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圓臉、濕漉漉的圓眼直瞪著漸行漸遠的少婦身影,嘟著小嘴喃喃自語:「我不要,我不要離開這兒,我不要去蘇州,我要留在這兒和小柳兒一起長大,我才不要去蘇州咧……」
她心情沮喪,肥短的小腿踢著地面的小石子,忽然——
「喔!終於找到你了!」
「不要……放開我,放開我,放……娘、娘、娘……爹……救救我、救命啊!救我……」她一直掙扎、一直掙扎,小小的身子就是掙不開那大手的箝制。「娘……娘……放開我啦!」她邊哭邊喊邊踢著小腿,一在那人身上贈了好幾個腳印子。
「芷兒乖,冠文哥沒有欺負你的意思。你別慌啊!」鍾冠文摟緊懷裡的人兒,怕她這麼用力掙扎,一不小心摔到地上。「芷兒……好、好、好,我放開你。」
「芷兒,他是少爺,你怎麼可以……少爺,真是抱歉,芷兒還小,她是怕生,才會——」少婦抱著整個人都投進懷裡的芷兒,滿臉愧疚地望著鍾冠文。
「乾娘,不要緊的。芷兒還不懂事,不是有意要踢我的,何況是我不好,明知這十來日的相處,她還是很怕我,偏偏我就愛逗著她玩,只是……我還是第一次碰到這麼怕生的人,都相處十幾天了,她怎麼還是像第一天見到我一樣,老躲我躲得遠遠的,我真的長得很可怕嗎?」鍾冠文臉上帶著尷尬的笑容,自我解嘲地問著少婦。
「少爺怎麼會長得可怕呢?」少婦抱著芷兒和鍾冠文一同走到宅子外,上了馬車。
鍾老爺早閉目等著他們,看他們上來,便要馬車伕上路。
「少爺長得和老爺很像,都是俊得讓人看了眼睛就移不開的人,恐怕再過兩、三年,不少名門千金都要爭著嫁給少爺了。倒是我家小芷兒……現在長得可愛是可愛,可是她的臉啊!像她爹倒還好看,偏她就像我多了些,以後長大了,真怕沒人願意娶她。」少婦看了看馬車裡的父子倆,比較地說。
「乾娘怎麼這麼說呢?芷兒還小,現在是看不準的。何況乾娘也長得不錯,否則進叔在鍾府看了這麼多的丫頭,偏偏就等你入了鍾府,才點頭答應娶你。而且我倒挺愛瞧這小丫頭的,看她那小圓臉,這麼小就透露出固執的樣兒,以後長大了,該是一個認真的人。」鍾冠文坐在馬車邊,看著車外的風光,這是他第一次到京城,很新鮮、很吸引他,這種感覺就像小芷兒給他的印象一樣。
「這點倒真的和她爹很相似,只要她一認定了,什麼人想要她改變都很難,她還這麼小就這麼固執,長大以後怕要為此嘗苦頭啊!」
「乾娘,你想太遠了,芷兒現在才七歲,離長大的日子還遠,說不定等她長大了,個性反而像你一樣,懂得隨遇而安。當年,你陪娘嫁到鍾家時,不也以為一輩子都會待在蘇州,誰知後來進叔娶了你,反而讓你千里迢迢到京城來,一住就是七、八年。」鍾冠文又試著拉拉小芷兒的手。
趴在少婦身上的芷兒側臉狼狠地瞪鍾冠文一眼,不屑地挪動身子往一旁門去,直至他的手摸不到她為止。她的動作十足的孩子氣,馬車裡的人看了,不覺會心一笑。
「她真是討厭我啊,我有得罪她嗎?」鍾冠文哭笑不得。
「芷兒,不許這樣,少爺是同你玩哩,你這樣子不理不睬的,以後少爺就不愛找你玩喔!」少婦轉過芷兒的臉朝鍾冠文看。
芷兒覷了他一眼,又任性地將頭甩到一邊。「我也不要找他玩。我要和小柳兒玩,不要和他玩。」她說著說著,眼眶又噙著淚瞟他一眼。
鍾冠文看著她執著的小動作,覺得好笑又又氣。從小到大,他可是鍾家的天之驕兒,有誰見了他會說不喜歡?更別說討厭或是不屑了。就只有她,天真的小娃兒,不但眼裡沒有將他看成少爺,亦沒有因為他的俊貌而想和他接近。
他在她的眼底,是一個純然的陌生人,比不上她娘、她爹,比不上他爹,比不上馬車伕阿清,甚至比不上鄰居小柳兒一家人;偏偏他就是想和她玩,或許是因為他沒兄弟姐妹,抑或因為她是乾娘的女兒,讓他第一眼見著就喜歡她,加上兩人相差了八歲,他把她當成妹子,想疼她、寵她的心情很自然地從心底流洩而出,為什麼她就是不喜歡他呢?
馬車不斷地奔馳著,一路從京城往蘇州的方向前進,趕了近一個半月的路程。在這段日子裡,芷兒不再那麼排斥鍾冠文,但也不喜歡親近他,萬不得已必須和他相處時,也坐到一旁遠遠地自個兒玩。
鍾冠文完全服了她的固執,但不放棄想和她一塊玩的心思,趁著馬車停下來讓馬喝水,大伙在樹底下休息時,他坐到她身旁。「芷兒,再過兩天就回到蘇州鍾府了,到時候我跟娘說,就收你當我的妹子,以後我教你讀書、寫字和畫圖,你說好不好?」
「不好。」芷兒想都不想地回答,「娘說你是少爺,你讀書時,芷兒不可以吵你,芷兒要乖乖地陪著夫人刺繡,夫人才會喜歡芷兒。」
「你都還沒見過娘,就想要討娘的歡喜,為什麼我是少爺,我在你眼前了,你卻不想討我歡喜呢?」鍾冠文惱怒而不服氣地問。
芷兒脫了他一眼,小臉一側,「不知道,我喜歡夫人,不喜歡你。」
「你……我不管,我一定要娘將你給我,以後我到哪兒你就跟到哪兒,我就不信你能討厭我到什麼時候。」鍾冠文也使起性子,她不要,他偏要,看誰的固執能撐到底。
少婦笑看著他們一大一少在鬥氣,好笑地搖頭勸說:「少爺,你別和芷兒生氣,芷兒還小,不懂得什麼尊卑,她的個性就是這麼怕生,現在嘴裡說喜歡夫人,怕是真見了夫人,又不知要躲到哪兒了。」
「是啊!冠文,別和小芷兒計較,她還小,你該讓她一些,別老愛逗她哭,你也老大不小了,過完年就十六了,也算是成年人了,還老跟她鬧孩子氣,不怕你乾娘關你長不大嗎?」鍾老爺數落著鍾冠文,慈愛地抱起小芷兒,搔著她的胳肢窩,讓她在懷裡笑得東倒西歪。
鍾冠文不服氣地應了聲,眼裡看著他們和樂的模樣,心裡也很想和她這樣玩;偏她就不和他玩,心裡暗自下了決定,等一回到鍾府,他一定要跟娘將她要來,讓她天天跟著他,讓她只能找他玩,就不信她還不習慣他。
「老爺,馬匹休息得差不多了,我們是不是早點上路,好早些入蘇州?」芷兒的爹打點好一切,靠過來問道。
「好,我們……進康,你看那塵土飛揚的樣子……」鍾老爺指著不遠處的風沙。
「這……不好了,是搶匪,老爺,你和少爺先走,這裡留給進康來應付。」
然而說時遲,那時快,轉眼那片塵土已沉澱下來,十來個強盜停在他們眼前,芷兒被她娘抱在懷裡。不一會兒,她被拋離了這個安全的懷抱,再回頭,卻是眼睜睜地看著一場殺戮奪走了她親愛的爹娘……***
「蘇君,你醒來了嗎?」樂靜驤坐在床邊擦著她臉上的淚,幾乎從她昏倒後,她的淚就一直流不停。
她作了什麼夢,他不知道。她不愛哭,他卻很清楚。這一年來,她哭泣的時候不多,一隻手伸出來,五根指頭還數不完,但她卻為了鍾冠文昏迷了一整夜,也哭了一整夜,讓他……氣惱他們兩人共有的過去。
「蘇君,醒了就睜開眼來,閉著眼無法讓事情過去的。」他心裡有著怒氣,說話的口氣反倒平靜,讓一旁伺候的雅商、雅征心頭有些驚慌。見主子要她們端水的手勢,匆匆地離去。
蘇君任著過去的記憶在腦海裡轉,往事一幕一幕的重演,傷心的淚在臉頰上不止的流,她睜開濕漉漉的眼,靜靜地不發一語,彷彿回到第一次看到樂靜驤時的模樣。
他任她看著,時間不知過了多久,等到雅商她們端了參茶回來,他才接過杯子開口說話:「喝些參茶,補補氣。」
蘇君坐起身子,接過他手中的杯子,不若以往任他喂。對於她的行為,他的心有著失落,嘴角漾起無奈的笑容。
「我……」蘇君喝完茶,遞回了杯子,開口想說話,卻不知從何說起而停頓了下來。
「你想說什麼,儘管說。」樂靜驤伸手想拭去她臉上的淚痕,見她微微地閃開,側臉歎口氣的垂下手。
明白她傷了他的心,強忍住哭聲,在抱住他的身體時也大聲喊出,「靜驤哥哥……靜驤哥哥……對不起!
相處這一年來,她第一次喊他,是在見了鍾冠文人要昏倒時;第二次便是現在,兩次都是哭著喊他的名,難道這個名字帶給她的,是哭泣的意義嗎?
「為什麼要對我說抱歉?」他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耐心地擦去她的眼淚。人家說女人是水做成的,可是他不要他的女人為他流淚,也不要她為別人流淚。
「我……」蘇君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她怎能開口告訴他,她是鍾芷,她是鍾冠文未過門的妻子,只要她活著的一天,清醒地明白這個事實,這個身份就無法擺脫。她開不了口說,也不想說,更不想承認這個事實。
樂靜驤等著她開口,許久的沉默讓他吐了口氣,卻吐不出心中的怨悶。
「不管你想說什麼,我都會聽。可是我最想知道的……告訴我,你還是蘇君嗎?」他認真地問。
「我想當蘇君,可——」
他不讓她把話說完,抱住她,低頭堵住她的嘴,將她想說的話全吃進嘴裡,直到她在他懷裡啜泣,他才放開她。
「我不知道你和他之間到底有什麼擺脫不了的關係,不過這輩子你是我的蘇君,早在我救你的那一刻起,便是改變不了的事,這是你欠我的情債,我要你償還,不許你欠我。」
「你……何苦這般為難我?」蘇君枕在他的心口上,聽著那安穩的躍動,濃烈的愛因他的不退讓難以面對前恩後情的兩人。
抱著她,任她的小手推著自己的胸膛,是推拒也罷,是無奈也無所謂,他不會放開她,更不會讓她回去那人的身邊。
「不為難你,難道要任遺憾跟著我過一輩子嗎?」他笑問著她,苦澀的語意告訴她,回頭是不可能的事。
然而,她擺脫不了以往背負的情,不管她對鍾冠文的感情是報恩是愛戀,她欠他的,她都必須還。
「我……我想你一定不知道,為什麼我會由鍾芷變成紫蘇君吧?」她靠回他溫暖的身體,沉澱自己翻騰的心情,像是喃喃自語的問。
「巧韻約略說了些,宮奎也探得一些,不過有些事情查得並不清楚。你若想說,我也想知道,若不想……我不勉強。」
他知道,鍾冠文對她有很深、很深的感情,這可以從他以為她死了,立下墓碑寫著「愛妻」兩字知道,可以從他刻意保留她的東西知道,可以從他不立正室的行為知道,可以從鍾老夫人不許任何人在他面前提起她的事知道。他真的可以體會這種深情的感受,不過愛情這種東西就是這樣,它不是商品,退讓不得,除非他愛她愛得不深刻,愛她愛得不癡心,否則焉有退讓的道理?
她不懂,那是她把對鍾冠文的恩情當愛情,所以她把鍾冠文讓給那些女人。但他懂什麼叫愛情,所以他不會放手讓她走,不會把她還給鍾冠文,更不會讓她走向其他男人的懷抱。
蘇君不答話,低頭望著自己的手,任思緒帶她走回以往。寂靜持續了好一段時間,直到他以為她累了、睡著了,想為她拉被蓋著才驚擾了她的思緒,她才開口細說她在鍾家的往事……
她爹十歲時被賣入鍾府,當鍾老爺隨身的侍僮。二十歲那年,跟著老爺來京城學做生意。老爺二十四歲才娶義娘,義娘也就是她娘的主子,她娘便是因為陪嫁才入了鍾家。義娘嫁入鍾家一年半後生了少爺,少爺就是冠文哥。當時,她娘還未嫁給她爹,所以她娘成了冠文哥的乾娘。
冠文哥六歲時,老爺的娘親做主,把她娘許給了進康,隔年因為義娘的身子不好,老爺將京城的生意交給進康主持,自己則留在蘇州陪著義娘,而她娘則不得不從蘇州上京城陪她爹,也幫著打理京城的事,蘇君便是在京城生下的。
七歲前,她是幸福的人,爹娘很疼她,老爺很疼她,大宅子裡的人都知道她只是管家的孩子,但每一個人都疼她,即使她不漂亮,長得圓圓、短短的,但大家都拿她當寶貝看待。
七歲那一年,老爺從蘇州帶公子來京城住一陣子,後來老爺處理好京城的事要回去前,要爹和他們一塊兒回蘇州,於是蘇君一家大小也跟著老爺離開京城。
他們搭馬車往蘇州走,一路上除了冠文哥愛逗她哭外,幾乎沒什麼事發生,直到有一天,他們遇到了一群搶匪。
那群搶匪一見他們,二話不說的就殺了起來,同行的人除娘和她之外,多少都會些拳腳功夫,所以娘抱著她躲到一旁。過了不久,娘見到冠文哥不敵搶匪,身子受了傷,她一慌,便將蘇君往草叢一扔,邊喊著要她快跑,邊往冠文哥跑去。當跌了一跤的蘇君爬起來時,再回頭只見到娘護著冠文哥的身體,身上流滿了血……她跑了過去,本來想去找娘,可是就快要跑到時,她聽到爹在叫她和少爺。她回頭看爹,卻看到一個搶匪舉著刀子站在她眼前,搶匪沒有殺她。只用凶狠的眼瞪著她直看,直到冠文哥跑來救她,他們兩人打了起來,後來搶匪朝她揮出大掌,那掌風直直將她打進了冠文哥的懷裡。
那時蘇君尚且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他們遇到壞人,她娘被人殺死了,冠文哥受傷了還抱著她,爹和老爺打退了一些身旁的壞人,趕來他們身邊,要冠文哥抱著她先走……
昏迷前,她知道她的身體很痛、很冷,想要爹娘抱她,然而冠文哥將她抱得好緊,不讓她找爹,只流著淚安慰她,不要怕、不要哭,爹一會兒就會來抱她。她掙扎地看著,身後的人,在他們躲人草叢前,她看到爹的身子和娘一樣流了好多、好多血,她哭著喊爹,不知道哭了多久,不知道何時昏了過去,不知道冠文哥抱著她躲那些搶匪多久,當她再睜開眼時……她已躺在鍾府的床上。冠文哥告訴她,她娘、爹和老爺,以及兩位馬車伕都死了,全部的人只剩下她和他。
蘇君斷斷續續地說著往事,每句話雖和著淚,但她沒有大聲哭泣,直至說到這兒,她抱緊靜驤的身子,顫抖地哭道:「我雖然只有七歲,但是我懂得什麼叫死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活著,但那時候孤零零的,若不是冠文哥陪著我、照顧我、疼愛我,我……我恐怕活不過七歲那一年,這條命算是他強跟閻羅主要回來的。」
「就算是他跟閻羅主要的,你也已經還他了。你的這條命,現在是我的,是我拿著我的命,將你從那場大火裡跟閻羅王強要回來的,是我的。」樂靜驤在她冗長的述說後,第一次開口打斷她的話。
「你……這要我如何還呢?」蘇君仰起頭,看著他堅決不退讓的眼神,彷彿看到當年任性的自己。「你知道嗎?我很固執。自從爹娘死後,我告訴自個兒要獨立,不能像爹娘在時,老愛依賴著人撒嬌。雖然冠文哥很寵我,甚至比義娘還疼我,但是我和他總保持著該有的禮儀。」
蘇君等著他回話,他卻不吭一聲。
於是她又說道:「我的身子不好,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不好,只知道自從我在鍾府生活後,我的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動不動就受了風寒,還會莫名其妙的心痛難忍。冠文哥時常為我請大夫,然後徹夜陪著我,等到我身子好一些,他才會回房休息。」
大夫也時常當著她的面說,她能活得下來,算是他給的福氣;若不是他細心的照顧,她焉有命活著?所以他經常對她說,只是她能活過十五,一定要嫁給他當妻子,他要照顧她一輩子,疼她、寵她、愛她,要她不必擔心往後的生活。
「九歲那年,他帶我到杭州過中秋,我在畫舫裡聆琴,喜歡那琴音的悠揚,便對他說我要習琴。回了蘇州他請了一名西席,聽說是從宮中告老返鄉的琴師。我也有些天分,習得半年,師傅的曲子便習完,但我仍留著師傅在府裡和我互相切磋琴藝。十歲那年,師傅對我說:『能彈得一手好琴藝不足為奇,若有一手制琴的好技能,不但不怕找不到好琴彈,也能算得上是奇才。』聽了師傅的話後,我便好強地要學制琴的技巧,冠文哥和義娘聽了都反對,但是我堅持要學,冠文哥也由著我,不但幫我找來師傅,還命人幫我找制琴的木頭,只要能令我高興的事,他鮮少不順我的心。」
「不管他之前如何疼你、寵你,往後這都是我的權利,你只能讓我疼、讓我寵、讓我愛,我不許你回頭當他的芷兒。從你開口對我說,你是蘇君時,你就是我的蘇君。而他的身旁已另有他疼寵的人,毋需你再去為他費心了。」
樂靜驤箍緊她的身子,霸道的宣稱,也提醒她,當初她離開鍾家的原因。
是啊!無論冠文哥如何疼寵她,如今他都不是她一個人的冠文哥了。何況這麼多年來,到現在她才分清楚,對他,她是心存感激,感激他對她的好、他對她的照顧,這是恩情,不是愛情。如果她沒遇到眼前這個人,沒發現自己愛上他,那之前面對艷卿的請求,她不會堅定拒絕,或許也會如同之前那樣,雖心裡不愉快,卻還是點頭答應。
但明瞭這份感情又如何?她究竟是鍾家的人啊!到底還是必須回鍾家面對冠文哥和義娘他們。就算她能堅持不嫁冠文哥,還是不能和靜驤哥在一塊。她的身子這麼差,大夫也一再提醒她,她無法為任何人承傳香火,就算她愛他,又怎能嫁他呢?
她掙脫他的臂彎,改用雙手環抱他的身子。「十四歲及笄時,義娘對我提起同他成親的事,也告訴我,她有意為冠文哥納妾,因為我的身體不好,大夫一再交代,若成了親,萬萬不可讓我有喜,否則不但孩子生不成,連命都可能沒有。冠文哥雖不在意我的體弱多病,但鍾家只有他一個子嗣,將來若娶了我,卻沒有承傳的香火,怎能對得起鍾家的列祖列宗?儘管我對於他納妾的事非常不願,但沒有權利說不,誰要我的身子這般不堪;對你也一樣,我——」
「我上有兩位哥哥,下有三位弟弟,就算我沒有子嗣也無所謂,樂家不會因此絕子絕孫,不會因我而斷了香火,這點你不必擔心。你要擔心的事,是你要如何遺忘他,專心當我的人。」
「你……我已答應冠文哥要嫁他,這輩子算是鍾家的人,漢書有云:『女子從一而終,謂之忠貞。』何況我算是鍾家的奴僕,他算是主子,對他忠貞是我的義務,我的命又是他救的,我……我沒有死,不回去面對他,已無法報答他的恩情,若又私自同你在一起——」「私自和我一起又怎樣?」樂靜驤對她的「恩情論」十足反感。他不反對她報恩,論恩義,鍾冠文絕對可以得到她的感激,但就只能是她的感激,不能拿她的人當回報,他不允許這件事發生。「蘇君,我不管你當初為什麼反悔不嫁給他,現在無論如何,這輩子你都不可能嫁給他了。而且你自己也明白,當初你若願意嫁給他,就不會拿命來還,你離家出走不就是為了不願和他成親嗎?既然如此,你嫁給我又有什麼錯?你這麼做只會讓他對你死心,不再苦苦追尋、苦苦想念;至於你想報答他的恩情,我可以為你找其他法子,毋需你勉強自己、折磨自己。痛苦地留在他身邊絕不能減少你對他的愧疚。」
他見到她眼底的猶豫,猜想他的話打動了她的心,於是接著說道:「何況他早以為你死了,昨日聽說他迎娶了謝府的千金,一個跟你一樣會彈琴的女子。他失去你,心裡的空虛已找到人填補;我若失去你……恐怕找不到人可以填補那個空洞。你該知道我不是個多情的人,反倒是固執得很,一旦認定了就義無反顧,無法輕易把心給人,今日給了你,只打算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難道你真忍心要我一個人嘗著思念你的滋味,孤獨終老一生嗎?」
「你為何要對我這麼好?你難道不知道我已償不起冠文哥的情了,你這般待我,我該拿什麼還你……」聽了他的話,她的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
面對她濕熱的淚水,他的心像被的傷般。早就知道她不和鍾冠文做個了斷,她的心就定不下來;只是真聽她說起來,還是苦澀難當,教他嚥不下那口氣。
嚥不下他不是她心中唯一的掛念、唯一選擇的男子,他嫉妒啊!***
早春的北方還刮著冷風、冷雪。京城裡,一片雪白的屋簷增添了一些畫意,但少不了寒意。就像蘇君的心情一般,儘管樂靜驤的感情多麼濃烈,還是無法令她忘卻對鍾冠文的愧疚。
「小姐,你……別這樣恍恍惚惚的過日子,你不吃不喝的坐著,別說巧韻看了心疼,樂公子看了也好心痛。你這樣子,巧韻寧可你回到之前不知世事的模樣,寧可你似小娃兒地纏著樂公子,總好過你這般癡便地呆坐著。」
巧韻怒眼大睜地站在蘇君面前,高昂的聲音得到的是黯然的反應。
「小姐,你到底要怎樣才肯好好的過日子?你知不知道你這個樣子傷了好多人的心?小姐……你可不可以振作一點?你難道感受不到我們大伙都在為你擔心嗎?」巧韻說著話、流著淚,氣憤地直搖蘇君的身子。
蘇君任她搖了一會兒,伸手拭去她的淚。「巧韻,別哭啊!你……讓我想想好不好?」
「你想了那麼多天了,難道還想不夠嗎?」巧韻氣她不懂得疼愛自己,讓眾人為她擔足了心。
「我若想夠了、想透了,就毋需坐困愁城,又怎會任你們為我擔心呢?」
就是因為找不到讓自己心安理得的方法,才會痛苦又難以抉擇。聽巧韻說,冠文哥以為她死了,這一年來幾乎都逗留在京城,時常到紫音軒祭拜她的墓。有一次,因為碰巧救了路經那兒的謝姑娘,後來才娶她吧!
她想過,既然沒死,欠鍾家、欠冠文哥的恩情就一定要還,怎麼還?她不知道。而且要還也不急在一時,只是……事情總要說個清楚,她才能心安。
她也知道樂靜驤在等她,等她把心定下來。這幾天他不理她,任她似遊魂一般在宅子裡東晃西晃,是想讓她理出頭緒。那天他已經把話說得夠清楚,把情表白得夠明白了,剩下的該由她來做;但是怎麼做她才不會對他們有所虧欠呢?
「巧韻,他……他在書房嗎?」
「公子嗎?」巧韻擦乾了淚,捉回飄離的心神。
「嗯。他在書房嗎?」
「小姐想找公子?聽雅商說,公子一早便出府了。」
「喔?去聆琴嗎?」她想到艷卿之前的請求,心裡微微地酸了起來。
「好像不是,聽說是去齊王府找小王爺下棋。」
「下棋?這也好。」蘇君喃喃自語。
她抬首看著窗外的樹枝,那枝蚜吐出嫩綠,透著新春的氣息,雖然與地上的幾片枯葉一樣,同被早春的雪覆蓋著,只剩那一點點的綠在春風中招搖,但在新舊交替的季節中,總是為這棵樹帶來了希望的朝氣,看了讓人欣羨。
她轉著視線,到了花圃上,早春的花苞也已經在風中沾染春的芬芳,花叢下的枯葉想是已化作春泥為花兒增添新彩。這些事都在她不知不覺間過得這般匆忙。猶記得之前,院子的樹木黃葉落盡,她尚且偎在他的身旁,聽他彈「盼春風」;而現在,她有多久沒聽到他彈琴了?她又有多久沒彈琴了呢?
「巧韻,我想彈琴,我們到書房去吧!」蘇君說完,起身率先而行,巧韻訝然地立在那兒,望著早已人去樓空的凳子傻笑。
「巧韻,小姐呢?」雅征端著人參桂圓湯進來,看不到小姐,見巧韻像被人點了穴道,僵在那兒不動,驚慌地問。
「小姐?小姐到書房彈琴了。」巧韻回了神,高興地說,雀躍地跑出房門。
「小姐去彈琴?」雅征微愣了下,忽然大聲地喊道:「小姐去彈琴了!雅商、雅商,快點派人去齊王府告訴公子,說小姐彈琴了,小姐彈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