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濯衣緊鎖雙眉,不勝含愁。
小六麼的眼珠左右搖擺,再一次看看桌子上已涼了的飯菜,忍不住說:「大小姐,吃點東西吧。您已經一天一夜滴水未沾了。」
「我吃不下,撤下。」她敲敲桌面。
「吃不下去也要吃。」哪有像她這樣任性的當家人啊?她難道不清楚自己是玄冥島數千人的主心骨嗎?
楚濯衣推開他端來的飯菜,不勝其煩,「你別鬧我!」
這時,墨白推門而人。
小六麼像見了救星一樣,興奮地跑上前道:「墨大人,您來勸勸小姐吧,她都一天沒吃飯了!」靳二爺不在此船,只有墨大人說的話,小姐才會聽啊。
「你先出去吧。」墨白拍拍他瘦小的肩頭。
小六麼摸摸鼻子,識趣兒地告退。
「為什麼不吃飯?」墨白低斥。
「想到從明日起就要斷糧,你叫我如何吃得下?」楚濯衣一捶桌子,震得茶壺茶碗嘩嘩作響。糧草不足乃兵家大忌,她明明吩咐下去切記備足糧草,為何還是在關鍵時刻出現差錯?紅毛鬼子就要被踢出台灣了,如果此時退守,可謂功敗垂成啊。玄冥島分兵三路從不同方向夾擊赤嵌樓,因此並未同行,倘若一方有難,發出去的求救的信號早該有回音了。何以到現在都沒有任何反應?真是進退兩難!
「靳二爺跟師哥有沒有消息?」
墨自十指交握,沉吟道:「沒有!似乎一切靜得過頭了。」白天,另外兩路人馬的炮火相應,可一到夜晚就像憑空蒸發了一樣,杳無聲息。更奇怪的是,他現在聯絡不到鄭成功,只能遠遠瞧見駐守在金門、澎湖的大明官兵,望洋興歎。
「白,你覺不覺得有點不對勁兒?」楚濯衣撩開小簾子,望著外面星星點點的大海波面,「起初還能見得到大明的官兵在左右,現在卻一個鬼影子都瞧不見!」
「是不大對勁兒。」墨白的腦子不停轉動,苦苦思索。
恰在這個關頭,大船一陣劇烈搖晃。楚濯衣扶住墨白穩定身形,兩人面面相覷,不知所以然,只得匆匆出艙。
手下幾個兄弟拖著一人慌張地奔來。
昏暗的月光下,被拖來的人滿身鮮血,傷口翻著刺鼻的鹹腥味兒,像是被海水浸泡過一樣,濕漉漉還滴滴答答淌著水。
這、這不是楚天闊的貼身護衛——海月?!
「海月!你快醒醒,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兒?」楚濯衣的整顆心高懸著,她顫巍巍地支起他的上半身,赫然發現他的右袖下空蕩蕩無一物。
她探指點他的太陽、太陰和闕陰幾道大穴,海月這才幽幽轉醒。
「大……大小姐……」他一喘息,嘴角又溢出大口血。「快……快去救天闊少爺,他……他遭偷襲了……我拚死逃出求救……遲了……就來不及了……」
「是誰?是誰幹的?你快說啊!」楚濯衣目中噴火,拚命搖晃他的肩頭,希望可以再度喚醒他的意識,「海月——」
墨白探看他的鼻息,心一涼。
「他……死了」
「死了?」她喃喃地重複,兩隻眼瞪得像鋼鈴一樣——怎麼可能?那個總是自詡命長賽過彭祖的海月就這樣死了?
不不!她一定是在做夢!
「海月,別跟我開這種玩笑,一點都不好笑,你快點醒醒啊!」她拍拍海月冰冷的清瘦面頰,嘶啞了。
「冷靜!」墨白緊握著她的手,借此傳遞他的溫暖和力量。無意中一瞥,眼角的餘光掃到甲板上被鮮血染紅的粘稠血漿。
奇怪的是,血漿上面有被劃出的幾道指痕——
「濯衣,你看這是什麼?」
楚濯衣俯下頭觀瞧,一怔,「好像是海月方才劃的——」
「二……斤……」他困難地辨認模糊的字跡。
「你說,他想告訴我們什麼?」她托著下巴,若有所思。
墨白挑眉,「你的意思是……海月在提示咱們有關兇手……」單憑兩個字很難下論斷,究竟這個「二」和「斤」有何聯繫?
二——斤——
莫非——
「果然是內奸!」墨白一拍額頭,驚道:「『斤』是姓的偏旁,也是諧音,『二』則是他的排行!海月右手已斷,用左手寫當然反著看順,他沒力氣寫完,就故意用此來提醒咱們——背叛玄冥島的人是靳二爺!」
靳二叔背叛玄冥島?
轟隆隆——腦子像炸開鍋一樣——
楚濯衣握著墨白的那隻手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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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白推測得一點兒不錯,背叛玄冥島的人正是靳二爺。
同時,另邊廂——
他晃晃亮燦燦的鬼頭刀,一腳踩著受到重創而倒地的海雲的手背,一邊仰著猙獰的老臉,譏笑道:「楚天闊,你不是很講義氣嗎?就這麼捨得讓我把你的左膀右臂給殺了不成?」
被逼到船尾的楚天闊不禁咬牙切齒,「我早該猜到背叛玄冥島的人是你!除了靳二爺,誰還會有這個本事偷天換日,將糧草換成稻草,剩下的火藥變成麵粉?我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老匹夫,若我猜得不錯,當初謀害大小姐和我家二弟楚天長的人就是你!」曾經,他還天真地以為二叔不會狠到將自己生活幾十年的玄冥島給毀了,現在看來,真是大錯特錯!只是,那樣對他究竟有何好處?
不復昔日的慈祥持重,靳二爺原形畢露,陰毒地瞇起眼眸,「既然把話挑明了,我也沒必要再瞞下去!你說得不錯,當年暗害濯衣和天長的人就是我!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想打天下就必要夠狠!哼哼,可惜跟在楚爺身邊幾十年,他始終做不絕——更可笑的是他收的徒兒一個比一個窩囊,而他的女兒竟愛上了官府中人,哈哈哈……」目露凶光,大腳在海雲的手背上轉踩,踩斷了他的手骨,痛得海雲慘叫。
海雲叫了一聲「少爺」,與他目光灼灼相對,而後毫不猶豫地以另一隻無礙的手勒住靳二爺的腳脖,張嘴死死咬住其上的筋脈。
靳二爺痛得高舉起刀,自上至下狠狠地穿透了海雲的腦顱!
一剎那,楚天闊縱身而起,橫劍扎人靳二爺胸前因下刺而敞開的空門。
靳二爺瞪大眼,口吐鮮血,不敢置信地道:「不……不可能……你會為殺我……而犧牲海……海雲……不可能…」
楚天闊冷冷地一抽劍,粘稠的液體隨之鋪天蓋地地噴濺而出。
「他死得其所。」
「不餓不會死……」靳二爺不服輸地喘粗氣,手捂著汩汩冒血的傷口,仰頭望著船帆上那個斗大的「楚」字,心有不甘,「我不——不會輸——呃——」言未盡,不支倒地而亡。大船上跟隨靳二爺內訌的人一見叛主已死,不由自主地紛紛扔下刀劍,錯愕地停下纏鬥……
「師哥——」匆匆趕來接應的楚濯衣攀著掛梯登了大船,看到甲板上狼藉恐怖的一幕,就覺得腦子一陣昏眩。
楚天闊抱起海雲的屍體,將他血肉模糊的頭顱壓人懷中,痛楚地閉上兩目。
楚濯衣蹲下身,哽咽地道:「師哥,海雲他……」
「死了。」楚天闊堂堂七尺男兒,淚流滿面,冷冽之氣從四肢灌至百骸。
「二叔……」楚濯衣捂著嘴唇,扭過頭看看倒地的靳二爺——那個她曾經視做父親一般的男人,那個令玄冥島的兄弟們無不敬重的前輩!為什麼會是他?他看著他們長大,難道就沒有一點舐犢之情?
楚天闊一吸氣,沉聲道:「海月呢?他……為何沒跟你一起來?」
「他……也死了。」楚濯衣紅了眼,困難地吞吐。
「啊——為什麼——」楚天闊胸口好似被人重創,一陣劇痛,下腹的舊傷頓時裂開口子,鮮血染紅了衣襟。
「師哥——」楚濯衣伸臂去扶他搖搖欲墜的身軀,就在同一刻,腦後生風,一股強勁的力量自後方襲來——
「閃開!」對著她的楚天闊一掌推開她的身子,想躲已來不及——
楚濯衣回頭再看,楚天闊的胸膛上赫然紮了一把鋒利的刀。
「哈哈……我贏了……哈哈哈……」靳二爺竟沒死,不知何時爬起,趁眾人不曾注意之時,偷襲成功。
楚天闊雙拳緊握,運功,鋼刀從胸口迸出,刀柄正擊中靳二爺的腦門,當即斃命。
彈指間的工夫,楚天闊也頹然倒下。
「二當家!」
「師哥!」
楚濯衣方寸大亂,「撲通」一聲跪下,抱起他渾身是血的孱弱身軀,「師哥,醒醒,你快醒醒!」
楚天闊乏力地眨眨眼,「別哭……」想抬手為她試淚,卻心有餘而力不足,「現在不是哭的時候……你還要為兄弟們謀出路……」嘴角的血絲不由自主地往外流,嚇得她連忙以袖為他擦試,可惜,那鮮血就像是汩汩泉水,不斷外冒。
他吁一口氣,細若游絲,「聽我說,二叔背叛了咱們……他勾結官府中人,將咱們的糧草、火藥掉了包……快撤退……遲則生變!」
「我知道。」此刻的她萬蟻噬心,痛苦難當,「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輕信官府承諾,你就不會受傷,海雲。海月就不會死!是我對不起你們!」
「不是你的錯!」 他急促喘吸,胸膛劇烈地起伏,「是二叔……背叛了咱們!他不顧多年……情義……王八蛋!他才是畜生不如!天長是他害死的!天長……唔……」說到沉寂多年的傷痛,忍不住悲從中生,氣血上湧,「哇」一口血噴灑而出。
「師哥,我求你別說了。」她的衣衫都被他的血染透?
「濯衣……墨白呢?」他疲累的眼神逐漸渙散。
「他和小六麼留守在我的指揮船上。」楚濯衣強裝笑臉,「你不會有事,咱們馬上回島,找大夫給你治!好不好?」
「你——快回——」楚天闊聞言一急,力不上傳,氣絕身亡。
「師哥!」楚濯衣大叫,聲淚俱下。
船上所有玄冥島的兄弟莫不泣下,刀劍落地,放聲痛哭。須臾,也不知誰喊了一聲,大伙這才注意到海上來了幾十艘戰船,在向他們緩緩靠近——
楚濯衣抬起含淚的眼眸,揉一揉觀瞧,就見船帆迎風招展,「鄭」字赫然人目!
可是,那為首的戰船竟是她的指揮船!
莫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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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船。
被兵士限制自由的墨白不屑地瞅著面前那張醜惡的嘴臉,冷冷道:「真可笑!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君無戲言』?鄭成功人在哪兒?讓他來見我!」
滿身戎裝的鄭泰百無聊賴地擦拭長刀,聽後,懶懶地應道:「我說墨大人,咱們也是為你好!一旦除掉了玄冥島的餘孽,可是大功一件!到時候,封官晉爵,富貴榮華享之不盡,何苦太固執呢?欲成大事,不拘小節。哎,我堂兄那個人就是不識時務,如果不上疏他把調走,還能順利『請』你回來嗎?你就等著看好戲吧,等他們鬧夠了,咱們就去收場!哈哈哈……」
「混賬!」墨白氣得臉紅一陣紫一陣,語不成調,「大敵當前,你們竟敢明目張膽地公報私仇、藐視王法?」倘若失去這個奪回台灣的機會,又要蹉跎多少歲月?
「王法?到底咱們是誰藐視王法?」鄭泰翹起二郎腿,咧開嘴,「姓墨的,別給臉不要臉!誰不知道,鼎鼎大名的狀元郎從堂堂二品督御使一夜降至七品巡按,說得好聽點是代天巡守,說白了就是——放逐!咱們給印信的面子,喚你一聲『墨大人』,哼哼哼,惹惱了咱們,就是宰了你,跟捏死一隻螞蟻有何區別?」說著以涼冰冰的刀刃一拍他俊美得令人嫉妒的瞼龐。
墨自偏過頭,眼眸瞪著他猙獰的面孔,絲毫不為所動。然而,他的心卻不似表面上的坦然——
濯衣還在對面啊。
所有玄冥島的戰船上都沒了糧草,剩下的火藥又被換成麵粉,這要如何禦敵?恨只恨那可惡的叛徒——
在楚濯衣登小船去探視楚天闊的情況後,他就被人迷昏了過去。誰都想不到,這個人竟然就是一直伺候在楚濯衣身邊的小六麼!不不,不能說那是小六麼,而應說是由當初他一時心軟而救下的負心郎易容所扮的小六麼……
那個臭小子,早在出發當日就被暗中勒死了!
「你以為那時靳二爺和鄭大人為何來晚了?除了換糧草和火藥,當然就是策劃內應的事情了!呵呵呵……你以為楚濯衣偷偷放人的事情,姓靳的不知?他是在放長線釣大魚,妄想利用朝廷除掉眼中釘。不過,千算萬算,也算不過咱們泰爺!他被自己人殺了也是預料中的事兒!鄭成功那個頑固的傢伙已被咱們泰爺支走,看這回誰還能救楚濯衣那個賤人!」
是他,又是他害了濯衣!
一念之差,造成了無可挽回的悲慘結局。
他要死多少回,才能抵得過無窮無盡的罪孽,才能還給濯衣最重要的親人?
滄浪誤我,我誤滄浪?這一刻,他真的茫然了。為學半生,所報效的朝廷究竟給蒼生一個怎樣的天下?
悲天憫人卻不能感化惡人,那麼,要善心何用?
赤膽忠心卻不能感化帝君,那麼,要執著何用?
墨白幽幽地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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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姐,他們開始放箭了!」
一支支燃火的弓箭急若雨發,將楚濯衣等人的戰船團團圍住,好似籠罩了一張綿密的天羅地網,可謂插翅難飛。
「咱們這幾艘船還有多少糧草和火藥可用?」楚濯衣命人暫且後退。
「大小姐,糧草只能支撐到明早,而火藥則一點都沒有了。」
「啪!」楚濯衣一怒之下折斷了三支箭——
遙望對面,那艘不久前她還待著的指揮船,心裡七上八下——墨白啊墨白,難道連你也背叛我?又或者說,你也遭到挾持了不成?
不少護航的小戰船都被燃燒殆盡。
楚濯衣疲憊不堪地抹一把臉,當機立斷地下令:「把所有燈火全部熄滅!」
頓時,整個海面只剩下朝廷的官船閃耀著通明的燈火,其餘四周漆黑不見五指,耳邊的浪潮聲一波蓋過一波,怒吼著、咆哮著、奔騰著襲捲而來。
如此——官在明,盜在暗,形成強烈反差。
楚濯衣在夜幕的掩護下,雙足點地,騰身攀上桅桿,沉腰扣箭,手腕一反,「嗖」的一下長箭宛若疾風勁草,劃破長空,直射向對面帥旗下的人。
「啊——哦啊——」
帥旗下的鄭泰覺得冷風不善,伸手抓住一側假扮小六麼的那個負心郎擋在前面,即使這樣,那支箭的力道之強竟在穿透負心郎的肺臟後,又刺破了他胸前的護心鏡!相較於玄冥島的雀躍,官府則亂成一鍋粥。誰都料想不到,一群海盜之中竟有人擅於百步穿楊的本事,而且是一箭雙鵰!
鄭泰冷汗直冒,一屁股癱軟在地。
墨白似乎明白了什麼,嘴角挑起一抹若有似無的淒笑。他微一頷首,「鄭大人,俗話說兔子急了還會咬人,你不會不懂吧!玄冥島不是泛泛之輩,你這樣逼下去,恐怕他們會不擇手段地反抗到底,介時損失慘重的還是官府。」
鄭泰拉正官帽,狼狽地站起身,脫他一眼,「你想說什麼?」
「食君俸祿,自當忠君之事。」墨白斂眉,淡淡地說道,「下官願乘一葉小舟,到玄冥島那群海盜的船上當說客,憑三寸不爛之舌,勸他們投降。一來,可以顯示朝廷寬容大度,鄭將軍不計前嫌;二來,避免兩廂對壘,死傷無數;三來,兔得荷蘭人趁火打劫,鑽空子。不知大人覺得可否?」
鄭泰嘿嘿笑道:「你以為本官是傻子?你一旦上了賊船,還會回來嗎?」
墨白不以為然,「鄭大人此言差矣。玄冥島的戰船已被團團包圍,插翅難逃,下官就算到了那邊又如何?大人還怕攔不住我?」
鄭泰眼珠轉轉,沉吟片刻,最後答應下來——
就這樣,墨白再次代表官府來見楚濯衣。對峙,對峙,空氣就像是凝固了一樣,鬱悶得令人窒息。
艙內,楚濯衣將手下那些眼中快要噴火的兄弟先行摒退。
灌了一大口酒,她濯巍巍來到他面前,與他四目相對。忽然,「啪」一巴掌摑在他白皙的臉龐上,立即,五個手指印鮮明起來。
墨白門也沒問,任她痛快地發洩。
「知不知道為何打你?」她一字一句地問,眼中泛著血絲。
墨白閉了一下眼,隨即睜開,「我知道……我是官,而它背叛了你和玄冥島。」
楚濯衣哈哈一笑,笑中蘊著淚水,「你的任務都完成了,那又來做什麼?踢落水狗不成?喔——我懂啦,你想當說客,對吧?你想看這玄冥島徹底瓦解對吧?呸!我告訴你,就算玄冥島的兄弟死得只剩下一個,也不會降狗官!做你的春秋大夢吧!」
「不是。」墨白盯著她的眼睛,不顧她的冷嘲熱諷,毅然道:「我不是說客。我也不會勸你,我來,只是想陪著你,無論是生還是死。」他是個有血有肉的普通男人,他要保護自己心愛的女子。如果,他們注定不能同生度日,那就死在一起。活著要擔負太多無可奈何的事情,惟獨死,他可以選擇自私一點。
他冒著天下之大不韙,就只是……來陪她?
「陪我?真不敢當,墨大人!」楚濯衣的嗓音尖銳——她說的話不是內心的話,而內心的話也說不出來。明知不能都怪他,可她再和他相守的話,那該如何去面對死去的手足和活著的兄弟?
墨白尚有大好的前途,何必連累他呢?
緣分到此,真的該作個了斷。一份原本就是天理不容的感情,強求只會落個家破人亡的下場,她身後血淋淋的教訓還不夠嗎?
她從來不曾懷疑過他對她的情,即使是現在——
情由心生。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能細細地體味到那份真切。他能出現在這危險的地方,說明他是真心抱著與她生死與共的念頭而來,無可置疑。她若死了,塵歸塵,土歸土,大不了在黃泉碧落和兄弟們相會;可是,他不能,她也沒資格要求他這樣做。他不是單獨的一個人,在他的身後還保有一個家族的興衰榮辱。倘若,他糊里糊塗死在海上,朝廷那些無恥之徒會放過他的家人嗎?隨隨便便扣上一頂叛敵的帽子就會讓墨家生生世世翻不了身……
愛他,就不能讓枷鎖困住他——畢竟,他是真的愛她,足矣。
楚濯衣踮起腳尖,兩手捧住他令人心醉的臉龐,突如其來地吻上他的唇。趁他驚愕之際,微壓他的舌,將一顆藥丸送人——
「你——唔——」墨白的嗓子一陣幽香,似乎嚥下了什麼異物。
「墨白——你要好好活著——」言罷,她用力地推開他,吩咐手下人進來將墨白捆綁起來。
「濯衣?」墨白不明所以,剛欲再說就覺得頭暈舌麻,腿腳不聽使喚。
「把他給我送回對面!」楚濯衣冷然地從袖中倒出牙腸刃,當著所有人的面,在青絲上一割,當即斷成兩截——
青絲,情絲;青絲斷,情亦斷。
「你我從此刻起,恩斷情絕,不及黃泉……無相見!」她負手轉身的剎那,婆娑的眼淚已氾濫成災。終於,她能體會到墨老夫人在回憶起孫傳庭老將軍那句「不及黃泉無相見」時的辛酸無奈——
那是生生的絕望、世世的心碎啊!
「濯衣……別讓我怨你……」虛弱的掙扎聲越來越遠。
她狠狠地一捶艙壁。情到深處情轉薄,要怨就怨吧。
冤家,你生不逢時,若有機會,一定會大展宏圖。希望來生來世再見面時,你我能做對平凡的夫妻,於願足矣。
她終是忍不住緊隨出艙,眺望著大海上那只遠去的小舟,仰天長嘯……
原來,並不是相愛便有了一切,就能像平凡的百姓一樣廝守。
夢就是夢,終究會醒。
只是,這一天來得為何這麼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