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才剛開始,強烈的大陸冷氣團便接二連三來襲,入夜之後,氣溫更往下降了好幾度,街上行人莫不加快腳步,只想趕緊躲到溫暖的地方窩著。
一個略為纖瘦的女子由「韓士汽車」的展示中心走了出來,她穿著米色絲質襯衫,脖子繫著暗紅色條紋領帶,套上保暖的喀什米爾羊毛背心、大衣和合身筆直的訂做西裝褲。
象徵陽剛與菁英分子的西裝穿在她身上,竟是說不出的合適帥氣,也更突顯出她偏向中性的特質。
女子一頭瀟灑率性的短髮,英氣十足的眉宇、大而有神的雙眼和挺直的鼻樑,雖然不是傾國傾城的大美人,但她臉上自信的熠熠神采,卻亮眼得教人無法輕易移開視線。
她挺直了背脊,不畏寒風的漫步在高樓大廈間,對過往行人投射過來的欣賞目光毫無所覺。
走到某棟大樓前,她忽地拐往一旁人煙罕至的小巷子,找到「藍道酒吧」的入口樓梯,舉步逐階往下走——
推開這間位於地下室的酒吧玻璃門,她直接往吧檯的方向走去。出色的外形讓她在踏入酒吧的瞬間,吸引了在場所有男女的注意。
然而,吧檯裡正與熟客閒聊的酒保一見是她,臉上的笑容卻立刻斂起,露出為難的表情。
「怎麼,你們這兒還挑客人啊?」覷見那張面有難色的臉,女子好笑又好氣地調侃他。「我要點……一盤沙拉、兩份總匯三明治、一個小菜拼盤,再加上三塊蛋糕和一杯漂浮冰咖啡……就先這樣吧!」
無視於酒保哀怨的表情,她逕自接過服務生遞來的菜單,一口氣點了可以餵飽兩個成年男人的餐點後,才心滿意足地合上菜單,還給一臉黑線的服務生。
方才被她獨特灑脫氣質吸引的客人們聽見她駭人的點餐內容,都不自覺放下手上的食物,突然沒了食慾。有的甚至害怕看見她真把那些東西全塞進肚子裡,破壞心中完美的形象,提早買單離開。
啊啊……他就知道會變成這樣!見客人在短短幾分鐘跑了一大半,酒保欲哭無淚,但面對那個罪魁禍首,他大氣也不敢吭一聲。
「宗清呢?不在?」接過服務生遞來的濕巾擦拭雙手,女子一邊在店內搜尋青梅竹馬的身影。
「老闆他在裡頭。」酒保無奈地回答。
本來是想騙她老闆不在的,但是想到萬一被發現了,自己只怕會被女子修理得更慘,他也只有實話實說。
「那你還愣在這裡做什麼?去叫他出來啊!」女子揮揮手催促著。「甭擔心,我會幫你照顧生意的,快去快去。」
酒保只好硬著頭皮,走向員工辦公室——
「什麼事?」甫一踏進辦公室,一道慵懶的男中音便從最深處傳來。
一個俊美的男人坐在辦公桌後,那雙偶爾會閃過惡作劇譎光的迷人鳳眼,此刻正聚精會神地檢視帳冊。
「韓先生,那個……姚小姐來了。」酒保支支吾吾地報告。
俊美男人聞言,目光抬也沒抬,只是淡淡地說:「叫她自己進來。」
酒保領命退出辦公室,不由得暗暗鬆了一口氣。
看來今天總算不必看到姚小姐那「豪邁」的吃相,也不必擔心客人會再被嚇跑了……
姚小姐和老闆這對青梅竹馬看似感情不錯,但兩人每回說起話來卻總是針鋒相對。就算客人被姚小姐的「美色」蒙蔽,沒被她的大胃王嚇到,也會被他們毒來毒去的交談方式給趕跑。
沒多久,已經捧著沙拉缽吃起來的姚賢雨走進辦公室,大方地在沙發上落坐,繼續開動——
「我還是應該在門口貼一張『狗和姚賢雨禁止入內』的告示。」睨著她咬下一大口三明治、大快朵頤的模樣,韓宗清托著下巴譏道。
「讓韓媽媽知道你害我餓肚子,那樣也沒關係嗎?」慢條斯理地吞下滿嘴的食物,姚賢雨舔舔手指,挾了一筷子小菜再度塞滿嘴,口齒不清地道:「啊,你們這裡的總匯三明治真的好好吃,每天吃也不會膩……」
「每個星期讓你吃一次霸王餐就已經很超過了,還想要每天都來?」韓宗清冷淡地說,目光仍放在帳冊上,根本沒拿正眼看她。
他們倆打小就認識了,稱得上是青梅竹馬。但他們卻老像仇家一樣,一碰面就吵吵打打,鬧個沒完。
別看姚賢雨長得瘦小,要是惹她生氣,真打起來也不會輸給男生,使出的拳腳一樣狠得要命!
不過,他們的戰國時期並沒有維持太久——有次真的是打得太驚天動地了,兩個人全身掛綵,被雙方家長罵得狗血淋頭,還罰他們跪在姚家門口整整兩個小時,不准吃晚餐。
也許是一起挨罵受罰產生的患難情誼,總之,從那次以後,他們的感情竟然莫名其妙地好了起來,彷彿之前的衝突都不存在。就連韓宗清完成大學學業,出國到義大利深造,兩人也沒斷了聯繫。
其實,要是不說話、光看臉的話,這傢伙確實是一個不錯的女人……韓宗清瞪著帳冊,心思卻飛到前方的纖瘦身影上。
跟她的關係似乎不能說是兄妹或青梅竹馬,而是可以輕鬆打鬧的哥兒們。就算前一天吵架,只要把話說清楚了,很快就能恢復之前的熱絡。
不像大部分的女人,明明是她們的錯,卻非要他先低頭認錯不可,還會牢牢地記在心上,動不動就翻出來抱怨。
「唉……我也不想當『澳客』啊!」姚賢雨好生無奈地歎道:「要不是韓媽媽堅持吃你這一餐絕對吃不倒你,我還真怕這間冷清的酒吧哪天會突然消失,再也吃不到這麼美味的三明治呢!」轉眼間,她已經把兩份三明治和小菜解決掉,開始朝甜點進攻了。
高中時,她的雙親便移民到瑞士去定居,只留下她一個人在台灣繼續求學,所以韓母特別擔心她,時常要她到家裡來用餐,還「鼓勵」她就近到位於公司附近、韓家么兒與好友共同投資的酒吧吃霸王餐,就怕她餓著。
聽她詛咒自己心愛的酒吧,韓宗清拉長了臉,合起帳冊,走到她對面的單人沙發前坐下。
得了便宜還賣乖!這女人自從混進大哥的公司當起業務員後,口齒倒是一天比一天伶俐!他微扯起唇瓣,盯著她一臉幸福吃著聖代的模樣發噱。
「唉,算了,你就多吃點吧!」他突然聳聳肩,語帶憐憫地說:「反正你這把年紀了還交不到男朋友,也只能靠吃來發洩,說來怪可憐的。」
這番話踩中姚賢雨最大的痛處,她緩緩放下湯匙抬起頭,銳利的視線朝眼前那個哪壺不開提哪壺的臭男人瞪去。
韓宗清瞧見她那惱怒警告的眼神,臉上那抹帶有惡意的笑容更盛。
「對了,忘記告訴你,大哥喜歡食量小得跟鳥一樣、溫柔有氣質又長髮飄逸的女人。」他上下打量她,末了還遺憾地搖頭歎氣,拍拍她的肩頭。「加油,我是站在你這邊的!」
黃鼠狼給雞拜年!姚賢雨冷哼一聲,不理會他的冷嘲熱諷,再次低頭享用甜滋滋的冰淇淋。
「你怎麼一點都沒變,還是喜歡吃這種甜得噁心的東西!」他托著下巴,好笑地覷著一臉幸福的她。
她從小就嗜吃蛋糕巧克力之類的甜點,可是無論她的食量再恐怖,身材還是纖瘦窈窕得讓全天下女人妒忌,真不曉得那些熱量都被她藏到哪裡去了!
「因為真的很好吃啊,你要不要試試看?」她吞下裝飾用的櫻桃,心情好得很,還大方地挖了一大匙冰淇淋要跟他分享。
他可不會跟她客氣,當真大嘴一張,就把那一大湯匙的濃郁冰品吃下,邊吃還邊皺起眉頭。
「喂,你那是什麼表情啊!」姚賢雨不禁嗔道。
雖然並不心疼給他那口冰淇淋,但是看他吃了卻又露出嫌棄的表情,就很讓人討厭了。
「難得看你穿得人模人樣的,今天又拐了幾個人跟你買車啊?」韓宗清微微扯唇笑了笑,伸出大掌,故意撫亂她那頭有型的短髮。
雖然她老是一副粗枝大葉的樣子,但她可是韓士汽車業務的第一把交椅,每年的交易量也總遠遠領先其他同事,穩坐特優業務員的寶位。
「呿,什麼難得人模人樣、拐了幾個人……說得那麼難聽!」她用力拍開他惡意的大手。
反正已經下班了,只要別頂著一頭鳥窩就好,其餘的不必太嚴格要求啦!以指代梳隨便耙了耙凌亂的髮絲,向來大而化之的姚賢雨舀起最後一口冰淇淋,有點不捨地慢慢品嚐著。
這廂被害者毫不在意自己的儀容如何,反倒是剛才弄亂人家頭髮的兇手一股腦兒地介意起來。
「你不會用梳子梳嗎?你們女人的化妝包裡不是都該有一把?」他蹙眉站了起來,從辦公桌抽屜裡翻出一把扁梳,按著她的頭幫她梳起來。
「啊、唉、唉——」他的動作實在稱不上溫柔,姚賢雨不由得發出哀號。「喂喂!輕點行不行?」
「喔,我都忘了,你根本不算是女人,包包裡根本不可能會有化妝包這種東西嘛!」他不著痕跡地放輕了手勁,嘴裡卻吐出嘲諷的話。
「欸,我問你喔……」已經習慣這個青梅竹馬的毒舌,姚賢雨自動忽略他壞心的調侃,一臉煩惱地問道:「你覺得……如果是我做的蛋糕,宗昊哥他會不會接受啊?」
男人那雙親匿地梳整她柔細短髮的大掌驀地停下動作。他收回手,不發一語地盯著那顆仍兀自在煩惱的腦袋,突然一掌拍在她的後腦勺上。
「好了!」韓宗清轉身走回辦公桌放好梳子,重新打開帳冊翻閱。
「幹嘛打我?很痛耶!」姚賢雨撫著後腦勺抱怨,但仍是發揮追根究柢的精神追過去問:「喂,宗昊哥到底會不會收啦?」
「吃飽了就快點回去!」他佯裝專注檢查帳冊,冷淡地下逐客令,看也不看她一眼。
這女人怎麼這麼煩!明明知道自己最討厭回答她有關大哥的問題,還動不動就拿這些蠢事煩他!一股莫名的怒火從胸臆間竄起,韓宗清粗暴地翻著帳冊,差點沒把那本脆弱的簿子給解體。
「喂,你不說的話,我就天天來吃霸王餐喔!」姚賢雨好整以暇地看著他,深知該用什麼方法能教他吐實。
她這青梅竹馬的嘴是壞了點,心腸卻不像外表那樣狠絕,只要她發揮業務員那最上等的纏人攻勢,讓對手棄械投降,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罷了……
她穩佔每年最優秀業務員的殊榮,可不是吹牛亂蓋來的呢!
韓宗清臉色不豫地抬頭瞪了她一眼,知道若是不回答的話,深知自己弱點的她絕對會糾纏到底,那張俊美的臉便更臭了。
「會啦會啦!有二哥和我家老媽給你撐腰,他哪敢不收?」他不悅地敷衍道,對如此輕易就被打敗的自己感到懊惱。
不僅他家老爸老媽,就連大哥、二哥都把她當成親生妹妹般疼愛,絕不容許任何人欺負她、惹她傷心,連自己人也不例外——
想當初他們天天打不停的時候,每次都只有他一個人受罰!就算每個人都看得出他的傷口比較多,但挨揍、罰跪的人依然永遠是自己——而且還是四人份。
同理可證,要是大哥突然有根筋不對勁,想拒絕她的好意,其他人也絕對不會放任大哥為所欲為的。
「真的嗎?」得到滿意的答覆,姚賢雨露出罕見的嬌羞表情。「不過,你們不要逼他收下啦……要他心甘情願地接受,這樣才有意義啊!」
「會收你就該偷笑了,還要求那麼多!」像是存心也要讓她不好受似的,男人壞心地補上一句。「不過,他會不會轉身就丟掉,這我可就不負責了!」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姚賢雨忿忿地橫了他一眼,才剛湧上的喜悅在瞬間便被他打壞。
「算了,我知道你是因為太嫉妒我的幸福,才會這麼說。」她拍拍他的肩膀,寬宏大量地道。「下個禮拜有沒有空?找一天晚上來我家吃飯吧!」
「誰會嫉妒你這種沒人要的男人婆!」前一句是他含在嘴裡的嘟囔,後一句才問出聲音。「去你家吃飯?難不成你要煮給我吃?你煮的東西能吃嗎?!」他非常非常懷疑。
「能不能吃,你來不就知道了嗎?」姚賢雨不是沒有聽見他的喃喃自語,只是習慣性地當作蚊子嗡嗡叫。「來嘛來嘛……難得我良心發現,要請你吃飯耶!說起來,你還是第一個踏進我那間小套房的男人喔!怎麼樣,有沒有很心動?錯過這一次,可能在你有生之年都等不到下次欸!」
她的最後一句話詭異地在他耳邊不斷蕩啊蕩——他是第一個拜訪那間小套房的男人?連她最心儀喜歡的大哥都還沒進去過?!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發現竟讓他不自覺地扯起了嘴角,方才鬱悶的心情也稍稍紓解了些。
「你也太遜了吧?」臉上雖然帶著不折不扣的開心笑容,韓宗清仍不改其毒舌本色。「都在大哥公司待幾年啦?連閨房都還沒邀人家進去坐坐?我還真是嫉妒你的『幸福』唷!」
他故意拿剛剛的話來刺激她,教姚賢雨氣得綠了一張臉。
「要不要去一句話,不去拉倒!」她雙手環胸,不可一世地昂起下巴說。明明是邀請他到家裡作客,卻說得活像是施捨他多尊貴的榮耀一樣。
「這麼難得的機會,我當然要去。就當是抵你這些日子以來的飯錢好了!」說來說去,他還是忍不住要消遣她。「你最好多下點工夫,別把我毒死,否則以後就沒有人讓你吃霸王餐了。」
「那就這麼說定啦!等你確定時間再打給我。」她照樣這只耳朵接收,那只耳朵飄出去,一邊轉頭逕自交代,一邊拿起公事包朝門口走去。
「喔,不送。」韓宗清懶洋洋地抬頭欲目送她離開,但才抬起頭,他便蹙眉喚她。「喂!小賢,注意看前面——」
這聲警告還沒說完,姚賢雨就已經撞向不曉得杵在門口多久的酒保,額頭猛力磕碰在酒保堅硬的肩骨上,痛得她捧著腦袋喊痛——
「唉唷……痛死我了……」她摀住傷處蹲在地上呻吟,虛弱地罵道:「看到人家撞過來,你不會出點聲音啊?!」
「閃邊去!」韓宗清惡狠狠地給酒保一記懲罰的鐵拳,隨即小心翼翼地扶起地上的人兒移往沙發。
「你也別在這裡擋路,去沙發上坐著。」即使他的動作再輕柔,嘴裡吐出的話仍是冷冷淡淡的。
「噢……謝啦……」額頭還是痛得讓人睜不開眼,姚賢雨依靠著他的扶持,癱倒在沙發裡休息,果然好多了。
頭昏眼花、有星星在打轉的感覺原來就是這樣……痛歸痛,她倒還有心情想著這些無聊的事。
看著總是神采奕奕的她忽然變得虛弱,韓宗清忍不住一陣光火。
可惡!竟然敢害小賢受傷,不可原諒——
「還發呆?去給我拿冰塊和毛巾過來!」他粗暴地踹了酒保一腳,頤指氣使地命令。
酒保無辜地承受了老闆沒來由的火氣,只有含著眼淚、委屈地滾了出去,張羅殘虐老闆要求的東西。
「喂,沒那麼嚴重啦,我躺一下就好了。」姚賢雨終於睜開眼坐了起來,但額頭還是隱隱作痛。「不過剛剛那一撞還真是痛死我了,眼淚都差點噴出來。」
男人坐在沙發扶手上,拉開她的手檢視傷處。
她光潔的額上雖有些紅腫,但並不很嚴重,韓宗清暗暗鬆了一口氣,下意識地又發揮毒舌功力。
「你不但追男人的方法差勁,連鐵頭功都很遜。」見她沒什麼大礙,他冷血地嗤笑她,還故意彈了那片紅腫一下。
「啊——」姚賢雨痛得飆出眼淚,反應很快地抬腳把那個沒同情心的男人踢下沙發扶手。「韓宗清,你活得不耐煩啦?!」
酒保一推開門進來,看見的就是這個火爆的場景,他愣在門口,猶豫著到底要不要出聲打擾那兩個正幼稚地你推我一下,我拐你一腳的成年人。
奇怪……瞧著瞧著,酒保不由得納悶地歪著頭——
他再怎麼看,都覺得這一對同樣孩子氣的男女相配得不得了,怎麼就只有當事人沒有發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