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中拿著一塊薄錫板,正準備將它敲打成蛇形燈籠。
下午時他跟辛欣逛遍各商店街找燈籠,還是找不到老鼠、蛇和猴子。
最後連百貨公司和大賣場都逛了三家,硬是看不到那三個生肖造型的燈籠,他不得不連哄帶騙誆她米老鼠就是老鼠,而孫悟空則是猴子。
她雖然很疑惑,老鼠怎麼會戴帽子,耳朵還長得那麼奇怪;而猴子則是半人半猴,手上還拿著一根棍子,但還是接受了他的說法。
其實他也沒說錯啊!不管米老鼠長什麼德行,它終究還是隻老鼠啊!
至於孫悟空就更不用說了,人人都知道齊天大聖是石頭裡蹦出來的石猴,不是猴子是什麼?
只是蛇就真的找不到了,他們又實在逛街逛得很累,她雖不死心,他卻受不了,只好答應回家親手做蛇燈籠給她。
他們上五金行買錫片、剪刀、燈泡、電線……一大堆東西回家;方秀媚笑他太無聊,就算他真做出了蛇燈籠又怎麼樣?包管明天一早,辛欣就把十二生肖燈籠的事給忘得精光,龍易飛是自找苦吃。
但他不管,只顧熬夜做燈籠,哪怕她遺忘這只燈籠代表什麼意思。他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何況,她真的全無記憶嗎?從她今天的言行舉止,他發現也許她真的遺忘了過去,甚至連現在都記得亂七八糟,但她的心底曾經深刻地印著他,那痕跡是任何創傷都抹滅不了的。
他深信終有一天,當那刻痕大過她身上的創傷時,她會再度愛上他。
他期待著那一天盡快到來。
「阿飛。」一顆小腦袋突然探進他房裡,不是辛欣又是誰。
龍易飛放下手中已成蛇形的錫片,走過去接她進房。「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
「你也還沒睡啊!」她說,看著桌上略現雛型的燈籠。「這是什麼?好像一條蛇喔!」
「這是準備給你湊足十二生肖的蛇燈籠啊!」
「十二生肖?蛇燈籠?」她一臉疑惑,果然已經忘記先前的堅持。
他唇角牽起一抹苦笑,只能心底不停地給自己打氣,別因為這樣就放棄,一滴水穿不過一顆石頭,但一萬滴、一千萬滴,日積月累地沖別下來,還是能穿石的。
「下午你說想要十二生肖的燈籠,可是我們找了好久都找不到蛇的,所以我答應你親手做一隻給你。」他牽著她的手,讓她坐到床上,拎起一條羽絨被將她圍得緊緊。「晚上比較冷,下回出房門記得多加件衣服,知道嗎?」
「嗯。」她點頭。
但他知道她記住的機會不大,她需要一個擁有無比毅力與耐心的人長期照顧她。他龍易飛,無疑的正是那個人。
「這麼晚了,找我有事嗎?」他坐回工作台邊,問她。
「我們是夫妻對不對?」她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他很訝異她居然記住了,他只提過一次啊!他心底掠過一抹喜悅,滴水能穿石果真不假。
「是的。」他點頭。「在法律上,我們是合法夫妻。」
「我們是怎麼認識的?如何相愛?戀愛了多久?我想知道以前的事,你可以告訴我嗎?」她提出一長串的問題。
他更吃驚了,之前她絕口不提過去的事,別人說什麼她都答應,怎麼突然變了?是發生什麼事嗎?
「為什麼想知道?」他一直以為她不感興趣的,而且就算他說了又怎麼樣,沒多久她又會忘記,說這種事情根本沒意義。
「我曉得自己的腦袋出了問題,很多事情總是聽過就忘,但是……有關你的事我想多記一點。而且……」她從懷裡摸出一本筆記簿和一支筆。「你看,我帶了紙和筆,你說多少,我記多少,每天都看一次,總有一天我會記住的。」
這一刻,他感覺自己的眼眶濕了。誰說她變了?她仍是他深愛的那個既努力又貼心的女孩。
「小欣。」他滑動工作椅來到她面前,握住她的雙手。「不做筆記也沒關係,我說一遍,你記不住,那我就再說第二遍、第三遍,每天都說,一年、兩年、十年,總有一天,你能記住的。」他知道因為重傷的關係,她身體的協調性變差了,連一般人能輕易做到的拿筷子吃飯,對她而言都是需要努力復健、學習的動作,更何況是拿筆寫字呢?
她看著他的眼,瞧見裡頭的水霧,還有埋藏在更深處的愛戀,心頭漾滿暖意。溫溫的,好像在品一杯百花釀造的酒,隨著香氣撲鼻、一股熱流流淌她全身。
她情不自禁低下頭,拿臉摩擦他粗粗的手。她總是這樣撒嬌,也許是從小失去父母關愛的關係,打相戀起,她最愛做的事就是與他的肢體碰觸,牽手、擁抱、親吻,她眷戀著他的體溫。
而他也深深地著迷於她的全心依賴,他們幾乎是日夜相隨,直到六年前那場意外將他們分離。
無數個午夜夢迴,他從噩夢中驚醒,悔恨地看著空蕩蕩的胸膛,失去她的日子,他的生活空虛得有如一片沙漠。
他日夜祈禱著甘霖再度降臨,甚至想上窮碧落下黃泉去尋她,但他壓抑了那份自殺的衝動,不是因為遺忘她,他只是捨不得再讓那些盲目忠心的傢伙難過。
生離死別的痛,沒有誰比他更清楚瞭解。
所以他選擇痛苦地活著,一個人痛,總比幾十個人一起痛划算,不是嗎?
而這份忍耐如今總算有了回報,從她再度偎入他懷裡開始……
在龍易飛和辛欣都才十八歲的時候,他們第二回見面。
辛欣很訝異地看著龍易飛手上的十數萬美金,他真的打算百倍償還自己在清晨欠下的酒債?
她先是張大嘴,最後忍不住狂笑起來。「嘿,你……」
「龍易飛,我們早上見過。」事實上,他回到公寓後,第一件事就是拿著提款卡上銀行領錢。然後就直奔PUB,坐在門口等著它開門營業,他要當面兌現自己的諾言,不教Sam小看他這個沒經歷過什麼風雨的公子哥。
是誰說一定要吃過大苦頭才能成長為男子漢的?即便他含著金湯匙出生,也曉得大丈夫一諾千金啊!
Sam憑什麼因為他出身好就刁難他,那分明是嫉妒。
他不想被人小看了,所以非要百倍償還酒債不可。
「我來還錢了,我說到一定做到,不是那種耍賴的小人。」他一副氣憤難平的樣子。
辛欣猜到他八成是聽見她跟Sam私下的討論了。「你誤會了,Sam嘴裡說得狠,其實是怕你粗心大意,人在異國,容易出事。這是他變相的關心人方式,沒人真要你還一百倍酒錢的,你還是把錢收回去吧!美國的治安雖不是世界第一差,可也不算太好,你這樣大剌剌地捧著十幾萬美鈔到處跑,很危險的。」
「也許你們沒想過我會履行諾言,但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說出去的話,無論如何也要做到。」他才不是沒見識過世面的小鬼,他已長大成人了。
辛欣歪著頭看他,倒是沒想到他是這麼硬氣的一個人,可這樣的執著不也是種孩子心性的表現嗎?
「好吧!我承認你是大丈夫、男子漢,一諾千金。」她從他手中輕輕地抽走兩千塊美金。「可是你的錢終究不是親手賺來的,是來自家人饋贈,你用別人的心血來實現自己的承諾,充其量也只是個小小大丈夫,不算真正的偉男子。」
龍易飛雙眼瞪得大大的,一股悶氣在體內衝呀撞的,偏偏發洩不出來。
想不到他自以為了不起的行為在她眼裡,卻這麼淺薄,是他過去太狂妄?還是她故意刁難?
他很想吐她槽,能弄到錢就是他的本事,管他弄錢的手段為何,他終是實現了諾言啊!
可他又覺得真那樣說,就在她面前丟大臉了;他們年紀相當,她已能獨當一面,他卻還要靠家裡接濟,光這一點就夠他難堪了。
他深吸口氣。「是不是只要錢是我親手賺的,賺到這個數目,就算我實現了諾言?」
咦?他不會這樣彆扭吧?這回換辛欣呆滯了,不是說這些大少爺們個個像草莓般嬌貴,稍微施加點壓力就崩潰了,怎麼他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我說……」她按著抽疼的太陽穴。「龍先生,那百倍償還的話不過是個玩笑,你幹麼看得這樣嚴重?」
「對我而言那不是玩笑,我做出一個承諾,只要我是個男人,我就該完成它,否則我不配當個男人。」尤其他不想在她面前漏氣。該死,他就是覺得讓一個小小女清潔工看輕是很羞恥的事,反正他不希望她覺得他是個信口開河的人就對了。
慘了!辛欣暗自叫糟,這位大少爺似乎卯上她了。「那算我輸好了,我道歉,我不該質疑你的還錢能力,對不起。但是本店只收適當的酒水費用,就算你要給小費,十幾萬也太多了,本店萬萬不敢收。這樣行嗎?」
她不說龍易飛還不覺得怎麼樣,她這一說,他一股火就在心頭燒呀燒的。她就這麼看輕他嗎?可惡。
「一個月……不!」衡量一下初上大學,有很多東西要適應,他能工作的時間應該很少,所以還是延長一點時間好了。「半年。六個月後我一定親自捧著我賺的錢來實現今天的承諾。我要償還的對象是你,不是這家PUB。」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不要你的承諾啊!」黃昏的夕陽裡傳來辛欣的叫嚷。大筆橫財從天而降,很多時候都是禍,不是福啊!
「恭喜你了,小欣。」一個巴掌突然搭上辛欣的肩膀,是Sam。
「恭喜什麼?」辛欣把兩千塊甩到他手中。「要不是你刺激他,他會這麼偏激嗎?」
「我承認刺激他的人是我,但他要實現諾言的對象是你啊!你還不懂他的意思嗎?J
「我要懂什麼啊?你們兩個人吵架,我無辜受累,我真是倒楣了我。」
「哈哈哈……」Sam仰頭大笑。「小欣,你是真傻還是裝傻?那小子是看上你了,才硬要在你面前充英雄。你有福啦!當上少奶奶後別忘了給我一點好處啊!」
辛欣卻是整個人徹底呆了。
同時愣住的還有一個——正是龍易飛,龍大少爺。他清晨急著去「實現諾言」的時候,忘記順手把好友丁絡一起帶走。
剛才給辛欣錢時,他也只想著要讓她承認他是個言出必行的大丈夫,讓她對他另眼相看。渾然忘了那個醉昏過去的丁絡,不知道他是不是還睡在PUB裡?還是被人報警處理了?
於是,龍易飛又轉回來要找丁絡,不意又聽到不該聽的話。他是因為喜歡上辛欣,才在她面前逞英雄?
不會吧?橫看豎看,她也不像他會喜歡的人啊!
她沒有烏黑柔亮的頭髮,雖然那一束長長的馬尾倒是挺可愛的。
她沒有高挑健美的身材。但她纖細柔弱,別具一種楚楚可憐的古典風韻。
她沒有優美的談吐。可她性情堅韌,聰明機敏,又很有同情心。
她沒有艷麗絕俗的容貌。偏偏那張巴掌大的小臉……完蛋了,他怎麼覺得越看地,那平穩的心律越加快速了起來。
他好像真的有一點點喜歡她耶!怎麼辦?
龍易飛滿臉甜蜜地敘述完他和辛欣愛苗的萌芽過往,卻發現傾聽者已沉沉睡倒在他的床上。
那睡顏天真而純潔,較之六年前更加美得醉人。
初相識時,他也曾問過自己,為何偏偏戀上這個沒什麼學歷、又無背景的小清潔工?
但現在,他順著滑嫩的臉頰一路撫摸到她纖細的肩膀,恐怕任誰也不會相信這副小小身軀擁有無敵的力量。
可他清清楚楚地見識過,她怎麼努力工作來完成學業,又如何在撫養她長大的房東病危時,照料對方的生活起居。
雖然那個房東一直覺得自己吃虧了,明明只是受托照顧一下小孩,誰知孩子的父母一去不回,她又不忍心把孩子送去孤兒院,就在這種又恨又愛的矛盾心情下將辛欣養大,給她足夠的衣食,卻吝於多給她一分愛。
而就因為房東這一時的不忍,讓她在老年病苦時,有了一個貼心的女孩日夜照顧她。甚至房東因病散盡財物,也還有辛欣那一雙小小的肩膀支撐著她,沒有讓她受過一分衣食無著或病痛無醫的困窘。
龍易飛也是在很久很久以後才知道這些事,但他早在看到辛欣的第一眼時,就被她骨子裡那份堅忍吸引住了。
「記住我吧,小欣。」他俯近她耳畔輕聲地說:「就算記不住,也請你重新愛上我這個懦弱的男人。我知道自己沒有你堅強,所以才更愛你的韌性,謝謝你曾經不嫌棄我無知,給我一個愛你的機會,現在我也請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這一回,我會更加握緊你的手,再不讓你離開我身邊了。」
她嚶嚀一聲,翻個身繼續睡,不知有否聽見他的話?
但聽見如何,沒聽見又如何?他曾發過誓,只要是對她許的諾言,無論如何都會盡力去實現它的。
就像他堅持敞那只蛇燈籠一樣,大家都笑他傻,但是……
「一諾千金,才是大丈夫。當年我追你的時候是這樣說的,你也才笑著接受我的追求,是不是?」別人不懂,讓他們笑好了,只要他心裡清楚,那也就夠了。
龍易飛滑著他的工作椅,又轉回工作台前,繼續雕琢那只蛇燈籠。
在檯燈的照耀下,蛇身細密的鱗片一一成型,昂然的蛇頭上點綴著兩顆紅色的小眼睛。
龍易飛給蛇燈籠塗上白色的漆,蛇腹裡藏著一團電線、一個小型音樂盒和五色綵燈。
隨著電流的啟動,先是蛇頭上的紅色小眼睛一閃一閃的,接著一陣好聽的音樂響起,是多年前有名的電視劇「新白娘子傳奇」的主題曲「千年等一回」。
埋藏在蛇腹裡的五色燈開始逐一亮起,彷彿這條白蛇就要在轉瞬間化成美麗的白素貞,裊裊走向那斷橋,走向她千年前的恩人,今生的情人。
「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千年等一回我無悔啊……是誰在耳邊說愛我永不變,只為這一句啊斷腸也無怨,雨心碎,風流淚,夢長眠,情悠遠,西湖的水,我的淚,我情願和你化作一團火焰啊……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千年等一回我無悔啊……」一個嬌嫩的聲音隨著音樂盒裡傳出的歌聲哼唱起來,原來是已經睡了一場飽覺的辛欣。
龍易飛帶著兩個黑眼圈,將美麗的白蛇燈籠遞到她手上。「喏,做好了。你的十二生肖燈籠也齊全了。」
她眨眨眼,似乎不太理解他說的十二生肖燈籠是什麼意思。
他知道她忘記了,但無所謂,哪怕她永遠都記不起她昨天小小的要求;但只要他答應了她,他還是要實現這個承諾的。
他指著燈籠,輕笑問她:「喜歡嗎?」
她歡快地點頭。「好漂亮。」
想不到一起床就有這麼好的大禮送到面前,她就知道阿飛是全天下最疼她的人。她一個蹦起身,蹭進他懷裡,腦袋又在他懷裡廝磨起來。
龍易飛撫摸著她長長的發,髮絲繞著手指,就像情絲纏進心醫,只覺得胸膛暖呼呼的,無比舒爽,一夜疲憊盡卸。
「不必謝,是我答應你的。重點是,你喜歡它。」
「嗯。」她心滿意足抱住他。「不過這燈籠唱的……千年等一回,是什麼東西要等上一千年,還永不後悔?」
「愛情。」他敘述起白蛇傳的故事,許仙、白素貞,那千年不朽的傳奇。
她窩在他懷裡,聽得滿懷感動,紅了眼眶,抽抽噎噎地說:「許仙和白素貞好可憐喔!」她抱緊他的腰,眼淚和鼻涕擦了他一身。「不過……如果是讓我來等你,等再久我也不後悔噢!」突然,她天真的眼就這麼對上他的。
龍易飛驀然一驚,不知道她對於千年等一回,永不後悔這種事是否真正瞭解?但因為她這句話,他和她因為意外而分離六年的心,卻在此刻再度融合成一塊兒。
「千年之約嗎?」他緊了緊摟住她身軀的手。「小欣,對像若是你,我必不失約。」
他許諾,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