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值班三十二個小時了。兒童醫院這裡的工作給他的感觸最深,尤其是牽涉到兒童虐待案件時。他打個呵欠,感謝地拉住護士的手。「看到溫道爾,麻煩你告訴他我在找他好嗎?」
大衛頭一次遇見道爾是在醫院的自助餐廳,當時滿頭紅髮的道爾坐到他身邊,高談闊論起八字鬍對女人的性催化力,或許是因為工作過度吧,他近乎瘋狂的幽默使大衛捧腹大笑。從此兩人便結為好友。
溫道爾,三十歲,是康乃狄克州元老家族的子弟。事實上,如果他願意,他可以不動一根手指頭便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家母有個小聚會,她想見見你。」道爾強迫心不甘情不願的大衛陪他一同回家。
他家佔地幾近百畝,有三十二個房間,無數個窗戶。屋內儘是各式各樣的傢俱,因為歷代以來的子孫,都捨不得丟掉流傳下來的家寶,只有買新的。
「這裡有趣的一點是你會坐在我丈夫的祖先上。」道爾的母親對大衛說。
大衛一眼就喜歡上她,終於瞭解道爾的幽默自何而來。
主屋外還有客人度假小屋、大游泳池、網球場和一個九洞的高爾夫球場。另外針對愛好水上運動的人,還有一艘遊艇停在私人碼頭上。出生在這麼一個富有人家,道爾有一天會繼承父母雙方家庭的財富,包括鋼鐵業、鐵路運輸以及新聞業。
「想想我居然是個獨子,這是個多大的負擔啊。」道爾哂道,從侍者的盤子上拿起兩杯香檳,大衛自願當他的兄弟。
「你幹麼要當醫生?還是個整形醫生?」
道爾聳聳肩,稍稍收斂起開玩笑的口氣。「看到有人只因為沒有錢就被棄之如敝屣,無法受到最好的醫療照顧,我覺得痛心。而要散播我的幸運最好的方法就是和可憐的人們一起工作。」
第二個禮拜,他們就成了室友。
現在道爾真不忍心叫醒大衛。他正趴在行軍床上小憩。穿著球鞋的腳掛在床外,呼叫器則擺在手夠得著的地方。
道爾彎下腰在大衛身上輕拍幾下。叫不動,索性用力一搖。
「滾開。」大衛喃喃道。「我作夢連續睡了三天,沒有人吵我。」
「真的是作夢。起來吧,有個小姐急著要你接電話。」
「你一定在騙我,混蛋。」
「真的,從巴黎打來的。你一直都在瞞我,難怪不願參加我們的聚會,嘿。」當大衛一溜煙下床,衝出走廊,他叫道:「問問她有沒有好朋友。」
幾分鐘後,大衛面色凝重地回來。「我得馬上飛回家一趟。」
道爾知道事情一定很嚴重。因為當醫生的一般不會說走就走。
「有人過世了嗎?」
大衛綁好鞋帶。「莉莉。」
「莉莉?」
「莎曼的母親。剛剛打電話來的是柯咪咪,莎曼最要好的朋友。莎曼需要我。」
大衛穿好衣服,呼叫器放到口袋中。
「你有事瞞我。這女孩對你有多重要?」
「不是你想的那樣。莉莉曾是我母親經營的美容院所僱用的人。婚前她都和我們住在一起。後來她丈夫過世,莎曼才九個月大,她便在我們那一幢樓租了間公寓。」
「那為什麼我沒聽你提起過她?」
「從她十一歲我離開法國到此,就沒有再見過她了。」
道爾很快算了一下。「那她現在是——」
「十九歲,快二十歲了。」大衛本能地接著說道。
道爾會意地揚起眉毛。大衛很少談及他的私人生活。
「我得去打個電話,很快就回來。」道爾說。
大衛到浴室沖沖冷水,以消化咪咪透露的消息。莉莉死了,車禍當場死亡。葬禮是由雷伯爵一手安排,朱力出錢,悲傷的莎曼只堅持母親必須葬在聖雪隆。但是,為什麼他爸媽沒有通知他?
「幸好葬儀社的人弄得很好,莉莉臉上的妝使她看起來和生前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同,不然真不知莎曼情何以堪。大衛,我好害怕,我想你最好回家一趟,她需要你。」他解釋自己很忙,但會立刻打電話回去。
「找出時間,大衛。」咪咪生氣地命令道。「莎曼在淌血。喪禮過後,她便躲在公寓裡,大半的時間都拒絕應門。我打電話給她,即使她接了,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大衛,她完全變了,雖然她向我保證她很好。但才怪,我可以感覺她完全失去活下去的動力。」
「咪咪,她失去了母親,唯一的親人。給她一點時間吧。」
「但改變得太突然了。」咪咪的聲音顯得不耐煩起來。「原先她還在我們懷裡哭得死去活來,但第二天馬上就兩眼空洞地令我們覺得抓不住她。我擔心她,她需要你!」
他解釋莎曼是在武裝自己以克服失親的痛苦。咪咪氣得大叫:「不用對我說那些大道理,我難道蠢得分辨不出來?有幾個人會悲傷得像得了精神分裂症似的?」
「不多。」但想起咪咪一貫誇張的作風。「她有精神分裂症的傾向?四肢麻木?』眼神呆滯?」
「是的,」咪咪氣急敗壞地吼道。「她已經眼神呆滯。 *** ,你給我馬上回來。你現在是她唯一的家人了!我比誰都瞭解她,現在我告訴你她不對勁,你最好相信,因為你是她最後的希望了。」 「我爸媽呢?他們應該很照顧她。」
「如果他們是,我還打電話找你做什麼?你母親居然說她需要獨處一段時間,我真不懂她是怎麼想的。」
咪咪似乎發神經了。他爸媽不是那種人。他們視莎曼如己出。但他知道他得立刻回家,盡一己之力。
「好吧,我再打電話告訴你什麼時候來接我。」
大衛擦乾臉,檢查自己有沒有帶鑰匙。道爾在電梯前追上他。
「別擔心,大衛,我會告訴他們你有急事。你真是人不可貌相。」
大衛現在沒心情開玩笑。「什麼意思?」
「我很訝異你居然從未提過莎曼。」 「沒什麼說的,她只是個小孩。你會提小孩的朋友嗎?」
「但至少我不會記得他們的生日。」
大衛坐早班飛機離開甘迺迪機場。由於太興奮睡不著,他便和機上一對準備度蜜月的新婚夫婦聊起天來。旅途中得知他們打算到巴黎,他興奮地提供許多建議。
「多看看法國的鄉間風情。我們是一個具有歷史文化、流行服裝和精美教堂的國家。」
「還有浪漫的氣息。」新娘子勸道,眼睛熱情地注視著新郎。大衛覺得自己彷彿嫉妒起他們的熱情。他也想擁有那種熱情,也想帶一個新娘回巴黎向父母炫耀,分享自己的喜悅。他知道熱情和熱中是不同的。他熱中於工作及家庭,莎曼也是他的家人,現在他就是要回去拯救她破碎的世界。而熱情應該是無與倫比、火辣辣的,但看樣子,未來幾乎他都不可能經歷那種熱情,在他現在這種工作狀況下是不可能的。 他喝乾杯中的酒。接下來的飛行似乎過得很快。他看向窗外,遠方的艾菲爾鐵塔隱約可見。他開始興奮起來,雖然他不是帶新娘回來,雖然是因為壞消息回來的,但他畢竟回來了。
降落後,他向那對新婚夫婦致上祝福之意,留下旅館的名字,便拿起隨身行李,走出海關。
「大衛?」
「咪咪?」
他俯視一位有點矮胖的年輕小姐。眼鏡後面的眼睛嚴肅地看著他。「是我。」她肯定道。大衛衷心地微笑,她伸出手。「很抱歉,我在電話裡有點不禮貌。」 「別提了,分別這麼多年,不應該只是握手而已吧。」他熱情地擁抱她。
咪咪幾乎要暈了。他輕鬆深沉的語調使她的心兒怦怦直跳。她回抱他,雙手可以感覺到他有力的肌肉。這麼個帥哥,她真為莎曼高興。
走到停車場,她為自己的雷諾小車道歉。「恐怕得委屈你了。」
「能聽到大家說法文,一切都值得。」他要求她告訴他一切有關莉莉的事。「車禍前一天她不舒服後,醫生有沒有說什麼?」
「莉莉拒絕去看醫生,她說她很好,否則莎曼也不會和我去看電影,還睡在我家。」 「確實,很多人沒什麼大不了的就往醫院跑。」
「莉莉答應參加第二天我爸辦的時裝會,莎曼想要她看看自己穿新娘禮服的樣子。」
大衛想像莎曼著新娘禮服的模樣,而咪咪則加速超越前車。大衛繫緊安全帶。
咪咪又提起有很多男人想追莎曼。莎曼不想要莉莉在她結婚後孤苦無依。「她覺得心存歉疚。」
他猛一轉頭。「莎曼想結婚?」
咪咪在內心畫十字架,祈求天主原諒。「有很多男人想要莎曼,尤其是其中一個。」納坦確實想要她!「我說得太多了。」 「我以為我回來是要幫她忙!」大衛突兀地說。
咪咪又超了兩部車。大衛的手心開始冒汗。這裡比他記意中要擁擠得多。
「我想讓你知道雷伯爵的事也無所謂。我在電話中提過他的仁慈。他還說要出借他的城堡或是巴黎的別墅。」
「幹麼?」大衛問,有一點慍怒。
「當然是要給莎曼散心嘍,而且他也會在一起陪她。」
大衛問他有多大年紀了。
咪咪滿意地瞄一眼大衛生氣的臉龐。她真該去當演員的。如果莎曼真要大衛,她會不計一切地幫莎曼,就是說謊也在所不惜。「別擔心,雷伯爵會很照顧她。她穿著新娘禮服走出後台時,你不知道,他的雙眼為之一亮。」 「那莎曼為何還孤零零一個人?」
咪咪馬上轉了一個話題。「你這次要待多久?」
大衛生氣地用手指敲著車門。「需要待多久就侍多久。」
咪咪加緊油門又超過兩部車。大衛緊咬著牙。「你告訴莎曼我要回來時,她有說什麼嗎?」
咪咪歎口氣。他們進到巴黎市郊。「她不想見你。」
大衛聽到這話訝異了一下,身體前傾撞到車頂。他揉著頭。「你說她不想見我是什麼意思?開慢一點,去你的,不然就在最近的地鐵車站讓我下車。你開車真是恐怖。」
咪咪笑了起來。「爸爸也這麼說。別緊張,我們就快到了,我猜我大概不該硬拖你回家。」 當大衛一邊喃喃抱怨搭飛機還安全些,咪咪已經穿過幾條街把大衛送到沙美街。
「幫我跟你爸媽打聲招呼,替我親一下莎曼,還有如果你接到雷伯爵的電話,請幫我致意一下。」
大衛雖沒見過這個人,卻已經對他心存恨意。
他的返家帶點傷感。他們相互擁抱、親吻,一家人總算又在這個小窩團聚了。
「這真是可怕的意外。」貝拉拭去眼角的淚水,米契用力地抱住他。他的臉好像也失去了往日的光采。兩老似乎一下子老了很多。
「我想念莉莉。」貝拉說。「我一直在想他會再打電話給我,我們可以一起喝茶、聊天、散步。但她已經不會再回來了。」 他摟住她安慰她。「你還有莎曼,媽。」
大衛一手摟住父親,一手摟住母親在屋內走來走去,想重新熟悉一下自己的家。桌、椅、檯燈、書架、古典唱片以及一台勝家縫紉機——去年他送給爸媽的結婚週年禮物。看到鋼琴使他想起一個愉快的回憶。有一次父親彈鋼琴,四歲的莎曼就坐在他大腿上,五音不全地大聲和大夥兒唱著歌,但沒有人敢告訴她實話。到了他房間,看到舒適的床和羽毛枕頭,倦怠感頓時興起。書架上放著他的第一部顯微鏡、書架、字典和一張他十三歲生日時照的照片,還用銀框框起來。 他拿起一部迷你車看一眼又放下。伸手掩口打了個呵欠。
「你們為什麼不告訴我?」
「大衛,不需要你來控訴我們犯了疏忽之罪。」
他訝異地抬起頭。「媽,我不是在控訴什麼,我只是覺得奇怪居然是咪咪打電話告訴我,而不是你們。」
「咪咪!她無權打電話給你。你這樣離開紐約,不會有麻煩吧?」
「不會。到底是怎麼回事?」他伸手摸她,但貝拉退後一步避開。她打開櫃子,拉出一條毯子,緊張地鋪在床上。但其實臥室已經夠暖和了。
「咪咪真會把我搞瘋掉。上次她的狗死掉,她哭了好幾個月,別人大概會以為死的是一個人哪。」 訝異萬分的大衛站在房間的一頭,他的父母站在另一頭。好像我們在畫清國界一般,他想。為什麼?
「莉莉是個人啊。」他靜靜地說。他母親臉色一變。
「兒子,你母親不大舒服。」他父親懇求道。
「我不是故意要煩你們,只是想在見莎曼前弄清楚事實。這是我的習慣,我對病人也都是如此。咪咪說莉莉看電視時覺得不舒服,但告訴莎曼她很好。第二天她就出車禍死了。」
「這純屬意外!」貝拉叫道。「你說的好像她是自殺似的。」
母親的此種態度更讓大衛心疑。 「咪咪真會製造麻煩。」她繼續吼道。「她真該待在家裡,別多管閒事。莎曼需要獨處。我們尊重她的意願,她知道我們都在家的。」
「誰幫她弄吃的?」大衛追問,更擔心了。
「她自己會弄。別再問問題了!」
「貝拉,行了。」米契叫太太別再開口,轉向大衛。「原諒她。你母親和莉莉情同姊妹。她失去哥哥時也是這種反應。給她一點時間。」
大衛心頭竄起一股寒意。他們應該去關心莎曼,而不是在這裡擔心自己。母親從未表現得這麼自私過。
「媽還有你,但莎曼還有誰呢?」
說完便離開家,沒來得及看到貝拉痛苦的表情。「米契,我們要怎麼才能遵守對莉莉的諾言?大衛認為我表現得太殘酷,我確實是。但我實在無法去面對莎曼,我害怕自己會說溜了嘴。」 「莎曼現在不會孤單了,她有大衛。大衛會照顧她的。」
「但他離開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