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房間似乎天旋地轉了起來,他趕緊靠向一張桌子撐住自己,手指卻緊緊抓住放才所買下的那幅畫的畫框,用力之猛,連指關節都泛白了。
上次看到這幅畫是一年半前,它掛在葉思敏家的客廳牆上。而今,在藝廊的展示櫥窗內看見它,他就知道非買下它不可。
他不明白這幅畫何以會在此地出現,他只曉得自己要擁有它,儘管這會使他再度墜入痛苦的回憶中,但他也情願如此。
畫作的女畫家,曾經讓他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但她卻在一年半前死於一場車禍當中。
現在,藝廊的負責人卻告訴他,思敏仍然健在!
藝廊的負責人關切的問道:「雷先生,要不要我去為你倒杯水?」藝廊的負責人陳先生緊張的看著顯然深受震撼的雷育辰。「你坐下來休息一下比較好。」
育辰搖頭謝了他的好意。他並不需要水,或是坐下休息什麼的,他需要的是事實的真相。
「你真的沒事嗎?雷先生。」陳先生仍不放心。「你的臉色活像見了鬼似的。」
育辰苦澀又嘲弄的脫口說道:「差不多了吧。」他深呼吸了一下,力圖鎮定。「陳先生,你確定這位畫家叫葉思敏嗎?一個身高大概有一六五公分左右的女人?」同時,還有一身絲緞般會令男人為之發狂的光滑肌膚,育辰心中暗自補充著。一個他以為早已不在人間的女人。
「雷先生,這一點我絕對確定。」陳先生因育辰的質疑而有些不悅。「葉小姐今天早上才和我對這次展覽做了最後的確認。」
「她早上在這兒?」
「是啊,大約在一小時之前才離去。」
育辰不禁暗中詛咒命運的安排。倘若,他在一小時前抵達此地,就可以與婚牽夢縈的人相見、交談,甚至碰觸她了。
育辰的心念千回百轉,思敏還活著這件事教人難以置信,他必須見到她的面,碰觸到她,以確定她真的還活著,而他並未失去她。
她一定得好好地活著!他衷心祈禱著。
可是,她在哪裡呢?他感覺長久以來停滯不動的心情,突然間又熱切的活絡了起來。起初的震驚與不信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無窮的希望。
「陳先生,請問一下,她離去時,有沒有說要去哪裡呢?」
「我不太確定。不過,我曾經聽她提起過要到這附近的一間中學教美術課。因為她只是臨時代課的,所以她上課的正確時間,我也不大清楚。」
「我要她的住址。對我而言,找到她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育辰迫切的說。
「我很抱歉,雷先生。我不能任意透露本藝廊畫家的住址,我們必須尊重他們的隱私權。如果,你想留個話給葉小姐,我會代為轉達。」
他能留什麼話?育辰心想。或許,她也以為他在車禍中罹難了。他不禁回想起,當他從醫院中醒來,他父親告訴他,與他同車的女人不幸與車禍中過世的事。
當時,他並沒有多加詢問,事實上,一切細節都無關緊要了。因為沒有一件事比思敏的死更令他心碎。
而車禍發生之後,別人又是怎麼對思敏說的?她並沒有到病房中探望他,或是試著與他聯絡。如果今天,她也發現他仍健在,會不會大感震驚呢?車禍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而在他康復之後,所去看過的那個刻有葉思敏名字的墓地又是怎麼回事?
有人可以回答這些問題,那就是他的父親。
「沒什麼話可留的,但是,我想買下她另外的那兩幅畫。」
陳先生興沖沖地拿著畫去包裝。
步出畫廊後,育辰決定先到附近的中學探問思敏的下落,然後再去找他父親談一談。
他的視線盯著市中心繁忙的交通,朝一所離這最近的中學駛去。
找了第五所中學,皇天不負苦心人,育辰終於探問到一個名叫葉思敏的代課老師。她目前正在教課中。
在育辰再三保證不會打擾到她上課之後,教務主任才勉為其難的說出思敏的所在之處。
育辰無法移動、無法思考的注視著站在黑板面前,穿著深藍色套裝的苗條女人。
真的是她!他朝思暮想的女人。他離她雖然還有一段距離,但他卻能百分之百的確定那人就是他的思敏。
該死!那個墳墓不是思敏的。他最心愛的思敏在這裡,健康的活在這世上。他浪費了一年的時間,罪該萬死的是,他父親騙了他!一股強烈的忿怒感襲向育辰。
但更強的喜悅瞬時又淹沒了一切。思敏就站在他眼前,會呼吸、說話、微笑,她的美幾乎奪走他的呼吸。他和喉嚨緊縮,有那麼幾秒種,他簡直無法呼吸。
這不是夢,這一切都是真的!
他有股衝動想跑上前緊緊地抱住她,以確定她確實是活生生的;但他忍了下來,現在還不是他們相見的時候。
一切都得等到他理清真相之後,才是他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目前最重要的,應該先去找父親好好地談一談才是當務之急。穩住心中的激動,他依依不捨的再覷思敏一眼後,育辰才強迫自己舉步轉身離去。
坐上車後,雷育辰拿起前座座椅間的電話,快速按了個號碼。
他的事業夥伴李文修接起了電話。預測告知他,自己下午不回公司了。
「發生了什麼事?」李文修關心的問。
「思敏還活著。」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窒息的聲音。「怎麼回?我是說你確定嗎?」
「確定,我已經見過她了。現在我要去找我父親弄清楚一些事,下午的會議就麻煩你了。」
「沒問題。不必擔心公司的事,我會處理的。」
「謝啦!文修,再聯絡。」
不顧他父親的秘書的阻止,育辰直闖會議室。
育辰無視於會議桌旁其餘八人的存在堅定的對他的父親雷文森說:「我要和你談談,現在。」
「我正在開會,大約一個小時,我就會回辦公室了。你先出去……」
「現在,」育辰截斷父親的話。「現在就談!」
育辰的嗓門直衝雲霄,有幾個人從座椅上跳了起來。
雷文森氣得面紅耳赤,站起身來拉了一下深灰西裝內的背心下擺,以一種看似從容不迫卻暗含威脅的步伐,走到距離雷育辰一尺之外的地方站住。
他們父子極為相似,高聳的顴骨以及健壯頎長的體格都十分酷肖,唯一的不同之處是眼神。雷文森眼中的冷酷嚴厲,是育辰所沒有的。
「我們到我的辦公室談。」雷文森得不妥協。
育辰打開門,伸手一擺。「你先請。」
雷文森轉身對其他的董事們宣佈:「各位,請容我先告退幾分鐘。」
育辰尾隨其父身後,注意到他雙肩僵直的姿態。曾經他在心中多次暗許,希望自己與父親的關係能有所改善;然而他明白,那只是個奢望。
育辰在進入父親的辦公室之前,對著門前的秘書露出微笑,對方並未報以一笑,反而一臉忿怒瞪視著他。
育辰聳了聳肩,不以為意的走進辦公室。
雷文森已在他寬大的辦公桌後坐了下來。
「你最好對你的這種行為能有個好的解釋,育辰。」雷文森冷峻的說。
「我會的。」面對辦公桌內坐的育辰,仔細的注視著父親的表情。「有關葉思敏……」
雷文森眼中有抹異樣的眼神一閃即逝。
「你跑來這裡鬧,就是為了談論某個你以前所認識的女人?」雷文森忿怒的截斷兒子的話語。「為了這麼一個微不足道的事,而打斷一個重要的商業性會議,實在令人難以接受。」
育辰緊握住椅子的扶手,要自己別失控發火。「思敏決非微不足道的小事,她從來就不是。」
「你可否告訴我,為什麼你非得在這個關頭談論有關這個女人的事?就不能再等一會兒嗎?更令我不解的是,你怎麼會突然提起一個早在一年半前就不在人間的女人?」
「我要知道她是怎麼死的。」
雷文森瞇起眼,小心翼翼的打量他兒子。「事情都過這麼久了,怎麼死的又有什麼差別呢?」
「請告訴我思敏是怎麼死的?」育辰堅定的說道。
「你很清楚她是如何死的,育辰。當年的車禍致使葉小姐不幸傷重身亡。現在,我沒有時間跟你在這兒瞎扯了,我得回去開會了。」
「你告訴我的那個墳地,真的是思敏的嗎?她當真葬在那裡?」育辰單刀直入的質問著。
「你說什麼?」
「你聽到我說的話了,那個墳地是不是空的?」
雷文森一言不發的凝視他的兒子。「怎麼可能是空的。」
就在此刻,左邊的通訊鈕發出了嗡嗡的信號,他如釋重負地按下了鈕,顯然十分歡迎這份干擾。
育辰迅速上前抓住了他父親的手。「不!你休想再拖延我了,現在就把事實真相告訴我。」
「育辰!」雷文森大吼,但無法掩飾語氣中的恐懼。「你別鬧了!你不能這樣對我說話,我是你的父親,該對我有所尊重。」
「你只是那個與我母親結合,而產下了一個小孩的人。我的體內流著你的血液,冠上你的姓氏以外,你沒有盡到任何做父親的責任。」他厲聲道。「但是,我現在不是來討論你我之間的問題。我來是為了討論思敏的事。你對我撒了謊,還為了要讓我徹底死心,不惜假造一座思敏的墳地。我要知道這是為了什麼?」
「我受夠了這樣審判式的質問。我還有正事要辦,沒有時間討論某個無關緊要的女人。:雙臂撐在桌上,雷文森準備站起身來。
「坐下!」育辰吼道。「在未說出為什麼你告訴我思敏四為了之前,你不許離開這裡。」
雷文森盡可能維持尊嚴的說:「我以為這我為了你好。你花了太多時間跟她交往,絲毫不理會金惠琳。」
育辰吃驚不已。「這有什麼不同嗎?」
「和金惠琳交往,對你大有助益。」雷文森冷靜的解釋。「金氏企業的金百利明白的表示,他非常支持他的女兒與你交往。而你與金惠琳也在穩定的交往中,知道姓葉的那個女人出現才改變了一切。因為你甩了惠琳,與金氏企業合併的提案,因而大受阻撓,金百利因為你拒絕了他的女兒很不高興。」
育辰緊握雙拳,難以置信的搖著頭。「你之所以告訴我思敏死了,就是為了這麼一項商業交易?」
「也不盡然,你或許會難以相信,但是,我也是為了你的前途著想。能娶到金惠琳,將會有金氏企業做為靠山,你的事業也就無後顧之憂了。而葉思敏只不過是一個演員之女,她的背景對你的社交關係或是事業前途,完全一無助益。」
育辰不可思議的盯著他父親。一如從前,他的父親還是把權位及利益視之如命。他可以為了逞自己之利而理所當然、有失道德的假造一名女子的墳墓、宣告她的死亡。
「你要知道。」育辰堅定的說道。「思敏曾在世界各地居住,能說數種語言,而且她是在國外拿到碩士學位才歸國的。再說她的父親也並非默默無聞的小角色,他獲獎無數,在國外頗受好評,甚至在好萊塢的成績可與當地的大明星媲美。他低估他了。不過,不論思敏的背景如何,都不關你的事。她是我的事,我個人的事,你無權干涉。」他斬釘截鐵的說。
雷文森仍面無表情,顯然並未改變心意。
育辰緊閉雙眼,數度以深呼吸來緩和自己的怒火。而思敏的一顰一笑、風姿綽約的身影,則一一浮現在他心中。他父親對於自己的所作所為毫無悔意。
對雷文森而言,剔除思敏是操縱整個情況以合於其計劃的權宜之計。為了在一場商業棋局中贏得更具價值的東西,思敏只不過是個被犧牲掉的小卒。
有人敲門,是雷文森的秘書隔門呼喚她的老闆。得不到反應的她用力的敲著門。同時還轉動門把,不停的叫喚著。
「如果我不應聲或是開門,我的秘書會同志保安人員。」雷文森警告道。
「再問一件事。在我們進醫院後,你跟思敏說了些什麼?你有跟她說明我的情況嗎?」
「沒有。」
「她傷得如何?」
「我不清楚。」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父親的冷淡無情讓育辰怒火中燒,他咬牙切齒的問:「你甚至沒有詢問車內其他的人?我傷得還頗為嚴重,思敏更不用說了。車子是我開的,你竟然連基本的道義的詢問也沒有?」
「她與我無關。」雷文森無動於衷的說。
育辰不可置信的盯住他好一陣子,他一向知道他父親是個冷酷、沒人性的怪物,但是,此番行為卻教育辰真的寒心至極,他多麼希望自己不是雷文森的兒子。
育辰走到門邊將門打開。對他父親行最後的注目禮後,推開門走了出去。
距離學校幾條街的不遠處,上完課便直接到醫院的葉思敏,正聚精會神的翻閱一本時尚雜誌,好打發等候入內應診的時間。
醫院原就不是令人愉悅的地方,尤以此處為最。但為了使父母安心,她不得不做固定、例行的檢查。
她扔開雜誌,挪了個舒服點的坐姿,但顯然徒勞無功。
抬頭望了眼對面牆上的鐘,看著時間分分秒秒的消逝。心想倘若過十分鐘再不喚她的名字,她便打算離開,不再多等。她沒有太多時間可以浪費在這裡,還有很多事待她處理。
思及稍早與藝廊負責人會面的情況。對方要求她提供更多的畫時,她十分驚訝,接踵而至的卻是心力交瘁之感,而非滿心歡喜。
繪畫是思敏多年來的興趣,但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賴此維生,這全拜車禍受傷所致啊!
陳先生還提及,會依據十一月畫展的成功與否來決定她的作品印成畫冊及卡片的可能性。如果這次的畫展能有佳績,她或許可以在經濟上獨立,不再依靠別人。
不過,即使今天醫生開給她一張健康證明書,她也不可能再回到廣告公司工作了。至今,她仍記得她在醫院時,接獲上司信函通知她不需回藝術部門的工作崗位上。而她一位任職於人事部門的朋友還來電告知她,她之所以被解聘的原因:原來是公司的一位股東要求將她革職,而這名股東姓「雷」。
她恨哪!但至今她仍不明白,雷育辰為何要這樣對她?她告訴自己,讓他下十八層地獄吧!
如今她過得很好,可以走路、開車,而且,她終於可以自食其力了。她確實不需要一個與她共度羅曼蒂克的週末、行魚水之歡,然後就從她生命中消失的男人。
這樣的男人,她只嫌多餘。
再度拾起雜誌,決定不再想雷育辰的事。思敏心不在焉的翻著雜誌。在車禍過後的數個月內,她一直極力回溯有關彼此之間的任何只言片語,以便尋求他驟然拋棄她的因素,但始終尋不出任何蛛絲馬跡。
她焦躁不安的加速翻動書頁,不論她如何禁止自己去回想,但一切仍在腦海中迴旋不去。
如果,車禍是發生在他們尚未有親密關係之前,育辰會不會也棄她而去呢?當這個令人痛苦的疑問持續浮現心頭之際,她不禁閉上了雙眼。身為女人的她,難道就如此令人失望嗎?
一道呼喚她名字的聲音,將她從痛苦的深淵中拉回了現實。思敏甩了甩頭,企圖將煩人的思緒拋到腦後。
經過各式各樣的診查,診斷的結果大致良好。醫生告誡她的還是那些話:要持續運動,必要時可以服止痛藥,三個月之後得再來檢查。這些千篇一律的話,她都可以倒背如流了。
在等電梯的同時,她撕了治腿痛的處方,將之扔到垃圾筒內。她處理止痛的方式,就與處理遭男人遺棄的情形是一樣的,她得咬緊牙關,若無其事的繼續過日子。
育辰到學校探問思敏的住址,得到的卻仍是那一句:抱歉,我們不隨意透露教職員的資料的,更令育辰感到沮喪的是,思敏只代課到今天。
與是乎,她又下落不明瞭。不過,育辰並不因此而氣餒,又到了幾處思敏以前常出入的地方探尋。
堅決不放棄的他又到了醫院,以及思敏過去的僱主處一一查訪,卻都徒勞無功,位尋獲任何有關思敏的下落。那些地方不是拒絕提供資料,就是一問三不只。
育辰雖然有些頹喪,但非找到思敏不可的強烈信念仍支持著他。就算要翻遍台灣的每個角落,他也要找到她!
當思敏回到陽明山的住處時,已經相當疲倦了。
晚餐隨便打發後,便在長沙發上盤腿而坐,她若有所思的注視著斜放在畫具盒上的一疊畫布。
長久以來,她終於看到了一絲希望的曙光。她可以自食其力,或許,還能夠償還父母為她所支付的大筆醫藥費。
如果她的畫能大量出售,無疑是鼓舞她的士氣,讓她重拾自尊。在車禍之後,不僅她的肉體受傷,心裡層面也因雷育辰的拋棄也深受打擊。
但,這一切多虧了文芳阿姨的幫忙。在思敏最後一次外科手術和兩天後,何文芳不顧思敏雙親的反對,毅然將思敏送到她位於山區的小屋中。遠離雙親令人窒息的關照,思敏也才得以靜養身心。
而前一陣子,文芳為拓展思敏的新事業,將思敏的一幅畫送往藝廊,而思敏的繪畫生涯便由此開始,至今,她在畫壇也算小有名氣了。
這是一年半以來,她頭一次對未來的前景能有所瞻望。
次日,思敏開始定下心來畫畫。幾度當她需要從工作中稍事休息時,她就到樹林中散散步,順便活動腿部筋骨,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工作,多麼棒的字眼啊!她的心情不禁愉悅了起來。再度覺得自己有用,真是美妙極就。心中充塞著繼續作畫的意念,她的雙手也急於重拾畫筆。
完成日夜皆做的暖身運動之後,思敏以迫不及待要進畫室作畫了。
當門外傳來敲門聲,她正推開畫室的門。心想文芳阿姨怎麼這麼早來?思敏改往客廳的大門走去,不解阿姨為何不像往日般逕自進來。
當她拉開門,原先為歡迎阿姨的笑容瞬時凍結在臉上。
她面無血色的扶住門框,彷彿那是能將她從對面那雙深鎖心頭的黑眸中拯救出來的救生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