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雲霏以為他是在跟她冷戰;幾天不見他影子,感到不放心,忍不住一通電話投進他辦公室,秘書小姐說老闆出國考察業務,最快要一個月後才回來,有事交代她代為聯絡。
就有這麼薄情寡義的人!真不夠意思!要出門遠行也不說一聲。留下她賭氣似地每天左思右想,像是唱獨腳戲。雲霏因此還積了滿肚子的氣,一時無處可發洩。
這段時間裡,雲霏感覺自己彷彿被世界遺棄般。卜傑走了,愛也純隨自安藍四海雲遊,而等待志光的消息就只是一張燙金喜帖——志光和小棋的婚禮趕在一年將盡前舉行了!單是看喜帖的精緻設計和宴會廳的安排即知是大手筆。雲霏沒有這般好興致去湊熱鬧,她連帖子都沒有打開來看,就收進抽屜最底層。
她不知道自己何時已「進步」到能做到如此漠然。
這回,她不只是沉在河流的底層,而是沉在世界的底層了!索性謝絕一切干擾,完全閉關,全力著手翻譯工作和開始進行第二部小說。
這樣一來,她又進入完全自我的一套生活規律。愛咪照樣畫畫、遊戲、準備三餐,都不用她操心,反而讓她茶來伸手、飯來張口,諸多便利。
新稿子進行得十分順利;有了第一次的種種曲折磨練之後,表現技巧上的問題較能掌握,往往一下筆就靈感泉湧,無法間斷;她也樂得投注其中。一頭鑽進文字世界,將一切「奇思幻想」摒除腦外,藉以讓一些痛楚漸漸遠離。
就這樣,雲霏蝸居在自己的一方天地中,寫累了睡,睡飽了又開始振筆疾書;而想停下來的時候,她就看書、看錄影帶,或拉愛咪看子夜場電影,大部分時光就這麼寧靜而平和地流逝。她的心力有了成果,小說的進度穩定,她感覺自己整個人也漸漸充實飽滿起來,慢慢擺脫了曾經讓她痛哭的傷害陰影,事件的脈絡逐一地清晰展現。只有在夜闌人靜時,她倚窗獨坐,面對一片黑暗細細思量,聽見自己心底最幽密隱蔽的聲音,她才不得不承認那份小小的騷動——
她想念卜傑。
她不得不承認,她真的思念他!
也許人都要拉開距離才看得清思念,也才看得見自己。
★ ★ ★
飛機還沒落地,卜傑就迫不及待地往下望。
從未有過如此歸心似箭的體驗;以往慣於當無牽無掛的空中飛人,四處皆為家,這趟國外之行刻意拖長了旅程,但地有如跟自己作一場角力。拗不過的時候,就棄歸鄉。直到熟悉的土地映入眼簾,才知道家的牽引力量大得令他吃驚,那是主宰他的磁場——
家;還有那個「家」裡的人。
他先叫了車將行李運回大廈,匆匆打理好門面,即開車直奔那有雲霏和愛咪的地方。
一進屋子,卻叫他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都人了夜了,屋裡也不開燈,一片烏漆抹黑;而客廳裡是一片混亂,雜亂無章的書報、雜誌、椅墊和宣傳單丟滿地,還有四處凌亂未收拾的碗筷與餅乾盒,牆上甚至巴著一隻大型蟑螂!看到有人進來,咻地爬到牆沿「嘰」地飛越他頭上,然後溜進沙發底下不見蹤影。
怎麼回事?屋子遭小偷了還是雲霏她們出遠門?該不會是搬家吧?!她們在的時候,房子總是乾乾淨淨的,尤其能幹的愛咪會爬上爬下做好清潔工作,十分愛惜這個美麗的地方;她總不說這是一幢房子,而把它看作是個家。千萬、千萬不是她們在他不在時履行承諾「盡快」搬成了家了吧!
卜傑一口氣衝進雲霏的房間,感謝老天爺!有人在。然而細看之下,他的心臟撲通直提到喉嚨口。
房裡只捻亮床頭昏暗的小燈,雲霏一動也不動地躺在床上,愛咪坐在床邊的高腳椅上打瞌睡。
她一睜眼見是他,消瘦不少的一張小圓臉一掃陰霾,終於露出一絲欣喜笑意,只是仍掩不住大眼睛裡盛著的疲累。
「呵!太好了!你終於回來了!」她嬌嬌地輕吁,「你不要怕,這不是天花,醫生伯伯說霏霏長水痘了。」
「多久了?」看來情況滿嚴重,卜傑不禁暗暗自責,應該早打電話回來的!如果自己縮短了業務行程,說不定雲霏的情況會好些。他抱下愛咪,她似乎快累得連站著都會睡著,眼皮要用牙籤才撐得開。
「好久好久了。」她張開手比成最大最長的樣子。「真好,把霏霏交給你照顧啦。」
她像爬山那樣爬回自己的小床,兩秒鐘不到就掉進甜蜜的夢鄉。
卜傑先請了熟識的醫生出診,確定病情無礙,只是要充分安靜休息補充水份、注意衛生。大人長水痘確實比較麻煩,尤其她伴有些發燒現象,退了燒就沒事,只是起碼要再一個禮拜才可能完全恢復了。
卜傑早已忘記自己長水痘是幾世紀前的事。在床前看著安靜熟睡的雲霏,別有一番不同感受。難得見她如此安靜馴服;是情人眼裡出西施的定律在作祟嗎?儘管她類似奄奄一息地躺在那兒,臉上又是佈滿大大小小褐色的圓痘痘,他還是愛看她,比平時更甚!完全沉靜下來的她竟讓人有種——憐愛的情緒。讓他想陪伴她,盼她快快痊癒起來,又是那副健壯、傲氣十足的模樣,憐愛?雲霏若聽到這兩個字一定會笑掉大牙,要不就搬出她那套女權主義的本事抨擊他的論調,罵他男性膨脹、沙文本位……
唉!先珍惜這種千載難逢的「和平」、「寧靜」吧!
當天晚上,卜傑就在房間裡打地鋪,定時幫雲霏量體溫,直到確定她已退燒才安心睡著。半夜裡她有一次迷濛醒來要水喝,看見他,眼神顯得很古怪,呻吟似地——「我一定又在做夢!」
卜傑忍不住笑了。「又」在做夢?這麼說,他很受她的夢境歡迎嘛。「不是做夢,我真的回來了。」
雲霏傻呼呼地笑了,「哦。」水也不喝,又安靜地睡著了。
隔天一早,卜傑回樓下自己房間裡,稍事整理後到公司巡視一趟;中午再回到家裡,愛咪已俐落地將雜物都整理乾淨,坐在窗邊畫畫,雲霏則是醒著的。
愛咪高興地直撲進他懷裡撒嬌,又溜下來,說是要去炒好吃的面給他嘗嘗。「霏霏還不太能吃東西,不過我也在鍋子上煨了一些小魚粥。」
雲霏一看到他就羞得拉被單高蓋過頭。
卜傑動手去掀,她不不讓。
「幹嘛,無臉見人啊?」
「好醜!不要讓你看到我這個糟糕樣子。」
卜傑笑著坐下來,「該看的昨天都看光了,現在這也來不及了。」
雲霏自動褪下兩寸被單,露出滴溜溜轉的眼睛。等確定他沒有嘲笑的意思後,才啪地整個拉開;歎氣——「算了!嚇死你活該。」
「不至於啦,反正跟原來的樣子差不了多少。」
雲霏的身體還虛弱,但眼睛已恢復炯炯神采,瞪起人一樣用力!卜傑拍拍她。
「你是我所見過年紀最大的水痘病患。老病童哦。」
雲霏即使再討厭他的「調戲」,仍不忘提醒他注意——「你應該長過水痘吧?否則小心被我傳染。」
「我免疫了。不過你得注意一點,醫生說你要好好靜養,不可亂抓痘子,當心會留下疤痕。」
「還要多久才會好?我真受不了自己的樣子。」臉上、手上、身上全癢得不得了,愛咪又不肯給她鏡子,說是要做好事。
「快好了,就快好了。」之後他總是用這句話來回答她的迫切期待。
就這樣,愛咪和卜傑分工合作,輪流照顧愛昏睡的雲霏;卜傑一方面要照管公司業務,又要趕場照顧病人,便有疲於奔命的感覺;然而他累得很高興,經過這一場病,他和雲霏與愛咪的關係愈形親密,簡直像一家人了!
這在他來說是完全嶄新的體驗,他很享受它。在那兩個月的旅程中,他全盤回憶著和雲霏相處的種種,始終在問要如何走下一步?這個女人在他的生命裡扮演何等角色?他,又已準備好迎接一切了嗎?這最後一個問題讓他猶疑良久;因為雲霏出現得太突然,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他好不容易治癒心靈的創傷回到生長的地方,原本只想全力專注於事業,絕不再讓任何女人進入、擾亂他的生活,更不要讓婚姻的夢魘有重演的機會,絕不——然而她們就是了出現了,理所當然地出現在他的房子裡、在他的生活中,想擋都擋不掉!他沒想過會被這個外表既不溫柔可人也非艷麗出眾的葉雲霏所吸引。她不是炫目的美女,什麼都不是,純粹就是她;而愛情偏偏在他們之間流竄爆發。
一半類似詛咒,一半有如命運注定。
而一切猶豫在看到她安靜的睡臉時粉碎殆盡。聽起來很奇怪,不過他確實是在她長水痘熟睡時明瞭並確定自己是愛她的。
那麼,剩下的就是她的部分了。
雲霏在一周過後終於完全「恢復原形」。慶幸自己還算清秀、「還過得去」的臉孔沒留下什麼恐怖痘疤,這都得歸功於有兩個超級私人看護。對於卜傑細心看顧、盡力的一切大小事,她點點滴滴看在心裡。這一晚,她放下稿子,拿著小鏡子左照右照,卜傑又晃呀晃地晃上樓來,竟只穿著汗衫短褲,她也只好裝作見怪不怪。
「還照?已經美得會冒泡了。」他突然為發現這句話語的真諦所在而樂不可支。「我知道了,這個泡原來指的是水泡,就是水痘!」
雲霏對這種人只能用搖頭歎息表示。
「喂,卜傑,我有句話要告訴你。」
「喔,三個字的對不起?」他興致勃勃的。
雲霏領會過來。「別想了你!」她第一次主動牽他的手,「是謝謝。很謝謝你這一個禮拜來的辛苦。」
「我還以為是更具爆炸性和誘惑性的話呢。」他抱怨的表情。
「那你可有得等了。卜傑,說正經的,我有個問題問你,也許冒昧些,請別介意,你——為什麼會離婚?」其實她想知道的是,會逼他踏上離婚之路的是怎樣的一個女人?經過這段日子的相處,她相信她已經認識了真正的卜傑,那個隱藏在冷酷魯莽外表下熱情溫暖又柔情的卜傑,那個更為真實的他,是——相當迷人的、耐人尋味的。
卜傑的反應卻是一僵,隨即一笑,卻淡淡帶過——「離婚還需要理由嗎?兩個人無法再共同生活,所以決定拆伙,不就這麼簡單?」
雲霏還來不及說些什麼,卜傑已歎了口氣,「雲霏,或許以後有機會再談吧。我看你已康復了九成九,又恢復了作家敏銳的觸覺,四處挖掘探索。你實在有才華,應該好好把握機會與時間,有本事就好好寫出像樣的東西給欣賞你的人、特別是給曾經看不起、懷疑你的人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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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半月不見愛純,再見卻恍若隔世,全然改換舊模樣。
雲霏長過水痘後,像脫了層皮,膚色愈形白皙,而愛純卻是曬黑了,也更苗條而結實;以往最愛打點妝扮的她褪去所有飾物包裝,簡單素雅。她們約在集貨市場街見面,雲霏猛一看還認不出是她。
「我的天!有人長完水痘會變漂亮的嗎?你是古往今來第一號喔!」愛純腦後是一束整齊黑亮的長馬尾,整個人沉浸在奇異的氛圍中,使她的素淡反而有種令人移不開目光的美麗。她挑起一雙深藍布鞋仔細端詳檢查,要她幫著看,「這雙好不好?」
「現在流行田園風?還是復古?」
「我知道這不是高跟鞋,我要你幫著看,這鞋穿著下田合不合用?」
自小當嬌嬌女被捧在手心長大的愛純要下鄉種田?雲霏的疑問得到了解答。
「我今天找你就是想談這件事,」愛純眼中是嚴肅認真的神氣,還有那麼一抹無奈的憂鬱。那是種還放不下心的苦惱。「我已經托人把公寓賣了,或許以後就到大陸定居,很久很久才會回來一趟。」
雲霏注視著她。經過這許許多多事情,已沒有什麼會讓雲霏感到驚訝,她慢慢瞭解到一件事:任何事都可以發生在愛純身上。就如同有人終生經歷像是一本課本,有人生來就是部傳奇,注定有一波又一波精彩有風浪。「是為了一個男孩子,對不?」
愛純笑了。連笑容都是淡淡的。「他叫吳建國,古板但規矩,可是他那人一點也不古板。他家很窮,一家就靠幾畝田律持,聽起來很誇張是不是?但我就是愛他,就是癡狂——我想我們兩個除了有緣之外,實在找不著原因好解釋了。」
「我以為你是和白安藍一起出去的。」雲霓困惑地。
「我們一起旅行一個禮拜就在上海分手了。我在南方遇到吳建國,安藍現在可能還在西藏雲遊,我們從分手之後就沒能再聯絡上。」
「你哥知道你的打算嗎?」
「你發現最難告訴的就是他;你也知道,他是我最敬愛的人,可是我們兄妹大概因為年齡有段差距,總是沒能那麼親近,我想最好還是由你來轉告了。」
她別有所指的表情令雲霏臉一紅,連忙撇清——「為什麼是我?我跟他又沒什麼。」她一想,這又中了愛純的計——此地無銀三百兩。「還是你哥說了什麼?」
「沒有哇,你看你們倆根本守口如瓶密不透風的,誰能探聽出什麼?還不是我有火眼金睛,一看,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愛純擠擠她。「我當初的預感滿靈驗的,你們能在一起是再好不過。說真的,我老哥是嚴肅一點,其實他是個十足的好男人,值得好女人來愛。唉!他要是知道我的決定,說一定又會有什麼歇斯底里的反應。」
「非走不可嗎?畢竟你的根在這裡,非得連根拔起嗎?」
「我試過,這兩個月來我來來回回跑了好幾趟,就是耐不住想他,耐不住想要和他在一起的願望。我不想再痛苦下去,人生不長,快樂短暫,既然有愛,為什麼不盡力追求?所以這對我來說無所謂犧牲;我想要,有他我就會快樂。所以,祝福我吧。我明天還得去剪頭髮,留長髮實在不適合出力做事,你得幫我多挑些實用耐穿的衣服、鞋子,種田人用不著綾羅綢緞,粗布衣是最適用的了。」雲霏聽了,唯有更細心、更周到的幫忙她張羅一切備用品。她終於明白,素淨的愛純是用著怎樣一種敬慎珍受的心情看待這一切。
是待嫁女兒的心。
牽繫著千里迢迢外的一份愛。
愛,真的就如此義無反顧了嗎?因著相思,可以牽引種子飛向異地,落了地,生了根,再無懸念。
那需要多大、多大的勇氣去承擔?! 只是一個突發奇想;雲霏一時興起,趁著休假日卜傑在房裡午睡,她悄悄拿走車鑰,想要溫習一下拿到駕照後就差不多忘得精光的新手級技術。
趁著暖車的空檔,她隨手拉開前置物箱,看看有沒有其他的CD片或卜帶,卻掉出一疊紙張和雜誌。雲霏一看,發現那些東西眼熟得很,不就正是——她翻譯的蜘蛛人週刊嗎?還有那疊影印稿,赫然是她已寄出參賽的「天使之舞」拷貝版。雲霏每份手稿都會重新影印一份作為收藏,而這怎麼會流到卜傑手裡?既然不是她給他看的,那除非就是經胖咪之手了。
但是卜傑瞞著她收藏這些幹什麼?連她自己都不留漫畫稿,他卻這樣細心地收集齊全;而就她所知,卜傑平時忙得連看專業書籍的時間都嫌不夠用,而且他自稱過了十歲後就不再迷戀漫畫的……
這個激她「光寫些不長進的愛情小說」的男人卻對她的稿子仔細拜讀多加批注,喜歡的句子用紅色劃線,藍筆用在格子框外寫隨想心得。要不是這偶然又偶然的機會,也許她永遠不會發現。
至此,她又更瞭解了卜傑幾分。
瞭解他用心之深;因此更感激他的激勵。
沒錯,起初的時候,他的鄙夷確實挑起她幾分賭賭看的好強好勝心理;一想到他不屑的嘴臉,她更勉勵自己非努力「用力」寫出點不一樣的東西讓他見識見識不可,就算半強迫自己也認了……如今她相信自己確實在前進,雖然還沒有什麼具體成績,但回想起他對她明譏暗諷的鼓舞,實在溫暖。感謝他在那個要上不上、要下不下的關口推了她一把。
要走,就一直走下去;要做,就做最好的!她終於懂了卜傑留在背後始終不明說出來的話。
雲霏抱著那疊稿件好一會兒,將它們排好收進箱子裡。信心滿滿地發動、踩油門——
她正打算繞國一圈,孰料她才轉過正門,就看見卜傑雙手揮舞著朝她跑來,口中大吼大叫地。雲霏心裡一慌張,方向盤不知怎地打滑,車子猛往後撞上大樹!
雲霏的肩膀卡上了方向盤,一陣劇痛震得她幾乎失去意識,整個人麻痺。
這一握不只嚇得她飛掉半個魂,也嚇壞目睹整個意外發生的卜傑。他提早體驗了心臟抽搐的滋味。「你怎樣了?有沒有流血?你受傷了嗎?」
雲霏痛得說不上話,只能叭在方向盤上保持靜止姿勢。等到最初的痛楚漸退,她的上半身不再一片麻痺,她深吸一口氣,慢慢抬起頭,微弱地說:「我沒事,還能動。」
「你怎麼開車的?把自己弄成這樣子!」她毫無血色的臉龐令他擔心得一顆心七上八下。
「你的樣子凶得像要罵人,我一緊張,也不曉得怎麼搞的就……」
「好了,這些都不重要,告訴你一個超級的天大好消息——」卜傑熱切地將她擁入懷裡,好得意地。「你猜是誰來的電話?是河藝公司!他們主辦了一個百萬小說新人獎不是嗎?你得了首獎!首先電話通知,過兩天另有專函通知,首獎哩!你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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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日子,雲霏真的像活在雲端般感覺輕飄飄的,怎麼過都像在做夢。
十年筆耕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這些天來恭喜道賀像潮水般湧進家門,連一個小學坐最遠一排的同學都不知怎麼打聽到這消息的,還打電話來道喜;她則說了無數次謝謝啊謝謝!在這個經驗中,她體會到了選美比賽奪得后冠的佳麗的心情;雖然其實最該感謝自己天生長得美,但還是會喜極而泣不停鞠躬道謝。真的!要感激的人太多了,雲霏怯於獨享這個初次的、成功的榮耀。
河藝辦的小說獎是年度最受矚目的獎,得獎作家除了得到巨額獎金外,也成為河藝極力培養的合作對象,享有一切優握的寫作條件與環境,包括雜誌發表園地的特約;這就表示雲霏已跨出一大步,至少在短時期內,她不用再為生活煩惱,分心兼差,而可以享受專心的創作生活。當然,再來會有怎樣的成績,端看她自己的努力了。
知道她得獎的事,愛咪第一個很臭屁地炫耀:「我早就說過了嘛,霏霏是一級棒的,沒有人像她。霏霏以後會有名,我長大了就負責幫她設計封面、畫插圖。」
愛純則是樂得用力捶得她跳起來。愛純也許是因為最近勤練臂力之故,力道加強不少,加上把烏溜溜的長髮一刀剪得短得露出了耳朵,遠看真像個小男生,連舉止都「阿莎力」多多。「好小子,很爭氣哪!」她抱住她。「看我多有眼光,收容了一個名作家!要好好努力寫下去,不管我以後還待不待在這兒,我命令你要定期交稿子給我欣賞欣賞!飽飽眼福。」
雲霓比誰都實際,連忙打聽稿費、版稅、出版社競開的優厚條件。「百萬小說真的送百萬啊?雲霏你總算發了,這下子我們可要靠你了啊!河藝的老闆聽說長得滿體面,是真是假?多大歲數?結過婚沒有?」
「人家唐先生離過兩次婚,有個三歲小孩了。」雲霏稀奇巴啦地問:「你幹嗎?不要老禿子,打算另物色對象,準備移情別戀?」
「我可是一片好意全為你啊!」雲霓義正詞嚴:「我這輩子是認定了老李,絕不會變節的了,再久我都有耐心等下去。我還不是關心你,年紀一把了,成天窩在桌子前動也不動;不會玩樂,從不約會,你再這樣悶下去當心變成老處女!等到有一天你真的揚名天下,也發現自己發白了、牙掉了,孤零零等著進墳墓,這樣的人生有什麼意思?一個人要求功成名就,也要注重愛情發展,現實與精神合一嘛。老姊我這輩子大概不會成什麼人物,那也無所謂,起碼我有老李!守著自己愛的男人,還有幾十年快活日子等著過,我心滿意足。喂,雲霏,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講話?」
「有,只是我懷疑怎麼時光倒退,好像突然回到高中課堂上,就是那個教歷史的三姑六婆董XX有沒有……」
卜傑則是盯著她,告訴她要謹慎應對、要謙虛,隨即請教,反而是讓自己受益的最佳機會……這時他又變成了嚴格的兄長,盡責地敦促她一切行事未盡完善的地方。
「又來了,教條!」雲霏會這樣伸伸舌頭抗議一聲,實際上是十分開心。她發現自己真是愛他——喜歡並欣賞,就因懂得了他的好,更懂得珍惜。
現在她已有能力承租條件不錯的寓所,卻反而開始考慮:是否在這兒永遠地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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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純來訪,進門時捧著一大束盛開的高山百合,清新香氣四溢,雲霏便是被那股清香吸引下樓的。
「你的手是怎麼回事?」雲霏扳得僵直的左臂引起愛純的注意,「不會是和我大哥大打出手吧?」她笑著將花擺進暫時替代的塑膠罐裡。
「是我開車時不小心撞到的,傷在肩膀,不過醫生說並沒什麼大礙。」
愛純驚訝得眼珠子快要滾落下來:「我哥讓你開他的車?」
「實際上是我偷開他的車。」實際上她「覬覦」他漂亮的進口車很久了。新手的野心不死,只是暫時隱藏而已。「還好他同情我瘀血一大片兼可能受傷的份上,沒臭我一頓。不過車子稍稍破了相。」
「天啊!」愛純只能歎息,「可見我哥有多愛你!那輛車是他的寶貝,別人連摸都摸不得的!而你有膽開了車橫衝直撞,啊哈!我哥終於遇上剋星了。」
雲霏橫她一眼,故意不搭腔。摸著她後頸打薄的短髮。「剪短了不心疼嗎?你留了好久,一直捨不得剪的。」
愛純還是笑。「不心疼,一刀剪去,滿輕鬆的。最誇張的是頭髮剪了,可是大陸——恐怕是不會去了。」
雲霏迎上她帶笑的眼眸。為什麼?距上次見她不過是十天前的事,愛純端然近乎宗教的素淨面龐猶深刻地印在心版上,如今又有一番新的轉折?
「說我勘破紅塵世事也好,還沒開通也罷,對於這一段情緣,是不該再碰觸了。」愛純悠然凝神,「最近遇見了一位師父,他帶我去看前世,為的是想明白為什麼今生會有這樣的糾纏;當初我是下了決心,一輩子再苦也要跟這個人相守終老,不怕千里萬里,再遠都飛得過去,可是所有的想法都在這次回溯中消弭殆盡了。」
「是我自己。」愛純緩緩地接續,「起心動念,一剎那間完全明白了。我突然明瞭了自己最終想追求的是什麼,不是某個人、某顆心、某段記憶或感情,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怎麼看待生命中的、來到生命中的情。」
「照理說聰明的人認真談過一次戀愛就能悟道,也許我慧根太差,前世修得不夠,這一生情劫重,才受這樣的折磨。雲霏,說實話,有時我反而羨慕你的單純。」
「以前我總認為自己是不折不扣的愛情動物;以後,就等有緣人來渡我了。」
「修道吧,能在情路上修行,自救救人,不也是功德一樁?」
雲霏糊塗了:「你的邏輯把我給搞混了。」
「那就當成是我胡謅,聽過便可忘。就算胡謅又何妨?你說是不是?」
門鈴聲打散了雲霏滿腦子的大問號。門外是位全身流露貴婦氣質的陌生女子。
奇怪的是這個穿著桃紅套裝,短裙與黑色細跟高跟鞋的女子並不主動開口搭腔,眨著濃密睫毛與精緻眼影粉彩妝點的眼眸傲然向內張望。
「請問您要找……」雲霏沒什麼架子,先問人。
愛純跟在身後過來:「雲霏,是誰……」看見來人,她顯得十分意外。
女子淡淡地同她招呼:「愛純,你一定記得我吧?」
「當然。」愛純口氣平淡地答道,不忘在唇角掛上微笑。
「你大哥在嗎?」
「這個時間……大概在公司吧。」她不情願地回答。
「那好。我有事找他,先走一步。」女子曼步裊娜地離去,高跟鞋有韻律地踩著答答節奏,有如完美結合。
雲霏望著她的背影離去,提出憋了好久的疑問:「她是誰?」
「災難星。她到底從美國回來幹什麼?」她看了雲霏一眼,「你還猜不到嗎?她就是駱道琳——我那親愛的『前任』嫂嫂駱道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