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她怕冷的。
剛到上京的那年冬天,他將惹火他的海棠丟在雪地上,還不到半個時辰吧,她竟在飄著小雪的天氣,幾乎將自己凍成冰柱。
去而復返的他生平第一次知道怕字怎麼寫。
是從那時候起,他開始習慣將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嗎?還是從那時候起,她的喜怒就已經能輕而易舉地牽動他的心緒?
他不記得了,很多事他都不記得了。
或許是他刻意不去記得——不願記住海棠的淚,更不願記住海棠的恨,他一直以為只要他對她夠好,她便可以忘記他不願她記起的一切,她便會永遠留在他身邊。
雪下得更大了,大風狂肆地吹過軍旗,發出獵獵聲響,彷彿嘲笑著他的狂妄,更像嘲笑著他的癡傻。
「孛古野,你老實告訴本王,那賊子是拿什麼威脅你,才讓你不敢發箭?」厄魯圖問道,仍不放棄為他尋求一線生機。
還有什麼?當然是他那強自南夏移植回來的海棠花,是他那用盡心力呵護成長的海棠花。
他迷惘的目光定在素來疼愛他的兄長身上,卻只能給他一抹歉然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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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慶十五年 仲冬
東方的天空泛白未久,位於上京的公主府宅院深處突然傳來砰的一聲巨響。
「好痛!」杜海棠霍然睜開眼睛,揪著胸口的衣襟,大口大口地吸氣。
怎麼又做惡夢了?
—定是不祥的兆頭!
杜海棠皺著柳眉,揉著摔疼的屁股站起身,見窗外已經透入亮光,便拉過昨夜扔在床邊的衣裳一件一件穿上。
算來,她隨「舅父」住進公主府至今也有兩年的時間了,她還是適應不了烏焱國干冷的天氣,記得她在烏焱國的第一個冬天還差點凍死在雪地裡呢!都是孛古野那個臭蠻子害的!
想起孛古野,杜海棠便想到他昨日才隨大軍回上京,今日定會過府拜見鐵蘭公主,不禁深深歎了口氣。
孛古野很疼杜嫣柔,有事沒事便會到公主府探望她,為她帶上一堆禮物,順便給她杜海棠帶上一頓好罵。
杜海棠再歎了口氣。她實在不明白她在公主府裡已經夠深居簡出,低調行事了,怎麼還會這麼倒霉每次都遇到他?
她穿好衣裳,見木盆裡已經沒有水了,便隨意將長髮綰起,端了木盆到院子裡打水。
昨夜才剛下過一場大雪,井上的繩子和木桶已經結了一層薄冰,杜海棠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桶子拉起,見桶子裡只有一些碎冰,知道八成連井水都結冰了,歎了口氣,很認命地再將木桶丟回井裡。
她在做什麼?「剛好路過」的孛古野不悅地擰起眉頭。
她不知道公主府裡有丫鬟可以供她使喚嗎?或者,她厭惡他們烏焱國厭惡到連烏焱國的丫鬟也不願使喚?
孛古野駐足院門外,雙手環胸,冷冷地看她一遍又一遍地將空木桶擲回井裡,心裡的陰鬱愈擴愈大。
她不是厭惡他們烏焱國嗎?怎麼還用他們烏焱國的井水?
他深覺不滿,但他也只敢在心裡冷嗤,不想再重蹈兩人初遇時的覆轍。
他知道鐵蘭公主在後園給杜海棠撥了塊地,讓她自耕自食,而秧苗種子還是杜興邦托人從南夏國邊境買回的。
或許是因為他已經習慣她的態度,也或許是這兩年,開始隨軍征戰,讓他逐漸明白戰爭的殘忍,他對杜海棠無禮的舉措頂多就是罵她兩句,不再像初相識時那般的在意,但她對他仍是滿懷敵意,不曾有過半點好臉色。
他瞇著眼,抿著唇,見她反覆試了幾次,終於敲碎井面薄冰,汲滿一木盆的水,眉頭一挑,正猶豫著要不要開口說話,便見她遲疑地將右手探入木盆裡。
也許是雙手凍僵了,杜海棠覺得水溫並沒有想像中的冷,又想到去廚房將水溫熱,還得走上好長一段路,於是便將肩上的布巾扯下,直接丟進水裡。
她瘋了嗎?這水會凍死人的!
「喂!你在幹什麼?」孛古野終於忍不住開口。
是他!
杜海棠身子一僵,沒有回頭,慢條斯理將手伸進水裡扭干布巾。
「你不能用這水洗臉,會凍傷的!」
杜海棠依然故我,彷彿沒聽見他的警告。
孛古野氣得捏緊拳頭。很好,不食他們烏焱國米,不說他們烏焱國話,她要硬氣,他何必理她的死活!
真的好冰!
杜海棠才剛將布巾抹上臉,立刻後悔了,但又礙著孛古野在場,不敢放下,怕會遭他恥笑,誰知她才猶豫了一會兒,布巾突然被人一扯,滑出了她的掌控。
孛古野搶過她的布巾,順便一腳踹翻木盆,「你給本王回房去!」
這回他說的是字正腔圓的南夏國語。
杜海棠挑眉,「你憑什麼命令我?」
「憑……」憑他是烏焱國三皇子,憑她腳下踩的是他們烏焱國的土地!
孛古野深深吸了一口氣,知道此話一出,一定又會出事。
他一咬牙,恨恨的改口道:「你回房去,本王讓人去燒水。」算他窩囊,見不得有人虐待自己,即使是像她這般可恨的南夏國人也一樣!
「不要!」杜海棠昂首拒絕。
孛古野已是滿肚子火,哪容得她拒絕,伸手一拉,便將瘦瘦小小的杜海棠扯進她的房裡,隨口吩咐侍衛去取熱水,壯碩的身子便擋在房門口,不讓她出去。
「喂,你幹嘛進我房間!」杜海棠凶巴巴地問。
孛古野也不甘示弱,惡狠狠地反問:「這裡是烏焱國,怎麼會有你的房間?」
杜海棠一時語塞,咬了下唇,不再說話。
「喂,本王告訴你,此番我軍大獲全勝,你們南夏國軍隊失了大都,連皇帝都不知道跑到哪去了!」
孛古野這話看似在炫耀,其實是在警告她,若要逃回南夏國,可得走過長長的烏焱國國土,以她的身子絕對熬不了那麼遠的路途。
杜海棠沒聽出他的警告,只聽見他們南夏國竟然連京城都失去了,皇帝也不知所蹤,難道是天要亡他們南夏國嗎?
一顆熱淚自眼角滑下,杜海棠突然撲向孛古野,「臭蠻子,我要殺了你!」
又叫他臭蠻子!她自己又香到哪裡去了?只不過是個亡國奴罷了!
孛古野一把扣住她纖細的手腕,正要發飆,門外忽然傳來杜嫣柔的聲音,「孛古野哥哥,你在哪裡?」
他恨恨地鬆手,柔著嗓音應聲,「我在這兒。」
對杜嫣柔就是另一副嘴臉,噁心死了!
杜海棠朝他扮了個鬼臉,扯下髮帶,轉身梳理她的頭髮。
「孛古野哥哥,你到海棠姐姐房裡做什麼?」杜嫣柔推開房門。
「沒什麼。」
他瞧見杜嫣柔身後跟著一名捧著木盆的婢女,便微側過身讓婢女進門。
杜嫣柔見狀,驚喜地低喊,「海棠姐姐,你肯使喚府裡的婢女啦?」
杜海棠抬頭瞪了孛古野一眼,沒有答腔。
孛古野不曾熄滅的心火再次揚高,顧不得杜嫣柔仍在場,大聲罵道:「你那是什麼眼神?嫣柔在問你話,你沒聽到嗎?」
沒聽到又怎麼樣?關他什麼事?他寵杜嫣柔,可不表示天下人都得喜歡她啊!
杜海棠索性別過臉去,不再理會他。
「你!」
孛古野被她激得幾乎失去理智,大步一跨,便想撲向她,杜嫣柔急忙攔抱住他。
「孛古野哥哥,你別惱!是嫣柔的錯,嫣柔忘了姐姐聽不懂咱們烏焱國話!」
孛古野一聽,怒氣更熾。也只有單純的嫣柔會相信她聽不懂,全天下的人都曉得,她,杜海棠,不屑說他們烏焱國話!
孛古野強忍下痛打她一頓的念頭,牽起杜嫣柔的手,恨恨地對杜海棠說:「快梳洗乾淨!等會兒本王要聽你彈琵琶!」
這臭蠻子又要她彈琵琶!
杜海棠柳眉蹙起,不悅到了極點。她可以不吃烏焱國的食物,不穿烏焱國的衣物,也可以不說烏焱國的土話,但她不能不出席宴會彈琵琶,因為孛古野會砍掉她的手——他真的會!
記得她第一次出席公主府的宴會,孛古野便命她彈琴,她當然不肯娛樂他們這群蠻子,孛古野動了怒,摔了酒杯吼道:「不彈琵琶,留手何用!」
她還以為他是說氣話,沒想到他真的招了侍衛進來,亮晃晃的大刀便架在她的手臂上。
後來還是杜興邦和鐵蘭公主再三請求,她又識相地彈了支小曲,孛古野才消了氣。
但自此之後,只要孛古野興致來了,便會召她出席宴會,像個歌妓為他彈奏琵琶助興,由此可見,人真是一步都讓不得的!
杜海棠愈想愈氣,眼角餘光瞥見盛著溫水的木盆,想也不想,抄起木盆,打開窗子,便砸了出去。
尚未走遠的孛古野回頭一看,差點氣得七竅生煙,「凌海棠!」
又叫她「凌」海棠!他又不是不知道她不是杜興邦的外甥女,而是他的親生女兒!
杜海棠再次朝他扮了個大鬼臉,砰地一聲關上了窗子。
「孛古野哥哥,不要啦!」
窗外傳來杜嫣柔勸阻的聲音,又聽得孛古野重重地哼了一聲,似乎是氣呼呼地走了,杜海棠不禁得意地大笑出聲。
好半晌過後,她斂住笑聲,這才發現麻煩大了,摔了孛古野給的熱水,這下她要用什麼洗臉?
她推開窗子,看了眼開始飄雪的天空,再度歎起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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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孛古野哥哥,你別走那麼快呀!嫣柔跟不上了!」
孛古野雖十六歲,卻生得高頭大馬,手長腳長,他跨大步伐疾走,小他六歲的杜嫣柔即使邁開小腳,努力地跑,也趕不上他的速度,不一會兒便急得哭了起來。
「孛古野哥哥!」
幾乎被杜海棠氣瘋心神的孛古野終於回過頭來,一見淚流滿面的杜嫣柔,不禁愕然,「你怎麼哭了?」他粗率地用袖子抹去她的眼淚。
「你走好快,人家跟不上!」杜嫣柔抽抽噎噎地說。
「跟不上就哭啦?」孛古野皺了皺眉,「那我走慢一點就是了。」
「你走慢點,人家還是得用跑的呀!」杜嫣柔嘟著嘴。
「真是的,你們姐妹倆一樣麻煩!」孛古野蹲下身子,「上來吧。」
杜嫣柔開開心心地跳上他的背,「孛古野哥哥,你為什麼這麼關心海棠姐姐?」
「有嗎?」他自己怎麼不知道有這回事?孛古野挑眉。
「有啊!你關心海棠姐姐,才會讓丫鬟為她端熱水,上回你還帶了南夏國的經書給她。」
「我又不是白給她的,我也拿了她一簍雞蛋啊!」孛古野辯了一句,想想,覺得理由還不夠充分,又道:「我容忍她是因為她是標準的南夏國士人性格,若能摸清楚她的脾氣,便能知道招降南夏國軍吏,統治南夏國官民的訣竅何在。」
「我不懂。」
孛古野漾開淺笑,「你還小。」
「那你就不是喜歡海棠姐姐羅?
孛古野聞言,差點吐血,「我每見她一回,便要罵她一回,這叫喜歡她?那以後我見到你,也要罵你了!」
杜嫣柔笑了,「孛古野哥哥喜歡嫣柔嗎?」 .
「滿朝親貴就屬你最會討我歡心。」孛古野直言不諱,這也是他為何會常往公主府跑的原因。
也許兩年前他從偃城回來,就是看在嫣柔的面子上,才會瞞下杜興邦與杜海棠的真正關係吧!
孛古野皺了皺眉,想遺忘那雙老愛跟他作對的眸子。
杜嫣柔天真地說:「那等嫣柔長大,你要娶嫣柔為妻哦!」
她年紀還這麼小,懂得為人妻子是怎麼回事嗎?
孛古野大笑出聲,「我大概等不到你長大了,母后此刻正忙著為我說親事呢!」
依照烏焱國律法,男子年滿十六,女子年滿十四,便可成親,烏焱國風俗又傾向早婚,他是皇帝最寵愛的兒子,自然不能例外,他早就知道,此番回朝,他定會多上一房妻子,只是不知道母后會看中哪家的姑娘。
「不要!」
背上的杜嫣柔突然放聲大哭,嚇了孛古野一大跳。
「你又怎麼啦?」
「人家不要孛古野哥哥娶別人!」
杜嫣柔愈哭愈大聲,兩隻小腳亂踢亂動,害孛古野無端挨了好幾腳。
他蹙了蹙眉頭,捺著性子勸道:「好,好,好,你別哭了,等你長大,要是我還未成親,一定會娶你過門,這樣好不好?」
「真的嗎?」杜嫣柔立刻止住淚水。
「我保證。」
畢竟是個孩子,聽不出他言下之意仍是不會娶她。
孛古野笑著,舉步跨入大廳。
和他一同過府的大皇了厄魯圖正高坐首位,杜興邦和鐵蘭公主則並肩坐在一旁,一見孛古野背著杜嫣柔進來,不禁大驚失色。
「嫣柔,你這是做什麼?還不快下來!」
孛古野微一彎身,杜嫣柔馬上滑了下來,撲進鐵蘭公主懷裡。
「娘,孛古野哥哥剛剛說,如果我長大了,他還未成親,便要娶我為妻!」
杜興邦夫妻聞言均是一愣。
厄魯圖則輕笑出聲,「你打算跟母后說你已挑中妻子人選?」
孛古野不置可否地笑笑,沒有答腔。母后向來獨斷獨行,而她會中意的媳婦人選絕不會是像杜嫣柔這般的小丫頭。
他是不討厭杜嫣柔,也不排斥她成為他的妃子,但她年紀畢竟太小,要真說起來,杜海棠還比她適合些,她也十三歲了吧?
孛古野想起杜海棠,銳利的目光忽然往空蕩蕩的大廳一掃,「凌海棠人呢?」
孛古野和杜海棠簡直就是前世有仇,今生結怨,只要一見面,肯定沒有好事,每每累得旁人心驚膽跳,深怕一個分寸沒拿捏好,整個公主府的人全得給這對冤家陪葬。
杜興邦自然是不願意兩人碰面,他擦著冷汗,搪塞道:「大概還沒醒吧。」
「醒了,本王方才才從她房裡出來。」
從海棠房裡出來?
杜興邦一怔,「微臣馬上派人去喚。」
「海棠姐姐來了!」杜嫣柔喊道。
只見杜海棠抱著琵琶跨進廳來,見了廳裡的眾人也不問安,往旁邊一坐,眼睛便直勾勾地看向孛古野。
厄魯圖是第一次見到杜海棠,只覺這個小女孩漂亮歸漂亮,卻是大膽無禮。
他的濃眉不悅地擰起,「為何不行禮跪安?」
這些臭蠻子!穿了龍袍就以為自己是皇帝了,一個比一個派頭大!她是堂堂南夏國子民憑什麼要她跪他們?
杜海棠美麗的眸子一轉,迎上厄魯圖慍火的視線,仍然沒有答腔。
孛古野暗自叫糟。
他方才只顧著要挫挫杜海棠的傲氣,便叫她出來彈琵琶,卻忘了厄魯圖今日與他一同過府。他能容忍杜海棠輕蔑的舉止,不代表厄魯圖也能夠。
「她……她是微臣外甥,年紀還小——」杜興邦搶著開口。
「小到一點禮數都不懂?」厄魯圖射去一記冷光,杜興邦立即噤聲。
孛古野端著酒杯的手放下,「皇兄,咱們今天來是為了談正事。」
「哦?」厄魯圖若有所思的瞅了他一眼,「那好吧,既然人你都叫來了,就讓她彈一曲將軍令吧!」
杜海棠低下頭,手按琴弦,彈起了十面埋伏。
厄魯圖蹙起眉頭,正要發作,孛古野開口道:「父皇屬意渥爾多出使南夏國議和,由姑父為副使。」
鐵蘭聞言,訝異地問:「為何要議和?我軍兵威正盛,何不一鼓作氣殲滅南夏國?」
高揚的琵琶樂音吱刮一聲,明顯走了音,孛古野皺起濃眉。
這個笨蛋,她看不出來厄魯圖命令她彈曲是給她機會嗎?故意彈錯曲目也就罷了,還又慢拍又走音的,全然沒展現出這支曲子該有的壯烈曲風!她真以為烏焱國朝廷裡沒人會砍掉她的小腦袋?
他微側過頭,瞥見杜海棠紅得不太正常的臉蛋,忽然明白了。她摔了熱水,又不願意使喚奴僕,最後一定又是汲冰冷的井水洗臉,連手指也凍僵了。
真是笨蛋!
孛古野一口飲盡婢女斟上的溫酒,決心不再理會彆扭的她,轉向鐵蘭解釋道:「興戰總是勞民傷財,再說南夏國幅員遼闊。我軍長驅直入,未必佔得了便宜。」
「三殿下計量得是。」杜興邦忙接口道。
「這麼說,你是肯擔任議和副使羅?」厄魯圖似笑非笑地瞅了他一眼。
與南夏國的戰事打了十多年,雖然烏焱國連戰皆捷,獲得不少土地,但也犧牲了許多士兵,因此朝延主和派與主戰派向來鬥爭激烈,而像杜興邦這種降臣夾在中間最難做人。若是傾向主戰派.於情於理說不過去;若是偏向主和派,又教人懷疑他們心懷舊國,隨時可能出賣烏焱國。
因此厄魯圖一個眼神,杜興邦立即跪下,「臣惶恐!」
「沒什麼好惶恐的,只要說你肯是不肯。」厄魯圖說。
「皇上瞧得起微臣,肯將此等重責大任交予微臣,微臣自當肝腦塗地,竭誠以報!」
「倒不用你肝腦塗地,只要你忠心為國也就是了。」厄魯圖意有所指地掃了杜海棠一眼,「南夏國宰相石翰,你可認得?」
「是微臣舊時好友。」 『
「此人腦筋太死,轉不過來,你跟著渥爾多去,可得好好勸勸他。」
「微臣遵命。」
「父皇的意思是青州無險可守,疆界難明,最好是以大汝嶺為界。」
大汝嶺以北至青州,肥田沃土綿延數幾百里,南夏國皇帝再昏愚,也絕不會割了這塊地,但若不應承,隆慶皇帝怪罪下來,可不是他擔得起的。
杜興邦無奈,只得拱手道:「微臣謹遵聖命。」
「你瘋了嗎?以大汝嶺為界!你為什麼不勸皇上雙手將江山奉上算了!」杜海棠突然開口喝斥,清脆的聲音響徹大廳。
眾人聞言均是愕然。
被女兒當眾指責的杜興邦—見她正氣凜然的臉就害怕,彷彿見到了死於非命的爹娘和妻子,一時無語。
孛古野則是臉色鐵青,怒道:「國家大事豈有你插嘴的餘地!」
杜海棠站起身,「你們談的是我們南夏國土地,而我是南夏國子民,比你們這些蠻子和降臣更有資格管!」
「你——」
「孛古野。」厄魯圖阻止他開口,轉向杜海棠問道:「你就是那個不食不言的凌海棠?」
「你知道我?」杜海棠微感愕然。
他不只知道她,他還知道三皇弟對她很「照顧」。
厄魯圖勾起一抹神秘的笑,走近她身邊,「聽說海棠是南夏國名花,過了揚水不開花,過了庸關不成活,而你能活著到上京,實在是很難得呀!」
此話殺機已現,孛古野也站起身,「皇兄!」
厄魯圖抬起手,再次阻止他開口,彎下身子,對著杜海棠道:「本王確實很想叫南夏國皇帝雙手將江山奉上,已成為烏焱國了民的你倒是教教本王,該怎麼做才好?」
杜海棠聞言大怒,「臭賊蠻了一—一,」
「大膽!」孛古野搶在厄魯圖之前開口,「來人,將她押下去!」
廳外侍衛聽令,立刻衝進來架住杜海棠。
從來孛古野不管如何氣杜海棠,頂多也只是罵罵她而已,不曾叫人縛住她,杜海棠自然是被嚇了—跳,杜家其餘三口人也是臉色大變,杜嫣柔甚至嚇得哭了出來。
「孛古野哥哥,別抓海棠姐姐呀!」
孛古野回眸,見她哭了,不禁略略地皺了下眉,倒是厄魯圖溫言笑道。
「你先別慌。你孛古野哥哥說了要押下去,可沒說要押去哪,這『押』可以打入天牢,也可以送回房裡呢!」
見心思被識破,孛古野狼狽地紅了臉,只得接口說:「當然是押入天牢!」
杜海棠沒去過天牢,不曉得天牢是何等可怕的地方,她只曉得這孛古野真不是個君子,逮著了機會便想惡整她。
孛古野瞧見她眼中的憤恨,心頭莫名地一陣冷和疼,蹙眉道:「還不快押下去?」
「遵命!」
侍衛扯了杜海棠出門,杜興邦心裡著急,卻也不敢當著兩位皇子的面為她開口求饒,只得看向鐵蘭公主。
鐵蘭公主會意,輕聲說道:「她還只是個孩子……」
「本王自有分寸。」
怕只怕厄魯圖不肯善罷干休。孛古野的眉幾乎打成死結。
厄魯圖自然沒放過皇弟臉上精彩的表情,笑了笑道:「被她這麼一鬧,什麼心情都沒有了。孛古野,咱們還是回宮吧。」
「不留下來吃個便飯再走?」鐵蘭公主有些著急,怕杜興邦好不容易到手的差使會這麼飛了。
「不了。」厄魯圖忽然想起一事,轉向杜興邦,「你明日退朝後到清雁宮,本王再與你詳談。」
「微臣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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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匹拖著皇家寬敞華麗的馬車,踏著閒散的步伐,在大雪紛飛的上京街道緩緩而行。
馬車內,孛古野三度張口欲言又三度合上嘴。
終於在他第四度張開嘴時,一上車便開始閉目養神的厄魯圖睜開了眼睛。
「有話對我說?」
孛古野一愣,「沒、沒事。」
「是嗎?」厄魯圖笑著道:「那個凌……凌什麼來著?」
「凌海棠。」
「你說該拿她怎麼辦呢?」
「皇兄,這事怪不得海棠,她也是受害人。」
「哦?怎麼說?」
「都說南夏國的文教發達,民風優美,但依我看來世間最殘忍的民族莫過於南夏人。在民族大義之下,任何犧牲都是理所當然,君死臣殉,夫死妻殉——你能相信竟有親娘因為不能接受家中有人歸順我國,而殺女自裁嗎?」
「你說的是凌海棠的娘親?」
孛古野點頭,「南夏遺民反叛無常,素來難治,若不究本歸因,釜底抽薪,今日斬了一個凌海棠,明日他們照樣會再教養出千千萬萬個凌海棠。」
「這麼說也有些道理。」厄魯圖摸著下巴,「然後呢?」
「我打算奏請父皇查禁幾本不適宜的南夏國經書。」
「那麼凌海棠呢?」厄魯圖沒讓他慷慨激昂的言論轉移了談話的重點。
孛古野一愣,「自然……自然是放了。」
「放了?」厄魯圖揚起一抹淺笑,將目光調向車窗外飄落的雪花。
孛古野只覺得一顆心快跳出喉嚨,「大皇兄……」
厄魯圖看也沒看他一眼,沉默了好一會兒,將手伸出窗外,接住一朵雪花,「罷了,你瞧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孛古野鬆了口氣,「謝皇兄。」
厄魯圖的唇角彎起愉悅的笑,回眸看向同胞弟弟,攤開手掌,「你瞧,雪融了。」
那又如何?雪花落在暖熱的手掌本就該融。
孛古野投給他疑惑的一瞥。
厄魯圖接過婢女遞來的手絹,拭淨雙手,「雪花雖美,遇熱則融;海棠迷人,但離了土也是要凋零。孛古野,你能阻止南夏國人培埴出另一株海棠,但你如何能將生長於溫暖南國的海棠移植到冰天雪地的北方來?」
孛古野一怔,好半晌之後才道:「總是會有辦法的。」
厄魯圖搖頭,「我瞧不出有什麼辦法。」
「我會讓她融人烏焱國。」孛古野不悅地皺起眉頭,心裡卻也明白這不是件容易的事,畢竟海棠的脾氣固執得像牛,但再不容易,也得去做,今日是厄魯圖不與她計較,要是她的脾性不改,明日得罪了他人,難保她會有這麼好的運氣。
「孛古野。」厄魯圖突然喚他。
「嗯?」孛古野仍處於怔忡狀態。
「你知不知道在南夏國……」厄魯圖瞥了他一眼,嘴角重新染上笑意,「只有煙花女子才會當眾彈奏樂器?」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