚的打算,Marc亦正式與雅慧的父母吃過一次飯,但婚事就是沒有下文。
Marc的任務只是求婚,求過婚之後便把事情擱置下來。
也不是後悔提出婚事,只是,他沒有跟進的衝動。
「婚紗鑲上淡水珍珠好不好?吊帶的上身,收腰,下擺如公主裙般散開,這樣的婚紗便會很漂亮。」雅慧某天興致勃勃地對Marc說。
Marc吸了口煙,煙霧幽幽噴在半空,他瞇起眼看著那裊裊的煙絲,感覺像是千年漫長,怎麼,一天重複著一天,麻木接著麻木,悶。
婚姻大事,是他提議,他沒忘掉。「你想怎樣都可以。」
習慣了他的冷漠,也就漸次變成如他一樣毫無敏感度,雅慧沒察覺Marc的不自在,只當他是一貫的沒所謂。「太低胸便不好了,嘻,你也不想的吧!」她抱著他細語綿綿。
「在淺水灣酒店安排一個露天訂婚宴也不錯,如果陽光好,一定會很浪漫……一架開篷白色古董勞斯萊斯把我由斜路駛上宴會地點的中央,然後吊在半空的綵球爆開來,彩紙與絲帶四散……嗯,又可以與來賓玩抽獎,這樣的訂婚宴一定很熱鬧,Marc,你說好不好?我們可以請Winnie的公關公司負責。」
又是一縷白色煙霧,Marc在考慮學習吹出白圈圈的可能性,應該是先張口作出圓形形狀,還是把煙先在口腔內積聚過濾一遍,然後才噴出來。
「Marc?」雅慧抬頭。
他呼出了煙。不成功。
「你想怎樣便怎樣,我沒有意見。」說過後他逕自走到露台,留下雅慧在沙發上。
細細歎了口氣。雅慧屈膝抱在懷內,有點不開心。
終於說了:「是你先問我結婚的事,又不是我死纏爛打要嫁你。」
Marc從露台回頭,說「對。」
對。雅慧的情緒開始波動。「你積極點可以嗎?」
他這樣說了:「我已做了要做的事,我是對得起你。」
雅慧站起來,萬般不可置信。算什麼?這種態度。
望看他冷漠的背影,忽然,雅慧不想再忍下去。她咬了咬唇,入房抓起手袋與外套,大步離開他的家。
行動那麼利落,其至沒有看他一眼,也不準備乘搭升降機,踏著高跟鞋咚咚咚由樓梯往下走。是頭一回發怒,這麼多年了,耍一次小性子也可以吧,況且是他不對。
步出了大閘,她回望三樓他的單位,他沒有站在露台,想必是不打算賠罪。雅慧穿上外套,伸手截了部計程車,揚長離開。
不想回家,她打算僵持下去,萬他打電話到她的家,她便會立刻軟化,她不想。她叫司機駛往朋友的公關公司,在毫無預約的情形下坐在人家對面消磨了三十分鐘,見人家週末也要工作,便不好意思地撤退,茫茫然走在街上,在公共電話亭內,左手握著電話簿右手按電話約會別人。
她才發覺,原來自己的朋友少得可以。與Marc一起這些年,她顯得太滿足,滿足到什麼也可以不要。
最後,她胡亂逛了一會商店,也看了一場不好看的港產片,但劇情是什麼,她大概不會知道,她在漆黑中專心想著Marc,居然想得哭了。
冤屈。她忽然意會,他對她不好。他可以任世間所有事情自來自去,他可以繼續一副沒所謂的態度,但那是他與她的婚姻大事,他怎可以愛理不理?
哭得多麼淒慘。這些年的不快一下子發洩出來。明明是出喜劇,她卻由頭落淚至尾聲。他究竟愛不愛自己?愛不愛?他一直沒說過出來,所以她不能肯定。她不能從他的行為判斷他愛不愛她,所以她要聽那三個字。
是了,是這樣了。
從電影院步出,她掩住哭腫了的眼,乘計程車回家。她想要那三個字,或者他已撥了一千次電話給她,或者他已準備好那三個宇,所以她要回家,所以她要等侍。
如果他終於說那三個宇,便軟化下來。她對自己說,就這樣好了。
於是那天,她由傍晚等至深夜,可是,她以為會來電的人並沒有如她所願。
呆坐床上,守著啞巴般的電話,她想,或許,明天吧,明天他會認錯,態度便會轉好,於是她滿懷希望地睡去,懷中抱著那電話。
但Marc並沒有打來。明天後天大後天,是雅慧自己致電給他。
他根本沒有上心。雅慧怒氣沖沖地致電在律師樓的他,質問他為什麼電話也不來一個,然而他只是語氣平淡地約會她吃晚飯。
原本有一千句佔上風的說話要對他說,但當坐到他面前,卻又乖乖地作不了聲,看見他便心軟,他再錯,她也毫無條件地原諒了他了。
他的眼睛他的頭髮他的微笑,她知道,這一輩子她也無能為力,她抵抗不了。
究竟他做了些什麼?竟然令她持續地處於被操控的地步。他甚至不再提出婚事,像是沒事人一樣,與她吃羊排喝紅酒,相敬如賓得像見客。
沒有人再說過結婚那回事,煙消雲散,那句說話之後的部署和行動。一下子終止了,就像誰也沒有說過那樣。
因為內疚而提出的婚事,沒有延續下去的本事,原來內疚的人,只是內疚了一晚,翌日心裡不再有罪,再也沒有贖罪的衝動。
就是這樣了,Marc只是一時衝動,並沒有實行的意思。
而之後,兩人的關係逐漸疏離,這樣的日子,差不多有兩年。
如果雅慧採取逼婚行動,一直維持自顧自籌備的強大動力,說不定可以結成婚,Marc一向也沒所謂而且不介意被人逼,所以往後,雅慧便想,是自己放棄了一段婚姻,不是別人放棄她,是她自動棄權。
所以她一直是贏的那個,所以,她覺得,Marc從來沒遺棄她。
最後兩年的關係,Marc一直無可無不可,一向不愛她,到了那階段,甚至不大喜歡了,少少厭倦多多無奈。
遇上阿夜,他但覺有少許感應,那個隨父母上律師樓的女孩子,看著父母離婚會微笑的女孩子。她高挑、皮膚蜜糖色、長髮單眼皮,很有熱帶美女的味道,他是喜歡這樣子的女孩,滿滿的原始生命力,與雅慧的老練世故,是另外一回事。
也不知是厭倦了雅慧才喜歡這類型,還是審美眼光真的會變,阿夜的氣質、神韻、外形,很令他難忘。
而三星期後,雅慧因著小事,與Marc分了手。
雅慧父親擺壽宴,雅慧很緊張,希望Marc也著緊一點,「已是一家人嘛,他也是你爸爸。」她對他說。
那時候,他倆正在百貨公司選購禮物,在傢俬部,雅慧看中了張水晶茶兒,售價五萬六千元,她愛不惜手,而Marc卻嫌貴,提議另買別的。
雅慧撫摸著茶几上的水晶雕刻,說:「大不了我出三分之二。」
Marc不解:「你是他女兒,幹嗎要這般破費。」
「體面嘛。」雅慧說。
Marc搖搖頭,說:「這根本就不是你與我能負擔的價錢,我明白你爸爸的生日是件大事,但作為女兒,表示一點心意便已足夠。」
其實雅慧也認同Marc的意見,只是,她實在喜歡這茶几,也實在想好好抵抗他一次。「我是堅持要買,如果你付不起錢也沒有所謂,但我同樣會把你的名字加上去。」
「我不需要這種造作的行徑。」
「你根本沒把我的家人放在心上。」雅慧不滿。
「我抵受不了這種勢利。」Marc比雅慧更不滿。
「他們一直也待你如半個兒子,哪處對不起你人少爺?」
「雅慧,你的家人很沒性格。」
「什麼沒性格?像你這樣不瞅不睬便是有性格?」
Marc呼了口氣。他擺了擺手。
雅慧很不自在地摸了摸她發燙的臉額,低聲說了句:「我不舒服,想回家休息。」說過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本來是情侶間的小爭吵,然而其後,大家沒再見面。那夜雅慧想了又想,致電給Marc:「我想,大家還是分開一陣子吧。」
Marc沉默。
雅慧仰望窗外滿天的星,暗暗歎了口氣。「你就是什麼也沒所謂,分手也一樣。」
Marc不以為然:「有什麼大不了的事要分手。」
「給大家一個空間,好好休息一會,再回來之時可能反而有新鮮感。」雅慧的語調出奇地平靜。
Marc想了一會。「你決定了?」
雅慧說:「或許是我忍得太多太久,或許想休息的是我。」
握著電話筒,聽著她恆久溫柔的聲線,忽然,Marc有少許難過。雅慧讓他知道,她也有疲累的時候。
「若你心血來潮想找我,隨時可以。」他對她說。
雅慧落下淚來,她知道,還未分手她己經捨不得。
隨後,兩人也沒再特別說些什麼便掛了線,想不到,八年的感情,三言兩語便了結,事先沒有任何張揚或警告。事後雅慧想起,也不明白為什麼會在百貨公司與他吵起來,換了往時,大家一定會客氣商量,有什麼大不了的?只不過是一張水晶茶几。
而那電話上的分手,也不過是情緒低落時的一時衝動,雅慧雖然真的倦了,也真想休息,但分手,畢竟是嚴重的事。
當然,她以為他不會飛得出她的手心外,誰知,剛打開手掌,他便飛得無影無蹤。
兩星期後,Marc在電影院再次遇上阿夜,他問她拿了電話號碼。本來也沒什麼的,拿了電話號碼不等於要約會她,只是後來Marc想,與其胡亂找個女人,不如要一個喜歡的類型。
與雅慧分手後,他放膽跟朋友在卡拉OK、disso結識女孩子。這方面,他是保守、不純熟的,某程度上,是別人口中的好男人,與雅慧一起八年,他沒有第二個女人,Marc在這層面上,是忠心得可以。
那些容易熱情起來的女孩子,不是不有趣,然而卻不能深一層引起他的衝動,跳一隻舞唱一首歌便好了。再多便不必。
他喜歡純一點,簡單一點,開朗背後有著憂怨美麗的女孩。那種長長頭髮,皮膚蜜糖色的女孩,便有著相似的魅力。
在一個卡拉OK聚會中,一人一首輪流唱,雖然在座不乏美女、亦對這名新牌律師很有興趣,但Marc就是心不在焉。他把阿夜掛念起來。
與她走在起感覺可好?她那樣高挑,大概她的額頭剛好到他眼睛的位置,如果他要吻她額角的話,她便要稍稍垂下頭來,但如果他要吻她的唇,她卻只需些微仰起瞼便可以了。
也就覺得很陶醉。他拿起手提電話,在卡拉OK外的走廊約會阿夜,而且成功了。
那是六月,與雅慧在五月上旬分手,只相隔了四個星期,Marc便已準備充足開始一段新的關係。
這四星期以來,雅慧沒有與Marc聯絡,雖然著實掛念他,尤其是最初的十來天。
她想,Marc也必然掛念她的吧,只是被動的他不慣說出口罷了。
平日與Marc一起的時間也不算多,頂多一星期見一次面,所以,與他分開了,時間也不太難打發,父親多社交活動,雅慧也樂得多出席,多見些人,多聽兩句奉承話,其實也頗為享受。
最難捱是寂寞的夜裡,不可以對他傾訴心事,雅慧便有些不知所措。姑勿論他愛聽不愛聽,只要他在她眼前出現,她便早已安了一半心。
她信任他,她亦只有他一人。
原本想看三個月為限期,分手三個月後便致電問候他然後跟進,可是就在三個月期限剛屆滿之時,有人告訴她,說Marc拖著一名高挑而留長髮的女孩在太古廣場出現。
雅慧聽後很冷靜。這也是人之常情呀,她心想,與一些不知所謂的女人拍散拖也是正常的,他也是男人啊。於是,她便原原本本地向通風報信的友人說出這番話,語調輕鬆貌其不屑,然而其實,心嚅不知多害怕。
也終於,她鼓起勇氣,給Marc搖了個電話。
那是一個星期三,Marc沒有與阿夜約會,正在處理一宗複雜的稅務訴訟,他把工作帶回家。
剛與阿夜通過電話,不到五分鐘後電話卻又再響,還以為阿夜有什麼要說未說的話,拿起聽筒聽到那聲音,才知是另一個人。
剎那間,他還不知那是誰。
「是我。」雅慧說。
半秒過後他才如夢初醒。
卻是沒有驚喜也不感觸,只像是聽到一把似曾相識的聲音一樣,他冷靜平和地說出她的名字:「雅慧。」
「嗯。」她輕輕地仰起臉,憂傷的眼睛望向狀前白牆,再次聽見他說出自己的名字,感覺忽然很淒慘。她聯想到,他呼喚看別人名字時的語氣,定比現在他所說的親密得多。
從前,她也有過他的親近與熱情。她嚥下卡在喉中的唾沫,故作鎮定地說:「打電話來問侯你,生活可好?」
他想了想,拖長了聲線「不錯……只是太忙了點。」
「忙什麼?」
「一些稅務訴訟,可能要拖上一段時候。」
然後兩人靜默。
是Marc先說話,「拍拖了沒有?」
一聽便難過起來,難道他忘了嗎?分開只不過是暫時的事,為什麼硬是走錯了方向?
卻還是以堅定的語調回答:「沒有,沒有遇上意中人。」
那當然嘛,意中人一直都是他。
「找一個好男人拍拖。」他居然這樣說。
她哀傷的眼睛更是哀傷了。「聽人說你有了新女友。」
Marc的語氣有些猶豫:「也不是……是比較親密的朋友。」
他這樣一說,她當下便好過了點。「別人看見你與一名頭髮很長的女孩子逛太古廣場,我以為她是你的女朋友。」
「將來或許是,現在不算。」
世界也就有希望,雅慧望著白牆咧嘴笑了。現在不算,是他說的。
「Marc。」
「嗯。」
「你會不會忘記我?」
「怎麼會?」他並沒有說謊,他怎可能忘記她。
「那麼,」雅慧頓了頓,「我們還有走在一起的可能嗎?」本來不打算說出來,卻還是忍不住,她寧可坦白地問,然後讓他坦白地答。
「將來的事誰知道。」似是而非的答案。
卻教痛心的人很安心。「找天出來吃飯?」
「好的,有空我約你。」Marc回應。
「一言為定啊!」雅慧很高興。
聽著她彷彿很愉快的語氣,Marc的惻隱之心隨之而起。腦中某部分,記起了她的某些優點,譬如她的大方、世故、樂觀,於是,他暫且收起了殘忍,衷心對她說:「你要乖,要好好保重。」
地垂下頭,輕輕地「嗯」了聲。「你也是。」
「遲些約會你。」
「嗯。」
她不敢明目張膽地依依不捨,於是只好磊落地掛線。然而剛按下電話,她才知道,她是多麼地掛念他,也多麼想重新走回他身邊。
是後悔了,當初不應與他分手,白白把他讓予別人。
她無助地蹲在床上,心緒不寧地瞪著那堵白牆。
安慰自己安慰自己,他也說那不是女朋友,而且沒有抹煞與她重新走在一起的可能,即是說,他還愛著自己吧!一定是了,一定不會錯。想到這裡也就很高興了,她甚至低下頭來笑,縱然她知道,事情未必如他所說的簡單。但安慰自己要緊,無謂鑽牛角尖,她叫自己放輕點,信者得救,相信他所說的,生活便會好過。
然而還是很痛苦。在三天後雅慧買了飛機票到美國,她決定暫且離開Marc存在的地方。她忍受不到,幻想他每天與另外一名女孩子逛街拖手的情形,儘管她把那女子視作下賤的男人玩偶、給Marc短期調劑的角色。
她飛往紐約,她表哥那處,因為她知道,她的表哥一直喜歡她,他一定願意接收她。
在紐約留了半年,期間給Marc致電四次,每次也和氣愉快,這加強了她復合的信心。可是卻在回來香港當日,她的家人告訴她,Marc早在前一天自殺死了,用透明膠袋蒙住了頭,另加一瓶安眠藥。
又是再一次的後悔,雅慧不該讓自己離開他身邊,看,一離開了他便解決不了麻煩。她真是這樣想,在Marc的大葬之日,她一邊哭一邊責罵自己,覺得自己對他的死有責任。真是錯誤的決定,早早應該把他重奪己有,看,那不知名的婆娘害死了他。
也不該留在紐約六個月,與表哥曖昧了那些日子。他愛她而她不愛他,但卻又公開地暗裡地享受著他的愛。表哥在紐約主理一所建築事務所,工作繁忙,但是再忙也好,必定每天與她吃晚飯,若有空餘時間,全部奉獻給她,看舞台劇,到昂貴的餐館,週末穿州過省遊玩,然而她卻毫不感動,只在享受別個男人所給子的那些Marc不曾也不會更不屑給予的細心與溫柔。
雅慧討厭自己的貪婪和心理上的不忠。看著Marc的遺體被火化的一剎那,她有跳進爐火陪伴他一起被火燒一起化成灰燼的衝動。她真的很愛他。
在往後的日子,也就變得很彷徨。若只是分手,若只是與其他女人一起,他也依然存在,她還有重新走近他的可能,但現在,唯一的心願與目標同一時候失去,她不知如何是好。
在手足無措的日子裡頭,她便開始恨了,恨那個有機會與Marc到最後一天的女子。她褫奪了雅慧那光榮的時刻,她是害死Marc的那個。
雅慧鄙視她,一世的鄙視她。她發誓,不會讓她好過。
在許下這個新的願望之後,雅慧再次回復生機。
剛才與天宙看了場電影,也往咖啡座喝了一杯,談談天說說地,感覺很愉快。然而就只有很愉快,不緊張也沒興奮。換了是從前,她不會喜歡這樣的男人,關係太平靜太無雜質了,得到了也不會驚喜。
只是,因為他是從阿夜身邊搶過來的,競爭得來的東西令她珍惜。就算不愛他也不還你。
雅慧也大概知道,阿夜並不太著緊天宙,但也沒所謂,只要她身邊出現一個她便搶一個,就由天宙開始。
B
天宙搬走的那天,阿夜望著他把行李傢俱雜物通通抬至外頭時,感覺很奇怪,也不是真的捨不得,而是,他原本是生活在一起的人。
Sunny在前一天已經告訴了她,天宙搬走是因為認識了新女友。起初阿夜依舊一貫冷嘲熱諷,說什麼一早便應該諸如此類的說話,後來她往酒店接客,卻老是心不在焉,不停想著天宙清理房間的情形,因為太不專心,客人罵了數句,她見是這樣,索性不幹了,客人大吵大罵,她卻爽快地掏出支票來,開了個銀碼給對方。
男人啼笑皆非,沒見過這樣做生意的女人。阿夜向他賠了罪,然後解釋,說自己有了兩個月身孕,因為上次試過流產,所以今回特別小心。接著又致電給她的伴遊公司,重複一次以上的說話,說自己突然出血,怕是流產會搞出人命,所以要中途離場,起初伴遊公司不接受解釋,阿夜答認賠償公司雙倍的佣金,對方才收斂恐嚇的口吻,並立刻派另一名女子前來。
擾攘一番,阿夜甚覺無聊,腦袋也一片空白的,這是她首次感到,是時候糾正這個她一直堅持的活動。
回到家,她看見天宙坐在沙發上吃三文治充飢,她少有的和顏悅色,抱著大袋坐到他身旁想說些什麼卻又說不出口,天宙也沒望她,只是大口大口地把三文治塞進嘴裡。她見是如此,便站起來,走進自己的房間。
關上門,她翻開她的記事簿,拿出Marc的銀筆,嘗試記下她的感覺。
第三十人,三十七歲,中學教師。
沒有完成 心不在焉 也沒想起你 真奇怪 以往事後一定想起你 你知道我一直試圖感受與別人做愛時的麻木 但今次我竟然忘了我的任務 Marc你有否像我今天這樣 在麻木以外有更空白的感覺 你一直強調你不愛我 但你時常跟我做愛 這與那些嫖客有什麼分別 他們也不愛我 不因為愛我而與我上床 那麼你也是像他們一樣吧 只為男人的性慾 我一直在模仿你 學習你的麻木 如何不愛一個人而與人做愛 如何不愛惜生命而活著 但今天我才知道 最接近你的不會是我 你已化身成為我經歷過的嫖客 你與他們都一樣 二合為一 不愛我而與我做愛真可怕
房門外傳來陣陣迷迭香。阿夜轉頭,盯著門下的隙縫。也就有些心軟。
她提起筆繼續寫下去
其實你就是他們 我終於明白了 Marc 試想想在我明白了以後 還能否再愛你
迷迭香的意思為「海之朝露」,它的葉片帶墨綠的線條,花朵則是紫藍色,法國、突尼西亞和南斯拉夫都盛產這具治療作用的植物。
迷迭香的氣味濃烈,香草氣息滿滿,只要稍稍一聞,便很叫人振奮。古希臘及古羅馬人視迷迭香為重生的象徵,把迷迭香塗在死者身上,有助死者安息與重生在更完美的生命內。到了今天,迷迭香應用在活人上,當情緒低落,焦躁不安,身心疲憊,只要灑數滴於薰爐上,領略過那氣味的人便會在頃刻間回復精神和體力,消極轉化為樂觀,鎮靜情緒,舒慰心靈。
天宙一直以來都在扮演迷途香的角色,他忠誠,他持久,他不介意圓滿地表現出來。他不介懷她的固執,也嘗試去理解她的迷惑與憤怒,然後默默的,在她背後支持她開解她,希望藉著男人的溫柔,像那濃烈的香薰一樣,治療她的封閉不安和波動,輕巧地不動聲色地,觸動她的五官與及內心。
明刀明槍的治療是口服藥物,像具攻擊性、急速進攻的男人,療效快捷康復迅速,但可能具有副作用,而且生硬地吞下去感覺不是百分百情願,把藥灌下喉嚨的人都有痛苦無奈不自願的表情。
溫和間接輕柔的香薰,它薰陶你的感官,讓你在治療過程中慢慢享受和適應,緩慢的優悠的,由鼻子透上腦部,若是你願意,可以把陣陣幽香帶進心坎,讓飄渺的震盪感動你的內心。
只要是經歷過戀愛的人,都曾領會過它同步而來的痛楚,而那痛,總又比快樂和甜蜜來得清楚和銘心。
所以,經歷過戀愛的,亦是最渴望尋求治療的,那些腐爛滲血變形的傷口,沒經過細心的療治,永遠不能完整復原,若果傷口不復原,你我都知道,結果只有變得更臭更爛,蛆會生出來,白色的膿與紅色的血漿,成了戀愛後的紀念品。
沒有人是完好無缺,在接受過創傷以後。就像阿夜那樣,又其至是雅慧與Sunny,她們需要諒解安慰與及扶持,繼續去走她們的路,再去體驗和領會。
阿夜是幸運的女孩子,有那默默愛戀她的人。不論她再瘋再不合情理再執迷不悟再愚蠢,他也會為她燃上一抹香薰,渴望她忘記,渴望她開啟心靈,渴望她接納。
羅勒、佛手柑、按樹、小茴香、青檸、薄荷、百里香……都曾經為她送上,她也感受過那覆蓋嗅覺的震撼,那香氣如海,翻浪而至。她也不是不知道,他為她花過的心思。只是,她看見裝作看不見,知道詐作不知道,不想要的,總是可避便避。
他要走了,她知道,這大概是一個終止,再沒有人在她幹完那些愚蠢的勾當後,還這麼認真地對待她,認真得彷彿他與她一般的傻一般的蠢。
想說聲多謝。她站起來,把門打開。一如以往。
香薰燃爐就在門前腳邊,永恆的專注的,梟裊銀絲悠悠飄蕩,細細地討她的歡心。
她踏出房外張望,他不知在哪。剛有衝動說聲多謝,剛有衝動好好與他說一番話,他卻不在了。
她垂頭,認命地返回房間,認命地關上她的門。
還是算了吧。雖然還是頭一次從酒店回來以後,煩擾內心的不只有Marc的陰影。
天宙無聲無息的影像,捧著那燃著的薰爐,站得直直的,表情祥和的,由朦朧逐漸清晰地從她心中出現。
06
A
Sunny與安仔在他租住的房間內親熱完畢後,她伸大手板。
安仔燃上一枝煙,很無奈地從銀包內掏了五百元,放進她的手裡。
Sunny把錢在空中揚了揚,滿意地收進手袋內,她說:「小費要高啊。」
安仔不滿:「你已是我的女朋友。」
Sunny嘟了嘟嘴,沒理會他,自顧自穿好衣服後,離去上班。
她當然是真心喜歡安仔的,但她曾經與自己說倘若一天她不再收他的錢,便是嫁他的時候。
已經完全接受了安仔,只是,有些東西依然有瑕疵。
「Call什麼號碼?」戴上耳筒的她坐在傳呼台內。
「三七三。」一名女孩子說。
「三七三。小姐貴姓?」
「留阿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