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機場大門,龔慧安就看見自己的母親笑盈盈的向她招手。
「媽,你……」待她走近,她很快的發覺母親不一樣了,彷彿年輕了十歲。「你不一樣了……」
究竟是哪裡不同,她也說不出來,似乎不只是衣著的改變,而是整個人的氣象大異於從前。她的母親其實也不過五十出頭,但從前暮氣沉沉,看來一點精神也沒有,如今她將從前的髮髻削成俐落的短髮,也將長年穿在身上的旗袍換成三件式,年輕的朝氣自然而然又在臉上閃爍了。
「我不一樣了,是吧?」龔媽媽一邊跟女兒說話,一邊還不忘傾聽從行動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
「喂,昨天進的那三百張國壽一定要殺出,知不知道?還有,不要忘了買進一千張華隆……」
「媽,你怎麼忙成這個樣子——都是我不好,讓你一個人在這裡承受壓力……」
「誰說忙不好?」龔媽媽笑得眉眼清亮,「你沒看我越忙越有精神嗎?我倒覺得每天活得挺充實的,精神也愉快許多,從前那些病啊痛啊,全部都不見了。以前我老埋怨你爸爸,成天為公司勞心勞命,哪有那麼多好忙的呢,現在我才明白,要忙的事還真多,還挺有趣的,難怪你父親願意全心投入。」
「幾個月不見,你竟成了女強人!」龔慧安始料未及。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嘛。不過,那麼多人願意在江湖搏命,也自有它的道理。人生,虛虛晃晃也會過,多費點力氣也會過,為什麼不多費點力呢?」龔媽媽拍拍司機的座椅,「喂,老劉,先帶我們到公司。」
「到公司?」
「讓你看看我的功績呀。」
一踏進總公司大門,龔慧安未免又大吃一驚,簡直是改頭換面。以前在父親的統御下,公司上下雖然全力以赴,但怎麼看來都是個傳統企業,沒想到母親大刀闊斧,將公司內部裝潢全都改為最現代的形式,以區隔使每個人擁有隱密性。「我倒覺得這樣做更有效率,而且,看來也體面得多。」
「來!我的創舉還不只這些呢?」龔媽媽意猶末盡的說,「我還引用了最現代化的科學管理方式,看看這些報表……」
「我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了,媽,沒想到你能做得這麼好。看來,完全沒有我插手的餘地。」她真心誠意的讚美著。
「不,我做了這麼多事還不是要為你鋪路嗎?你可不要想偷懶。將來,你也得有你的改革方式。」
「知道了。媽。」
龔慧安此時領悟了一件事:她父親的死亡竟促成她母親的再生。半生被豢養的母親,長久以來彷彿一隻籠中的病鳥,不鳴不叫,如今因柵欄盡毀,得以飛出來重見天日,不但羽毛恢復了光澤,也已一飛沖天。
父親若有知,也必定責怪自己識人不明,低估了與他同枕一輩子的女人吧。
「好了,不再對你作簡報了,生女兒呀,就是怕她沒志氣,成天女心向外,」母親對她使使眼色,「一心只想跟著男人跑,祖傳大業放在一旁涼快也沒關係。」
「媽,我哪有……你在調侃我?」
「算我沒說。不過,你把行程訂出來吧,我叫人替你訂機票去。」
「去那兒?」她一時反應不過來。
「上海呀。難不成你比我糊塗?」龔媽媽一臉精明的說,「我可不糊塗。你的心事全寫在臉上了,心浮氣躁的,我哪裡能多留你幾天?」
上海。一個她還沒有到過的城市,傳說中的十里洋場,曾經繁華的歷史大城。張靜,他在哪裡做什麼呢?其實,她的心中不是沒有猶豫。
張靜的日子急徐分明。白天忙得不得了,與公幹周旋,與台商周旋,甚至與辦公室裡請的大陸職員都得周旋。在那裡,他體會到所謂法律的力量其實是微乎其微的。
剛開始被丟到一個漫無法治的地方,確實難以習慣,成天都有好多事要他發脾氣;時日一久,才明白氣了也是白氣,不如靜心處之,反而能觀其妙。
晚上,偏又無聊得叫人發瘋。沒有深交的朋友,也沒什麼地方去,鎮日窩在宿舍裡看書,幾個月下來看完一大套資治通監。後來他索性找到一位在當地頗具知名度的畫家張興學畫。
「你這個人看來文質彬彬,其實霸氣很重,這樣,就從鍾馗畫起吧。」
他開始了習畫的生涯。初時每天耗兩個小時在丹青筆墨上琢磨,也畫出了興趣來。不久之後,他的鍾馗終於畫得能叫老師誇讚了。
張興平時最恨財大氣粗的台商,但對這個台灣來的年輕人算是寵愛有加。稱讚他有藝術才分,沒事會邀他上家裡喝兩杯杜康,聊一聊天。由於兩個人的生命經驗沒有太多交集,多半是張興痛切陳辭的談他的文革經驗,張靜談他在台北與東京的生活點滴。
「老弟,你也姓張,我也姓張,乾脆我認你這個弟弟好了,你意下如何?」
兩杯酒下肚,張興這樣提議。
張靜笑了笑尚未發言,張興的大女兒張因因在身後發出抗議:「我才不依呢?他那個年紀——你若認他當弟弟,我和妹妹不是得叫他叔叔了嗎?」
「那有什麼關係?」
張興不明究理。只見女兒說完話羞紅了臉,閃到屋後去了。
「女大不中留。」張太太一邊忙著炒花生米,一邊笑眼盈盈的補上了這句話。
張靜在上海這些日子以來,蒙張興家照顧,至少有了日常往來的對象,張家一家都學藝術:張太太在學校裡教戲劇,大女兒張因因也學畫,是美術學院的高材生:小女兒則是學聲樂的,練就清脆的好歌喉。
張因因對他的好感,他不是不知道,但總當她小妹妹看。儘管十九歲的張因因已經出落得嬌艷大方,有江南佳麗小巧的鵝蛋臉兒與水蛇腰,還有掩不住的媚態。
他的公司就在附近為他租了一層具現代化設備的房子。一個人住三房二廳,很是寬敞,張因因第一次來參觀時,羨慕得不得了:
「張大哥,你這裡真是人間天堂。」
他很驚訝,這個學藝術的女孩子竟將人間天堂這個詞彙用在這間他看來平凡無奇的小房子上。想了一陣他才明白,她這樣說也不無道理:張興家在上海已經屬於收入過得去的高知識分子家庭了,卻得擠在破敗陋巷中,和鄰居雞犬相聞。
生活在那麼筒陋的環境中,還能從事藝術創作,實在不是簡單的事,必須很有想像力才行。
由於空房間多,張靜將其中一間闢為畫室,各式道具齊全。張因因在畫室中盤旋不肯去,兜了很久,鼓起勇氣開口問:
「張大哥,你的畫室可不可以偶爾借我一用?」
「當然可以,」他回答得很乾脆,但也很明確的加上了但書,「不過你得先徵詢你父親的同意。」
「用你的畫室為什麼得他同意?」張因因不解的問。
「因為他是我的老師,而你是他的女兒。」他其實只想證明自己別無其他歪主意。
張因因最後還是請了父命來。「他說,只要不打擾你就可以。我來這裡不會打擾你吧。」
「我不在的時候,你隨時可以來。」張靜把鑰匙交給了因因。他想,既是孤男寡女,總還是得避嫌,在大陸,莫須有的罪名特別多,還是請她在他上班時間時來比較好。
張因因是個體貼的女孩子。只要她來過,他便會發現自己的房子有些改變。有時冰箱裡多了水果,有時髒衣服全部洗乾淨了,有時零亂的書籍被重新歸位,沒洗的畫筆又恢復了清潔。總而言之,她維持了他窗明几淨的生活。
女孩子這樣對他,豈會沒有深情厚意?
不過張靜還是把她當妹妹看。他會對她說,「哪天要是簽證沒問題,我帶你到台北玩,你一定會喜歡那個城市。」
「比上海大嗎?」
「沒有。但是比上海繁華。一直到深夜兩三點,女孩子還能在街上買到衣服。」
說者無心,但他的話在張因因心中畫了一個華麗的假象。張因因曾經告訴妹妹,她非張大哥不嫁,而張柔柔便把這句話告訴母親;張太太的嘴自然也不能閒著,馬上把它傳播給自己的丈夫。
「原來這個女孩子在打這種算盤,我竟看不出來。」張興以哈哈大笑來表示自己沒有異議,「就不知道張先生喜不喜歡咱家閨女呢?」
「女兒年紀還小,還很容易變的。」張太太嘴裡雖然這麼說,但心底已經把張靜當成了理想女婿,「不過這位張先生人挺不錯,很實在,不像我們這裡有些年輕人,十分滑頭。」
大家似乎都不反對,年輕美麗的張因因也就繼續織夢下去。在張靜不在家的時候,她在那三房兩廳裡以一個主管大權的主婦自居,快樂的在裡頭作畫、打掃、佈置房屋。所以當一個陌生女子帶著狐疑的眼神出現在門口時,敏感的張因因馬上變成一隻刺蝟,長滿了刺,強硬的對待她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