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下推測兩人應該是跟隨在程業身邊,但是他們實際的行蹤確實仍未查到。」
「知道了,下去吧。」
「是。」
「刀衛,你認為呢?」在其它人離開後,寒君策偏頭問刀衛,語氣閒散。
「以程業的個性來推斷,不會甘於這種不利於他的情勢太久,近日內應該會前來尋仇。」
「熒闕,你呢?」
「方纔左武訓說城東十里有些異樣的足跡和炭火餘燼,或許是羅衣和程璇不經意間所留。」
「是有可能。程業那老狐狸脾氣雖差,卻不會傻到自曝行蹤。」寒君策食指輕擊扶手,在心底推敲著,而後淡淡笑了,「本城主突然覺得城內悶得發慌,想到城東走走,你們願不願意跟隨?」
主子問護衛這種問題,需要答案嗎?當然擺明了沒有選擇餘地,後面的問話只是隨口說說。
雖然如此,但在以前他是不會有這等興致多話的。所以刀衛在寒君策起身走在前頭時,偏頭瞥了熒闕一眼,而熒闕仍舊是維持原來的面無表情,不過唇角微微揚起,當作給刀衛的回答。
主人……真的愈來愈有人味了。
☆ ☆ ☆
西移的太陽,為城郊疏林灑落亮眼光彩,葉片漸凋的枝頭有點點花苞冒出,形成一種在蕭條中又帶有些許繽紛氣象的特殊景致。
「這片林子如此空曠,就算有日照也難以驅逐寒意,難怪需要生火取暖。」寒君策冷冷看著地上被處理掩埋過,卻仍舊明顯的炭火餘燼,語氣不掩譏誚:「不過這樣拙劣的請君入甕手法,實在是令我質疑起對手的能耐呀!」
寒君策話音方停,一股渾厚剛猛的刀氣便突然襲來,夾帶劈天裂地的威勢。
熒闕直覺地撲身欲幫寒君策擋招,卻被寒君策一把扯住,躍開刀氣範圍,而刀衛也往另一邊跳開,閃過襲擊。
「寒君策,受死吧!」程業自疏林一角奔出,大刀直指寒君策。
「程業,雖然你還是一樣喜愛用偷襲的卑劣手段,但是見你刀法大有所成,寒某實在感到相當欣慰,果然沒有辜負我當初贈送殘頁的期望。」即使處在刀鋒之前,寒君策仍是氣定神閒地輕笑著。
「死到臨頭還想逞口舌之快嗎?」
「可記得我在中秋夜就曾警告過你:你沒有殺我的能耐?」
「誇口!」
「人急而無智,你當時的冷靜和畏懼到哪裡去了?」他搖頭歎息。「刀衛,告訴我,你認為程業所犯下的最大錯誤為何?」
「驚天九式若能融合,以程門主的根底和蛟鯪刀的配合必定能將刀法發揮出絕對的威力,只可惜程門主太過躁進,未達十足火候便前來尋釁,如此將永遠也看不到驚天之威了。」刀衛淡淡開口。
「程『門主』,聽到了嗎?」寒君策哂笑道,「連刀衛都能看出你的缺失,還妄想能殺得了本城主嗎?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回去好好將刀法練成吧。」
程業被寒君策的嘲弄激得火冒三丈,大刀舉起便直朝寒君策砍去。「我現在就可以讓你見識什麼叫做驚天之威!」
寒君策腳步挪移,轉眼間已經移身到程業後方,程業快速回刀向後橫斬,寒君策又縱身躍開,不著痕跡地將爭鬥中心點轉移。
熒闕站在原處看著程業和寒君策對打,清艷的臉上並無其它表情。
主人的動作明白表示了不希望雙衛插手,所以他們只需要在旁觀戰便可,不用多事。
眼角餘光看到戰圈後方的動靜,她眉心一皺。
印象中,自己並沒有看過那名中年女子,但看她一臉關切的模樣,想來應該是羅衣吧。
既然羅衣在這兒,那程璇呢?也在這附近嗎?該去搜尋嗎?她在心底思索著。
羅衣憂心忡忡地跑來探看狀況,擔憂的目光在凝望戰圈一會兒後,突然被立在戰圈後方那名氣質疏冷的女子所吸引。
是緹兒!是緹兒呀!她的眼中倏地染上淚光,完全移不開投注在熒闕身上的視線。
她已經長這麼大了,還出落得如此標緻,呵!
羅衣明白而赤裸的思念目光,讓熒闕心底一陣煩亂,所有思緒霎時中斷,夢境中那名女子的哭喊偏又在此刻浮上腦際:
「把緹兒還給我!」
既然已經做了選擇,就別再猶豫。她想要維持淡然無覺,但低迷的情緒卻明明白白地告訴她:心既然已經亂了,就再也回不了平靜。
她半垂下眼眸,眼裡緩緩滑過一抹深切的哀傷。
一切的糾葛,總該有停止的時候,只是……
此時此刻,她突然想起程嫣臨走前那梨花帶雨的面容,原來,真正的流淚竟是這樣的心情。
「程業,你真當本城主武功不濟嗎?」寒君策高瘦的身子在程業不停揮舞的刀鋒間穿梭,神情是一派輕鬆自如,盯著他怒紅的眼輕聲問道。
「身法過人又如何?我就不信憑我手上的蛟鯪刀殺不了赤手空拳的你!」
「果然是庸才之輩,白白浪費本門主的時間。」寒君策用腳尖踢起地上的小石子,將程業的刀面擊偏,嘴裡冷語嘲諷,眉眼間顯露出沉怒。
「將大話留到閻王面前說吧!」刀式已偏,雷霆萬鈞的殺招竟然被如此輕鬆地化解,程業直到這時候才心生恐懼:他的的確確太過小看寒君策了。
原本以為將「驚天九式」融會貫通之後,就可以號稱天下無敵,孰知……
「現在才懂得害怕已經來不及了,本城主厭倦再看到你這張野心太大偏又愚蠢至極、毫無自知之明的面孔!」
寒君策右手化如鷹勾朝程業面門襲去;程業偏身向右側閃躲,寒君策左手順勢旋掌擊向程業胸口,程業一驚,連忙後退;寒君策縱身躍至程業身後欲攻程業後腦勺,程業反應快速地橫刀後劈;寒君策彎身避過刀勢,長腿一旋,直掃程業下盤;程業連忙跳起,後翻兩圈之後握緊蛟鯪刀朝寒君策直砍而下。
蛟鯪刀過於鋒利,而程業刀勢渾厚剛猛,不宜直衝其威。於是寒君策心念一轉,旋身挪移,在程業倏轉刀勢的同時揚手側劈,直中程業持刀的手,程業只覺得手腕一陣刺痛,蛟鯪刀已經筆直向後飛出,落於身後數丈之遠。
「你……」程業望著已經流出鮮血的手腕,心下大驚,那傷痕,竟似刀傷!
「現在兩人是赤手空拳對打,你有自信能擋我多久?」寒君策沉聲問道。
「這就是你不練驚天刀式的原因?」
「家父自創的刀法,為人子者豈有不練的道理?但只有愚者才會以練成自豪,流入閉門造車、班門弄斧的窘境。」
「怎麼可能?!」寒君策歲數小他將近兩輪,怎麼會有這般能耐和修為?
「你是要自行了斷,還是要我動手?」
「作夢!」程業氣沉下盤,運功凝勁於掌,雄渾的掌勁迅速朝寒君策攻去。
寒君策旋身避開,程業趁機將袖中暗器投射向他,寒君策在避開暗器的同時以手指夾住其中一枚,朝程業射回。
「雙極鏢,鏢身近方,形有二吋,造成的傷口有如利刀劃過,深約一吋,於腰間,尚可隱藏。這是你加諸在劍衛身上的傷痕,寒某可有說錯?」他看著程業微震的身形,面容儘是肅殺之意。「只可惜你再也沒有機會休養傷口了。」
深約一吋……寒君策居然能在他警覺閃身的同時以雙極鏢劃出同等的傷口,這樣的功夫和能耐令人膽顫心寒!
他如果無法取得先機,恐怕真會就此命喪黃泉。
主意既定,程業氣走週身,踢起地上石頭扣掌擊出,趁寒君策閃身之際又擲出連環暗器。寒君策不勝其暗招之擾,迅速拔地躍起,俯身直攻程業,程業揚手抵禦,兩人一陣拳來腳往,而後程業為了掙開被寒君策扣住的手腕,借力使力移身到寒君策後側。
現在正是殺了寒君策的好機會!
乍見寒君策空門,程業心下大喜,於是凝聚全力發掌攻出……
「受死吧!」
「不──」
熒闕突然縱身躍入戰圈,緊緊護在寒君策空門之前,硬生生接下程業蓄滿內力的掌勁,頓時全身癱軟如泥,只能無力地往後仰倒。
「程緹,你礙什麼事!」
變數陡生,眼見殺寒君策的大好機會錯失,程業氣憤不已,馬上凝聚氣力往前衝,想再度攻其不備。
寒君策迅速回身接抱住重傷癱倒的熒闕,另一手在空中劃出半弧,直擊中程業胸口,讓他有如草偶般筆直向後飛出數丈,摔跌在地。
「為什麼要這麼做?!」寒君策氣憤地伸手擦拭熒闕口中不停嘔出的血,怒聲責問,「你明明知道我是故意露出空門,為什麼阻止我?!」
熒闕看著他眉眼間無法遮掩的心慌,輕輕地,無奈地開口:「只為……報償生育之恩……」
「你可知道我等這一刻等了多久?」他的語調迅速轉冷。
她飛身擋住程業那一掌,雖然看似護他,其實是在保護程業,不然他回過身來的掌氣,會直接貫透程業天靈,讓他在閻王面前連怎麼死的都回想不起。
她完完全全護住他的身體,讓他根本沒有辦法施掌,他原本已經蓄滿勁氣的力道只能順著週身血脈下衝,否則將會傷到她,讓她就此一命嗚呼。
而若不是他當機立斷,將勁氣導引出去,程業現在所受的傷不會只有這樣!
「怪熒闕看不透,只能選擇辜負主人信任。受這一掌之後,我與程家再無瓜葛。」
「那對我呢?三番兩次自作主張地忤逆我,你又要如何承受我的怒氣?」
「只願……終身追隨,絕無……絕無貳心。」
「好個絕無貳心,」他以衣袖擦拭自她口中不斷流出的鮮紅血液,凝視著她眼神裡的無奈、歉意與哀傷,面容上的笑意如寒冬凝雪。「不會再有下次了!」
「定……定然……」她在他懷中失去知覺。
寒君策立刻將手按在熒闕心脈之處,灌輸真氣入她體內,為她穩住傷勢。
「主人?」刀衛在一旁開口詢問。
「立刻殺了程業。」他陰冷下令。
熒闕是為了保護程業性命而受到重創,所以他可以遂她所願不下殺手,但並不表示他會就此饒了程業。
即使曾經對他人有過只動手一次的承諾,這一刻卻也變得不重要了。程業雖然是熒闕的親生父親,卻也是讓她現在傷重昏迷的兇手,而他絕對不會放過傷害她的人!
「不,要殺他,先殺了我!」羅衣突然衝到程業面前,張開雙臂相護,讓刀衛已經揮至的刀鋒迅速急轉個彎,在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光弧。
「你也該死,既然你自投羅網,正好為我省事,讓刀衛一併解決。」抱著癱軟的熒闕,寒君策身上也染了血,俊美的面容上已經全是嗜血的陰沉殺意,有如修羅取魂一般,說出的話語也是絲毫沒有一點溫度的冰冷。
「羅衣,讓開!我跟他們拼了!」
「夫君,你重傷在身,如何打得過他們?」
「要不是因為程緹……」
「要不是因為緹兒,你早就已經去見閻王了!」羅衣打斷程業的怒語,大聲斥喊,滿面都是難堪和憤怒的淚水,「你和寒君策的功力相差懸殊,根本就打不過他,連我這個武藝低微的人都看得出來了,你為什麼就是瞧不清楚?!」
「不要攔我,看你們母女那是什麼德行,一個個只會胳臂向外彎!」
「你瞞著我們在暗地裡幹下的勾當,又該向誰究責?寒家上下一百三十四口人命,你又該如何承擔?!」
「你……」程業愕然呆立,「你怎麼會知道?」
「全江湖人都知道的事情,你又以為能瞞我多久?」羅衣搖頭,淚如雨下。「緹兒用生命來保你免死,你卻這樣辜負她的心意。我們一同為你過往的惡行償罪本來就是應該,可是她又何其無辜?!」
「真是一出感人肺腑的倫情血淚大戲如何?」寒君策森冷的聲音,突然插入爭執的兩人之間。
羅衣聞言,迅速轉回身子,朝寒君策下跪求道:「我夫所犯下的罪愆,縱使我們萬死亦不足為惜,只是寒城主能否答應我的請求:求您務必治好緹兒!」
「你以為還有你開口的餘地嗎?」
「羅衣不敢妄想,只是身為人母,只求……只求女兒能夠安好!」縱使淚眼迷濛,她仍堅持要瞠大眼,好多看看這個失散太久的女兒,將她的形貌牢牢刻印心版,那是身為母親──最深切的思念。
寒君策明白看入羅衣眼底的渴望,而後半垂眼眸開口:「世上早已無程緹此人,而熒闕是我的貼身護衛,我不會放任她傷重不管,不必你提醒和多事。」
「是嗎?這樣……我就放心了。」她低喃。
「你丟臉丟夠了嗎?做什麼向仇人低聲下氣?!看我……」程業看自己妻子那卑躬屈膝的姿態,惱羞成怒,怒罵的同時還想要去撿起掉落在附近的蛟鯪刀,卻被寒君策遠射而來的氣指點住週身穴道,無法再動彈。
「刀衛,廢了程業武功,我要他永遠無力東山再起。」
「是。」
「寒城主……」羅衣聞言,心情霎時萬般複雜,只能低低叫喚。
讓練武者失去武功,可是比失去生命還要痛苦;她不知道該痛罵寒君策的殘忍,還是該感激他的不殺之恩。
「是你眼中的思念挽救了你和程業的性命,相信從此以後,憑你那低微的武功,將會永遠凌駕在你夫之上。」他抱著熒闕轉身就走,卻仍不忘冷聲哂笑。
「寒君策,有種殺了我!」程業怒喊。
「想找到你們的人多如過江之鯽,若你執意求死,別隱匿行蹤就是了。」寒君策語落,人已消失。
「刀衛……」羅衣看著一臉漠然的刀衛,臉上寫滿懇求。
「轉身,閉上眼。」刀衛低聲開口,這是他唯一能給的慈悲。
羅衣面色絕望,依言轉身,行走幾步之後才停下身子,閉眼的同時也將雙耳捂起,不忍心聽到後方的怒吼與哀嚎……
☆ ☆ ☆
「隱世姥。」寒君策抱著昏迷的熒闕走進隱世草茅前方的院落。
「唉呀!是誰有那麼大的能耐,將我們的熒闕娃兒傷成這樣?!」隱世姥連忙丟下手中的藥草,開門讓寒君策將熒闕抱入屋內。
「她自己。」寒君策將熒闕安置到床上後,就雙手環胸站在一旁,沉默地看著隱世姥在熒闕身上東摸西弄。
隱世姥在診斷完熒闕的傷勢後,歎了一口氣,起身從一旁的櫃子裡拿出好幾瓶小罐子,分別倒出數量不等的藥丹入藥缽中研磨。
「如何?」寒君策仍舊維持原來的姿勢,俊美的臉上絲毫看不出表情。
「脈息不穩,五臟六腑俱受重創,如果不是你及時以真氣護住她的心脈,恐怕她會撐不過明日。」
「你多久能治好她?」
隱世姥在瞥他一眼後繼續低頭搗著藥,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輕問:「你很生氣吧?」
他直勾勾看著隱世姥,並不否認。
「娃兒也是不得已。」
雖然她沒有親眼目睹,但是卻可以從寒君策的話語中推敲出事情的大概。
她明白熒闕雖然凡事以君策為重,卻也無法做到全然無心。
「我知道。」寒君策的語氣極端僵硬。
隱世姥將藥丹全部磨碎後,在缽中加入自行提煉的丹楓藥露,而後將湯藥倒入碗中,拿到床邊,寒君策無言地半扶起熒闕的身子,掌心貼住熒闕頸背運氣,讓她可以順利喝下隱世姥所調製的藥湯。
「多久能治好她?」他又問了一次。
「很難說,娃兒身體好,再加上你的幫助,傷勢恢復是沒有問題,只是恐怕重創過後,真氣和內力將會大不如前,要恢復功體只怕難了。」
「有辦法補救嗎?」
「有是有,只是……」隱世姥的臉色很是猶豫。
寒君策立刻不由分說地將熒闕扶坐好,自己則上了床榻,盤腿而坐。「告訴我怎麼做。」
「你確定嗎?想要娃兒恢復,可能得付出比失去的還要多上一倍的心力。」
「我要她和以前一樣。」
「即使可能會毀了你一半的功體?」
「無所謂。」
「好吧,」隱世姥長歎一口氣,從櫃子裡取出一個繪有紋飾的皮囊,而後在燈座上生火,將皮囊中的金針置於火上烤熱,再浸放入一旁她所調製的藥酒盆內。「娃兒怎麼說?」
「她說定會竭盡所能去體會領悟。」他的眼簾緩緩垂下。
「然後呢?」
「一生追隨,絕無貳心。」
「她懂你的心情嗎?」
「在昏迷之前,她的眼眶是紅的。」
「也就是說,她明白這樣的舉動會傷害到你,卻仍是做了。」
「……」
「你的想法呢?」隱世姥輕聲問。
熒闕的舉動其實太過冒險,因為她明白自己可能就此喪命,才會紅了情緒起伏一向很淡的眼。
她這麼做,形同對寒君策的辜負,她自己也很清楚。
娃兒雖然懂得情愛了,卻依舊是個讓人心疼的傻孩子……
「我等她實踐承諾,給我一個交代。」
「兩個傻孩子。」隱世姥搖搖頭。
「我很明白自己在做什麼。」他閉上雙眼,將全身氣息調勻後,才將眼睛睜開,看著隱世姥問:「怎麼做?」
「凝神蓄勁,氣走十二周天,跟著我的指示而行吧。」
寒君策雙手交迭於丹田之前,閉目凝神,運動內力。
隱世姥先將一根金針插入熒闕頭上百會穴處,而後才對已行氣完成的寒君策開口:「定廣明,聚太陰,啟少陽,封肩井,會天宗,通神堂,氣入魂門,轉旋少陰……」
隱世姥一邊對寒君策提示做法,手也一邊在熒闕身前下針。寒君策依言而行,將自己的內力轉入熒闕體內。
隱世草茅內,除了隱世姥那似老還幼的嗓音喃喃之外,再無其它聲響。
草茅之外,刀衛早已來到,正閉目靜坐在石椅上,凝神細聽週遭是否異樣,不動如山的身形,宛如與桌椅同化的石雕。
西墜霞暉,正慢慢釋出光彩……
☆ ☆ ☆
東昇日照透過窗欞灑入草茅,為屋內帶來光亮,床榻上的人兒也在此時悠悠轉醒。
熒闕睜開雙眼,楞楞看著屋頂的梁木和茅草,昏迷之前的記憶緩緩回到暈沉沉的腦海中。
感受到草茅另一側那個阻擋陽光的陰暗,她偏轉頭朝那一邊窗戶望去,見到靜立在窗前的高瘦身影。
「主人。」她依著牆,緩緩撐坐起身子。
「醒了?」寒君策轉身望著她,因為背對日光的關係,讓她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
「熒闕有錯,請主人責罰。」她想要下床,虛軟的身體卻明顯力不從心。
「不用勉強自己。」寒君策拉下草窗,讓草茅內重新回到黑暗之中。
熒闕閉了閉眼,想讓自己的眼睛適應黑暗,卻在同時間發現自己體內的異樣。
她明明記得自己傷勢嚴重,為什麼體內能有如此源源不絕的真氣?
難怪身體可以承受自己的動作,而不是只能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可是為什麼?誰有能力這樣助她?
姥姥的劍術雖可稱得上高手,卻沒有這樣雄厚的內力,難道是……
「主人?」她震驚地睜大雙眼,看著已經走到她面前的寒君策。
「感覺如何?」他寬厚的手掌,撫上她細滑的面頰。
「熒闕……熒闕有錯……」某種蝕心的酸澀毫無預警地上衝至喉口,硬是讓她連說話都變得好困難。
「老是在忤逆我之後說這些話,你明明知道我再也硬不下心腸罰你,不是嗎?」他凝望她情緒波湧的雙眸,低低開口。
「熒闕從無此意。」
「我知道。」他拿起桌上的碗,將藥湯飲入口中,而後坐到她身旁,扶著她的頸後,緩緩將藥湯哺餵給她。
在他深深明白自己的心意之後,已經將她視為這世唯一的伴侶。
是他強迫她必需有所割捨,而就是因為她沒有辦法做到全然無心,所以才需要選擇。
可是無論所遇到的掙扎是什麼,她的選擇,永遠都是為了他。
所以,即使狂怒,他卻怪不了她……
她順從地倚在他懷中,一點一滴地喝下他餵入的藥汁。
湯藥很苦,但滑過了喉頭,卻泛開某種混雜酸澀的甜度,令人心慌,也讓人情願就此沉醉不醒。
餵她喝完了湯藥,他的唇卻沒有離開她的,霸氣的舌侵入她口中,勾引她的回應。她的手輕輕環住他的腰,全身無力地領受他的激切。
他讓她躺回床榻上,也終於分開兩方膠著的唇,將手肘撐在她的螓首兩側,鼻尖相抵,輕聲問道:「讓本城主守了你兩天,你可知罪?」
她看著他眼中的責備,明白那不再是賞罰分明的嚴厲,而是溫和深斂的擔憂與告知。
「敢問主人……給了熒闕幾成功體?」
「五成。」
「這麼一來,已經遠遠超過熒闕原來的能力了!」她輕呼。
「你這是在質疑我給得太多嗎?」他先是冷冷一笑,見她噤聲不語,才斂色正容,溫聲開口:「我不要再看到你受傷,這樣的擔憂驚怕,一次就夠了。」
「是熒闕任性,拖累主人。」她的手撫上他下巴的鬍渣。
主人一向重視儀容,卻還是放任這樣落拓的證據留在臉上,顯示兩日來他幾乎是寸步不離地守在她身旁。
他的心,她已經能夠體會,也漸漸明白他要的究竟是什麼。
她知道:主人堅持親眼看到她清醒;同樣地,也要她醒來後看見的第一個人是他。
她也知道:主人要她這輩子心底唯一在意的人是他,而那種在意,並不等同於下屬對主子。
她總是想不透其中的差異,直到後來她才明白,不是在意的輕重程度改變,而是在意的本質變了。
那樣的在意,含有獨佔的性質,本身已經潛藏任性的成分。
他的大掌輕輕按上停留在自己臉頰上的白皙柔荑。「等你養好傷後,我們立刻完婚。」
「主人不是無視於禮教的嗎?」
「但我要你回報我同等的情意,而不只是純然的服從。」他輕笑著,凝視她的眼中,情意切切。
她美眸半閉,口氣極輕:「姥姥說,主人的愛很霸道。」
「又如何?」他承認自己連親事都是對她情感的勒索,不給人轉圜餘地。
「熒闕對於主人這樣的霸道,是覺得……心喜的。」
「我明白。」只是貪圖得更多。
她咬咬下唇,不知道該怎麼樣才能將心底的想法適切說出,因而顯得有些語無倫次:「所以,熒闕的慌亂只會因主人而起;懂得何謂憂傷,也是為了主人;所以,主人不需要……」
他點住她的唇,明白她想表達的心意。「試試看直接喚我的名如何?」
「主人?」
「嗯?」他低聲威脅。
「主……」見他沉下臉色,她不自在地轉口,撇開眼,再也無法直視他。「君……君策……」
「果然悅耳,深深打動本城主的心哪!」他捧回她的臉,笑得很開懷。
「主……君策,熒闕……」她在他的瞪視下改口,「我……還不習慣。」
「沒關係。」他低頭吻住她微顫的唇。
說沒關係的是他,反正對於還不習慣的事情,她遲早都會變成習慣。
他承認,自己的確連面對情感都是如此霸道,也吃定了她的順從。
但是也唯有她才能令他處處遷就,事事容忍。
寒君策決定的事情向來不容許因為任何人而改變,卻偏偏為了她得時時更動計劃,既然如此,他為什麼不能要求她付出同等的回報?
其實,只要能看到她安好無恙,他即使失去功力又如何呢?
包裹在傲氣的外衣下,是他濃烈得幾乎炙傷人的情意,只是熒闕呀!你到何時才會知曉?
談話聲逐漸隱沒,草茅中歸於寂靜。在緊閉的門外,隱世姥抬起頭仰望著刀衛,問道:「以功力而論,現在的你遠遠勝過城主,有想過要怎麼辦嗎?」
刀衛冷淡地瞥視她一眼,眼神中明明白白顯示這個問題的多餘。
「呵!果然是我老人家腦袋不中用,問個傻問題了。」她呵呵笑著,走出院落去尋找藥草。
逐漸高昇的太陽,將站在草茅前方的高壯男子照出長長的影子,而後影子慢慢縮短,短至幾乎不見,然後又慢慢拉長。
任由隱世姥熬好湯藥端進又端出,他仍是一動也不動,恍若計時日晷。
他的名字叫做晷明,映晷之明、以鬼為名……
就連寒武城內也沒有幾個人知道他的名字,而他自己也不在乎,畢竟無論稱呼為何,他的身份只有一個──寒武城內忠心耿耿的刀衛。
既然沒有人在乎,那麼他的身份來歷也就不重要了。
夕陽餘暉灑上他剛直挺立的肩背,也在他冷漠、如刀削般的容顏上映出模糊的暗影。
「刀衛,走吧。」日西墜,月東昇,寒君策抱著熒闕從隱世草茅走出,準備帶她回內城北閣療養。
「是。」
「回去後我會吩咐言武訓代你顧守,你好好休息吧。」
刀衛無言地跟在寒君策後方,維持一定的距離,看著前方相依的兩人。
城主的速度慢了……
無論如何,城主永遠是他的主子,他的……恩人。
城主是武學奇才,失去的功力也許三五年內就能補回,所以到城主功力恢復的那時候為止,他的責任又更重了吧。
碩大的滿月斜斜落下光華,寒武城內的第一株梅花,正悄悄綻放……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