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淡如
開始寫這一本小說是在一個晴朗的星期天。
我在東區的高樓上,一個人,打開中廣音樂網,讓無意識的音樂擠滿我所在的空間。
一個人,並不孤單,因為我要開始說故事了,我心思飽滿。
寫累了我便站在窗口下看底下的車輛和國父紀念館裡顏色鮮艷的人潮。不太大的廣場裡擠滿年輕的情人攜手散步。
年輕的父母帶稚子打球、賽跑。
年紀大的夫妻拄著枴杖閒話家常。
一切如此清楚,而一切遠遠隔著我。我只是冷眼旁觀的人。
這一剎那間我突然有一種偶開天眼覷紅塵的心態。唉唉,我真的很寂寞。
而且我的寂寞無可醫治。我並不真的需要陪伴,我也不感孤單,所以我的寂寞無藥可醫。
寫小說這件事很孤獨所以寫小說的人必須寂寞。因為不甘寂寞,所以寫小說,尋找一種自給自足的快樂。
痼疾難治。
讀小說的人,或者也是寂寞的吧?
當我離開那片窗景,我又告訴自己,寂寞其實沒什麼不好。
寂寞的世界無須爭辯,沒有喧嘩,人世困擾可以減到最少。比較不會對生活厭煩。
看我,多麼安於自己的寂寞。
人間萬事消磨盡
只有清香似舊時
我常常想起陸游的這兩句詩。
萬事存念消磨盡的。不知道過了很久很久以後,什麼是我唯一留下的清香?
是談過的戀愛?還是因寂寞而寫的小說?
或者只是寂寞?
能留下什麼是不重要的。當我寫這本小說的時候,我的整個思緒只在盤算,怎樣說一個動人的故事,怎樣讓我的新暖起來。
多年後我必須承認,除了寂寞之外,寫小說有許許多多的快樂。真實、單純、永遠無可取代。
那些快樂,在寫作的時候只有我自己懂。
也許,當小說完成之後,看小說的你也會懂得。
希望如是。
張靜和龔慧安是兩個能夠相愛卻不能相處的人。因為他們太堅持自己,他們也許都太好。
開個玩笑說,上帝,造人造一對,但都不忘留下缺陷。
有人會說,愛是需要犧牲的。不過我認為,犧牲也要雙方心甘情願才行。
叫張靜或龔慧安為對方犧牲,都是不可能的。你覺得遺憾嗎?不,那是他們的可愛處。一個可愛而有特色的人,會知道如何堅持天生的大原則。一個堅持做大男人,一個堅持做大女人。
所以在熱切相愛的同時,不斷有爭執、有抱怨。他們的「自我」太強了,而且是不能消滅的。
他們是二十九分半的情人。
什麼是二十九分半的情人?
二十九分半,連及格的一半都不到;他們是連及格的一半都不到的情人。兩個人談戀愛,加起來,按一般眼光來看,還是不及格。
注定要費很多時間在愛中掙扎,注定要有很多次的劫難,注定要在分離的時候思念、在相處的日子裡苦惱,注定還是要在一起。
注定—其實人間有什麼事是真正注定的呢?注定兩字,當然是我的一廂晴願。我總希望,下管世間有多少波瀾,天生的人性有多麼的難纏,真正的愛還是要像一把披荊斬棘的刀斧,一路開天闢地的向前伐去,直至一切不可能成為可能。
直到懂得真正相愛必須能夠相處。
直到願意不顧一切與他共謀未來。
直到相信他是能與之白頭無悔無憾的人,因為他這一生沒有白活。
因為他,這一生情感的路已沒有白走。風沒有白吹,雨沒有白淋。
是的,我一廂情願的這麼想。
我知一個人必須為愛付出多少代價。如果一個人不曾為愛痛苦,那他一定沒有真正愛過。這些付出的代價未必會有實在收穫,但人如果能因為如此的付出、如此的受苦或隨之而來的挫折與辛酸而有所成長,那麼,就無所謂值不值得。
但通常,當我們懂得愛是什麼的時候,青春已經揮手告別,美麗的時光再也沒有辦法回頭。此時只好暗自安慰,歲月的流轉畢竟使自己成熟。
我從來沒有對愛情失去過信心,即使曾經感覺自己曾經如是絕望心傷。
也許,這是一個天長地久的愛情故事。
至少,我希望這是一個天長地久的愛情故事。
我們都知道,很多結局不是真正結局,在所謂「結局」之後,人生還有許多考驗在等待著。但我們都渴望完美的「結局」。
所以張靜和龔慧安的故事,有了美麗的句點。
在故事延伸不到的地方,也許還有更大的考驗,但願他們沒有掉以輕心。
寫完這個故事,已經是一年後的事了。這篇序,從頭到尾也寫了一年。
在一個雨水彷彿會落地聚成河流,淹沒這個城市的晚上。
我在內湖靠山的書房中,聽娃娃的「四季」和Bob Dylon 的NeWMorning和聽雨。一個人,依然安享寂寞,但同時也感覺到難以言喻的快樂。
想想在這一年之間,我又歷經很多很多的事。
更懂得了一兩分愛的道理。愛,辛苦歸辛苦,但多明白一分就值得萬分感激。
然後,我決定再寫一個愛的故事,我的心又開始飽滿。
是的,每當要寫一個故事的時候,我就感覺到自己是一隻剛逃出牢籠的鳥,鼓動著翅膀,要尋一片淨地或樂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