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擾你了,『大君』。」索密斯看來神清氣爽。
「坐。吉提丹茶?」辛還記得他嗜茶卻不愛咖啡的特殊地方。巴亞斯一族都視咖啡為命,唯獨他例外。
「謝謝。」索密斯接過淡香飄飄的茶杯。寒暄過後,索密斯把話切入正題。
「我聽說前陣子的事了。」索密斯凝重地看著他。「你還好吧?」
「還好。」辛立刻明白他是指雷差點變成槍下亡魂的情況。「我有個部下受傷,可是不是很嚴重。」這位堂弟關懷他人的個性依然沒變,令他感到十分溫暖。
「下個月是我的生日。」索密斯如此表示。「我想邀請你到我那兒吃飯,帶嫂子一起來吧!」他忽然用一種覺得很有趣的眼光看著辛。「咦,你這兒是不是多了一個很討厭你的女人?我是聽希瑪這樣說的。」
「她是很討厭我沒錯。」辛老實地承認。
「有意思,居然會有女人不喜歡你。」索密斯搖頭,無法想像有人能抗拒得了他這個堂兄的男性魅力。
「她是特別的。」辛不自覺地露齒而笑。
「那我更想見見她了。也許我生日你願意帶她一起出席?」
「有何不可?」
* * *
「站住!」
隨著這聲喝止,原本漆黑的夜立刻被一道道交錯投射的燈光打破,照出一個一襲黑縷的女人。
冷魅衣差點想一頭撞死。自從她和他同過床後,「大君」天天都召喚她侍寢,然後她被趕鴨子上架似地梳妝打扮,接受什麼所謂「愛的藝術」的爐程;她哪需要上這種爐?
一道瘦長眼熟的身影帶頭從後面追趕出現。凱利爾,她輕輕瞇起了眼盯視,一邊勉慰自己還有下次、下下次、下下下次機會的,失敗乃成功之母,永遠有下一次機會!
「頑固的小火人兒。」辛老早以一種守株待兔的姿態在他的寢宮等著,被帶回來的冷魅衣看了就有氣。她驕傲地揚起小巧的下巴,似乎無言地宣佈她下一回的行動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心。
辛原地不動地彈彈手指示意她上前,她的反應是將頭撇到一邊。
「我不會過去的!」
辛不生氣,他早猜到她會火大,而他是帶種惡作劇的心理。
「那我只好過來了。」他敏捷地幾個大步馬上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他輕鬆地將欲張牙舞爪的人兒打橫抱起,唇攫住她。
如同前幾次,她幾乎是同時就沉溺在他散出的魔力,她怎樣都無法掙扎,繼而沉淪。
待她重拾清朗的意識,她已經被赤裸沉重的男體壓倒在榻上。她耳邊聽見他略帶急促的呼息,他正舔吻她精緻的耳廓。
好恨!每天每次都這樣!她趁他略抬起軀體時趕緊挪開,拍掉他在她身上游移的大手。
「嘿,嘿,嘿。」他才不理會她對他而言九牛一毛的力道,他巧妙地讓她又「情不自禁」自動「滾」回他懷中,差點害她喘不過氣來。
冷魅衣一直想不透這傢伙幹麼還是對她情有獨鍾,那他後宮養了那批娘子軍又是幹什麼用?幹麼不去過那種左擁飛燕、右抱西施,頭枕楊貴妃大腿上,腿讓王昭君拿捏的生活娛樂才對,老這樣跟她廝廝殺殺的是他的新遊戲是吧?
不過,此時全身困懶的她不得不承認,他的身軀棲在她身上的重實感卻令她感到舒適安全。翻轉過身,換她在上方,他就是一席最溫暖舒服的床榻了。大手悄悄溜進她胳肢窩,手指頑皮地開始彈動。
「別這樣!哈!別--」她最怕癢了,拚命扭閃之餘,唇中忍不出逸出銀鈴似笑聲。
他喜歡聽她笑,他的小火人兒是常常笑;不過都是那種要笑不笑的譏笑,他尚未聽過她純粹為喜悅而笑。
沐浴在她的笑聲中,心裡頑童的另一面開始飛揚。「來。」他替她披上法蘭西絲布袍。他牽著不明所以的她穿過迷宮陣的走廊,來到一扉紅杉木門前。輕輕打開門露出裡面的空間,瞠圓她的眼。
其實裡面的東西很普通、很普通,是文明世界中,有人居住的地方就會有的東西,只是——「怎麼可能……你們怎麼可能會有這個!」
辛好笑地反問:「不然你以為這棟多克瑪巴從一樓到五樓的高度,僕人是怎麼送菜送飯什麼的?只怕他們爬階梯不爬得得心臟病才怪。」他摟著她進入電梯,它以快速的速度直線上升。
說真的,如果不是厭惡在先,冷魅衣還真不得不承認多克瑪巴這座宮殿是建築界獨一無二的藝術結晶,揉合進古典建築的美感及現代科技的方便,美輪美奐之餘尚舒適無比。但看到「電梯」不比看到那些西方的盥洗設備或現代化廚具更令她震撼。
「那麼你一定也會說英文嘍!」她敢確定「大君」八成也到西方世界念過書。
「我是麻工畢業的。」他似笑非笑透露出雷的學歷。
「哈!」她用力瞪他——一隻接受過男女平等教育的沙豬?該不會是用錢砸來的吧?
他敲她額頭一個響記。「你在想什麼?別告訴我你認為我是靠美金得到那張證書的,少這樣侮辱人哦!」電梯已達最頂端,門徐徐開啟。
迎面而來的是沁人心脾的夜風,她赫然見到一大片各色薔薇,在綠葉襯托下,紅的紫的黃的白的怒放著,互相爭妍。使人有種恍惚,猶如走入一片花海。
「漂亮嗎?」他輕輕攬住她的肩膀,走向一旁白色的涼椅。
「嗯。」這種意境真的好美。滿空閃亮的星斗似眨眨合合的眼睛,照映在這露天陽台上的一花一葉上。她並沒有跟著他坐在那張長長的涼椅上,反而著迷地對一叢叢玫瑰東摸摸西瞧瞧,辛看著她的黑髮被星光撒得點點發亮,笑彎的眉宇間不是世故的做作及嘲弄,赤子似純與真由點點嬌態中流露。他猜她一時忘了自己的存在,不然他也不能見到她這另類風情。
等她回頭,發現自已嘴邊竟漾著笑意時,凜然僵住了神態。「你--」
「現在再板起臉就不可愛羅!」他警告地搖搖比出去的食指。「讓我們先休戰吧,我並不想開炮。」
他見她的臉色經過幾番掙扎,終於棄械投降。「在這樣漂亮的地方是不適合吵架。不過,這可不代表我不討厭你。」
辛笑笑,眸色加深如醇厚的威士忌。「以前我父母也喜歡來這兒玩。」
「聽丹寧斯說過,」她遲疑地走近,並未聽從辛的示意而坐下。「你的母親是法國人,跟你父親——呃,分開時帶走你另一個雙胞兄弟。」
「是的,因為她受不了我父親擁有其他妻妾,所以離開了他。」他比比四周。
「不過她在我父親心中還是有相當重的份量,這座塔頂花園就是為她所砌,以便她心情煩鬱時得以散心。」
的確對心情有所幫助。她的頭頂是璀璨無遐的星空,下面卻是一片燈火輝煌的市景,任誰也會心情開闊起來。
「我小時候也喜歡看星星。」
辛挑挑眉。不知她是否意識到自己所道出的歷史,他們之間通常瀰漫的是針鋒相對的言詞或屈服較勁的慾望。除了在沉睡中,他也是首次看見她如此柔和甜美的表情。不知不覺的,他想起早上看過的報告。
凱利爾果然不負他的委令,今天早上便交給他一份厚厚的報告書,詳盡載述冷魅衣自出生至今二十八年華的點點滴滴。凱利爾執行委令的態度完美,好得令他有些吃驚。
「她是那個冷氏家族的人?」一頁一頁翻下去,辛滿臉不掩訝異的神情。原來冷魅衣是冷家的私生子,不滿十八歲便被大家長冷日新斷絕血緣關係;為了她抗拒他所安排的政治婚姻而被趕出家門,爾後半工半讀地念完大學,找過一、兩份秘書工作,最後選旅遊寫作為職。
「那她怎會被希瑪帶進來?」
「很有趣的問題。希瑪是在一家三流妓院發現她的。希瑪那時心急於『大君』急切要人的命,儘管覺得昏迷不醒的她是有些古怪,依舊帶進來。」
這樣說來居然還是自己間接害了她!也許是他煞然凝下的臉色令她蹙眉吧,她站到他面前抬手在他眼前搖搖晃晃。
「嘿,你睡著了嗎?回魂嘍,魂歸來兮!」
他輕輕一笑,一把拉下她,讓陡然僵直的橋軀靠入他懷中。「別動,我只想這樣抱著你就好了。」在這一刻,他需要確切感覺她的存在,來彌補心中某處角落的空洞。
知道掙脫不了那雙鐵臂後,她嘀咕了幾句。
「你說什麼?」那麼小聲,一定不會是他的好話嘍。指尖偷溜到她的腰窩,他可是很樂意好好提醒地他「一指神功」的厲害哦。
「沒——什麼--啦!」她逃開他的「偷襲」。「我只是在想,哪有人這樣抱著人家,我又不是玩具熊。」還這樣胡模人家的頭,亂了她的發。
玩具熊?他埋入那頭髻發中,悶悶地笑了起來。這個比喻真妙,果真確切點出他擁她入懷那種溫暖熟悉的親切感,甜蜜回味得令人愛不釋手。
兩人一直坐到繁星漸減、天空泛白才回去。
* * *
冷魅衣一直睡到中午才清醒,她才動一下身體,就發現有條沉重的、男性的胳膊擱在她腰上。對了,她昨晚和「大君」一塊跑到陽台上看星星,看到自己睡著了,才被「大君」抱回來的吧!
感覺好奇怪,她從來沒有這麼近見過男人的睡臉。他的樣子平靜而疲倦,情不自禁撥開他掉落至額前的垂發,並未察覺自己這個動作充滿多少愛憐。
恍惚之間,她記起自己在少女時所編織的美夢,在某個清晨醒來,發現自己倚偎在愛侶的懷中,幾個可愛的小蘿蔔頭跑進房來鬧他們起床。男孩像她,女孩像他奇怪的是,她幻想的小娃娃竟有著「大君」的眼眸及她的濃眉,可笑呵!她在奢夢一項奇跡——
「早安。」徐徐清揚起來的呼吸顯示他的醒覺。這種一醒來就發現溫香軟玉滿懷抱的感覺真不賴。他懶散地想著,露出一抹心滿意足的微笑。
他們都心知肚明,昨天晚上是一項轉合的契機--由她來下抉擇;他們是要繼續打這種我逃你追的僵局戰?抑或是她放棄逃脫的念頭?又或者一種最不可能的可能--他會放她走。
其實——她默默打量他,跟他和平相處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吧?「我還是會逃,」她老實地招認。「不過我也不想反抗你,你總是表現得和我想像的不一樣。
我以為像你這種人會是一個專橫到殘忍的傢伙,對女人當動物一樣對待,就我前幾次逃跑行為而言,你大可用鞭子活活打死我。」
說得我像長角的魔鬼似的。辛懲罰似拍她一下屁股。她想逃也沒關係,反正孫悟空是翻不出如來佛手掌心。「我得走了。」他眷戀地以指尖輕描她的唇緣。「晚上再來找你。」
「哼,只怕你會大失所望。」她總覺得要反駁些什麼來先充面子。「我才不會洗香水澡,然後擦脂抹胭跪著等你來。」
「你不講我倒還沒想過。」他笑得興致勃勃兼恍然大悟。「我會期待。」
* * *
「啊!」
「哈!」
「我快累死了,拜託,讓我休息一下好不好?」
「不行。」
「我快撐不住了……哎呀!」
「……嘖,女人體力就是這樣差。」他丟下剩下的三張牌。「我又贏了。」
「……我死掉了。」她可憐兮兮地趴在桌面上,揮動假想的白旗。「每次都是你贏,不好玩。」
「再來一局吧!」他俐落地又開始切牌洗牌,動作流暢無比。
「我認輸行不行?」冷魅衣真是敗給他了。「你從七點一直玩到現在快五個小時了呢,你不累我都快掛了。」這傢伙在發什麼瘋啊,這是世界級的最新酷刑嗎?
「哎,你這樣講就太不公平了。我是怕你無聊才陪你玩吶。」他很無辜地攤開手掌。
「無聊!」她嗤之以鼻哼哼。「你可以到拉斯維加斯去當大亨了。」
「我沒想過居然有人不會玩牌。」她連拿牌的手勢都亂七八糟,不過她學得也很快,玩不到三回就已經以一反三,最後還與他拉成平手。
「沒機會玩呀!」她不自覺說溜嘴。「我爺爺不會准我們玩。」
「哦?」坦白說,他無法想像如此爽朗率性的女人會出身於保守嚴謹的環境,但或許是物極必反作用也不一定。
凡在商場上打滾的人或多或少都聽過冷日新,他是個白手起家的成功案例,而冷氏企業更是美國經濟幕後的黑手,如果冷日新也將面對商場時的冷硬運用在家人身上,未免太絕了點。
當他們又重回昨夜的塔頂花園時,已是夜更露重,繁星看來似乎比昨夜更明。
他們靠著齊胸高的圍牆,眺望下面疏疏點點的燈光,她突然開口,任語音讓夜風拂去。
「我呢,是個私生女。」
是的,他知道。「唔,我也是。」珍娜露當年在多克瑪巴地位並不高,即使她相當受寵。
凝神半晌,她的聲音又縹緲地傳來,風為她的長髮染上玫瑰的香氣。
「喂,」她知道,如果她現在一旦開口,明朝會後悔無比。可是,她著了魔似有股一吐為快的衝動。「我說個故事給你聽。」
* * *
二十三年前
趴在木製的窗抬上,小女孩欣羨地看著樓下嬉耍一團的小孩。他們自由自在地蹦跳逐鬧,令她再也按捺不住小孩子好動的細胞。她偷偷地打開房間,左顧右盼確定沒人後,才一溜煙跑下二樓。
「我也要玩!」
孩童們愣了一下,全安靜下來,一個男孩忍不住開口轟她。「你走開啦!討厭。」
冷魅衣呆了一下,倔強的小濃眉揚起。「為什麼?」
「因為你是爛女人生的小欄貨,沒有資格住在這裡,當然也沒資格跟我們玩嘍。」小男孩得意地將母親無意間教的話倒背如流,並不知其嚴重性,只知道一定是很刺耳,可以讓她羞羞臉。他忍不住愈說聲音愈大,其他小孩不明究理,也一直點頭附和。
「對!沒有媽媽的丟臉!」另一名小孩也發動炮攻。「冷魅衣沒有媽媽。」
「你胡說!」小魅衣臉脹得鼓鼓紅紅的。「我也有媽媽啊!」
「誰?」小男孩故意很大聲反彈。
「嗯——我媽媽就是我媽媽呀!」
「你媽媽是誰呀?我怎麼沒看過她哩?」小男孩步步逼人追詢,大有興師問罪之意,其他小孩發出一陣哄笑。
「我知道,她媽媽一定長得很像巫婆,所以躲起來不敢見人了。」一個小女生很惡毒的接口。
小孩子的觀念中,只有父母灌輸的是非好惡,冷魅衣是在更大一些後才豁然領悟。
「不許你說我媽媽的壞話!」雖然自己也都沒見過這位生下她的女人,但那種羞辱的傷害性仍深深在她心頭劃下一刀。
「你們在做什麼?」一個年紀大他們一截的少年走了過來,小孩群才止住這股騷動。
冷魅衣沒有注意到其他,也不知道自己眼眶早紅了。不許哭!她告訴著自己。她不知道少年眼銳地發現她的眼淚,將其他人打發,也沒知覺自己被他牽著走入房子中,輕輕來到一個房間。
「媽。」冷奇輕輕地開口,臥在床上翻書的少婦已看見這個哭得一塌糊塗、卻依然可愛透頂的淚娃娃,立刻把書一放,披件毛衣就準備下床。
「不哭啊,小乖乖,你怎麼哭了呢?」少婦三步並兩步跑上前,纖臂吃力地抱起她,冷奇趕緊上前扶她一把,安頓她們坐在床上。
「媽。」冷奇大有無可奈何的說教之意。「小心一點好不好?你——」
「喂!」邊拍撫懷中小女生的背,少婦很不客氣丟給兒子一顆大衛生丸。
冷奇沒奈何舉齊雙掌,一副「對不起,我下次不敢」的模樣。
少婦哼了一聲又回頭專心於安撫的工作。還是生女兒比較好,這娃子粉雕玉琢地多美啊!
「發生什麼事,告訴嬸嬸好嗎?」她香香懷中那頭繃翹的黑色髮髻,手指輕觸吹彈可破的小臉蛋。
她知道,冷魅衣於冷家是相當不受歡迎的「存在」,講難聽一點她被視為恥辱--一場尋花問柳所遺下的結果。少婦仍記得六年前那名大腹便便的風塵女郎上門發潑的模樣,而她的公公憤怒之餘,卻也無可奈何簽下一張天文數字的支票。
於是冷魅衣就這樣被「買」了下來,且為了面子起見,報戶於元配名下。「爸爸,您不能這麼做!」冷妻唐文雅極力反抗這種安排。「她是那個——那個女人生的小孩啊!」
冷日新不耐煩回答媳婦:「你就忍耐一下,反正只是掛名而已,又不會死。」
唐文雅見對公公無計可施,丈夫又一臉吊兒郎當,忍不住氣哭了,衝到抱著女嬰的傭人面前,狠狠給她一記耳光。
「文雅!」冷日新大喝。「你克制一點,太失面子了!」就算在自家傭人面前也是一樣。
「面子、面子、面子!你們只顧面子不顧裡子。」她恨不得將女嬰一把拋出窗外。
「張媽,送三夫人回房間休息。」冷日新用力撳下叫人鈴。
「不祥的東西!」冷日新滿眼厭倦望向因挨打而驚醒哭鬧不休的小娃娃。「誰都不許把今天的事說出去。」
少婦將思緒從回憶中拉回來。「小衣乖,不哭了。」
「嬸--嬸,為什麼只有我沒有媽媽?」小臉蛋上淚汪滿佈。「我媽媽呢?」
你媽媽為了一張支票把你賣了,八成正在和其他男人快活。「我不知道。」
「你是大人,怎麼可能不知道。」
「呃——我是真的不知道。」她急忙補充。「不然嬸嬸當你媽媽好了。」
「嬸嬸是阿奇哥哥的媽媽,不可以當我媽媽的。」
「沒關係,你可以當我女兒,阿奇的妹妹。」
一直到冷魅衣十二歲時,連這絲長輩中的暖情也隨風而逝,冷奇的母親死於子宮頸癌,這個體弱、生性卻無比樂觀的女人始終被冷魅衣視為真正母親。
臨終前,她要求單獨跟冷魅衣談話。
雖才十二歲年紀,冷魅衣已長得罕見的艷麗、甜媚柔嬌。冷日新在兩年前也終於開始注意到這個孫女,並準備加以培養其才貌,想將她攀上一門有利於冷家的政治婚姻,也不枉花錢買她。
「這是我個人的存摺及印章,你收著。」少婦的聲音雖虛軟,卻非常清晰。
「我不能收,乾媽。」冷魅衣嚇了老大一跳。「你應該……給奇才對。」
「我不擔心那孩子,我擔心的是你啊!」
「乾媽……」
「孩子,我知道冷家待你不是很好,一有機會,你就走吧!」她口出驚人之語。「你在這裡一輩子都不會快樂,到外面去找你的天地吧!」這朵臨風盼姿的野玫瑰不該悶死在冷家這密不通風的陰暗溫室中。
「不,」冷魅衣驚恐地發現對方正在交代遺言後事。「乾媽,我要留在您身邊陪您一輩子!」
「我沒有一輩子可言了。」她冷靜地反駁。「不許哭,你該為我高興,我可以去見你乾爹了。」
冷奇的父親早年因飛機失事喪生,屍骨全無。
「乾媽!」冷魅衣的淚仍如珍珠斷線般掉下,滾落面頰。
「小衣。」她摸著冷魅衣浸濕的皮膚。「你還年輕,人生還有很多很多轉機,別管你爺爺怎麼說,幫自己找點快樂。」冷魅衣不是自願出生在這種環境,但她可以選擇離開啊!
冷魅衣一直哭一直哭,根本不肯聽進她的話……
「她是在半夜中去世的。」冷魅衣一直以為自己夠冷靜--直到他伸手輕掬她的淚花,才知道自己又哭了。
「那不公平!」她激動地甩開他的手。「她是那麼好的人,老天爺卻只給她那麼薄的生命。那不公平——」一向冷淡傲睨的面具下,她只是個傷心欲絕的小孩。
辛輕輕地摟近她,住她發洩激動的情緒。
「乾媽死後,我被爺爺送入一所女子中學就讀,插花、書法、女紅、茶道、烹飪……他認為日本女人是全世界最乖巧溫順,他按照種種傳統來塑造我,以便控制我。好長一段時間,我渴望他的關心及愛,一一按照他的要求做任何事,只希望他可以正視我一眼。」
「但他沒有?」
她乾笑一聲。「他認為女孩子都一樣,只要適當地『包裝』一下,找個適當時機,選個最高價碼『推銷』出去就可以了。冷家的女孩都一樣,只是一群沒有臉孔的娃娃……」
冷魅衣是四年後才發現這個道理的。那年,才剛進入公司不久的冷奇不顧冷日新的反對,毅然決然選擇戲劇為職,暴跳如雷的冷日新當場揚言取消他的繼承權。
大部分小一輩的均暗自心喜。冷奇原可是內定的企業繼承者,如今可少掉這個強勁的競爭對手。
而冷魅衣是少數去送行的人。
「嘿,別繃著臉。你該為我高興才對!」冷奇疼惜地揉揉堂妹的臉頰。「笑一個嘛!拜託,如果爺爺真的把事業交給我管,不如把它們燒成灰撒太平洋還比較快哩,我又不像阿焰,他才是塊管錢的料。」他看向安靜的堂弟,後者冷冷瞥來一眼,依然不說話。
「冷家的事業就拜託你了。」冷奇心直口快。「但你必須先接管才行,你得提防修恩叔叔,他看你很不順眼。」
「我會的。」冷焰牽住冷魅衣的手,一手則和冷奇相握。「我也會好好照顧小衣。」他們三人都是家族中的孤兒,是孤獨強化了他們之間的手足之情;在同一圈的綿羊群中,他們三隻都是黑的。
稍後,她在高中要畢業時認識了西恩。
「誰?」辛追問。
「我的男朋友。」冷魅衣淡淡解釋。「我曾經想嫁給他。」
他注意到她正在觀察他的表情反應。
「哦。」他是竭力想擺出一副淡然的模樣,但語氣仍流露出一絲嫉妒。
她嗯哼一聲,一臉壞透的表情。
「你在嫉妒?」
「對!」
冷魅衣難以置信地揚起一邊的眉,這個絕對的大男人會如此坦率承認令她錯愕。「為什麼?」
「因為我非常非常喜歡你,我頭一次對女人有這種感覺。」
雙頰無法自制地逐漸發湯,眼兒在發熱。停止這種無聊可笑的反應!她在心中大聲地警告自己。這傢伙一定也對那票娘子軍說過相同的話。
她很快地別過臉去,不願讓他瞧見自己的脆弱及渴望。「說得……就跟真的一樣。」
她永遠不會忘懷那種被撕裂的慘痛背叛教訓,強迫自己壓下心中的悸動,她再度開口。
「西恩是我學校附近雜貨店老闆的兒子。很活潑的一個男孩,笑口常開。他是我的初戀情人。我們開始計劃一棟白色烤漆小屋、兩三個可愛活潑的小孩,一座五彩的小花圃,也很認真地挑好結婚對戒……」她頓了一下。「然後我犯了一個大錯。當我爺爺知道我們的事,召我上前詢問,我不但一口承認,還希望得到他的祝福……」
「你說什麼?」
冷日新將手杖往地面重重一擊,蒼老卻凌厲的黑眼瞪著這個孫女。
「我想和西恩結婚——」沒說完的話被冷日新以暴烈的手段打斷。他掄起手杖劈頭就往她劈過去,冷魅衣根本閃躲不及,右肩挨個正著。痛徹心扉的不僅是來自身體的疼,還有長久以來的冀望被敲碎。
如果冷日新的責打是出於關愛,她無話可說。但冷日新接下來的話卻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雜貨店的兒子?這種人要錢沒財,要地位沒名氣,不許你和他在一起,太沒用了!」冷日新順便丟出一顆炸彈。「我打算安排你和維特參議員訂婚。」
「什麼?」冷魅衣瞪大了眼。那個肥皮油肉、一見到她就笑得很色,年紀比她大三倍有餘……「爺爺,您別開玩笑。」
「誰跟你開玩笑!」開口的是一直在旁冷眼觀之的唐文雅--她從不被允許開口喊「媽」的女人。「也不看看你自己,維特先生還肯娶你就算你走運。」那種鄙夷的眼光將言下之意點得很明:婊子生的女兒還是婊子。
「你不准再和那個西恩見面,維特先生本來就想等你高中畢業娶你過門,看來痡o把你們的訂婚日期提前,免得夜長夢多。」
「爺爺!」她情急地大叫。「我愛的是西恩啊!」
「那又怎麼樣!」
就這麼簡單一句話,霎時粉碎她原先的世界。
她一直以為,只要博得爺爺的歡心,便可讓他重視她,進一步疼愛她。
為了證明自己的價值,冷魅衣甘心任他像擺弄洋娃娃般安排自己,只求他會多注意自己一眼。
如今她才猛然頓悟那種注意並非關愛,而是那種對自己資產有多少價值及利用的重視。那,她是什麼?
祖孫攤牌後,冷魅衣便等於被軟禁在家裡,連上個廁所都十分不自在,尤其是唐文雅那種不屑譏諷的冷睨令她頭皮發麻。而,就在她計劃如何逃出去找她的愛人時,西恩卻先來找她了。
不可思議的是,冷日新竟放他進來。
「西恩。」她想衝入他的懷中,但西恩卻如見鬼魅似往後退了一大步。
她停下腳步,疑問地看著他。「西恩?」
過了很久,西恩頭垂得低低的,音色暗啞卻清晰地將話一字一字吐出。「我們分手吧!」
她伸出的手臂僵擬在半空中--也收不回來。「西恩?」
「我不知道你居然是冷日新的孫女……我們背景什麼的都差太多,距離也太大……之前我就覺得我們彼此不合適。我累了!」
冷魅衣面色灰白,嘴唇發抖。「你說什麼?什麼叫我們不合適?」
「就是我說的那個意思……我發現自己沒有如想像中愛你。」
「我不相信!」她費盡力氣才克制住自已不崩潰,她看見他的眼中閃過一絲什麼——愧疚?「西恩,發生了什麼事?」她試探地揣測。「是我爺爺對你說了什麼?」
他很快移開視線,不料這種態度反而更加證實自己的猜疑。
「他到底對你說了些什麼?」她感覺受到傷害,瘋狂的想反擊。「跟你說什麼有錢沒錢、門當戶對的事情嗎?還是他跟你說我是妓女的女兒,所以配不上你?」
她不知道自己在這種憤怒的指責中,流露出多少自暴自棄。
西恩顯然也被激怒。「這些你在以前就該告訴我了,你卻什麼都沒講。」
「有人會把這事掛在嘴邊嗎?有誰會到處去宣揚自己的媽媽是『賣肉』的?」
「你怎麼這樣講話?」
「……我們大吵一架,然後就這樣分手了。」當事者說得簡簡單單,旁聽者卻聽得火大難當。
「那個笨蛋就這樣放棄你?」
冷魅衣微微聳肩。「以我爺爺的財力,想整垮像西恩家那種雜貨店根本是吹息之間的事。他為了防止我『敗壞門風』,就算是花再多的錢把人砸走都行。」
「你難道沒想過要再去找他?」
「有。」冷魅衣淡然一笑。「所以爺爺把我趕出家門。」
「你說什麼?」冷日新揚高聲音詰問。他不瞭解自己原本精心掌控的棋,何以亂了整局棋盤?難道他真的老了,不復當年的威嚴?所以才沒有人要聽他的話。
「我不會嫁給維特,就算是爺爺您的希望也不。」
瞧著老人鐵青的臉,她本以為他會像上次一樣掄起手杖打她,但杖棍只離開地面幾公分,又重重落回原處。
「這算什麼?你想叫我失信於人嗎?維特先生有錢有勢,有什麼地方不好?我們冷家醜聞已經夠多了,我不會允許再度發生。」
冷日新是真的不懂。他是這麼費盡心思為冷家著想,但兒孫們卻一個比一個都不領情,一個比一個都還過分。
拿他那個兒子諾文來說好了,他是那般優秀出眾,倒頭來卻被一個街頭女人給拐走,還丟人現眼地在貧民區自殺,只留下那個不中不西的雜種給他,每每見到那雙湛藍眼睛就想生氣。而老么是還挺爭氣的,不料卻讓一場飛機失事搶走了性命,留下孤兒寡母;待長孫冷奇長大後,卻為戲劇那種無聊東西離家出走,最好就不要回來!
老人盯著眼前年輕的女孩,火氣更旺。當初那個不成材的德儒在外面偷吃後也不懂得抹腥!成天游手好閒,還專捅出這種垃圾簍子讓老父撿拾。至於這丫頭也不想想,是誰供她吃供她喝供她穿供她住!這丫頭分明是恩將仇報,連養條狗都懂得認主人!
「如果你不想嫁給維特,就給我滾出去。別指望我會再出錢養你。」冷日新下最後通牒。
「好。」冷魅衣果真馬上掉頭舉步就走,倒真把冷日新嚇了一跳。待見到那雙同他一般倔強剛決的眼,他頓時有種大勢已去的失落。
「魅衣不會忘記爺爺的養育之恩。」她看著冷日新漠然回過身,沒再看她一眼,強壓下一股淚意。
「我離開冷家時對自己發誓,如果沒有闖出一點名堂,絕不回去。」她苦笑。「我很快就學到:錢雖然不是萬能,沒有錢卻萬萬不能。一個沒有大學學歷、孤單沒人關照的女孩是走到哪都會碰壁,再加上我那時性子過傲,連好不容易找到的咖啡廳服務生工作也砸掉了。」
「你說你有去找過那個叫西恩的傢伙。」
「我是啊,但他們早就搬走了。後來我才知道西恩一家人不停地被爺爺威脅利誘,弄得他父母惶惶不安,一走了之。」
「那並不是理由,如果他真的愛你……」
「現在想來那不叫愛。」見他那麼激動,冷魅衣反倒冷靜下來。「是一種對異性之間的好奇及探索,與其說是愛,寧可說是對被重視、被關懷的渴望。」她唇邊泛出一絲譏諷。「人在年輕時,總是笨了一點……」
那一陣子,她每天都精神恍惚地在街頭上東搖西晃,住在所謂救濟之家有一頓沒一頓度日。她頹廢的想放棄生命時,尋人已久的冷焰、冷奇終於發現了她。兩位堂兄獲悉她離家出走,並被斷絕關係時已太遲,在紐約人海中找人並不簡單,他們找得心力交瘁。
「為什麼,小衣?」冷奇為了憔悴的小堂妹而動容,這個奄奄一息的人兒幾乎不像他所熟知的嬌美少女,十餘歲的鳳眸中竟盈滿八十歲的滄桑。
「如果沒有他們,就沒有今天的我。」冷魅衣的口吻充滿溫柔及感謝,和平日的犀利橫辣完全不同。「我那時已經瀕臨崩潰,他們再晚一天找到我,我染上的惡習就不是抽煙喝酒那麼簡單,他們是真正、且唯一關心我的人,我這輩子絕不會忘記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