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陌生年輕的嗓音突然插進羅祺攸渾沌的腦裡,她茫茫然地張開眼睛,一時間還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
「副教授,你醒了嗎?」
生嫩的聲音再度在耳邊響起,羅祺攸抬起頭張望了一會兒,才想到自己又在研究室裡睡著了。
她現在已經是醫學院裡的副教授,不再是當初那個在辦公室中打盹的高中生了。
她自嘲地一笑,不明白自己怎麼會突然夢到六年前的點滴?
「老師,你還好吧?是不是又熬夜做實驗了?這樣不行喔,年紀輕輕的,怎麼可以糟蹋自己呢?」一個女大學生手插著腰不認同地朝她晃著食指。
羅祺攸溫溫地笑了。「小鬼,你有什麼資格說我年紀輕?」
「當然有,你不過只大我兩歲,還長得嬌小可愛,站出去不說年齡,別人一定當我是姊姊。」女學生不服氣地說。
「事實是,我是你的老師,而你是我的學生。」羅祺攸好脾氣地笑著。
「哎呀!就是這點氣人。你幹嘛這麼厲害?出國唸書五年就大學畢業兼拿了兩個博士學位,這種天才很教人嫉妒耶!」小女生耍賴地嚷著。
羅祺攸掛著耐心的微笑。「是嗎?我這麼不受歡迎啊!」
「老師,別鬧我了,你明知道你這位不擺架子的年輕小教授有多受學生愛戴、有多少男同學愛慕你,又有多少教職員想娶你回家,甚至連醫院那邊也有不少醫生躍躍欲試,行情好得讓人眼紅啊!」
見女學生誇張地比手畫腳,羅祺攸聽傻了。
她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新聞。
她好笑地搖頭否認。「我長得很不起眼呀,你是不是搞錯八卦的對象了?」
「什麼不起眼?你是中等美女好不好?那種清清秀秀、給人很親切、很舒服的感覺,加上你平和的性格、豐富的學養,嘖嘖,真是個完美老婆呢!」女學生讚賞地咋舌。
「完美?」這個形容詞讓她想到遙遠的另一個人。
這些年來他應該是更完美了吧?
看老師又恍神了,女學生還是先辦正事的好。
「不瞎扯了,我是特地來請老師參加明天的歡送會。」
「歡送會?誰要離開了?」羅祺攸溫潤的眼眸黯了一點。
「我啊,上次不是跟你提過了嗎?我也要出國唸書了喔!」女學生興奮地說。
羅祺攸高興不起來。
唉!又有一個人要離開了。
「恭喜。」她有氣無力地祝賀,轉身收拾一旁的原文書。
女學生不滿意地搖頭。
「太沒誠意了,你一定要去歡送會,這樣我才會走得高興。不過一定要睡飽再來喔!你這麼不會愛護自己,我走後你還是找個男人來照顧生活好了,這樣就不必孤零零地住在研究室裡了。」
「我有住的地方,只是偶爾睡在這裡罷了。此外,我並不孤單。」羅祺攸慎重聲明。
女學生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拜託!一屋子的老鼠、幾隻不安份的猴子,哪比得上一個活生生的男人啊?」
學生過於大剌剌的言詞讓羅祺攸微緊了眉峰。
「女孩子講話要含蓄點。」她輕斥道。
新世代的女學生無力地歎了口氣。「我真的很難相信,你這種老古板居然只大我兩歲?而且可以愛動物,不要男人?」
「這種感歎我從小聽到大,你可以省略跳過。還有其它正事嗎?」她抱起一疊幾乎將她淹沒的參考書偏頭問著。
女學生見狀立刻伸手要幫忙。「沒事了。你這些書要搬去哪裡?我幫你帶一半。」
羅祺攸搖頭婉拒了她的好意。
「這是從大學附設醫院的圖書館借來的,跟你要去學校的方向相反,我自己來就行了。」
「真的沒問題嗎?」
女學生擔心地看著她搖搖擺擺地晃出門外,由衷地希望真有一個男人來保護羅祺攸這個瀕臨絕種的好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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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祺攸驚險萬分地從遺傳研究中心移動到馬路另一頭的附設醫院,笨拙地閃過人群,終於搭上了電梯。
在電梯中稍作休息,她安靜地等著開門。
門慢慢拉開一線縫隙,一股冷氣迎面襲來,吹僵了她的手指,差點就要把珍貴的絕版書砸在地上。
她忙亂地收攏手臂閃出門外,意外地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背影。
「咦?那個人好像……」她下意識地跟了過去,愈靠近那個背影,四周的溫度就愈低,漸漸析出她的記憶。
「鄞皓天?」她低呼,驚喜地加快了腳步追上前頭的黑衣男人們。
聽到她的呼喚,前面三個身穿黑衣、高大的男子停下腳步,納悶地看著一疊飄在白色布上的原文書朝他們接近。
疑惑的眼光隨著顛簸的身影移到行伍中央那個異常俊美的男人身上。
羅祺攸興匆匆地站到對方面前,不顧紊亂的呼吸,不顧手中搖搖欲墜的書堆,努力要露出臉跟對方打招呼。
那急切的模樣讓其他兩個虎背熊腰的大漢忍不住欲伸出手臂想幫她一把,唯獨她正對面的男子不動聲色,絕美的臉上沒有一絲起伏。
一旁路過的護士看不過去,歎了口氣,順手接過她手上一半的書,減輕她的負擔。
羅祺攸匆匆丟下感謝,連忙用空出的手把眼鏡推正,仔細打量眼前的男人。
從頭到腳掃過一遍後,她激動地抬起頭,眼角隱約閃著亮光,軟軟的嗓音再次響起,充滿了重逢的感動。
「你是鄞皓天吧?好久不見,你還是跟高中時一樣……好看。」
想不到會在這裡遇見舊識,羅祺攸高興得有點語無倫次。
鄞皓天的臉上沒有表情,淡淡掃了她一眼後,形狀完美的嘴緩緩開啟。
「羅祺攸。」他用的是肯定句,沒有半絲懷疑,口氣平常得就像是在校門口跟人打招呼。
聽到自己的名字,羅祺攸更是難掩重逢的喜悅,壓在厚重的眼鏡下的小嘴笑得好大,興奮的樣子就像吃到糖的小女孩,可愛得教鄞皓天身旁兩個面貌兇惡的大漢不自主地也跟著笑彎了嘴。
「我就知道我沒認錯,果然是你。高中畢業後就沒再見過面,有六年了吧!你還是一樣俊得讓人睜不開眼,能碰到像你這樣漂亮的人機會不多,也多虧這樣,我才能認出你來。」
羅祺攸說得很熱絡,鄞皓天仍是那一張臉,沒有任何情緒,一如美麗的石膏像,缺少生氣。
他靜靜地聽她說到一個段落,終於有了第二個動作。
他輕輕一頷首,吐出兩個字。
「再見。」
說完就轉過身去接續之前的步調,動作俐落瀟灑,顯得格外無情。
跟班大漢為難地追了過去,離開前送了羅祺攸一個安慰的眼神。
羅祺攸沒有受傷的表情,反而懷念地傻笑著。
他們真的再見面了!當初鄞皓天說的就是這回事嗎?
「羅祺攸!你還要看多久啊?人都走光了,可以回頭看看我這個沒有存在感的小護士是不是也很眼熟呀?」被晾在一邊的俏護士走上前去輕拍她的肩,喚回她的注意力。
聞言,羅祺攸才發現身邊還站個人。
這位幫她分擔書堆的護士小姐不但善良,連人也長得美;纖細的身材配上雅致的臉蛋,古典脫俗的氣質油然而生。但當她說話時,語調裡的豪氣不相配地破壞了所有的風情。
她疑惑地斜了頭,鏡片後的眼珠不停打轉。
她認識這個人嗎?為什麼該有眼熟的感覺?
一看到她茫然的樣子,護士小姐無奈地歎了口氣,她真不該期望太多的。
「想不起來就算了,反正我也習慣你們這群感官動物見色忘友的習性。我是柳萸君,是你不肖高中同學尹卓伶的多年室友,我們一起吃過幾次飯,這種小事忘了也無所謂。」她說得自暴自棄。虧她眼尖認出她來,她卻當她是陌生人。該稱讚自己記性好呢?還是怨歎自己長得沒有特色,讓人一眼就忘?
經她一提,羅祺攸系統化的腦袋一轉,終於翻出陳舊的記憶,找出這號人物,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啊……啊……………你就是柳萸君!」
「我剛自我介紹過了。」她無奈地深吸了口氣,覺得自己最近真是倒楣斃了,不但要負責照顧黑道份子,就連遇到朋友也被忘得一乾二淨。
「抱歉,我不太會記人的長相。」羅祺攸愧疚地說。
「是嗎?你對那個黑道二哥卻是念念不忘啊!」柳萸君口氣微酸,畢竟被人遺忘的滋味不好受,跟那群惡人扯上關係也教人不能忍受。
「黑道份子?你說的是皓天嗎?」羅祺攸推了下眼鏡,疑惑地望向她。
「還能有誰?就是那個鼎鼎大名的二當家,鄞皓天先生嘍!」
柳萸君不屑地撇撇嘴,發現她們這樣抱著一堆書堵在路上聊天似乎很不智。
「我們換個地方說話好了。你這些書要搬到哪裡?對了!你怎麼會在這裡?」
她示意羅祺攸往前走。
羅祺攸淺淺笑著,細緻的臉頰紅潤發亮。
「我拿到學位後就到醫學院的基因遺傳中心工作,參與遺傳精神病行為的研究還不滿一年,也在大學的生物系兼了幾堂課。」
柳萸君點點頭,她記得羅祺攸念的是基礎科學,會走上研究的路並不教人意外。
「你比我資深,我來這家醫院還不滿一個月呢。」一想到這段「腥風血雨」的日子,柳萸君忍不住咬牙切齒,禍源就是那群惡劣份子!
羅祺攸沒注意到柳萸君話裡的怨意,仍帶著笑往前走,溫順地隨口聊著。
「真巧,這麼快就遇上你。其實平時我很少到附設醫院來,要不是為了查資料,我是難得離開實驗室的。我那個不肖的高中同學最近還好嗎?」想到柳萸君剛說的話,她憶及另一個也是許久沒見面的老同學。
一說到這,柳萸君像是被雷劈到似的停下步伐,怔怔地瞪著她。
「那個曾經跟我同居過的瘋女人是你的高中同學;而剛剛那個辦好出院手續的黑道二當家也是你的高中同學?」
「黑道二當家?」羅祺攸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你是指鄞皓天嗎?他不是壞人呀!」他應該不屑膛那種渾水吧。
柳萸君不耐地揮揮手,不急著修正她的想法,她只想知道他們之間可怕的緣份。
「所以說你、他、跟她,都是同班三年的同學嘍?」
見羅祺攸點了頭,柳萸君不可思議地跌坐在一旁的候診椅上,神情恍惚地低喃。
「你們那是什麼班級啊?淨出一些行為詭異的怪人!」最可怕的是,他們都會出現在她的身邊,擾亂她的生活。
羅祺攸看著柳萸君像是中邪的白臉,不解她在害怕什麼?
轉向鄞皓天離去的方向,她的嘴角不自覺勾了起來。
再度遇上鄞皓天,過去的時光更令她懷念了。
他還是很像「他」,加上高中的點滴,這兩倍的情誼讓她非常高興與他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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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的長廊上,三個高大的黑衣男子無聲地往醫院大門邁進。
帶頭的那個身型頎長完美,步伐優雅迷人,無論走到何處都閃亮得引人注意。
背後的兩個雄壯威武,緊蹙的眉頭加深了面容上的戾氣,也是路人的焦點。
三人繞出醫院見到停在門口的黑頭車,後面的大漢才一臉悲苦地抬頭向站在車旁、右手裹著石膏的壯碩男子打招呼。
「大哥!」
兩個壯漢異口同聲地喊道,要不引人注意都難。
一時間,週遭穿梭的人群都靜止了,小老百姓們害怕地用眼角偷瞄這群身穿黑衣、氣勢驚人的男子,然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加快速度地從一旁繞開。
察覺到氣氛的變化,戚硯熙仍是一臉平靜,方正剛毅的面孔加上飛揚的濃眉,很有當家氣魄地說:「還叫大哥?你們真想改行,不做廣告改當黑道嗎?」
說完他不著痕跡地歎了口氣,當初他真不該答應鄞皓天的提議。
不應該為了揣摩客戶的心境、尋找廣告創意的靈感,就讓全工作室的人一起扮漂白的黑道。雖然是激發出不少好點子,但也因為這群弟兄玩得太投入,引人誤會,還跟照顧他的護士起衝突,讓他本該平靜的住院日子增添了不少困擾。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卻天天泡茶,有空就來醫院看看戲,只有他這個「大哥」
不但要養傷,還得負責善後。
想到辛酸處,戚硯熙不禁怨恨地往鄞皓天看去,赫然發現那個總是意氣風發的「二當家」居然有些反常!
鄞皓天沉默地倚在車邊,絕美臉上的表情似乎是震驚。
戚硯熙興味的挑挑眉。認識鄞皓天到現在,還是第一次見到他這麼有「人氣」的樣子,肯定是發生事情了。
他不動聲色往方才同路的部下奇怪的表情瞥去,試探地問:「出院手續辦得如何,怎麼臉色這麼差?」
聽到大哥關心的聲音,其中一個叫阿虎的大漢忍不住良心的苛責,爆出話來:「大哥,手續我們都辦好了,只是二當家……」他警戒地偷瞄鄞皓天的反應。
「怎麼了?」戚硯熙好奇地挑了挑眉。
確定二當家沒有動作,阿虎才敢繼續講下去。
「剛剛二當家遇到他多年不見的高中同學,連聲招呼都不打就走人,讓對方很難堪。」
說著說著,阿虎想到小女生那張可能很失望的小臉,與同伴對看了一眼,一起擰緊了心疼的眉頭。
看到這兩尊高壯的門神噁心兮兮地擠出可憐的線條,戚硯熙不用猜也曉得這個高中同學肯定是個女的,而且還是那種娃娃型,才能讓他同情心過剩的弟兄們心疼成這副德行。
這下戚硯熙更驚奇了,鄞皓天居然會為女人失神,天下奇觀哦!
他好奇地轉頭打量那尊優美的雕像,等著他的是早已看膩的冷漠俊顏,之前的閃神早被凍結成冰。
鄞皓天冰冷地睇了戚硯熙一眼,再掃向「告狀」的阿虎,只是輕輕一瞥就逼出對方滿頭冷汗。
即使他衣架子般的身材沒有人家魁梧,精緻的五官沒有人家凶狠,臉上也沒有任何不悅的神情,但,就是這樣才教人害怕。
「阿虎。」
冷調的男音輕輕響起,被點名的阿虎立刻立正站好,恭敬地迎視二當家狹長的眼眸。
「我們剛剛的目的是什麼?」
「替大哥辦出院。」阿虎戰戰兢兢地回答。
「辦好了嗎?」冷調的聲音沒有起伏。
「辦好了。」
「那還有什麼疑問?」鄞皓天輕抬眉睫等著他的回答。
這時阿虎的冷汗已經從頭滴到腳底,心寒了,腦袋更是清楚。
「不,沒問題了。」他識相地說出鄞皓天要的答案。
鄞皓天覦了他一眼後開門坐進車裡,沒有多餘的廢話。
在場的弟兄們立刻鬆了一口氣,冷汗也滴了不少。
他們很怕,很怕這樣平常的對話會給他們的二當家什麼靈感,而那總代表著某種噩耗。
因為鄞皓天是惡魔,一個上帝精心包裝的魔鬼!
沒有人知道自己是否招惹到他,也無法得知在他無生氣的面容下打的是什麼主意。通常都要等到不幸發生後,大伙才有線索猜測是某年某月某日所種下的禍根,可到那時後悔也來不及了。
阿虎把冷汗擦乾了,卻擦不掉心裡的疙瘩。
不知道今天這個小插曲將會在幾天幾月或幾年後產生報應?
他可憐兮兮地望向大哥。
戚硯熙卻回以一個愛莫能助的微笑。
「你自求多福吧。」
他只是個掛名的大哥,有很多事是管不了的。
不過他知道一定會有事發生,而且還是有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