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夜色包圍的PUB,仿若與白晝的現實隔絕,沒有矜持,沒有虛偽,晃動如魅的人影看來虛幻,卻又無比真實。
幽暗的走道連接了舞台與舞台右後方的貴賓休息室,兩個世界以一道厚重的隔音鋁門做為分隔。
門內,當陣陣銷魂蝕骨的吟哦從激烈歸於寂靜之後,震天價響的音樂混合著地面不勝負荷似的輕微顫抖,從空氣粒子間漸漸滲透進入。
兩具赤裸優美的軀體親密地糾纏著,原本沸騰的熱血逐漸降溫,門外傳來模糊的騷動聲,更凸顯出門內原有的、應有的——清冷。
「豫……」饜足的女人開口,蛇般滑膩的纖手撫上眼前的軀幹。
他永遠是那麼雄壯、宏偉,那麼讓人忍不住讚歎。管不住飢渴的心,喬璇收緊雙臂,閉上眼,用臉頰撫愛著汗濕的胸膛。她還要更多,不管是性,還是愛。如果可以,她甚至願意與撒旦交易,換取她永遠依偎這具完美身軀的權利。
是時候了……半垂下眼瞼,唐豫想著。
豪華的沙發床一陣顫動,偉岸的身軀移開,霎時,躺著一枚晶亮鑽石的絨布盒子出現在喬璇眼前。
鑽石……
瞠目結舌地瞪視著眼前眩惑人的美石,喬璇忍不住一陣暈眩。
太快了……太快了……
「豫……拜託……我……」
「不要?嫌小?」譏誚的神情在唐豫俊美的臉上蔓延開來。
「不、不是!」喬璇驚惶地瞥了他手上至少三克拉的鑽石一眼,深吸了一口氣,擠出一個迷人的笑容。
「豫……我……我以為……我們……呃……」她清清喉嚨:「我以為,我取悅了你。」
「你是。」他的笑容加大。
「那……為什麼……」
「親愛的,」他聲音溫柔得像是裡了層蜜,「時候到了,你知道。」放下鑽石,他輕巧地讓衣物一件件回到自己身上,走到鏡台前,燃起一根煙,端詳著煙霧裊裊上升,修長的側影在昏暗的燈光下冷然佇立。
不公平……
她為了他向來不沾惹自己員工的信條,不顧自己因駐唱多年而累積起的盛名,辭去了「02」」當家駐唱歌手的機會——只為了得到他的青睞。沒想到,她的確得到了——卻只有短短的一個月時間,以及一顆鑽石,和「時候到了」四個字。與他歷來所有的女伴下場一樣。
「你知道我為了你——」嚥不下喉頭的酸楚,她哽咽地開口。
「我知道。你的辭職讓我們損失不少,我也很捨不得你離開。不過,你把Vincent教得很好。聽聽看……」
他停下來,側頭傾聽門外幾近暴動的鼓噪聲。「所有人都為他瘋狂。」對於這一點,他很滿意。
「你——好無情!」
聽著熟悉的指控,唐豫又笑開了。
分手似乎真的沒有所謂「文明」的方式,是嗎?他忖度著。是的,從來沒有,至少在他生命裡沒出現過。
「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他冷冷地提醒她,「別否認。除非,你想要的是——永遠?」
他的冷漠讓喬璇不敢點頭稱是。只是,在他眼裡,期待永遠真的那麼罪不可赦嗎?
他看出她的不甘。
「親愛的……」又來了,他那裹著糖蜜的嗓音,「我們都是成熟的大人了,不該再相信那些騙人的童話了,你說,是不是?」他轉過身緩緩走向床,手上多了一杯水和一粒藥丸。
「這是?」
「事後避孕藥。我們負擔不起任何意外,你知道的。」他低聲哄道。
「你……你不是已經戴了保險套?」她不由得驚駭了。他甚至比傳言中來得冷血。
「我說了,不能有意外。」
喬璇失神地接過藥丸一口服下,草草地穿上衣服,奪門離開。
「等等。」
唐豫的喚聲在她身後響起,但她已無心回頭,只管低頭踩著碎步離開。
匆促間,喬璇的腳步顛了一下,整個人往前撲去,接著忍不住啜泣起來。
「受傷了?」
背光的唐豫,五官全部沉浸在黑暗中,但他渾身流露出的冰冷與不悅卻是再明顯不過。他向來不欣賞不懂得適可而止的女人。
原本不想出手,只是眼見她哭得像是沒停止的打算,而強烈的音樂節奏也讓他開始感覺不舒服,這才冷著臉將她攙起。
「豫……」
唐豫淡淡地舉起手,沒讓她把話說完,將一隻絨布盒子交到喬璇手中,說道:
「你忘了你的東西。」輕捏她一下,笑笑,以一種帶著敷衍的寵溺,低頭輕聲繼續說道:「沒來得及告訴你,我幫你跟『911』PUB談好了,他們願意和你簽約,高薪聘你長期駐唱。當然,如果你想出唱片的話,我們也可以安排。」
說罷,他對她眨眨眼,不著聲色地召了保安過來。
「麻煩保護這位小姐到門口。」
喬璇怔怔地看著唐豫帶笑覷著她的神情,接著,兩名高大的男人走向她……
他可真是周到,連分手也要分得如此乾淨體貼、不落人話柄是嗎?終於,一顆蠢動的心回歸死寂,喬璇緊握著鑽石,任兩名保安輕柔卻不帶感情地將她送往門口。
唐豫嘴角不帶情感地揚了揚,習慣性地又燃起煙,夾在指間,頎長的身形隔絕於人群之外。
手中的煙灼熱了他的指間,他不在乎。
幾個艷光四射的女孩對他頻送秋波,他用眼光回敬她們,毫不保留地對她們的身材、舞藝表示欣賞。
環顧了四週一圈,對眾人的瘋狂投入感到滿意,穩穩地走向休息室。音響裡傳來歌手Vincent對觀眾感性的低喃,知道這是歌手慣用的把戲,唐豫沒在意。漸漸地,周圍的喧嘩沉澱了下來,只剩台上傳來輕柔的吉他聲……
只是幾個簡單的和弦,似曾相識的旋律突地刺痛了唐豫。他緩緩地回過頭,動也不動地望向台上的歌手,聽著曾經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歌詞在偌大而安靜的空間中流瀉……
喬璇確實把Vincent教得很好,但她終究忘了教一件事:禁忌。他不允許被演唱的歌曲,這是其中之一——
「……因為有你,所以才有等待,等待情人風中依稀的身影……」
向來瘋狂的02,有了難得的浪漫靜謐,所有觀眾側耳聆聽Vincent沙啞動人的詮釋。
「不瞭解自己,甘心做你的影子,就這樣緊緊而無助地跟隨著你……你要我哭,我沒有了名字,我的名字從此叫做孤獨……」
現實褪去。沒有炫麗的霓虹,同樣的舞台上,他成了歌手,手中的吉他揚起清亮的和弦,而她是惟一的聽眾。
那張原以為早已淡忘的臉孔,在他的心底重新浮現、成形……
「因為我不放心我自己,才將我的生命托付了你……」
夠了……
唐豫隱沒在黑暗中的臉是猙獰的,渾噩的腳步踩在通往控制室的鐵梯上,隨著每一字被唱出,身影顯得更沉更重——卻更堅定。夠了……他不要再聽到任何一個字!
「我已尋尋覓覓好幾個世紀,此生不能讓你從我懷中離去……」
六年了……
「……情人豈是可以隨便說說而已……」(詞/曲陳升——別讓我哭)
這句話恍如致命的一擊,不偏不倚地擊中他沉痛的心。站在控制室裡,他無視控制人員眼中的疑問,「啪」的一聲,用力將手中的電源總開關壓下。
PUB頓時陷入無邊黑暗,在最初的死寂之後,尖叫聲四起。
停了,終於停了……唐豫的嘴角勾起一抹虛脫的笑。然而,那張冷冽絕美的艷容,卻放肆而清晰地浮現在他眼前。
耳畔傳來一聲幽幽的歎息,聲音近得幾乎貼近他的耳廓。
「我真的愛上你了……」
他霎時全身發冷,失神地轉身踉蹌離去。
* * *
中午時分,「遠之飯店」上下瀰漫著一股沉重的氣息,騷亂的不安四處流竄。
飯店經理塗孟凡在會客室裡,神情顯得凝重。
「切斷營業中PUB的電源,開除兩個娛樂部門的主管,裁示旗下三家PUB即停止營業,駐唱歌手從優解約……他是哪裡不對勁?」
「塗老,你又不是不知道唐豫這個人說風就是雨的,說不定他又想到了什麼。反正PUB只是『遠之』點綴性的投資,收掉也沒什麼大礙。」
相對於塗孟凡的憂心忡忡,楊緒宇顯得輕鬆多了。他是唐豫多年的好友,也是「遠之企業」的董事之一。昨天半夜,他人在新竹籌備新飯店開張的事宜,卻接到唐豫秘書的一通電話,得知唐豫反常的舉止後,立刻回到台北。
「話是這樣沒錯,可是你不覺得這大突然了嗎?」
「是有些突然……」楊緒宇沉吟著。說他不擔心是假,他也希望就像自己說的那麼樂觀,唐豫只是一時興起——如果真只是這樣的話,事情就簡單多了。
* * *
唐豫從疲憊的淺眠中醒轉,無意識地將胸前的威士忌湊到嘴邊,仰頭一栽,才發現酒瓶已經空了。他痛苦地坐起,亟需要更多的酒精以換取另一段彌足珍貴的睡眠。
這兩天他都是這麼過的,睡睡醒醒。一方面不敢讓自己清醒,免得想起那張他極力想遺忘的臉,但睡眠也並非萬無一失,因為他總是醒在淒絕的呼救聲中……
豫……救我!
這是他的想像,還是他真的聽到了?
他試圖回想著當時她的表情,那麼平靜安詳……
她……怨他嗎?
在那之後,他不曾再聽聞過關於她的任何只字片語,彷彿她從來沒存在過。但……她呢?她在哪裡?她逃過那場車禍、那場大火了嗎?
他慌亂地起身。他該問誰……
茫然地踩過一地的空酒瓶,他拿起話筒猛按著電話內線。
「塗老,請你上來,現在!」
掛上電話,他習慣性地找煙、點煙,吸了一口,然後長長地吐出。
看著煙頭隨著他的吸氣而灼亮,腦海裡一個褪色的畫面不請自來——
「咳……咳咳……這麼難聞的東西,你抽它做什麼?」清亮的嗓音變得低啞,他拍拍她的背,好讓她舒服點。
她好多了,拭著嗆出的淚,沒好氣地坐離他遠點。
他一徑笑著,故意搖了搖頭,伸手將煙接回去,繼續輕輕鬆鬆地吞吐著煙霧。
「看!」吐了個煙圈送她,「煙是世界上最美的東西。」瞟了她一眼,一語雙關道。
她白他一眼,粉臉酡紅成一片,卻仍固執地微揚起頭。
「我沒天份,可以吧?」語氣含嘖帶喜。
沒錯,她注定該輕輕爽爽的。他摟進她,輕笑道:
「那你那個『煙』字豈不白叫?」
他用力搖了搖頭,想把那些畫面搖掉,宿醉的腦袋用劇痛抗議他的粗暴;他不理,火速套了件襯衫、長褲,頂著一頭亂髮走到起居室裡,坐在沙發上瞪著門,等待塗孟凡上來。
回想那一夜,車禍發生之前的事,他仍歷歷在目……這是六年來,他第一次仔細回想——
剛下過雨的黑亮路面,襯著昏黃的路燈,虛幻至極,華麗至極。
在得知殘酷的真相後,他奇怪自己竟然毫無知覺。怎麼不痛?他該痛徹心扉的,不是嗎?
當時車速快得驚人,他是故意的?沒錯。但是他根本不瞭解事情發生的瞬間,自己在想些什麼。嚇她?還是懲罰她?他不知道。
惟一確定的是,在那千鈞一髮之際,他壓根沒嘗試踩下煞車,只是任由車身打滑、擦撞、翻轉……
根據警方的說法,他們到現場時,他的車門是開著的,可見他在撞擊之後,還能自己開了門走出車外,這才僥倖躲過了後來的大火……這段過程他回憶不起來。
他在醫院裡清醒過來,不知道是多久之後的事,反正當時他不在乎。所有關心他與他關心的人都守在他身旁,每個人都恭喜他,說他能活下來是奇跡,因為當時車速太快。他的肋骨斷了三根,脾臟和胃都有出血現象,手腳共三處骨折,而真正幸運的是,頭部竟然只有輕微的外傷。
他在醫院裡接受兩個多月的治療和復健,出院後,又持續療養了將近一年,才重拾正常的生活。
車禍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後遺症,相反的,他在尚未完全復原之際,得知了自己雖然被踢出唐氏,但父親早在去世前兩年便將飯店以贈與的名義登記在他名下,他因而有了東山再起的本錢;於是便如火如荼地找來好友楊緒宇,以及唐氏兩個他最信賴的人塗孟凡、俞綺華籌劃起創立「遠之」的事宜。
在這期間,他既沒有問任何人她的去向,也沒有人主動告訴過他。好像她的失蹤是多麼天經地義一樣……
或許,他應該感謝這場車禍。
當心思集中在肉體的創傷與苦痛之際,心裡的疼痛很容易被壓縮、被遺忘。眾人只專注於他的康復問題,更沒有人敢在那樣的情況下提出感情問題來煩他。
於是,她消失得理所當然
連他都以為自己早就忘了。忘了她曾經存在,忘了她還當了他一天的妻。
事實是,他一直蓄意遺忘,只是沒成功。而現在,他只想知道一個答案。
「扣,扣。」
「進來。」
楊緒宇率先進門,聞到滿屋子的酒味,立刻拉長了臉,塗孟凡則跟在他身後。
「你還敢點火抽煙!不怕酒精濃度太高,發生火災?」楊緒宇的口氣很沖。
「緒宇,別這麼說話。」塗孟凡在一旁圓場。
唐豫坐在沙發一角,一手搭在椅背上,低垂著頭吞吐著雲霧,這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看得楊緒宇頓時怒火中燒。
「到底怎麼回事?你可以好心點解釋一下嗎?」
唐豫不想和他們談公司的事。
「既然你們兩個都在,那更好。」
塗孟凡和楊緒宇對望了一眼。
「我現在只想知道一個答案,我相信你們能給我……」他頓了一下,起身轉身走到落地窗前,想掩飾突如其來的慌亂。
她會不會已經……當然,除非有更大的奇跡,否則她的確是……
無言吸了幾口煙之後,他才問:「她呢?她在哪裡?」
房裡頓時一陣涼颼颼的,似風吹過。
楊緒宇和塗孟凡的眼神裡同時閃過一絲不安。
「呃,」塗孟凡顯得有些侷促,「你指的是俞副總嗎?她還在台南負責休閒農場的開發事宜。」
「你們知道我說的是誰。」他的語調平靜無波。
沉默再度籠罩在三人之間。
楊緒宇搖了搖頭。沒情錯,唐豫的反常果然起因於她。這是他們共同的痛苦,誰也不願回想,只希望它能夠永遠地埋藏起來。六年,離永遠畢竟還太遙遠……
「事情過了那麼多年,你為什麼這時候想知道?」
為什麼?出神地瞪視著煙頭星點般的火光,唐豫自問。
話說回來,不論結果是什麼,事情過了這麼多年,難道他還承受不起?
「她——死了?」直接問出最害怕的答案。
沒有回答。
唐豫再吸了回煙,久久沒說一句話。那就是了……
短短幾分鐘內,這個可能性在他腦海裡盤旋了幾百次,他始終沒敢面對。
「是我害死的!」一絲顫音終究沒能掩飾住。「不是你,是那場車禍。」看到他自責的模樣,塗孟凡不忍。
唐豫無聲地笑。
「那就是我害死的。或許我該讓你們知道,我是故意的。」他該讚許他們的辦事能力的,一切法律問題、賠償事宜甚至不用他出面解決。一條人命從此消逝,而他甚至不用擔負任何責任……現實如此弔詭。
「這是六年前發生的事,不是昨天、不是今天。它——應該事過境遷了。」楊緒宇提醒他。
「告訴我後來的情況。」
塗孟凡和楊緒宇交換了一個眼神,決定由後者說明一切。
「她沒你命大……火是很快就被撲滅了,她在車裡被找到,滿臉是血,額頭上的傷足以致命,體內出血的情況也比你嚴重許多,再加上那場火——」
即使唐豫似是無動於衷,他也不忍說出她上半身被層層紗布包裡、奄奄一息地只靠呼吸器維生的細節。他當時在加護病房外,隔著窗看著重傷昏迷的她,不過短短幾秒的瞥視,他便不忍再看。
或許唐豫沒看到那樣的她,對兩人都是幸運吧。
「總之,醫生明說了,這種傷勢能救活……很難……沒有人抱任何希望。」
他們立刻通知她的父親。孫德范當晚趕到醫院,見了女兒的模樣只是老淚縱橫,並且要求女兒立刻回到台南,因為他希望女兒能死在自己的家鄉。
落葉歸根,他是這麼說的。
對此,院方強烈反對。以他們專業的判斷,就這麼留在台北固然生存的機會渺茫,不過,他們更肯定這樣的重傷患無法撐過一路的顛簸跋涉。
只是,再堅定的反對也沒能制止這名傷心的老父。最後,在俞綺華的打點下,一輛配備有精密維生系統和急救設備的救護車,載著仍不省人事的孫思煙和絕望的孫德范回到台南……
唐豫靜靜地聽著。
「這就是後來的情況。」楊緒宇平靜地敘述完當時的情形。
「警方那邊調查後發現是道路施工單位標示不清,責任不在你;孫老先生也說了,不怪你。」看著唐豫痛苦,塗孟凡忍不住出言安慰。
天,她真的死了……
原以為事隔多年,自己能承受這樣的消息……他高估了自己。
「你何必自責?難道你忘了她對你做了什麼?」楊緒宇平靜地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