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森雙語幼稚園裡,老師一直廣播著這句話,但在樓上的夏蕾卻一直沒有下樓來。
「奇怪,我上去喊她,大概玩得太開心,沒聽到。」
「沒關係,潔西老師,我上去就好了。」
夏喬安跟老師點點頭,在樓梯口前脫下高跟鞋,走上三樓。黃昏的斜陽將學校照得紅澄澄的,現在的時間已經六點了,留在學校的孩童已經沒幾人了。
「夏蕾,夏蕾,沒人要,夏蕾,夏蕾,沒人要……」一個小男孩的聲音在放著英文兒歌的樂聲中響起。
「出來啊,來打我啊,夏蕾,你沒人要,沒爹地、沒弟弟、沒妹妹,哈,哈,哈……」
夏喬安的眼神一黯,她走上三樓,看到夏蕾小小的身子就蜷縮在遊戲屋裡,面無表情的瞪著Geroge。
「來打我啊,打啊——」
「Gefoge,你不可以這樣子哦。」夏喬安走了過去,長得方面大耳的小男生連忙閉嘴,跑到另一邊去玩。「小蕾,回家了。」
她點點頭,沉默的走出遊戲屋,牽著小媽咪的手回家去。
從遇上潘子達的這幾天來,小蕾一直是這樣子,以前的活潑開朗不見了,也不再惡作劇,安靜得讓人心疼。
晚上,她在她床邊念完一個童話故事後,小蕾並沒有如同以往閉上眼睛。「怎麼了?該睡了。」
「小媽咪,我爹地……我爹地真的不要我,是不是?」
夏喬安咬著下唇,擠出一絲笑容道:「沒有的事,小媽咪仔細想過了,那天是小媽咪沒有將事情講得很清楚,所以他是誤會了小媽咪才不認你的。」
「真的?」
「真的。」她低頭親了她的額頭一下,「這件事小媽咪會去解釋清楚的,你不用擔心,還有,小媽咪明天一早就要去幫新娘子化妝,而且得跟著她一整天,回來會很晚了,所以我已經跟樓上的李奶奶說好了,她會去接你下課,你若困了,就先在李奶奶那兒睡,沒關係。」
「嗯。」情緒似乎被安撫了,夏蕾閉上眼睛,不一會兒,夏喬安就聽到她平穩的呼吸聲傳來。
她輕聲的起身,將被子拉好後,將燈切換成小燈後離開。
回到自己的房間,她打開電腦,看看伊媚兒,一堆廣告信件外,就只有姐姐一封關切她們的信。
一切都好嗎?我的工作很忙,但一直掛念著你們,小惡魔沒帶給你大多的麻煩吧?
告訴她,我好想她。
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
姐
夏喬安瞪著螢幕好一會幾,才回了一封她們一切都平安的信給姐姐,即將電腦關上。
潘子達的事暫時還不適合告訴姐,畢竟那個男人用假名字騙了她,也不肯承認小蕾。
她沉沉的吸了一口氣,決定逼那個男人願意像個男人般的負起責任後,再由他親自飛到南非去見姐姐,請求原諒……翌日,凌晨四點多,夏喬安帶著還睡眼惺忪的夏蕾到工作的聖蒂娜婚紗攝影禮服公司,好朋友也是工作夥伴賴雅琪,已經在幫一名要到台中結婚的新娘子化妝了。
「不好意思,小蕾就待在這兒了。」
「知道了,反正又不是第一次,行了。」外貌艷麗但有一顆好心腸的賴雅琪微笑道。
夏喬安再看向夏蕾,她揉揉眼睛,點點頭,「我也知道的,小媽咪,我到攝影棚去睡,別吵阿姨化妝,然後,晚一點,阿姨就會送我去上課。」
「嗯,你好乖。」隨後,她就開著那輛為了工作方便而買的老爺車,開往新娘子的家。
身為一名新娘的化妝造型師,她的工作時間不定,有時得到府為新娘子化妝、做造型,隨行跟著補妝,再依晚宴禮服做造型變化,甚至幫新娘的親屬化妝,一整天就跟在新娘子身邊。南北奔波是常有的事,幸好小蕾也習慣了,還有好朋友雅琪幫忙。
只是,最近的Case還是能推就推,讓雅琪去接吧,她得多一些心力去逼那個想吃干抹淨的潘子達學會「負責」兩字是怎麼寫的。
兩天後,夏喬安提早下班,還打了電話請李奶奶去幫她接夏蕾,她則照著上回查到潘子達的車籍資料住址,來到台北東區的一家鑰匙行,找了鎖匠。
「呃,我出門前忘了帶鑰匙卻將門反鎖了,可不可以麻煩你跟我去開一下門。」
「好,沒問題。」
夏喬安帶著鎖匠直接到潘子達居住的五子星大樓,微笑的跟守門警衛點點頭,便帶著鎖匠坐上電梯上了十七樓。
「奇怪?那個漂亮的小姐住幾樓?」迷糊的老伯伯警衛搔搔頭,聳聳肩,繼續看他的報紙。
幾分鐘後,夏喬安已經進入潘子達的豪宅。
她站在落地窗前,一眼看出去視野遼闊,整個屋子的裝潢是巴洛克式風格,浪漫古典,格局也大,但一想到他住豪宅,再想到姐姐為了讓他的女兒有更好的生活、教育品質,遠渡重洋的到南非去工作後——
她抿緊了唇,不客氣的到處走走看看,這一看,是愈看愈不爽,這一百多坪的房子裡,主臥室、起居室都是超大的,浴室豪華、有SPA按摩池、蒸氣室、烤箱、衣帽間也是Kingsize,一大堆讓人眼花撩亂的名牌服飾,客房也很美,還有一個大大的景觀客廳,廚房、餐廳……
他可真會享受啊!她等著,等著跟這個男人好好談談,小蕾還有姐姐都應該住進這樣的屋子裡,而不是那個臭男人一人獨享的!
☆ ☆ ☆
「子達,公事辦完了,可以談私事了吧?」
潘子達的視線從桌上的文件移到站在他前面,身材曼妙、一雙鳳眼迷人的唐嘉綺身上,「什麼私事?」
「例如,請你這個勞苦功高的新秘書吃頓晚餐如何?」
他勾起嘴角一笑,「還說?你哥故意找幾個花瓶秘書再安插你進來,這以公濟私的這筆賬我都還沒跟他算呢!」
「那可怪不了我。」
說人人到,這時辦公室的門正巧被打了開來,重量級的唐波羅笑咪咪的走了進來,為自己辯解,「你急著要秘書,我妹人卻還在加拿大,正努力的將畢業論文趕出來給她的指導教授,我若不找幾個花瓶讓你吼出去,這個秘書位置萬一讓哪個美女坐熱了,我妹怎麼辦?」
「是啊,這事是我麻煩我哥的。」唐嘉綺也點頭承認。
「為什麼不挑明了說?」潘子達看著好友的妹妹問。
「挑明了更糟,你才不會等我,頂多幫我安排到另一個相關企業去。」聞言,潘子達倒是笑了起來,他跟她也算是青梅竹馬,但因為太熟了,像個兄妹,即使這個朋友妹子長相迷人,腦袋一流,但他反而跟她保持安全距離。
「好啦好啦,現在就去慶祝我們兄妹倆同在子達哥的公司上班,好不好?我請客。」唐波羅笑呵呵的拍拍胸脯。
「哥,你少當電燈泡行不行,而且還是超大瓦特呢!」她馬上瞪了哥哥一眼。
「嘉綺,你跟你哥去吃飯吧,我已經邀了個美女共進晚餐。」
「又約了?」她的柳眉一皺,「可我明明擋下好多通美女的電話了。」
「手機你可擋不到吧。」潘子達笑了笑,站起身,將那些枯燥的報告放下,走到另一邊的衣架上,拿了件浪凡西裝套上,就跟唐氏兄妹笑了笑離開了。
唐嘉綺噘高唇,實在很不甘願。
「算了,哥早就跟你說過,要你別追來的嘛,他當你是妹妹——」「那還不都是因為你!」
也對啦,若他沒有跟潘子達像哥兒們吃、喝、玩、樂都在一起,他也不會把妹妹當成了他的妹妹,一點兒愛火都迸不出來。套一句潘子達的話就是朋友妹,不可戲啦。
而潘子達開車載了一個漂亮美眉去吃一頓浪漫的法國大餐後,基於「酒足飯飽思淫慾」,他開車載她回家,沒想到回到家,門一打開,客廳的燈是亮的,而且還有個討人厭的美人坐在沙發上。
「你怎麼有我家的鑰匙?」
「鎖匠的作用是什麼?」夏喬安冷冷的道,再以鄙夷的目光瞟了他身旁那個身材豐滿的女人一眼。
「你到底想怎麼樣?」他被激怒了,她居然直接找鎖匠開他家的門。
「不想怎麼樣,只要你好好的當孩子的爸,別再跟女人混在一起。」她冷冷的瞥了一眼那個掛在他身上,活像只八爪魚的女人。
「孩子的爸?」那個女人愣了一下。
「你先回去,這個女人是來鬧場的,但她很難打發,我明天再去找你。」
「嗯。」在女人離開後,夏喬安以更不屑的語氣道:「明天你也不該找她……」
「這位小姐,不對,這個媽媽,你要我從良、守身如玉?!哈!那是不可能的,這會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他嘲笑的睨了她一眼,走到沙發上坐下,蹺起二郎腿。
「我是為了讓更多的女人幸福而存在的,自然不能只屬於一個女人,那太浪費我這個天生麗質難自棄的極品男、優質男了。」他講得臉不紅、氣不喘的!氣得粉瞼刷白的她簡直要吐血了!
「女人最有趣的就是還在沒有得手的過程,我享受這個獵艷的過程,到手了,也就失去興趣,當然要說拜拜了。
「但我很會哄女人,換言之,女人也很好哄、很好收買,名牌服飾、鑽戒就可以打發了。」
潘子達得意的挑起濃眉,看著臉色氣得一陣青一陣白的她。夏喬安的眸中滿是怒火。姐姐無法忘情的男人就是這種人?她真的替姐姐感到悲哀!
「潘子達,我不管你的風流史,我要知道,你已經錯過小蕾生命中的前六個年頭,難道你還要一直缺席下去?」
「拜託,如果我會冒出一個小孩,照我的獵艷史,我現在已經兒女成群,可以組成好幾支棒球隊了。」他按捺著最後一絲耐心回答她。
「小蕾的長相跟你一模一樣,可以說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你還能否認?!」這人真的是睜眼說瞎話!
潘子達聳聳肩,「是不能,但那又如何?我說沒有就是沒有。」
「沒有不是你說了算,去驗DNA。」
他瞪著她,「我為什麼要去?」
「你心虛了。」
他雙手環抱在胸前,冷冷的道:「小姐!媽媽!我沒有就是沒有,我一向很小心的,更何況三十年來,我頭一次來台灣,怎麼會在台灣冒出一個小孩?」
「你騙人!」「我懶得跟你說了,總之,你別再胡鬧,不然……」
「不然怎樣?」
他想扭斷她那個漂亮的脖子啊!一個美人兒怎麼那麼難纏?那很不可愛!潘子達咬咬牙,「不然呢?我就報警,告你私闖民宅,行吧?」說著,他真的拿起話筒撥了號。
她握緊拳頭,心不甘、情不願的道:「我會走,但是我還會再來的,希望你看在小蕾……」
他眸光一冷,用力的按了最後一碼。
她咬緊牙關,猝然轉身離開。
見她離開,他將電話掛斷,抿抿唇。真是的,女人被她趕走了,他原本的好性致也不見了,只能洗澡睡覺。
潘子達搖搖頭,起身往臥室去。
☆ ☆ ☆
美國舊金山
滿頭華髮的潘思遠坐在勞斯萊斯內,看著外面飛掠的市區街道,一直到經過中國城時,他才開口道:「就這兒,我在這兒下車。」
「是的,老爺。」司機阿滿將車子停下,幫這個商業強人開門,看著他挺直了腰桿,往中國城裡的一條小巷子走進去。
潘思遠剛毅的老瞼上有著一貫的漠然,再加上一身英挺的名牌西裝,那股氣勢讓小巷中一家家小鋪子裡的黃色臉孔,紛紛對他投以好奇的眸光。
這樣的人是不屬於這裡的,也不像會進到這條寂靜小街的人。潘思遠對那些眸光視而不見,他來到一家看來不到十坪大的雜貨店前,老舊的收音機播放著略顯尖銳的京劇歌聲,一個穿著破洞汗衫老者,坐在門旁一樣老舊的搖椅上,微閉著眼睛,前後晃動,嘴巴也跟著播放的京劇咿咿呀呀的哼著曲兒。
「老趙。」潘思遠的聲音一響起,老人家的眼睛倏地睜大,在看到是他伺候了好幾十年的主人後,他渾身一顫,既震驚又無措,但下一秒,他就淚流滿面。
「老爺,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
「別說了,老趙,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他哽咽的拭了淚水,「老爺,你——你原諒我了?」
原諒?他不知道。潘思遠皺紋滿佈的臉龐飛上一抹落寞。
他唯一的女兒到台灣去念大學,他讓老趙跟著去,買了房子,讓他伺候照顧女兒。
他則忙於發展自己的事業版圖,但兩年後,老趙的一通電話,讓他從事業成功的天堂掉到失去女兒的地獄中。
在太平間,他看著再也不會張開眼睛的女兒,頓時覺得自己也死了。
他發了瘋的對著老趙吼叫,「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小姐人在外面,突然肚子痛,讓路人緊急送到鄰近的醫院去,結果難產,大人小孩只能救一個,小姐為了救肚子裡的孩子,她犧牲了自己。」
「你說什麼?!什麼孩子?」
「是小姐不讓我跟你報告的,她愛上了一個學長,而且懷了孕……」那一天,他還記得氣得失去理智的自己,衝到為女兒緊急接生的婦產科醫院,跑進育嬰室,直接抱走牌子上寫著他女兒所生的小男嬰——
「老先生,你幹什麼?」
「他是我女兒用生命換來的,我不可以抱走嗎?我不會要這個害死我女兒的孩子,我要將他扔到育幼院去!我恨他!」
他那凶狠傷心的怒顏,讓護士們嚇得不敢再攔他,爾後,是老趙去接手處理善後,他不再過問了,因為他找到了那個害女兒懷孕的男人。
對女兒的死,他僅是聳聳肩,扔了一句,「我要她去拿掉,她不肯……」
他沒讓他把話說完,狠狠的接了他,將他揍得幾乎半死。
而他也真的將那個負心漢的孩子抱到育幼院,但老趙在一旁拚命的哭——
「老爺,不要啊,帶小少爺回美國吧,你把他扔在這裡,小姐不是太可憐了,她拼了命的保住他,結果你卻讓他成了一個孤兒——」
「你還敢說,你是這樣照顧小姐的?!」
「老爺,對不起、對不起……」
終究,他還是扔下小男嬰,但才走一步,小男嬰便放聲大哭,哭得眼紅、鼻子紅,那模樣跟他女兒小時候一模一樣,他這才仔細看了他的五官,小男嬰長得一點也不像那個負心漢,他的五官跟女兒是一樣的,一樣的……
於是他將小男嬰帶回美國,但失去女兒的苦讓他對老趙沒有好臉色看,過於內疚的老趙最後請辭了,一個人窩到唐人街,這一住,主僕十幾年沒再見過面。
潘思遠陷入回憶,老趙站得直挺挺的,默默的流著淚,連句話都不敢打擾。
「你——可以幫我飛到台灣去看看小少爺嗎?」那個傷心地,他是一步都不願再踏進去。
老趙拭去淚水,「小少爺到台灣去了?」
他點點頭,「他都三十歲了,台灣那邊設了東衛幾個海外銀行,經營上不是很好,他雖好玩,但手腕跟頭腦都有,我要他過去接掌一年。」語畢,他從西裝外套拿出一個小牛皮紙袋交給老趙,「裡面有錢、有機票、有小少爺的住址。」
老趙熱淚盈眶,知道老爺子原諒他了,也再次信任他了……
「有什麼事,打電話回來給我。」
「我知道了,謝謝老爺、謝謝老爺。」
潘思遠離開了,老趙看著他略顯孤寂的身影,眼淚忍不住又掉了下來。對這個威嚴、難以接近的老爺子,只有他知道在那個商業強人的背後,有一顆多麼孤寂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