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
繞過幾個院落,整座大宅毫無人跡。
莫非,一夜之間,他們全部離開了?她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
心中明知他們的離去是改變不了的,傷感何用?她替自己打氣,強打起精神,準備往灶間準備吃食。
「春姑娘,我幫你送午膳來了!」熟悉的異國口音響起,正是耶律雄。
春兒一看見他,立刻雙眼築然,滿面笑容地趨前,「大雄哥,看見你真好!」
他們未離開,他們還沒走!她的心幾乎要飛起來。
「春姑娘,我今天有哪裡不一樣嗎?」耶律雄莫名其妙,怎麼自己會突然讓人家見著他像見著菩薩一般歡喜。
「我以為你們回去了!」春兒雙眸盈滿快樂的笑意。
「是啊,我們是準備走了,月圓當日起程!」
春兒聞言,雙眸一暗。
「春姑娘,坐下來用膳吧,有些事我正想跟你談談。」
他拿開手中食盒的蓋子,簡單幾樣菜,卻是香味撲鼻。
她靈巧的將菜好。「大雄哥,我可以自己下廚的,怎可以勞煩你每餐幫我送飯?」
「我自己也愛吃嘛!」
接著他臉色一正說道:「春姑娘,我們頭子有婚約,你知道嗎?」
她點點頭。
「頭子說的?」
她含糊的嗯了一聲。
「其實頭子他本來也不想成親的,要怪就怪我多事,閒閒沒事答應幫娣雅追他,好不容易總算把他勸到點頭允婚,今年秋天就要成親了。怎知這趟任務會遇著你?
他可是頭一次對女子這麼神魂顛倒、呵護備至。可是,你應該可以感覺出來,他是那種一旦答應,就一定辦到的人吧!」
她停下筷子,看著耶律雄。
感情的事,她也是頭一遭遇到,她對他濃到化不開的情愛,像禾外雷擊,來得突然,來得濃烈,結果得到的……只有傷心。
「大雄哥,請放心,我不會為難他的。」
他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說:「唉,春姑娘,總之,請慧劍斬情絲吧!」
★ ★ ★
春兒請耶律雄買來繡線和絹布,想用刺繡來打發漫漫長日。
尤其,他已三日未曾露臉,擺明了他不見自己的決心。
面對素白絹布,她獨坐半日,不曉得該繡些什麼。
繡比翼雙飛的鳥兒、水塘鴛鴦,慶賀他即將新婚?
繡並蒂花兒、富貴牡丹,祝他娶得如花美眷?
一想到即將有一個女子得到他的全部眷寵,名正言順地與他同床共枕,她怎樣也平靜不下來。
丟下針蘭,站起身來,正巧瞥見耶律雄隨手帶來擱在桌旁的藍色布匹。
耶律維說店家見他上門,強力推銷說這布又便宜又好,不買後悔;他耳根子軟,買了一大匹回來,想想他一個大男人無家無眷,根本拿布沒轍,只好送給她用了。
春兒想起,西域的女子出門,似乎總要從頭包到腳,只露出一雙眼。她在市集別見過幾個西域女子的背影,大略可以描繪出那種衣服的模樣。
她拿起剪子,剪開布料,試著左纏右繞,長長的頭巾加上蒙面的布,根本無從看出她的高矮胖瘦,更遑論容貌了。
她現在穿成這樣,大家只會把她當成西域行商的女眷,不會引人側目。
她迅速的打扮好自己,開門出去。
一見到屋外的陽光,她漾開笑容,迅速朝著南方而去。這座宅子可以瞧見剛剛蓋好的大雁塔,可見是在城南附近。
果然不出幾條街,她回到熟悉的光祿坊,迅速尋到公孫府。
正想從熟悉的側門閃入,春兒瞥見一個不識得的青衣男子正坐在附近,眼睛直盯著公孫府進出的人。
春兒判斷,這人極有可能是李夫人派來的,她立刻機靈地轉身,假意尋路,匆匆離開公孫府。
轉到寬闊的朱雀街上,道路兩旁熱鬧的人潮,立刻吸引住她的目光。
她悶在大宅裡幾天,對市集的熱鬧活力,早巳想念多時。
隨意逛至賣繡樣的攤子,她正想挑幾個圖樣回去繡花,便聽幾個婦人在閒聊。
「噯,李尚書的女兒今天定親,你知道嗎?」賣繡樣的大嬸,跟隔壁賣花的大娘說道。
「聽說了。傳言李小姐貌美如花、溫柔嫻淑,還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李尚書寶貝得很,怎會想嫁給個瘸子?」賣花的大娘說道。
「相國之子,別說是瘸子,即使缺胳膊、缺腿,人人都搶著愛呢!」賣繡樣的大嬸一副見多了的模樣。
「光是瘸腿還不打緊,只要能夠善待妻子也就將就將就。可是聽說這位公子整日流連勾欄,粉頭相好一大堆不說,還有一大群流落在外的私生子,每月都得送去大批銀兩撫養呢!」賣花大娘的小道消息更多。
「這樣的人,李尚書還要把女兒嫁過去?」
春兒聽到這,再也聽不下去,轉身離去。
李小姐今日定親後,再躲一陣子,她應該就安全無虞了,畢竟這麼一來,榮華富貴已握在手心,她們應該不會再搭理她了。
不過,聽到她即將嫁給一個如此不堪的夫婿,她心底五味雜陳。
這時,朱雀街上,正傳來吹吹打打的喜樂聲。
路人聽到聲音,匆匆往朱雀街上擠,人人興奮的招呼著:「看相國公子定親囉!」
春兒往反方向走,一個不留神,正好被看熱鬧的人潮,推擠得跌倒在地。
她想站起來,沒想到又一陣推擠,她這次整個人趴在地上,路人一腳踩上她的背傷,痛處的撕扯,疼得她幾乎暈厥,根本無力喊出聲來。
趕熱鬧人群的腳步,毫不留情的急急踩過,就在她以為即將喪命之時,一雙健臂撥開人群,抱起滿身塵土的她。
她抬眼瞧見熟悉的眼眸,安心地讓自己沉入昏迷的黑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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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睜眼,春兒發覺自己已換了一身乾淨衣裳,趴在大宅的寢房裡。
她渾身酸痛,比幾年前落馬的慘痛,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試著動動身子,這時一雙大掌溫柔地拂開她的頭髮,一杯水端至眼前。
她努力揚起頭,偏偏抬頭的動作,牽動她綻開的背傷,輕呼一聲,她又趴回枕上。
一雙健臂溫柔地抱起她,將她輕輕地靠在身上。
她緊閉雙眼,熟悉的味道和觸感,讓她心裡明白,是「他」。
直到此刻,她才知道這三日對自己而言,像三年一般難捱。
這個體悟讓她拒絕睜開眼面對他,心底嗔怨自己為何明知不可,卻無法自拔地在乎他。
水杯輕觸極待滋潤的雙層,但是,她不願意張開唇辦。在他面前,她生平第一次嘗試當個任性女子,寧願渴死,也不願再接受他的溫柔,以免自己感情沉淪到無可救藥的地步。
溫柔的大掌,輕拍她的臉頰,瞭解他要她張嘴喝水,她更死命的閉緊眼睛和嘴。
他知道她已醒,卻不肯面對自己。
明瞭她的意圖,他乾脆仰頭含住一口水,低頭喂哺她。
春兒心想著緊閉雙唇,偏偏她的嘴像是有意識一般,主動為他開啟,一次一次的接受他餵下的甘露。
這般親密的接觸,讓她的心神又開始恍惚,這般令人神魂顛倒的甜美,嘗個一生一世也不夠,怎捨得拱手讓人……才想到此,眼淚早已滑下面頰。
「疼嗎?」他焦急的問,以為自己餵她喝水,弄疼了她的傷。
她閉著眼搖頭,拚命地搖,搖得一頭長髮全亂了。她的痛是心碎的痛,無人能救,無人能治啊!
他慌了,放她躺下,急急拉開她的上衣,怕傷口裂開。
傷口完好,跟他剛剛上藥時一樣。
「我的心好痛!」她哭著說。
「你……」
她別過頭,小心的起身,披上衣服。這才回過頭,對上他的眼眸。
他眼底的心疼和不忍,一一深入她的心底。
這幾日他雖然不肯露面,但是一直都在看著自己,否則他怎會即時發現自己被人推擠跌倒?
至於他的婚約,早在兩人相遇之前就定下的,她這樣強求,對他何嘗不是一種折磨?對那個與他有婚盟的女子,怎麼交代?
「羅公子,謝謝你,幾次蒙你搭救。」她生疏有禮的說著,「我知道你即將回國,也即將成親,可不可以……在你離去之前,我們當一對好友,每日相見,時時相守,好嗎?」
她不明白,自己怎會有這樣的想法,每見一次,不是心會越痛,越不捨他走嗎?何苦這麼折騰自己?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他搖頭,他想,可是他怕自己把持不了。
「那!請你再帶我到我們重逢的林子……一次就好。」她哀求著。
他想了一下,點頭應允。就縱容自己最後一次吧!
「謝謝!謝謝!」春兒馬上綻出笑容,雖然笑中含著酸楚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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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兒一日比一日圓,春兒的心一日比一日慌亂。
明日就是月圓之日,也就是他們離去之寸。
一早起來,天空莫名的降下大雨,兩人的賞星之約,就在今晚,不過看來恐怕不能成行了。
那日之後,除了每日的上藥之外,他從不出現。即使出現,眼光也不接觸她,當她是陌生人一般。
背上的傷及身上跌倒的瘀青,迅速復原,她心上的傷,卻是越裂越大……
明日的別離,在所難免,可是,她一千個、一萬個不願啊。
他這一走,兩人注定無緣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