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時,別得匆匆;來時,來得促促。
是近家情怯?日間統領千軍的果敢全走了樣。當踏進家門,方知道有種思念渴切得令殷晝渭的心都抽疼了起來。
小唇秀靨今在否?沒來由想起這句詞,胸中一一演繹出女兒凝思的樣子,淺笑的樣子,妙語的樣於,卻想像不出一張關於別後應有的,內心深處,實怕自己在見到女兒的一剎會忍不住摟她人懷,嚇到了她。
離別九日,女兒可曾發覺身邊的爹,其實並非他這個爹?
百味翻攪於心,努力調回自己眺望涇渭樓的眼,瞄向自己的一身緇衣未脫。今晚以前,他仍示宜出現,對女兒的思念,也只能留待天明之後了。
書房之內是一陣黑暗,他推開門,只邁出了一步,便發現了不對勁之處——
「爹爹,這個時候,你應該在兩位美人房中歇下了才對。」
溫雅的女聲不期然傳來,重重擊住了他的神經,他只能愣然地任一室光線驀地大亮,清晰地照出他一身風塵。
「而不應該是蒙住臉面,一身黑色勁裝如遠出才歸。」本想以調笑的聲音說出,但說至後來,才發現兩眼的發澀。
嬌軟的纖軀撲至,他猛摟了個滿懷,腦中嗡地罷住了。
「涇娘!」他難以置信。
臉上的黑巾猛遭揭去,一雙美眸凝睇住他,直至看到這張未變的臉與記憶中的模糊之處。
「爹的臉上有塵砂。」她淡淡地笑,深吸了口氣,鬆開了手放開了他,退了一步。他頓然若有所失,但忍住了。
「你……怎會在書房?」
「涇娘說是湊巧,爹信嗎?」
「不信。」他接過她送來的濕巾拭面,不知該煩惱女兒大有可能全知悉了他的秘密,還是該頭痛如何給她解釋這一身的緇衣。
「涇娘是在這兒守株待兔,那隻兔兒,便是爹。」
千思萬緒最後化於無奈。「也許爹真該用繩縛住你的手腳,拿布蒙住你的兩眼,再用棉團塞住你的耳兒,方能蒙住你的視聽知覺。」
「爹嫌女兒心裡還不夠悶?」幾天來受欺瞞的委屈一時全襲上胸臆,淚閘有鬆動的跡象,使他頓時慌了手腳。
「涇娘,爹是怕你擔心啊!」
「爹爹如此照顧涇娘可承受不起。爹難道仍當我是三歲孩童?一聲不響悄悄走人,留下我天天瞧著『你』同兩位美人親熱喝酒。」
殷晝渭苦笑了下,這幾天他在外奔波,但府內之事並未脫他掌握之外。段篤峒在做他的替身的九日之中並非出現任何紕漏,但他卻對他非常不悅到甚至想痛毆他一頓。
「你明知那不是我。」
「唉,倘若是不知,爹爹忽然如此奇怪,涇娘還不快快請道士和尚來驅邪一番?」
「篤峒詼諧善道,幾天以來,你還不是同他有說有笑的?爹可不想要個不誠實的女兒。」想到這個該死的段篤峒這幾天在戲外不知找了他的女兒多少次,獨佔了他這個當爹爹專屬的權利,他便一肚子不快。
難道是聽錯?她竟像聽到了爹爹口氣中的一股酸氣?她扭頭瞧見爹不自覺露出的吃醋表情,心中那股委屈奇異地一掃而消。
「爹……你當真非得造反不可?」
他正在喝茶,她的話便使他猛然嗆住,反射性伸手摀住她的唇。「涇娘!這兩字可不能輕易出口!」
她支吾地瞠目瞪他,殷晝渭這才驚覺地鬆了手,讓軟了身兒的她倒在他懷中幽幽地吐納,「爹,涇娘並非壞事之人。」
「爹知道。但爹不希望你理會這件事。」
「爹!」涇娘正色起來,「再如此固執涇娘可真要慪氣了!涇娘自信並非草包,也不再是當年那年幼無知的小女孩。爹怕我受傷害,處處為女兒著想。涇娘讓你懸了這許多年,難道不應該為爹分擔點什麼?爹這般地為我好,可知讓涇娘更為難受了?」
「爹知道你不希望我冒險……」千萬感動只溢出這一句。
「涇娘是不希望爹冒險,但爹決定的事,再不讚許涇娘也決無阻攔的分,只希望爹能讓我為你分憂,盡量估低它的危險度,讓涇娘知道爹有幾分勝算,這便夠了呀!」
他歎了口氣,「爹向你保證,沒有百分百勝算的事爹不會去做,爹決不會有事的。」輕柔地執起女兒的小手,看她黯然的神情,負疚於心,但執拗地仍不願讓此事成為他與女兒之間的話題。
「涇娘,你該回樓休息了。」
「不,我在這兒陪著爹……」
* * *
「據目前估計,朝廷禁國擁兵七十萬。爺的麾下除參將石信乃太師薦進的人,坐擁七八千兵馬,其餘一十九萬皆可調喚之師;而皇宮裡十萬御林軍總督是我們的人。大將軍張橫與太師馮雍中直接或間接控制的兵權各分庭抗禮二十萬。而大軍張橫的二十萬兵馬現正遠征在外,如果沒什麼意外,局勢無論在時機或是兵馬上,我方大戰對方,恐怕其勢正是直搗黃龍。」
殷晝渭點頭瞧嚴三復所獻上的羊皮卷裡面更精確的數字,沉吟下分神道:「為免身份洩露,入夜仍由篤峒扮成我去應付那兩個女人。」
偏生女相的男子呻吟了聲,一雙勾魂攝魄的桃花眼帶著乞憐地瞧著座上男子,但瞧他根本無動於衷的樣子,只得認命了。
旁邊的嚴三復似乎已沉吟了好一會,許久眼眨也不眨地——
「不知爺此次起兵過後,這天下……」
殷晝渭不由得抬頭瞧他一眼,當然便聽出了刻意隱藏的試探,但不吝告與。「解天下倒懸,扶燕室,報隼仇!」
嚴三復眉眼笑開了。「解天下倒懸、扶燕室,報輿論仇——爺此次的起兵定然是人心所向,順應民意!」
段篤峒卻道:「我軍以『扶燕室』作為口號,便必須尋到這燕室後人。當初為楊國忠流放的太子燕棣為先朝左丞相所救走,同時還有一位公主燕柰。現已失蹤,要尋來實不容易。」
殷晝渭搖頭,「不,別忘了燕氏姐弟身邊並非沒有輔助之人,這幾年的默默無聲,定然是密籌恢復燕室之事。無須尋找,我猜時機成熟之時定會有人找上門來。」
外頭家僕磕見,嚴三復出了房前去處理。一時間室內只剩他倆,段篤峒開口:「爺,最近華府頻來請柬,小姐已答應幾天後將赴會,屬下瞧那華府未必安什麼好心。」
眼抬了起,手中物事也放下。他想起華威容可是全京出了名的好色淫亂之徒,皺了皺眉。
「要不我……」剛揚起的聲音被不快地打斷。
「你倒是挺關心我的女兒。」兩道凌厲的目光射向滿含熱切的段篤峒。
「呃!」為時已晚地瞧見心目神祇滿臉算賬意味,手心出汗。他驚疑地瞧一隻大手在他面前停住,像在索要東西。
「什麼?」
「拿來。」簡單的兩手,眼裡的嚴峻卻不容他犯糊塗,而他天殺地仍是忘了他是否拿了什麼不該拿的東西。因而他好牽強地乾笑聲,虛心求教。
「哼!」重重冷哼,那隻手毫不客氣地抽著他懷中珍藏的一方絲巾,回身已塞入自個兒懷中。
這,這是為了什麼呀——
段篤峒口瞪口呆。
* * *
十五這天,一向冷清色調的涇渭樓換上了喜氣紅籠,殷晝渭為了女兒的生日特告假一日,商量早膳過後,陪同女兒一齊到大慈恩寺進香還願。
「來,吃一點壽麵,長長久久;吃一點甜圓,團團圓圓。」
桌上以擺上好幾式精緻的小點,啾兒未進門嘟囔,引來裡面涇娘的一聲呻吟。
「別又來了。啾兒,你哪來的這許多的花招呀!給我安安穩穩坐著豈不好?」
「怎麼行?今天可是小姐的生日,就算我們要閒著,老爺可不准。」
紅暈驀地襲臉,她笑著同啾兒打鬧,眼角卻瞄著門口。爹答應陪她的,怎麼還未出現呢?
「喲,小姐,等誰來著?」啾兒一臉的暖昧。
啐了一口,忍不住又道:「啾兒,爹呢?」
「老爺?」啾兒掩口笑了,臉上的神情讓涇娘不得不正視起來。
「怎麼了?」
「沒什麼!倒忘了恭喜小姐。啾兒在這裡給小姐請安了,祝小姐芳齡永駐,越長越美,早謀良媒。」
啾兒話中有話,涇娘扯住她的兩根小辮子,逼得她不得不傾倒腹中話。
啾兒告饒,眨眼道:「有兩位公子爺一齊給小姐送禮來啦,老爺正在前廳應付著哩。」
涇娘一怔,「什麼公子爺?」
「小姐就別裝糊塗了!一位可是堂堂中書令之子,叫什麼來著?聽說可是那長安第一美人華絕容之兄,想來自是風流倜儻不在話下;另一位更有來頭,最近剛中一甲狀元,父親乃當朝太師,姐姐是當今皇上最寵愛的妃子,可是朝中大大的貴人。兩位公子在小姐生日獻禮,相互爭風吃醋的,其意自明,其中那一位華公子近來可是踏破了殷府門檻,遣媒婆向老爺提親哩。」啾兒促狹地笑,言下大有請小姐作個明示不可。
涇娘好氣又好笑,若是啾兒知道自己口中「風流倜儻」的華公子就是曲江池那夜那猥瑣輕狎的男子該作何想?
「大清早怎麼有只雀兒喳呼著什麼?」門外傳來一個聲音,教啾兒聽了,慌而行禮。
「爹!」涇娘整張臉揚起了來,抬眼輕易地便捉到他笑容下的一絲不平緩,想必剛發完標,「壽麵壽膳,就等著爹了。」
今天的她,在乎日的素妝之中多束了一圈玉石雕成玫瑰模樣的鐲釧,更顯妍致秀麗。
「這麼斷定我就不是段篤峒?」
她眨眼,「涇娘與爹早就靈犀自通了,爹這點伎倆,還難不倒涇娘啊。」
他哈哈大笑,頓覺今早上的鬱悶一掃而空,她也跟著笑。「年年的生日都是同爹一齊過,好希望今後亦是如此。」
他的神情微定了一會,輕扯嘴角,「來,嘗一嘗廚娘為你改良的壽麵。」他將那碗精緻的壽麵移至她面前。
「爹願你永遠快樂。」
「爹每年都講著這一句。」
將面前的食物又移到他面前,瞧她動箸吞嚥的樣子,饒富興趣。「爹希望你快樂就夠了。」見她懶於動筷,舀起一匙藕荷銀杏羹送至她唇邊,她嚥下。
瞧著碗中清碧的藕荷,載浮的白銀杏兒,輕吟道:「終南陰嶺秀,積雪浮雲端。」說完,她舀起另一碗中兀冒寒氣的冰鎮梅子鳧茈湯,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紅葉下山寒寂寂,濕雲如夢雨如塵。」他會意而吟,張嘴後伸手制止她忙碌的小手,「涇娘猜一猜,爹送你什麼禮物來了?」
她雙眼一亮,「及笄時爹送我一隻琥珀狻猊,十六爹送我一隻核刻蘭舟。今年嘛……爹該不會送一個娘吧?」她笑謔。
他輕刮她俏鼻,「不對,再猜。」
「涇娘可猜不出。」
「真猜不出?」他瞧她滴溜溜的眼,「若猜得準了,爹帶你去逛游夜市。」
「可別失信於人?」她揚起了唇邊弧度。
「爹幾時失信於你?」他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精緻的禮盒,放到桌面之上。
「好,我就猜啦。」她起身踱步,兩隻杏眼眨也不眨地盯著他,忽地傾身從後摟住他的脖子,叫道:「這禮物便是——爹向來掛於頸中不離身的古琬圭。」
檀盒被彈開,入眼的是一塊大約兩指寬長的琬圭,極薄。一般玉略透明而帶光澤,而這琬圭更為甚,溫潤的質地似有絲絲溫氣冒出,確是件上古寶物。
涇娘微笑地把它貼入肌膚,殷晝渭說:「這玉奇特之處還不在於它的質地,你再瞧瞧,發現什麼?」
涇娘仔細端詳,此時天際微現薄暉,淡淡地從窗格透進,手中琬圭給光線這麼一照,溫炫粲目。涇娘迎著光線瞧去,只見琬圭中心流光溢彩,隱隱竟似一對龍鳳自空中吐彩。
「我從來可不知道這塊琬圭有這般妙處!」涇娘驚收起來,忙不迭再端詳兩眼,忍不住嘖噴稱奇,「爹,想不到你年青時候落魄一身,竟然身攜奇珍。」
「你又想從爹身上挖出什麼?」他看穿她。
涇娘吐舌,「這證明人不可貌相呀!」她忽靠近他,「大凡上古寶物,又是族傳,定是送給媳婦兒一類的,爹將它送給女兒,這可是一大驚喜呀!」
心怦地一跳,他說:「古物自身的意義在人為,給它另覓個主兒又何須巧立名目?爹將它送你,便是覺得你會喜歡,這可無關什麼意義了啊!」他拿話掩飾。
在他家族的傳奇中,確如涇娘所說,這塊來歷匪淺的古琬圭確是賜予長媳的信物,是地位的象徵。會將她送予涇娘,乃是起於當時一個轉念,本是別無他意,這會兒想來,倒顯得自己居心叵測了。
「那涇娘就多謝爹啦!」
她起身將琬圭珍而收入了繡包,回身時手上捧回一本線裝書,殷晝渭一瞧,封面寫著《李義山集》。
「爹每日奔忙,涇娘卻閒來無事,曾動手箋釋這本《李義山集》。爹也是詩詞強手,對於李商隱的詩定有獨到見解,這冊子閒時隨手翻閱也可解解悶兒。而李詩手法深曲隱晦,涇娘若有什麼注箋訛誤之處,爹可指正。」
殷晝渭接過書冊,正待翻閱,卻給她制住,他微愕地瞧著涇娘似乎薄緋的臉,說不出的怪異。
「爹,回頭再瞧吧——我餓啦。」
一塊桂花泥棗酥遞了過來,他張口咬下,甜甜絲絲的滋味立時掃去他一腔怪異,朦朧中升起了一種若隱若現的貪念:若是能一輩子吃著女兒遞來的桂花泥棗酥,那該多好?
* * *
大慈恩寺最出名的建築,自是大雁塔。
經重修後又遭兵火襲擊,保留下來的大雁塔塔高七層,七層之中,塔的門楣雕刻的是唐代盛時的線雕畫,門旁嵌有「大唐三藏聖教序碑」,若登極而眺,便可見北臨渭水,南倚終南,東西八百里秦川的長安城萬戶人家府邸鱗次櫛比,樓台堆秀,車馬揚塵,極盡的繁華。
進香還願後日已過午,在寺中草用了齋飯,便在知客僧的帶領下,登上雄偉的大雁塔。
「大雁塔氣勢恢弘,形勢峻拔,倒讓我想起了城南大薦福寺內的小雁塔。只是小雁塔十五層的險峻,又非大雁塔所能比擬。」她含笑道。
他不語,小心翼翼地護住她拾階而上。七層之塔,眺望中極是高巍,便似插了翅也難飛上;親身臨置其瓶腹之中,更深刻體會欲上高樓,自有一番曲折。
轉眼他們已上高層,涇娘深吸一口氣,大聲叫起,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佛建這樣的高塔,本來是要將人的思想延伸至虛無,可惜爹與我盡皆凡夫俗子,但登高四顧,感受個『峻』字倒也無妨。」
兩人一齊從塔之洞門邁出,萬里江山頓時收於眼下,極目四眺,再高傲狂桀之人,終覺自身不過渺渺滄海之一粟。
「這一片的繁花似錦,內苑笙簧,終究是表面的昇平景象。」殷晝渭遙指長安皇城大片林苑,聲音平平。
一陣長風吹來,曳動他們衣袂飄飛,人似乎將要凌空而下,他趕緊摟緊懷中女兒,讓她盡置懷內方可安心。
她仰頭一笑,「爹,女兒疏鈍,想不到你那等嚴肅,悅目放懷,千百年來江山合復分,盛復弱,歷史迤邐演繹,當變則變。」
他點頭,凌踞高塔,放眼是高山繁華苑城,懷中是女兒妙語如珠,陡覺一直壓於心頭什麼起事篡反的大事全然放下,心神怡靜。人世間活至此,夫復何求?
「想到什麼了?」他低頭問。
「詩壇掌故中,五詩人高詠慈恩塔的逸事,不僅值得大書一筆,在這大雁塔歷史中,亦是值得令人想往的。」傳說唐玄宗天寶十載秋天,杜剛、高適、岑參、儲光羲和薛據相約前來這大慈恩寺中,登上寺內大雁塔。五位詩人暢遊之餘,揮毫伸紙,各撰新詞,成就了這段歷史上值得一書的美談。
「高標跨蒼穹,烈風無時休,自非曠士懷,登茲翻百憂——五人之中,若論詩的氣魄雄偉,當推岑參;若論詩的胸襟,當推杜剛。」
「是啊,千百年來,詩人輩出,創作了大量的雅詩新賦,但論到憂國憂民的博大胸襟,千古推崇杜剛第一。想是文武雖殊途,但只要一心為國為民,便不失為一位無愧天地的仁臣義士了。」
「你希望爹是這種人嗎?」
「不。我希望爹是個再平凡不過的人,同所有普通不過的老百姓一般,平凡地生、平凡地死、平凡地……娶妻生子。不求聞名於世。庸碌又有何妨?自古以來,汲汲於名利的人很多,但多少反而受頭頂一方翎帽所累?佛有云:若欲渡人,必先渡己。若自保仍不夠,何提什麼轟轟烈烈的大事?自私也罷,燕雀之志也罷,安貧固窮,何樂不為?」
「爹會記住你這一番話的。」他說。忽見身後一僧人走近,稽首道:「殷施主,住持方丈聞知大駕蒞臨,早在禪房等候。」
殷晝渭點頭。涇娘見他遲疑的樣子,笑道:「禪門女客多有不便,爹只管去吧。早先爹尋方丈卻撲了個空,如今方丈相請,可不能讓他久等。」
殷晝渭雖非信徒,但幾年前與老方丈一見投緣,結為忘年之交,而老方丈禪理深晰,促膝一談亦讓他更為澄心斂性。
「爹勿需擔心我,在此登高獨矚,倒也寂寞得瀟灑,你瞧這前面大片風光,平時身落其間,紅塵自染人,現在換了這麼個角度瞧瞧,也可重新認識一番。」
殷晝渭仍有些依依地為她合攏披風。啾兒便在一旁憋笑道:「老爺只管去吧,小姐有我陪著呢。」
他終於點頭,叮囑道:「塔顛風烈,若站得累了,便下去吧。」回頭又同啾兒吩咐一聲,最後同那僧人一齊下去了。
涇娘目送,回頭竟見啾兒一臉的迷惘,似乎什麼事難以解決,她輕敲她的俏鼻惹其回神。「你這丫頭怎麼啦?」
「啾兒覺得好怪異哦!」她一臉古怪的神色。
涇娘倒燃起好奇,便問道:「什麼難倒你這鬼丫頭了?」
啾兒囁嚅良久,方才動口道:「小姐,奴婢以前老覺得老爺對您真好,最近又常常覺得,老爺對您好得……好得太不像話。」
涇娘心念一動, 「此話怎講?」
「奴婢也不知怎會如此覺得,只是……」啾兒臉漲得通紅,「每次看到老爺同小姐一齊,就覺得好奇怪——府裡的大管家同玨姐便是父女,就不是這樣的。」
「好啦,啾兒,這些話說給我這個當小姐的聽聽便罷,對別人可別饒舌。若是傳到我爹耳朵裡,難保你的小丁香舌兒。」
啾兒聽她話裡的告誡意味,慌忙道:「奴婢決不多話。」
涇娘點了下頭,心神卻已飛到遠處。這一晃之間,遠遠地塔下已出現了一抹偉岸的身影,在七層之高的錆望中,下方諸般景物已成縮影。
這樣一個男子,值得所有女人依附……不是嗎?
似是感應到她的注視,塔下的他忽抬頭遠望,自是一下發現了她,揚手輕揮,似在說:「爹去去就來!」她笑了,遠遠可感受到爹在望到她一剎拿揚起的柔笑,漾得她的心也驀地怦然躍動起來。
啾兒看呆了。
這種纏綿綢繆、旁若無人的眼波流轉,算不算便是相濡以沫的一種?
抬眼瞧著小姐暈紅的臉,她的心「咯登」一下,什麼東西霍然開朗了,什麼東西更難明白——也許……不是的,事情不是她所想的這般罷?
兩人默然。直至後方傳來了聲響,「登登登」的腳步聲猛止於僧人的阻撓。涇娘聽出那知客僧正努力阻止來人上塔,而來人卻似乎十分強勢,兩人堅持不下。她蒙好面紗,側頭對那知客僧道:「這位師父,出家人與人方便。我們也累了,就讓那位公子上來吧。」
知客僧方始鬆了口氣,兩手合十。她移步欲走,但洞門卻在一剎被人堵住,跟著便是一雙無禮注視的眼。
「請公子爺讓一讓。」啾兒警戒地擋到涇娘身前。
對方並沒有移動的意思,涇娘終於抬眼,看到男子毫不收攏的侵略目光更放肆地將她上下吞噬,那臉,似曾相識。
「馮仲康,我是馮仲康。」男子開口。
這種莫名其妙的開口,帶著某種宣告侵佔意味,讓涇娘暗中皺眉,但無心理會。
「走吧,啾兒。」她淡淡開口。
但男子豈肯善罷干休?放肆的手一揚想捉住她的皓腕,涇娘慌忙之中退了幾步,一柄長劍替她解去輕薄的手勢。
「放肆!」瀟湘冷斥,斜劍一挺想教訓下這突然出現的狂傲登徒子,但男子身後遞出的一對判官筆化解了這股險勢,正是男子的侍衛出手。一劍兩筆相交,頓時旗鼓相當地互拆了三四招。
那知客僧大慌,大叫著勸解無效。
涇娘一凝,「住手!佛門淨地,豈是逞兇鬥勇之處?」她的話冷靜清冽,無形中自有一股威儀,纏鬥的兩人均住了手,但手中兵器猶指對方要穴,互為警戒。
「上巳那晚,曲江池之上——小姐應當識得在下。」
「那又如何?」涇娘又退了一步,瞧他邁出塔門步步逼進,抬眼向那知客僧打了個眼色,那知客僧倒也機靈,悄悄地摸出塔門,溜了下去。
馮仲康視若無聞,兩眼只直勾勾放在她臉上。
「自那晚過後,在下一直對小姐難以忘懷。」這種赤裸的告白,實不該於一個才見一面的人口中說出,但他毫不見唐突,更一臉強勢地認定她定會接受,且是受寵若驚。
涇娘冷冷地,「多謝公子青眼,但奴家向來福薄,怕是無福消受。」
她移身塔門,但又教他早一步攔住,瀟湘那邊忍不住又要動手,教她使眼制住,同時伸手制止了啾兒將出口的呵責。
「公子堂堂當朝一甲狀元,官居顯位,如何竟做得下這攔截弱女的糊塗事?再說公子同家父乃朝中同僚,為此鬧得同僚間不和可不好。」
他擠出一抹笑,眼中勢在必得更咄咄逼人。
「你該是我的!曲江池那一晚,你居然能一言鑿中我兩句得意之作的弊處,我就知道,你是我一直追尋的女子。」
這種自戀狂傲的程度令人不敢領教,涇娘搖頭,「馮公子,這些可都是你的一廂情願之詞,曲江池那晚的冒犯之處,請公子見諒。公子盛意奴意只能相謝,但敬謝不敏!」
「無妨,我會讓你明白,我所言非虛——你會是我的。」
涇娘燃起了薄惱,「公子此言差矣,涇娘並非物品,決非某一人的,就算是,那人也決不會是你!你我有雲泥之距,豈可妄說涇娘便是你的?佛家有喻:水與桐油永難調和。公子胡亂傾心,可我殷涇娘絕非你眼中大家閨秀、夢中淑女,公子可曾瞭解我什麼了?但憑一時言語,一眼邂逅,公子不覺將心托得太輕率了嗎?」
一番言語搶得馮仲康剎時青白了臉,但他自小便是天之驕子,受盡家眷疼愛,加之天賦奇才,相貌又極出色,養就一副自視甚高的性格。成年之後,他每到之處,必有一群閨秀為其傾心不已,但孤芳自賞的他豈為之所動?天生的出色,使他鄙夷天下女子,認為其完全是一群拿腔作勢、虛有其表的俗麗浮艷,這些女子之中美貌如華絕容,卻空有一副好容貌,仗著會吟幾句凡詩俗賦,可笑之極地擺一副千金架子,自以為應對自如,其實是造作小氣,明明喜歡卻不屑一顧,表面親熱卻內藏機鋒。這樣的女子,要來何用?
但這種心態直至曲江池那晚,他看到了涇娘有一副絕色容貌卻帶不驕矜的笑,掩蓋在才學飽腹之下竟是謙沖閒適,舉止優雅有度卻不矯揉……他告訴自己,這便是他一直追尋的能與他相偕一生、舉案齊眉的女子!因而,他尋來了,要定了她,就算華威容以妹妹相誘,他也絕不為之所動。
他知道這樣的女子決非輕易可擷得,所以他紆尊下顧坦露心跡,允許她一時言辭犀利地衝撞。只是,她是他的,他選中的女子沒有讓她逃掉的道理!
他馮仲康沒有得不到的東西,就算是人!
「我不怪你,你只是一時難以接受。」他自信地,手掌攤開時已多了一塊瑩潤的暖玉,不理會啾兒的阻攔,逕自伸手想抓來她一隻柔荑,涇娘猛退幾步,直至抵住了牆角無法移動。瀟湘在那邊大喝一聲勇鬥起來,拉出想營救小姐的架勢,但身形被一對判官筆纏在一尺之內難以施展開來。
「無禮!」啾兒奮身抵在小姐身前,讓他肆無忌憚的手滯了滯。
「這是我的信物。」他狂傲的臉難能地揚起一抹曖意,輕笑,「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我不求你的什麼厚饋。只要你的一顆心就夠了。」
真是不可理喻!涇娘聽得心中惱怒,眼角輕瞟四周——爹怎麼還不來呢?「室家不是,誰謂鼠無牙,何謂穿我墉?馮公子沒聽得明白嗎?這玉珮涇娘不會收,想我難以迎合你的荒唐!公子抬愛,但涇娘心中已有人。」
一席話說得馮仲康一臉倏然變色,發狂般撥開擋住的啾兒,一雙手臂毫不客氣伸了過來,涇娘躲無可躲,側頭閉住了雙眼——
伸出的手沒沾上她身體,一聲巨大的「砰」聲過來,身子便教人狠狠摟住,熟悉的氣息立時包圍住她。
「爹!」一陣狂喜淹了上來,身子頓覺虛軟。她睜開眼,便見父親鐵青的臉近在眼前。
她不易脆弱,卻有一種酸酸的感覺在體內發酵。他的身體如鐵一般繃緊,可感覺正暴發著前所未有的怒氣。
「狀元爺當朝貴人,為何竟窩到這佛門聖地調戲小女來了?」一雙鐵拳忍不住捏得咯咯作響。
馮仲康緩緩地自地上狼狽爬起,嘴角正淒慘地掛著一道血絲。
爹的這一拳,打得不輕哪!
「窕窈淑女,君子好逑。在下並非調戲,而是真心求愛。」他身子不穩,但卻倨傲地不擦嘴邊血跡,與瀟湘罷鬥的侍衛趕緊衝過相扶。
眼底有光一閃,她抓住了,清晰地看出這是殺氣——動殺機了!她趕緊捏緊他的手,將她的求懇傳達給他。
他神色未變,只是手心加緊的力道表示他的感知。
「真是笑話!天下竟有這般失禮之極的求愛,馮大人一番『好意』我瞧見了;況且我女兒已說了,她心中已有中意之人,希望大人別再為難。」他說時眼望向女兒,她霎時低頭掩飾羞紅了的臉,他自是瞧在眼裡。
「走吧。」不再瞧馮仲康,他扶了她逕自下塔。兩腳似是無意踏過,但馮仲康眼光至處,他那失手掉於地下的定情之玉徒留一堆粉末。
一張臉瞬間鐵青!
「我馮仲康決不會放棄的!」狂怒的聲音嘶吼。
空塔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