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之後的任隨風已經不再蓄著少女時代的長髮,而是一頭削得短薄的亂髮,穿著襯衫西裝,唇邊含著淡淡的笑,煮著一壺咖啡。
出現得太突然了,就像那時候一樣的教他措手不及,只是這一次不再是立體的血腥奉獻,而是平面的恬靜祥和。
龍始放仍自己修長的手指一再輕撫相中人的輪廓,差太多了,她和記憶中的她差太多了。
什麼都變了,只有她那雙眸子仍是美得那般驚心。
「始哥……她……是不是小風姐姐?」龍羽怯怯地顫聲問著。
龍始自雜誌照片中抬頭,看著龍余最寵愛的小妹妹龍羽,背著書包,胸口別著黑色的龍形識別證,嬌小的身子在他巨型的辦公桌前顯得無比荏弱,惹人憐愛。
「我都不知道小羽喜歡看這些外國雜誌呢!」他沒回答她的問題,反是無聊地閒扯。
她和他,一向沒有交集,平日彼此間也沒怎麼打招呼,現在特地來公司找他,而不等他回龍宅才告訴他,證明她是有求於他而不想龍余知道,連龍余也不知道,即是沒第三個人知道。龍始看著龍羽,她拿這情報一定是來套人情,若他表現得太過急躁,他只會使自己處於下風,他不是白癡。
「同學看……我便看……」她強自鎮定的樣子讓他想大笑,小月在十四歲時已能處理公司的事務,同為龍家小孩,怎麼會差了這麼多?不是說,被傷害得越大,會長得越茁壯嗎?小羽十歲那年受的「傷害」不夠大嗎?他殘酷而冷血的想法要是讓阿余知道了,一定會宰掉他。
「我……我……那個……她是不是……」龍始的從容誤導了她,使她以為相片中人真的不是任隨風,結巴得更厲害。
若相片中人不是任隨風,她便沒有籌碼和始哥談判——不!是以人情求他!
龍始不置可否,反過來道破龍羽的心事。「小羽,爸不會勉強阿余結婚的,你可以放心。」龍始站了起來,走到她身邊。
龍羽驚喜地抬頭,但一發現龍始——一個男人——靠得離自己這樣近,臉色馬上刷白,嚇得自椅子上跳了起來。
龍始沒有因嚇壞她而愧疚,反而笑了。「你來找我,若只為了阿余的事,你現在大概可以放心了。小羽,阿余是我的弟弟,你敬愛的『大哥』,又怎會被爸輕易擊倒,和那個女人結婚?」龍始靠在辦公桌上,沒有再壞心地接近她,就當是給阿余面子吧!
她點了點頭,告辭之聲也被他的接近至結巴不停,甚至怕得不敢向他要任何保證。
龍始輕輕地笑了起來,看著相片中人,以她輕淡的笑容撫慰自己的心靈,讓自己平靜下來,仔細地讀這個欄目,找尋線索。
這是一個名為「最具特色咖啡店選舉」,由讀者寄照片上雜誌社,經過一輪篩選之後,入圍的照片便會登出來,再由讀者投票選出冠軍,屆時便會訪問這家店的老闆。
看著照片的左下角,寫著——不再奉獻·德國。
龍始看著那幾個英文字,久久不會說話。
什麼叫「不再奉獻」!她膽敢以這幾個字作為店名?!龍始皺眉,心中的不悅開始擴大。
她人在德國,甚至開了咖啡店,但長駐那裡的部下卻沒一個發現她!開了店,一定有商業登記,有登記,就一定有名字和照片,而他們竟敢查不到她人在德國!
全部該死!龍始眼神陰霾地盯著相片中的女人,此刻他的心情惡劣,但伊人卻身在德國而非他的身邊。
她怎麼還可以笑?她怎麼可以笑得一臉幸福?八年了,他甚至不懂什麼是笑!哦!不,他會笑,卻不懂什麼是發自心底的笑!
而她,膽敢不再奉獻!
看著自己的腳,他已經可以行動自如,他早已不是跛子了。
復健成功率只有兩成,然而,他做到了。龍家人,一向善於創造奇跡。
在復健時,他的腳一次又一次令他失望,過度的復健甚至令他的腰部也開始失去痛感,要不是龍余阻止了他,他只怕仍是坐在輪椅上。
連龍余也覺得不可思議,他竟可在過度復健的一星期後站起來,完全不用旁人攙扶,在兩天之後更可以走路。
他人不明白他何以進步神速,只有他懂,在某夜,他收到一封E-mail——
我會在遠方看著你。
沒有上下款,只有這一行字,卻教他有信念堅持下去。
她沒有死!這個事實讓他興奮得幾乎發狂,在他的人怎麼也找不著她時,他一度認為龍易真的殺了她,但自己連走路也不行的事實讓他忍耐,他必須等到羽翼已豐時才和龍易對決。
而她的E-mail給了他無限希望,她不但沒死,而且還是一樣關心他,一直以來的渴望得到印證和肯定,他才有心力繼續做復健。
為了追回她,他必須要站起來,而人體,就是那麼的奇妙,他竟真的站了起來!
然而……
龍始閉上眼,腦中再次湧出自己傷害了那小女孩的惡夢。
她會走,因為他傷害了她,不管身與心,所以,她寧可在遠方看著他,也不肯回來他的身邊——沒有一個人受得了愛人懷疑自己的真心。
八年了,他終於學會體諒和易地而處。
但思念卻使他發狂,令他發瘋,也令他變得無情。
八年了,他擁有過無數女人,但總沒有一個可以長留他身邊。
毫不在乎地傷害別人,以滿足自己的思念,又在對方再也滿足不了自己的情況之後,便甩了她。甩得那般冷血、那般決情,只因對方剪掉了當初迷惑了他的及腰長髮,或是換了洗髮精的味道,讓他自任隨風的詛咒中清醒,然後又墜入另一個任隨風的懷抱裡。
因為沒有愛,他甚至不覺愧疚——連一個人類該有的內疚之心、愧對之情,他也沒有。
那些情,也是感情之一吧!所以,他根本捨不得浪費,他根本不想浪費一分一毫的感情在別人身上,他要把自己最完整的感情送到風手上,彌補他造成的傷害。
可是,相片中的她卻如此幸福地笑著,笑出她一貫的寧靜味道,幸福地煮著那一壺不用一百元的咖啡!而他呢?卻活在自建的囫圇之中!
差別在於,他深愛著她,而她已不再回望紅塵?龍始怎麼也不肯相信這個假設,她不會放棄他的,他不會允許的。
可是,她若不是放棄了他,為什麼是不再奉獻?不想再愛得如此痛苦?
龍始不願再想,拿起電話,按了幾個號碼之後,冰冷的聲音馬上傳入耳中。
(龍續。)
「續,我要你馬上去德國替我帶一個人回來。」他的行動太惹人注意,由阿續去會好點。「抓到之後,立刻帶回宅裡。」他要讓龍易親眼見到自己的失敗。「阿續,這件事我只相信你。」末了,他不忘對弟弟灌迷湯。
(是誰?)
「任隨風。」
☆ ☆ ☆
「嗚……」女的小娃娃終於被弄哭了。
「噓、噓,你乖,叔叔請你吃糖好不好?」龍終一個頭兩個大,急得半死地哄著。
「別靠近。」男的那一個馬上護住妹妹,防衛地盯著龍終。
「你們瞧,他好像大哥,原來龍鳳胎的樣子可以不像的呀!」龍終根本不理會他的警告,甚至伸手想摸小男孩的臉。
可是,手心馬上傳來一陣刺痛感,鮮紅隨即自他掌心滑下。
「你!」龍終不敢置信地盯著這個才七歲大的小鬼,他竟然傷了他!
「我不說第三次,不准靠近。」小男孩面不改色地傷人,對那些鮮血毫無畏懼之色,像很習慣這種事一樣,握刀的手勢更看得出他是個老手。
但被他保護的小女孩可不,眼淚像堤壩崩毀一樣傾盆倒下,明顯被哥哥的動作嚇壞。
「你嚇著她了。」龍余有點無奈,這對龍鳳胎不只長相,連相處的模式也和他們的父母一樣,男的那一個做事完全不顧女方感受。
「我們不會傷害你們的。」龍余抓住衝動的龍終,暗示他稍安務躁。
他和善的臉教小女孩放鬆些許,但男孩卻不,反而更警戒地抱緊妹妹。
母親說過,這種情況下,對他們最好的人才是最危險的——眼前的人,和那個伯伯一樣,而笑面虎才是最不能相信的。
「連疑心重也像阿始。」龍易輕笑,示意楊管家為龍終包紮傷口,心思已轉了無數遍。
「大哥才不像他這般野蠻!」龍終咆哮,讓一個小鬼傷了自己,讓他覺得面子盡失。
「他只是護妹心切。」龍余試著安撫龍終。「若場景對調,三哥你也會這般保護我的,不是嗎?」龍余是龍始的後繼者,不是沒有道理的。
龍終聽了,靦腆一笑,拍了拍龍余的肩道:「說什麼傻話,我們是兄弟啊!」
所以,天生該被利用。龍易歎了口氣,要龍終這低能兒又有何用?
一模一樣。
剛回到家的龍始看到那個在哭泣的小人兒,立刻呆在廳口,完全不會反應。
過了一世紀之久,龍始突然衝到小女孩面前,蹲了下來,飛快地抱住了她。
「風……」他也想不到自己會如此激動,他以為,一天的時間已足夠他平復心情,但太久沒見了!他怎可能不激動?
小女孩嚇壞了,之前那些自稱是他們親人的人也沒這般抱著自己,可是這個人怎可——
熟識的冰冷刺殺感令龍始後頸的寒毛豎直,在眾人的驚呼聲中,他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小男孩被制,刀子被龍始一手打到地上去。
「你是……」他的兒子。
那懷裡的風……他低下頭,小娃娃一臉害怕,不是,不是風,風不會怕他的,而且這小娃娃好小……他不由得失笑起來,笑自己錯把女兒當成愛人,但實在太像了,簡直是風的翻版。
「媽媽呢?媽媽在哪兒?」他關心的,永遠只有風。
「大哥,你該自我介紹一下,你不說,她怎會知道你是她爸爸!」龍終馬上在一旁怪叫。
「爸爸?」小女孩只抓到這個字眼。
他根本沒死思玩這種父子相認團聚的戲碼,這兩個附屬品根本不及風重要。
「對,我是你爸爸!」但未免小娃娃對他的印象不好,連帶使風對他的印象也不好,他還是裝出一個慈父表情。
「你……」見他笑得如此慈祥,小女孩轉向哥哥,比照了一下。「你個哥哥好像啊!」她覺得不可思議。
「哦?」他看了男孩一眼,便又專注回女孩身上,大手摸了摸她的頭,長指為她梳理一下她的長髮,她簡直和風小時候一模一樣。「你叫什麼名字?」怎麼也得問一問。
「我……」她不敢說,方纔那些人怎麼問,哥哥也不肯說,那她不該說的。
「好吧!」龍始揚起一個俊帥的笑容。「我的小淑女,我叫龍始,有幸得知芳名嗎?」
他的話,逗得這娃兒笑了開來,戒心馬上剔除。
「我叫……」到了這一刻,她仍是先看了看兄長,見他點了頭,她才敢告訴父親自己的名字。「我叫任隨汝。」她看了兄長一眼,立刻補充道:「哥哥叫任隨吾。」
隨「你」、隨「我」?龍始意識到這兩個名字的率性,有些好笑。
「好了,小汝,告訴我,媽媽呢?」龍始第哦次問了。
「不知道……」她小嘴一扁,馬上要哭。
「呵,乖,別這樣啊!」他把她抱進懷,回憶從前抱著風的時候,這女兒連髮香也和風一樣。「阿續?」對方不是風,他根本不會陷落太久,下一秒便直接向龍續詢問。
「小風剛去了德國南部,一星期之後才回來,我便先把他們自鄰居手中搶回來——」
「搶?!難怪這對小鬼怕我們了!二哥,你就不會表明身份,等小風回來,再一起回來嗎?」龍終覺得自己受傷完全是拜龍續所賜,馬上大叫。
「我的人已去了南部帶小風回來。大哥,這是我的失職,明天小風一定會出現在你面前。」龍續自覺無能,龍始信任自己,但他卻有負所望,只帶了一對小鬼回來。
「明天?阿續,你很有效率,別太介懷,知道嗎?」不能動氣,龍始告訴自己,他是個好大哥呀!而且,有孩子在手,不怕風不來的。
那個在意外之後伴著他的女孩,只給了他一個月的快樂,卻換來長達八年之久的痛苦的女孩,很快就會回到他身邊了。
☆ ☆ ☆
晚上八時,龍家的晚餐時間。
龍始把女兒抱上飯桌右排最後一個位置,她馬上要求和任隨吾一塊坐。
「沒用的人才會依賴別人。」
龍萌月冷冷一句,教任隨吾皺眉,年幼的他不明白她臉上的扭曲是為了什麼,但可以肯定,這個女的並不喜歡他們。
「小月說得對,小汝長大了,不可依賴哥哥,要自己坐。」龍始以任隨風教導的方式教她。
任隨汝望向任隨吾,任隨吾已自行爬上飯桌左排最後一個位置,這令她急了。
任隨吾見她如此,便問:「媽媽教過的,你忘了嗎?」
任隨汝聞言,腦中湧出任隨風的教導,馬上鎮定下來,開始用餐。
他們的用餐方式絕不含糊,像早已訓練過一樣。
龍始心中領悟了什麼,全身僵直。
「風……不會來了,是不是?」他問得好輕好輕,表情仍是驚心動魄的平靜。
「大哥,你說什麼啊?」龍終口齒不清地問。
「隨吾!」龍始大喝一聲,這下真的把全桌人懾住。「我在問你話!風——風不來了!到底是不是她不會來!」他想否認,但……
「媽說過,當我見到另一個我時,就是我們母子分離的時刻。」任隨吾臉上出現一種不符合年齡的早熟。「見到你時,我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哥哥……」任隨汝對兄長的話似懂非懂,只大約知道媽媽不要他們了,馬上嚇出淚。
龍始的眼瞪得好大好大,臉部肌肉僵至極限,引起輕微的抽搐,全身所有血液都在逆流,感覺是比死更痛苦。
為什麼呢?他早已生不欲生,死不能死!八年了呀!
「她早就知道……我會找到她?」龍始的聲音沒有高低起伏,所以才顯得可怕。
「她告訴我,我們不屬於她,真正有資格擁有我們的家庭,很講究規矩……」
所以,她早就教他們如何用餐!風根本——他的風根本——
「她還說,如果有人要把隨汝送走,就叫我先殺了隨汝,然後自殺。」他說得雲淡風輕,故意的從容,是要威脅他人。
那個叫任隨風的女人呀!
「大哥!」龍終驚叫。
生平第一次,龍始因情緒過分激動而暈倒。
☆ ☆ ☆
「不,小汝陪我就行了。」頸上軟軟地抱著自己的小手令龍始有了一種相依為命的感覺,那時候,風也是這樣緊抱自己,一樣的依賴,一樣的無助。
龍始閉了閉眼,壓抑地吸了口氣,卻吸進任隨汝的玫瑰花髮香,更添自己對任隨風的思念。
「你們回房吧!」他只想讓任隨汝陪他。
「爸爸——」龍萌月不甘心被摒除在外。
「小月,就一晚而已。」龍余拉過冷萌月,壓低聲音道:「爸爸才剛醒來,情緒不太穩定,只是一晚而已,小汝只有一張臉,沒有你那久留人心的精明。」
龍余的用字果然令龍萌月好過了些,但她出去時仍是一臉的不甘。
「大哥,你就好好休息,別再在找到小風之前,自己又再倒下來。」龍余輕聲叮囑。
「哥哥不留下陪爸爸嗎?」任隨汝叫住要和龍余一起出去的兄長。
「我有點累。」他搖搖頭,他留下,只怕會礙了龍始的眼。
而且,他有他該做的事。
龍余看著任隨吾,他雖然不明白小風能丟下孩子的原因,但終於明白小風「敢」丟下孩子的原因,這孩子太像大哥,爸爸愛才,一定會留下他,但小汝不同,要保住她,只可靠大哥。她不見大哥,讓大哥更思念她,而女兒像她,大哥就會善待她——如無意外的話。
意外是指,小風低估了大哥對她的執著。
八年前的事,他只猜得出大概,若爸爸給的任務只是讓大哥站起來的話,小風的確是可以功成身退,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但若當中涉及了感情,這又不同了……若他嘗過愛情,他就一定會明白小風不肯回來的理由吧!他有太多不懂的事,他只知道現在龍家正為一個任隨風而處於一個多事之秋。
他不是呆子,大哥和爸爸之間的暗湧已非這兩年的事,小風的出現,無疑成了催化劑。
「哥哥……」任隨汝見任隨吾真的要走,心中有點害怕,她和他不曾分開過。
「你乖,他需要的是你。」任隨吾搖頭。「而且,他不是有很多時間可以陪你。」這句話隱含了另一個意思。
而你,很快便會明白的,龍始。任隨吾笑了,笑出了龍始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