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長居長樂坊,除了看顧住新釀的酒外,就是和嚴闕瞎扯閒聊,以各種甜食果腹度日。
待筋疲力盡再撐不住回宮躺下,蘭蘭卻一把將她拉到無為閣來,說是忽有數起暴動發生,眾臣夜聚無為閣密商,盼她立刻前往主持大局。
無為閣是她平日批合奏章和面會朝臣商議國事之所,但她這些天與那貧甜的嚴闕走得過近,鎮日都是在吃甜食、論甜食,弄得幾乎都沒好好休息。
她現下腦袋瓜子混沌不清,耳際嗡嗡作響,底下人講話的聲音左耳進、右耳出,精神完全無法集中。
御案前人影閃動,如曦的眼臉緩緩而沉重地眨了一下,接著再也聽不見任何朝臣建言,癱在椅背就氣息均勻地打起盹來。
突然,忽有「暗器」由頂上屋樑處射下,擊中如曦的額。
「哎呀!」如曦疼得叫了聲。「誰打我?!」
群臣聲息頓化寂靜,個個停嘴看著忽然發出清致柔亮嗓音喊痛的小皇帝。
那暗器掉落在桌上,如曦一手撫著頭、一手將其拾起,發現原來是塊白糖餅。再抬頭往上一望,只見樑上一抹婀娜身影朝她揮了揮手,正是那最最盡職專門督促她的女官蘭蘭。
樑上的蘭蘭接著射了第二發,為避免朝臣發現,她出招時並無帶勁力,暗器發出時半點聲響也沒,完全無聲無息。
「還來?」如曦疼得不得了,再抬頭望向她的好表妹,不曉得她想幹麼。
蘭蘭的武功在武林中算是一等一的,但她練得最好的算是輕功與內功,守衛森嚴的皇宮她皆來去自如,就算朝臣中有嚴闕這等高手,只要她以內力收斂氣息,對方就無法察覺她的存在。
聲音!蘭蘭以唇語提醒如曦。
底下臣子皆緘默不語,雖然不曉得皇帝在做什麼,但也不敢打擾他。
然而就在眾人紛覺奇怪,為何小皇帝只是屬於少年的低沉聲調,突然變成細膩女聲時,立於朝臣之首的嚴闕,一雙眸子卻愈益深沉了起來。
小皇帝的聲音聽在嚴闕耳裡,有某種似曾相識的熟悉。
嚴闕焦躁著,某些東西在他急欲釐清的腦海裡想要竄出成形,但他不但沒有整理思緒,反而極力壓抑。
這些念頭一閃即逝,嚴闕立刻令自己鎮定下來,主要他如今身處朝堂,不該想及私事;再者,他也不願多想。
「沒事沒事,你們繼續吧!」如曦摸了摸受創的額頭,清了清喉、壓低聲音,無奈地道。蘭蘭肯定是曉得她會撐不住睡著,才來監視的。
「皇上,南方叛民已聚結成軍,勢力日漸擴大,如今危殆之時,懇請皇上切務專於國事。臣等知深夜商議有礙皇上就寢,但因涉及國本茲事體大,尚請皇上留心議題,稍會再作休息也不遲。」嚴闕冷冷地說道。
嚴闕語調冰冷,雖不是存心給人難堪,但那番話聽來卻語帶諷刺。
如曦心頭彷彿被狠狠刺了一下,差點兒沒重傷倒地。不愧是專職督促者排行第二位的丞相嚴闕,此人居然可以不顧她的面子,直接點明她在打瞌睡的事。
說起來氣人,這傢伙明明跟她一樣待在長樂坊,守著甜酒、吃著甜食徹夜不眠的啊!怎麼她累得七葷八素都快趴了,他卻還能中氣十足,精神飽滿地教訓人?
「誰說我沒留心?朕一直都有在聽,只不過見諸位愛卿意見紛紜,一時間無法作主而躊躇思索罷了。」為了自己的面子,如曦硬是謊稱自己十分清醒。
「哦?皇上為萬乘之尊,說出口的話還是幾經思慮的好。」方才喚了小皇帝許久,才得小皇帝應答,現下小皇帝又有初醒時的濃重鼻音,嚴闕直覺小皇帝剛剛根本就是睡著了。
「現在是在談叛民已集結成軍,準備朝北方進攻之事,丞相要諸位大臣舉薦良材出兵討伐。但朕以為合適人選難尋,戰事一起必勞民傷財削弱國本,若能化干戈為玉帛,用懷柔政策招降叛軍,才是根本之道。」如曦拚了命把剛剛左且進、右耳出的部分強行拉回,頭頭是道地說了一番。
抬頭一望,樑上的蘭蘭朝她比了個「厲害」的手勢,對她即使睡著也能記下議事內容的功力顯得佩服。
哪裡哪裡!她兩片紅唇緩緩而動回應蘭蘭。是你教導有方。
好說好說,專心點吧你!蘭蘭迅速翻下梁,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無為閣。
如曦歎了口氣,這個蘭蘭不愧是出身於武林世家,身手矯捷非常人能及,用暗器的功夫也獨到,居然連餅都能拿來偷襲她。
她現在才曉得,原來用白糖餅打人還滿痛的。
「皇上此言甚是,」生得玉樹臨風的康王「肚子餓」向前一步。「但如今叛軍作亂有燃眉之急,臣以為,還是先出兵鎮亂以平定朝中人心。」
嚴闕接著發聲。「叛亂起因皆為乾旱所致,臣卻以為,應該借鏡上回嶺南乾旱處置,放糧南方,否則也只是治根不治本。」
緊跟著長得像頭熊的永掖侯「肚子痛」又說:「但如今國庫空虛,若貿然放糧,一則朝廷有損,二則南方叛軍得糧草之助,擴大了實力,這無疑是自砸痛腳。還望皇上三思。」
這幾個人說得都有道理,如曦一時間舉棋不定,也不知如何是好。
此時,嚴闕似乎察覺了她的躊躇。「皇上,取利而不取其弊。」
嚴闕一語點醒,如曦拍了桌子叫道:「那就先派軍過去鎮壓,但只是圍堵而非殲滅,別讓叛軍四處流竄亂事,然後趁著這段時間,再籌措糧食趕往南方賑災,這樣總行了吧!」
「皇上英明!」底下群臣齊聲道。
「哼哼,知道就好。」志得意滿地學起蘭蘭不可一世的腔調,今日總算有了些成績,她樂得很。
「皇上,為人處世須虛懷若谷,切忌心高氣傲才是。」唯一一個不與群臣附和而行的嚴闕冷冷地望著她。
「嚴闕你好大膽,竟敢評朕心高氣傲。」她可是皇帝耶,嚴闕真是不怕死。他又不像蘭蘭有免死金牌在手,就不怕伴君如伴虎那句古訓成真,改明兒個被她來個滿門抄斬,半個不留。
「臣只知丞相一職,除了國事之外,更加必須對帝王舉止有過必言,這是臣的職責,歷代以來的丞相皆需如此。」
如曦氣得嘟起了嘴。
朝廷間唯一會冒著性命危險對她諫言的,只有嚴闕這個丞相而已。
「你——嚴闕,賑災的糧食自己去發落;然後你——「肚子痛」,啊、不……度止慟,鎮壓一事由你負責。」難得被人說英明,嚴闕居然連這點小小的樂趣也要將其奪走,如曦真是不明白,為什麼他在長樂坊時,明明就跟她很合得來,但換作是在皇宮之中,就變得那麼惹人厭?
「臣以為出兵一事應該另擇人選,永掖侯向來坐鎮京師,現在離開實在有些不宜。」嚴闕再次上奏。
「嚴闕,到底我是皇上,還是你是皇上?是不是每件事都得你替我作主,我才做得成?」如曦堵了回去。
「臣不敢。」嚴闕退了下去。
其實如曦也明白,嚴闕只是盡忠職守罷了,可也不用每天都擺那副晚娘面孔給她看吧?
她這個皇帝真做得不好,令他不滿意嗎?
雖然她畢生志願是成為人家的好妻子,生一堆免患子,然後蹲在家裡玩兒子。
但她排行第二的志向可是富國昌民,再開太平盛世。
你——好樣的你,回去休想我做甜食給你吃。如曦在心裡頭碎碎念著。
事情搞定,她起身準備回宮蒙頭大睡,哪知又有幾位老臣子相偕站了出來。
「啟稟皇上。」
「什麼事?」跟前路著的是三朝元老,鬍子頭髮白花花。
「臣等已經選定多位才德兼備的閨秀,今獻上丹青圖,請皇上由其中挑選幾位。這些圖像盼皇上先行過目,就算看不中意也沒關係,可以慢慢來的。臣會盡力為皇上搜羅美麗女子,先立幾位妃子,爾後待皇子出世,再確」幾皇后主持後宮。」
老臣子們話說得膽戰心驚,一方面怕皇帝的氣還沒消,一方面卻又深感此事不得遲疑,於是再想了想先帝待他們的好後,決心將生死置之度外,站了出來。
「朕不是說過如今局勢未定,不適宜……」如曦才想說幾句狠話嚇嚇眼前幾位老人家,哪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其中居然有人聲淚俱下,當著眾臣的面嚎啕大哭起來。
「皇上年紀也不小了,卻總是不肯早日立妃,臣等看在眼裡憂在心裡。先皇只有留下皇上這滴血脈,若微臣有生之年無法看見皇上開枝散葉,生個十幾二十個子嗣,那臣就算死也無法瞑目,九泉之下更無顏面見先皇啊!」老臣子哭得淅瀝嘩啦,使得聞者傷心、聽者落淚啊!
「算了算了,把畫送到我寢宮裡去,我答應會好好看看,你們別再哭了。」看老人家哭得肝腸寸斷,如曦心就軟了下來。
「君無戲言。」
「好好好,君無戲言。」如曦只能先安撫他們。
老人家歡天喜地收起了哭容。
真是頭痛,她這身份怎麼能立妃呢?若真立妃,那不是誤了人家女兒了嗎?
不管了,她現下累得只想回寢宮昏睡個三五七天,一切就交代給她最所向披靡的女官蘭蘭去處理吧!
臨走之前,如曦無意間接觸到嚴闕的目光。
嚴闕凝視著她,但她卻解讀不出嚴闕眸底所隱含的意義。
嚴闕只是沉默地將灼熱的視線放在她身上,緊緊地瞅住她不放。
算算時間,如曦也睡了整天。
蘭蘭沏好一壺濃茶放在桌上,轉向床榻上好夢方酣的她。
如曦囈語了聲。
「該醒醒了,永掖侯就要出兵南蠻,你得起來攔住他。」蘭蘭搖了搖她的皇上。
「再一會兒……」如曦窩進被褥當中,不願起身。
「真是的。」蘭蘭心想如曦大概是累壞了,反正外頭還有事得忙,她晚收再來吧。「等會兒再來叫你,睡醒了別亂跑曉不曉得?」
「唔……」
如曦半夢半醒間,聽見蘭蘭關上房門出去的聲音。
她睡得有些累,肚子有些餓,在床上幾經輾轉翻覆了半個時辰之後,才緩緩地爬起身來。
外頭天色已暗,蘭蘭剛剛在耳邊跟她說了地幵麼呢?她根本沒聽清楚。
她搔搔頭,發覺丹青畫居然擺在她的床頭,她放意漠視它們的存在,起身換上紫紗羅裙,隨意梳了梳頭,翻下地道又往長樂坊而去。
幾個時辰後蘭蘭回來見著滿室凌亂,床上被褥也掀得七零八落,寢宮內空蕩無人,便明白她那寶貝皇上又消失了。
這副情景看得蘭蘭不禁臉上一陣抽搐,額間青筋暴露。
「叫你別亂跑,居然把我的話當成耳邊風!」
她怒吼的聲音,怕是連皇宮之外都聽得見。
長空如墨,轟隆一聲巨響傳來,惹得如曦頻頻望向窗外。
「怎麼了,小師傅?」打掃長樂坊的小廝問道。
「河東獅吼?」她皺了皺眉。「我好像聽見蘭蘭在叫我。」
「是打雷吧!」小廝笑了笑。
如曦聳了聳肩,接著問了她最關心的話題。「嚴闕呢?嚴闕今天有沒有來?」
外頭端著髒盤子要進廚房的另一名小廝聽見了他們的對話,立刻道:「嚴大人剛剛由小門走了。」
「什麼!你怎麼不早說啊!」如曦馬上衝出廚房,三步並作兩步地往小門方向奔去。
長樂坊廚子專用的小門外是條又窄又長的巷子,如曦跑到門外時,見著嚴闕漸行漸遠的身影,想也沒想就大喊:「嚴闕,等等,你等等我!」
遠方的嚴闕回首望見如曦,冷淡的面容沒有任何表情,但卻立即止住步伐。
如曦氣喘吁吁地跑到嚴闕身邊,手按著強烈起伏的胸口,上氣不接下氣。
嚴闕的神色在望見如曦的剎那,悄悄地和緩了下來。其實如曦可以不用這麼著急,她儘管慢慢走來,即便這條窄巷得用上幾天幾夜的時間,她才能到達他的身邊,他也絕不會在她未奔至面前便轉身離去。
但她是那般驚慌失措地朝他奔來,深深害怕他就此走掉。
嚴闕將她顯露在臉上的所有想法收納眼底,有些動容。
如曦的想法是如此真切、如此真誠,她的一言一行牽動了他內心最深處的那部分,牽引著他為地駐足。
「我今日有事,無法久留。」他今日在長樂坊等她許久,但國事為重,他必須有所節制。
「明日你會不會來?」如曦仰頭望著嚴闕,緊張地問。
「明日?」
「明日桂花酒就好了,你說過你想喝的。」
「明日……」嚴闕遲疑了。如曦聲音清亮,入耳化為輕柔。嚴闕雙眸一暗,心裡又想起無為閣裡小皇帝突然發出的聲音。
「怎麼?」如曦朝嚴闕笑著。
「明日我尚有要事。」不可能!此事太過荒唐。嚴闕心中紊亂不已。如曦如同一團糾結不開的線球,他應該可以知道她是什麼人,但她的笑容卻像要蒙蔽他所有理智一般,闖入了他的眼,狠狠地紮下生根。
「不要緊,我等你。」如曦重複。「我會等你。」
緊接著她沒回到長樂坊,而是窩到外頭的客棧躲了起來。
自從在宮外與嚴闕相遇以後,每回她想溜出皇城,蘭蘭就無所不用其極地阻撓她的行動,蘭蘭怕極了她會和嚴闕怎樣,而後事情一發不可收拾,現在已經在考慮要不要用條鏈子將她鏈起來了。
但是她只是想多見見嚴闕而已,蘭蘭實在太緊張了。
隔天,如曦偷偷摸摸地回到長樂坊,小廝說蘭蘭昨日來,找不到人已經回宮了,她這才鬆了口氣,安心地待下來等嚴闕。
只是,一個時辰、兩個時辰過去了,如曦等到太陽都落下,星星月亮都跑上天際,嚴闕卻始終沒有來。
由於長樂坊始終不是久留之地,如曦探了探屋外天色,隨即將幾盤點心和新釀好的甜酒放進竹籃裡,風也似地衝出長樂坊,而後沿天街一路往下,趁著蘭蘭沒再次來抓人之前,奔至丞相府邸。
氣派非凡的丞相府有侍衛看守,如曦手拿竹籃,略嫌不雅地以大字型站姿,氣喘吁吁地說:「我找嚴闕。」
夜色濃重,已是常人就寢時分,新酒方成,她卻等不到嚴闕前來。
嚴闕曾答應要品她所釀的桂花酒,但不知出了什麼事,他今日竟無影無蹤。「小姑娘,相爺尚未回府,請問你有何事?」丞相府的守衛見眼前女子容貌清雅雍容不凡,身上竟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自是不敢怠慢。
「嚴闕說要陪我喝酒的,可是他沒來。你們知道他幹什麼去了嗎?」
幾名守衛面面相覷,他們家相爺那張嚴肅的臉,沒女人緣是出了名的,普通姑娘看了會噩夢連連,小孩見了多被嚇哭,怎麼這小姑娘好像跟他家相爺很熟識一般?
商量結果,一名守衛問道:「請問姑娘是誰,待小的進去通報一聲。」
「長樂坊主。」不是說嚴闕不在嗎,還問她名字幹麼?
一人進去請示,其餘的幾名守衛則是盯著如曦猛瞧。長樂坊遠近馳名,糕點甜食堪稱天下第一,雖才開業兩年,但做的是獨門生意,客人絡繹不絕。就算是一碗平常的豆腐腦,也要排上大半個時辰才買得到。
哪知,這幾乎掌握了京城所有高官貴族脾自崗的長樂坊,坊主竟然是個豆蔻年華的妙齡少女。
訝異,真是令人訝異。
「嚴闕到底在不在,他不在我要走了。」如曦皺著眉,不曉得這些人幹麼盯著她不放。
突然,目裡頭走出一個穿著白衣的女子。
「你是長樂坊的坊主?」女子有著如嚴闕一般冷冷、無法令人親近的容顏,但絕對比嚴闕好看得多。她一雙丹鳳眸細長勾人,雙唇豐盈柔軟,美艷卻不庸俗,是個十成十的傾國紅顏。
「我是。」如曦點點頭。「你長得真漂亮,是嚴闕的妹妹嗎?」她將手中竹籃遞給那名女子。本來交代一下就要走人的,怎知那名女子突然一下化了霜,整張臉的線條柔和了下來。
「剛剛那句話可不可以再說一次?」女子微微笑道。
「什麼?」她不解。
「就是那句話啊!」
如曦低頭想了想,才在腦海中找到方才脫口而出的話。「啊,你長得真漂亮!」她揚起唇角,予以淺笑。
「還有呢?」
「你是嚴闕的妹妹嗎?」
女子點點頭,欣然之情在臉上化開。「我是嚴闕的姊姊嚴玦雙。先進來吧,他說不定等會兒就回來了。」
打出娘胎到現在,還是首次有姑娘登門造訪,指名道姓要找她弟弟嚴闕。玦雙近來為已屆適婚年紀,卻沒人要的弟弟煩得不得了,現在有個標緻得不得了的女娃兒送上門來,寧可抓錯,不可放過,她當然不會讓她就這麼走。
「好啊,反正我也不急著走,就等等他好了。」
玦雙表露善意,在幾名丫鬟的簇擁下,經過值滿碧竹的前院,將如曦送入大廳當中。
如曦在廳裡等著,但過了半個時辰都還不見嚴闕蹤跡,玦雙於是打開竹籃裡的酒同她喝了。兩個人邊等、邊閒聊,把嚴闕從出生至今的事情,由頭到尾仔細講了一遍。
其中當然也包括嚴闕那張臭死人的臉,嚇跑過誰誰誰家的姑娘的事。
「他啊,外冷內熱的,我倒覺得他長得沒那麼恐怖,近一點看還滿順眼的。」酒喝多了,如曦開始多話起來。
「哦,是嗎?那他的為人處也如何?」玦雙不動聲色地問道。
「人?很好啊,只要有甜食吃的時候他都很和善。但我搞不懂的是,怎麼長樂坊以外的地方,他就要板起一張臉,說話針針見血,要把人給刺得重傷才肯罷休。」如曦想起那日無為閣內的情形,不禁低下頭去,她沒治理天下才幹那又如何,這些事應該是臣子要替皇帝分憂的吧!
「他呀,二十有三便當上丞相,這個位置所要擔負的責任不可輕忽,所以老是繃著張臉,成天埋頭苦幹。」
二十三當丞相,我三歲登基都沒說什麼了!丞相很辛苦,皇帝也一樣很辛苦好不好,尤其身邊還有個蘭蘭整天耳提面命盯得死緊,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喝得醺然欲醉,如曦心裡的不滿因酒意而全部湧上,心裡犯著嘀咕。
「瞧他現在都二十六了,身邊一個可以娶進門的姑娘也沒有。皇上偏偏又倚重他,讓他做東做西,又是築堤防洪,又是賑災救民。我這個弟弟啊,就是太有責任感,皇上交代下來的事一定得處理妥當才會安心。看看現在都幾更天了,居然忙到忘記回來,你說是不是太拚命了?」玦雙意有所指,暗示弟弟為皇帝身邊大紅人,若嫁給他肯定是好處多多。
「拚命好啊,有責任感更好。」嚴闕凡事一肩扛,她就好落得輕鬆。
「對了,如曦姑娘,你也不小了吧!」
「十八有了……」嚴家丫鬟酒一杯一杯地倒沒有停過,嚴家姊姊侃侃而談,就算喝再多也沒受到影響,但是她早已經滿眼星星、閃閃發光,頭暈目眩、無力回答了。
「爹娘主婚了嗎?」如果沒有,玦雙打算明天一早就派人說媒去。有姑娘看她家弟弟對眼可是破天荒頭一遭,若給溜走了,她弟弟這輩子恐怕都成不了家了。爹娘去世前將家務交到她手上,吩咐她盡快為弟弟物色姑娘成婚,所以她才這麼著急。
「怎麼又是婚……你們別整天逼我成親……那些畫像理的我一個也看不滿意……我不想跟她們任何一個成親……」
玦雙見如曦雙頰丑紅目光游移飄忽,心想她肯定醉了。不懷好意地一笑,開始套話。「爹娘找來的對象,你全都不滿意嗎?」
「爹……娘……早死了……」如曦一愣,眼中泛起了薄薄淚光。
「那家裡是誰在作主呢?」
「作主?」她努力想了想。「我表妹蘭蘭……我一切都得聽她的……」
「你是不是早已經有意中人了呢?」
「意中人……」
「對啊,意中人,你看得中意,很喜歡的人。」
「有啊……」
玦雙眼睛睜得雪亮。「有?是誰?是不是我家那個弟弟?」
「如果可能的話,我想嫁給一個教書先生……這是很久很久以前就想好的……」如曦泛著傻笑。
「那麼嚴闕呢?你中不中意他?」玦雙身子倚前了些,緊張問道。
「嚴闕?」如曦腦海中突然浮現多年以前,那個教她讀書,教得差點兒吐血身亡的身影。
想起那個楓葉轉紅的午後,滿溢筆墨書香的無為閣中,嚴闕凝視落葉沉吟,思索著如何讓她理解聖賢治國之道的模樣。
她喃喃念著他說過的話。「汝子朽木實難雕矣……我不是朽木……我已經很用心讀書了啊……但是我就是不懂……為什麼要罵我呢……」她憶起了他那些年都不肯對她一笑的臉龐,針刺入心的感覺再度侵襲了她。
說著說著,一股委屈翻了上來,如曦雙眼一紅、鼻子一酸,滾燙的眼淚就在她傻傻的笑靨中撲簌掉落。
她想嫁的人自始至終只有嚴闕,她這輩子只想要嚴闕在她身邊。
雖然對蘭蘭那頭,她老是說自己只想玩玩,不會認真,但那些都只是謊話。她是真心的,她對嚴闕是真心的。
看如曦這副牛頭不對馬嘴的說話模樣,肯定是醉得一塌糊塗,再問也問不出什麼來了。玦雙歎了口氣。「唉,本來以為那個不成才的終於有姑娘喜歡,沒想到還是撲了個空。」
「來人啊,將如曦姑娘送至客房歇息。」夜已深,她又醉成這樣,玦雙索性將她暫時安置在客房。
丫鬟立刻簇擁上前,扶著如曦往內堂走去。
就在玦雙想回房休息之時,忽然聞得如曦喃喃地又說了句話。
「嚴闕……想吃什麼我都做給你吃……我什麼都會……只做給你吃……」哽咽了一聲,淚水又滾落下來。「……別說我是朽木……」
玦雙眼神閃過一抹光彩,由如曦的話語中得到了些端倪。一個女孩家肯為男子洗手作羹湯,還特意送至家中,這代表著什麼,誰都看得出來!
尚未踏入門,嚴闕便聞到桂花釀的醇香。
他覺得奇怪,加緊腳步走入大廳,第一眼便見著雕著長樂坊刻印的竹籃,和他姊姊飛快送入口中的糕點。
「誰來過?」嚴闕擰起了眉,低沉的聲音帶著微薄怒氣。
「長樂坊的如曦姑娘。」本來想趁弟弟還沒回來,將剩下的糕點盡數解決,沒想到還是遲了一步,當場被捉到偷吃人家留給他的東西。
「她來幹麼?」嚴闕檢視了籃中所剩無幾的甜食,阻止姊姊再狂吞他的東西。
「邊吃的跟喝的來給你啊!不過她說你跟她約好了的,卻不見蹤影。你怎麼這麼失敗,居然讓一個姑娘等了你一整夜?」
「人呢?」
「等不到你,走了。」如曦人明明就在後院廂房中,但玦雙故意要讓嚴闕心急。
「酒呢?」
「等你的時候我和地邊聊邊喝,全數下肚了。」
嚴闕的眉越皺越深,臉色越來越暗,也越來越駭人。「你怎麼沒留住她?」
「留她在這兒過夜嗎?你是不是腦子壞了,人家可是位未出嫁的閨女,要是被人知道,那還得了。」
嚴闕沉默以對,他被如曦已走的事打亂心緒。
他今日因籌措賑災糧餉四處奔走,無法前往長樂坊。他曉得如曦會掛念要讓他嘗的新酒,但他就是無法往長樂坊一步。
他的心裡有個結,那是關於如曦的。
他的直覺告訴他,必須對如曦止步、對她死心,因為之後牽扯出的絕對不是小事,可能對他影響甚鉅。
他隱隱覺得,如曦必定不是尋常人物,她手上的那隻玉環……
但沒料到,聽到如曦尋他未獲後隻身離去,他又開始動搖起來。
似乎,他想得太天真,也高估了自己的能耐,當他的心思全停留在如曦身上之後,要再將之連根拔除斷絕所有,卻是為時已晚無法遏止。
「你在外頭忙了整天也累了吧,先吃些甜食填填肚子,我去吩咐廚房替你熱些飯菜。」玦雙說。
「不用了。」嚴闕揀起竹籃中的糕點,凝視了一眼,緩緩送入口中。是如曦親手作的甜點沒錯,這人間美味絕非尋常手藝仿得出來。
「去睡吧,明天不是還有事忙嗎?」玦雙發覺她家弟弟碰上如曦後,整個人變得怪怪的。
這小子一定是愛上人家了。
嚴闕咬了幾口,發覺內餡有異,由其中拿出了一張小紙條來。
「咦?怎麼裡面有東西?」玦雙訝異地道。「難怪我剛剛想吃的時候,如曦就說要留給你,誰都不許碰。」
嚴闕將竹籃內僅剩的糕點一一板開,取出裡面的白紙拼湊,但是紙塊怎麼並也並不完整,硬是少了許多部分。
「下月初九什麼什麼時,城西什麼什麼樓等你,別去什麼什麼坊,風聲什麼什麼緊,什麼什麼人盯著我,不見什麼什麼散。」玦雙把上頭的字念了出來。
「你為什麼吃我的柬西。」嚴闕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那又怎樣,我是你姊姊,不能吃嗎?」玦雙仰起了臉,不以為意。反正如曦人就在自個兒家裡,跑不掉的。
「吐出來,給我吐出來。」嚴闕掐住姊姊的脖子,激動得猛力搖晃。
「咳咳咳,我怎麼知道裡面有……咳……紙啊……太好吃了……咳……所以用吞的啊……咳咳咳……」玦雙一張臉脹得通紅,沒想到嚴闕反應會這麼大。
「殺……殺人了……快來人啊……」玦雙大叫。
夜裡醒來頭重腳輕,天不知怎麼異常的悶,她渾身不舒服,燥熱停留在肌膚之上久久不散,逼得她不得已打開房門到外頭持了一會兒,讓夜晚涼風吹去燠熱。
片刻過後,風變得冷,玲瓏玉環的樂聲吵得她頭疼。她想回房,卻不認得自己的房間該怎麼回去。
這裡是皇宮還是長樂坊呢,環境看起來有些陌生。如曦暈眩著,走起路來跌跌撞撞,根本搞不清身在何處。啊,她想起自己好像喝了點酒,所以才會腳步虛浮,連踏也踏不穩。
「如曦姑娘,你想去哪裡呢?」睡不著的玦雙在花園裡遇見了如曦,於是趨向前來。
「我找不著回房的路,蘭蘭呢,蘭蘭回來了沒有?」她也看不清眼前的究竟是誰,以為是名宮女。皇宮很大,她又鮮少在宮裡走動,所以有時走著走著便會迷了路。
「這裡沒有蘭蘭,你來找嚴闕的,忘了嗎?」玦雙提醒她。
「嚴闕……」腦海中浮現嚴闕的臉龐,如曦不禁漾起了一個笑容。「對呵,我把要給他的桂花釀喝光了。他在哪裡?嚴闕在哪裡?我是來找他的。」
玦雙奸詐地一笑,那小子方才下手毫不留情,若不是家丁趕來阻止,她恐怕脖子都給掐斷了。
此仇不報非君子,嚴闕,你受死吧!
玦雙舉起藕臂遙指長廊盡頭。「他就在那間廂房裡,趕快去找他吧,不然待會兒他睡醒,又不知道要往哪處忙去了。」
「嚴闕……」如曦轉過頭去,望著玦雙所指的方向一笑,踩著不穩的腳步緩緩地走了過去。
打開門,空蕩的房內只有燭火燃著,見不著嚴闕,她原先的笑容垮了下來。「你到底跑到哪兒去,我已經很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