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手中的針線呆了一會,最後她索性擱下手中的工作,暫時轉移注意力,好讓浮動的心情稍稍沉澱一下。
龍兒站起身子來到窗口邊,抬頭望著院子裡的大榕樹,無奈的對著大樹發問:「樹呀樹,你為什麼到現在還是不肯發新芽呢?」
剛好端著熱茶走進門檻的尤嬤,聽見夫人的自言自語,立刻笑著代榕樹回答著:「快了快了,再給它一點時間,就快發新芽了。」
龍兒聞聲,兩頰馬上不好意思地泛紅,「尤嬤。」
尤嬤笑笑的將托盤擱在桌上,然後跟著夫人來到窗邊望著那棵榕樹,「夫人別急,最近天氣已開始回暖,相信再過不久,院子裡的花草樹木全都會一一綻放新芽,當然包括您最期待的榕樹。」
「是啊!」她看著尤嬤,不好意思的笑著說:「尤嬤,昨兒個晚上我夢見將軍了,我看見他帶著成千軍隊凱旋歸來,場面是如此壯觀浩大,連我醒來後都仍舊怦然心跳著,就不知道這場夢能不能實現了!」
「真巧,」尤嬤訝異的笑,附和說:「前幾天尤嬤也夢見將軍回府了,想不到夫人昨兒個竟然也夢見相同的畫面,這真是好兆頭,看來夫人與將軍重逢的日子,已經指日可待了。」
龍兒聽到尤嬤這麼說,臉上不禁露出了開心的笑,「但願如此。」
「一定的,」尤嬤十分肯定的說著,「這一定是喜訊到來的先兆,尤嬤在這裡先恭喜夫人了。」
龍兒淺笑不語的望著榕樹,心裡充滿期盼,希望真能早日看見榕樹重現盎然綠意。
「今年的冬季真是漫長。」她望著皚皚白雪幽幽地說著。
尤嬤跟著夫人望向窗外,「是啊!今年的冬年可是又冷又長,夏天儲藏的柴火都快見底了呢!」龍兒癡癡的望著遠方,盼望春天能早日到來。
就在兩人又陷入一片寂靜無聲之際,這時遠遠的廊道上突然傳來劉管家急促的呼喚聲。
「夫人,夫人!」劉管家的聲音經由廊道傳到院子裡頭。
龍兒與尤嬤兩人先是好奇的相互對看,隨即一同跨出門檻,不解的看著劉管家另一那頭快速的跑了過來。
「哈哈,夫人天大好消息呀!」劉管家又是喘息又是大笑,讓尤嬤與龍兒兩人是看的一頭霧水。
瞧劉管家興奮的模樣,龍兒也跟著笑了起來,「到底怎麼回事?瞧您眉開眼笑的。」
劉管家亮著雙眼,開心的晃著手中的信封,「這是邊疆那裡捎來的信,管家以為應該是將軍捎來的信箋呢!」
龍兒聞言,立刻驚喜的睜圓雙眼,並上前走了幾步,滿心期待的看著劉管家手中的那封信,平靜許久的情緒頓時激動起來。
「真的……真的是將軍捎來的信嗎?」她緊張地問。
「一定是的,夫人,一定是戰爭快要結束了,所以將軍捎封平安信回來了。」尤嬤高興地替劉管家回了話,接著又除了劉管家一眼,「我說管家,你還愣在那做啥,還不快拆開看看裡頭到底寫些什麼,替夫人把書信內容大聲的讀出來。」
「喔,是。」劉管家尷尬的搔了搔頭,隨即小心翼翼的將信封拆開,如同珍寶似的取出薄薄的紙張,仔細的閱讀每一個段落。
兩人此時的心情是既緊張又期待,在等待劉管家說出信中內容的時候,她們只能不停的相視而笑,甚至對劉管家的任何表情都相當好奇,一丁點也不錯過。
只見劉管家在看完信後,原本愉快的神情逐漸被沉重給取代,雙手還顫抖起來。
如此異常的表情、動作,令尤嬤急的發問:「我說劉管家,這信裡頭到底是寫些什麼內容,你別只看不說話呀!」
劉管家嚥了口口水,緊張的抬頭看著夫人充滿期待的表情,「呃,這封信……不是將軍寫的。」
龍兒立刻失望地斂去喜顏,不過她也好奇地蹙眉問:「那是誰捎來的呢?」
「是……是王護衛。」劉管家雙唇打顫地回答。
「王護衛?」龍兒更是蹙起眉心。奇怪,連王護衛都可以寫信回來,怎麼將軍會沒空措點消息呢?「上頭到底寫些什麼?王護衛有沒有提到這場戰打的如何?到底要打到什麼時候才結束呀?」尤嬤沒好氣的追問重點。
一問到這個問題,劉管家的手又開始抖了起來,一張薄薄的紙張在他那發顫的手中,顯得格外沉重。
龍兒注意到劉管家渾身發抖,不解究竟信裡到底寫些什麼,為何劉管家會如此害怕,甚至恐懼。
尤嬤見狀,直覺不安,「劉管家,怎麼回事?」她那犀利的目光瞄了瞄劉管家手中的信,揣言問:「王護衛該不會是捎來不好的消息吧?!」
劉管家吞了好幾次口水,結巴地說:「王護衛說,將軍……他……」
「將軍到底是怎麼了,你也快說呀!」尤嬤急得忍不住大聲起來。
龍兒這時忽然感到心跳加快,尤其當劉管家的眼神投向自己時,她更是感到呼吸急促,宛如預料到即將聽到她最不願意面對的消息。
只見劉管家眼眶隱約泛著淚光,囁嚅著:「將軍……他……」
龍兒彷彿已經明白劉管家欲說出口的內容,不願接受事實的她立刻退了幾步,並且別開臉不願看見劉管家難過的表情。
夫人的態度讓劉管家也不敢再多說什麼,兀自低頭難過了起來。
尤嬤見到劉管家如此反常的態度,多少也猜到信裡的內容為何了。她緊張的回頭看向夫人,擔憂的看著逐漸退去血色的夫人。
龍兒強迫自己鎮定情緒,並告訴自己千萬別因為劉管家的反應,而亂了陣腳,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沒弄清楚。
龍兒先做好心理準備後,才緩緩回頭看向劉管家,帶著惶惑不安的心情,聲音緊繃地問:「劉管家,把信裡的內容說出來,將軍他……到底怎麼了?」
劉管家蹙眉的緊握著紙張,為難的抬頭看著尤嬤。
在得到尤嬤的贊同之後,他才訥訥地看向夫人,小心的將信裡的內容挑重點說。
「王護衛在信上寫說,將軍本來可以即刻擊退外族,不料在準備連夜攻打外族的穴居時,營中竟有敵人潛入士兵之中,將軍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中,因為戰術走漏而中了敵方事先設下的陷阱,如今落入敵人手中,已經是……凶多吉少了。」
龍兒聞言,宛如晴天霹靂,當場渾身一顫,步伐不穩的連退了好幾步。
此時她的耳邊甚至可以聽見將軍在戰場上怒吼的聲音,以及看見將軍因為戰敗飲恨而痛苦的表情,還有那殺戮的血腥畫面不斷的閃過腦海……
她幾乎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只能捂起耳朵頻頻搖頭退著步。
「不,這不是真的,將軍是那麼英勇,他怎可能戰敗?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龍兒拚命搖頭,完全拒絕劉管家所帶來的消息。
「夫人……」尤嬤害怕的事情果然發生了,瞧著夫人歇斯底里的反應,她真擔心夫人會承受不了如此劇烈的打擊。
龍兒回頭看著管家,索性將管家手中的書信拿來親自閱讀,沒一會兒時間,她馬上因為王護衛在字裡行間對戰場的描述而模糊了視線,血腥與紛亂的畫面再度清晰的在腦海裡反覆浮現。
「其他援兵呢?難道沒援兵前往營救將軍嗎?」龍兒急忙的為將軍找尋任何存活的理由,不願這麼快就接受這殘酷的事實。
尤嬤在一旁哀傷的搖了搖頭,「夫人,一旦朝廷命官落入敵方手中,一般選擇的路只有兩條。」
尤嬤畢竟待在將軍府裡,也有大半輩子的歲月,從她還在服侍老夫人時,就常聽說戰場上的無情與殘酷,所以面對戰爭後的狀況,她自然是最清楚不過了。
龍兒回頭看向尤嬤,顫抖地追問:「哪兩條?」
「一是率兵投降,二是……刎頸自殺。」尤嬤其實不想說的太清楚,但事實終究瞞不住,她有必要讓夫人明白戰爭的殘酷。
龍兒當場呆愣了住,「如果……如果將軍選擇投降呢?」她慘白著一張臉,怯怯的假設。
尤嬤回答了夫人不可能的假設,「那麼朝廷將罪誅九族,重懲叛國者。」
龍兒這時忽地淚眼盈眶,濃濃的鼻音小小聲地問:「那……如果……如果將軍選擇自殺……」
「那麼將軍的英勇行徑將受到滿朝文武的肯定,並受皇上追封官位,賜予享用不盡的榮華富貴,後嗣子孫也將因為將軍的捐軀而沾光,直到永遠。」尤嬤也毫不諱言地道出身為一名武官的最終價值。
龍兒整顆心像是被掏空了一樣,滾燙的淚水早已佈滿了蒼白的臉蛋,「我明白了。」她遲緩的轉過身子,慢慢的走回自己的房間。
「夫人?」尤嬤擔心地跟上幾步。
「不,別跟過來。」龍兒立刻制止尤嬤的尾隨,並幽幽地說:「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她說完後,整個人立刻進到房間裡頭,並將房門上鎖。
一封原本可以帶來歡笑的信箋,想不到在短短不到一刻鐘的時間,竟然瞬將整個將軍府推入無底的深淵。
劉管家這時不禁懊悔方才不該帶著興奮的心情邀夫人一塊分享,如此落差的心情教夫人怎能承受得了?
尤嬤看見夫人如此悵然若失的模樣,心裡則是焦急的不知該如何是好。
此時他們似乎只能苦苦的守在門外,靜候朝廷更進一步的消息,並期盼將軍陣亡的消息只是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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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一夜的悲傷,沒人注意到屋外的天空,已經悄悄的露出魚肚白,就連許久不見的陽光,也在整個將軍府陷入愁雲慘霧的哀傷之中時,偷偷展露。
陽光的重現,一直沒人去留意,直到金黃色光線穿透一格格的窗欞,照進龍兒的房間裡頭,她這才訝異的抬頭一雙早已哭紅的眼,望向窗口。
她把自己關在房裡足足有一整天的時間了,這期間她除了臥在床榻上不停哭泣之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沒有將軍的明天。
天曉得將軍就是她生命的原動力,是她生存的主要依靠,她從未想過失去將軍的日子該怎麼過,他們本來就是一體的,沒有了他,她等於失去了一切存在的價值,失去了生活的目標。
龍兒撐起了無力的身子,抬起一雙濛濛的淚眼環視這間充滿兩人甜蜜時光的房子。
多少纏綿悱惻、多少甜言蜜語,都是在這小小的房間裡頭堆砌而成今日的刻骨銘心,房間裡的每一個角落幾乎寫滿了他們的愛情故事,往昔溫暖的畫面更是不斷的在腦海裡重演。
然面,老天爺的無情讓他們的愛情故事就此畫上了句點,鶼鰈情深的浪漫也不可能再繼續累積下去,失去了最珍貴的另一半的她,就像是陷入黑暗之中,再也看不到任何光明與希望。
思及此,她更是無法抑制地滾出串串淚珠,無法接收老天爺竟給了她這麼殘酷的人生。
回頭看向枕邊空蕩蕩的位置,抬手輕輕撫著早已冰涼失溫的枕面,多少日子的想像與渴望,就像床上的溫度一樣,再也無法回復溫暖,只能永無止盡的停留在冰涼的觸溫當中。
垂眸之時,餘光驀地瞥見桌上還擺著只差幾針即可完成的「百鳥圖」,伴隨自己走過漫漫等特的針與線,吸引著她走過去伸手拿起,輕輕轉身坐在冷硬的椅子上。
這是她這段日子以來,全心全意的目標,總希望在將軍回來的那一刻可以將成果呈現在他面前,如今,這似乎已經不必要了,就連滿心的期待,也已經漸漸被掏空,成了一縷沒有了思念、沒有了未來的軀殼,只能在這幽幽蕩蕩的房間裡獨守空閨。
手裡撫著每—個針線都是對愛人的思慕與愛戀,昔日的歡愉情景更一一浮現眼前。
眼淚不知何時又蓄滿了眼眶,沒一會頰上已是淚水橫溢。
就這樣,斷斷續續的啜泣聲,隔著窗門明顯的傳到了門外守候一夜的尤嬤耳邊,心疼與憐惜更是在尤嬤心裡從未有一刻停歇。
所有人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夫人,只能任憑夫人一次又一次的墜入傷心的深淵之中,心酸的聽著夫人肝腸寸斷的哭聲一次又一次的從房間裡傳來。
大伙心中的無奈與悲傷,只能隨著夫人抑不住的淚水,繼續守在門外等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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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中午,就在大伙難過的守在房門外頭,觀察房裡有無任何細微動靜時,突然間,緊閉許久的房門敞開了,龍兒一張素淨的臉和一身素白的衣著就這樣出現在家僕面前。
尤嬤最先從錯愕的反應中恢復過來,連忙上前擔心的問:「夫人,您……這是?」
龍兒在眾人吃驚的眼神中,只是掬起無力的清笑,低頭看著尤嬤緊張的表情,「尤嬤,我決定了。」
「決定?」尤嬤上下看了夫人這一身奇怪的妝扮,心裡的不安油然而生,「夫人決定了什麼呀?」
「我決定了。」龍兒那一雙空洞的眼緩緩抬望著遠方,彷彿在蔚藍的天空中可以看見將軍那俊逸的面孔似的,唇畔隱約還溢著幸福的微笑,「我欲追隨夫君而去,做一對鬼鴛鴦。」
「啊!」尤嬤聞言整個人錯愕的踉蹌好幾步,隨即跪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夫人,萬萬不可呀!」
「不,別這樣,尤嬤。」龍兒趕緊低身扶起了尤嬤,臉上甚至還掛著輕鬆的微笑安撫尤嬤,「我本來就是一名婢女,您這樣待我,要龍兒情何以堪呀?」
「可是,夫人……」尤嬤泣不成聲的掩面難過。
龍兒笑著搖了搖頭,心中正為自己的決定而感到一片寧靜。
「得到將軍的全心呵護是我這一生最幸福的回憶,如今我已無所求,惟一想做的就是在黃泉路上繼續陪伴將軍的孤魂,我希望你們能明白我的心意。」
「夫人!」
跟隨夫人身邊多年的貼身丫鬟,見到主子如此堅決的態度,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相繼跪在地上,低頭不停落淚。
龍兒明白家僕們難過的心情,只是她心意已定,這世間再也沒有值得她眷戀的了,惟有選擇與將軍在黃泉路上相守,才是她惟一想做的事。
「尤嬤,請您務必答應龍兒一件事。」龍兒悵然的垂下眼眸,幽幽說道:「等我死了之後,請為我們辦一個簡單的喪禮,並將我葬在將軍嚮往的竹園裡,為將軍做一個衣冠塚,讓我可以伴隨著將軍生生世世,好嗎?」
「這……」尤嬤望著夫人期待的目光,困難的咬著下唇,在經過一番內心的掙扎之後,最後也只能難過的點頭答應了,「尤嬤……答應夫人。」
龍兒漾開了充滿感激的笑容,「謝謝您,尤嬤,有您這句話,龍兒就可以放心了。」她微笑的緊握著尤嬤佈滿皺紋的手,感慨的說:「一直以來,您待我就像是生母一樣,如今……我最捨不得的就是您了。」
「夫人……」尤嬤已經哭的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能拚命的抹去臉上縱橫的淚水。
龍兒看到這番模樣,不禁愁眉的為尤嬤拭淚,「別再落淚了,難道您不為我終於可以與將軍長相廝守,而感到高興嗎?」
「高興,尤嬤高興。」尤嬤強迫自己擠出一張苦澀的笑容,「能看見夫人和將軍又聚在一起,尤嬤當然高興。」
「尤嬤……」龍兒鼻頭一酸,撲身給了尤嬤一個離別的擁抱,「謝謝您。」
此時的她已沒有任何猶豫,更沒有任何畏懼,能與夫君在黃泉路上相聚,讓她感到十分踏實,眼前儼然已沒有任何事物可以改變她心意。
龍兒在慢慢的與尤嬤分開後,不忘抬頭環視了與自己生活多年的家僕們最後一眼,並給予他們感謝的微笑,隨即轉身走進房裡,來到早已備妥的椅子前面,抬頭望著頂上的白綾。
尤嬤在外頭見狀,只是默默的屈膝下跪,哀慟的目送夫人走完人生的最後路程。
龍兒踏上凳子,心中了無牽掛的歎了一口氣。
「夫君,還記得咱們之間的誓言嗎?就算今生無法長相廝守,來生龍兒也一定要與夫君共生死。」龍兒嘴角一揚,彷彿人世間所無法平復的痛苦與悲傷,即將隨著她的死亡,劃上了句點,「駱濤,我來陪你了。」
她眼睛一閉,腳底下的凳子應聲倒地,再多的痛苦也只是短暫,只要結束人世間最痛苦的等待,一切便解脫了。
目送夫人上路的家僕們,無不在一旁潸然淚下,卻沒有一個人敢哭出聲音,因為他們皆希望夫人能走的平靜、安祥,所以淚水只能往肚子裡吞。
就這樣,他們默默的守著夫人、守著將軍府,直到夜晚再度籠罩整個府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