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話跟我說?」關丞穎主動打破沉默。
「嗯。」她還在想,要怎麼開口。
「是壞消息吧?」
她愕然抬眸,而他苦笑。「看你的表情我就猜到了。我可以選擇不聽嗎?」
然而,她還是開了口。「我知道你想補償我,也知道你對我的感情始終沒變過,但是丞穎,九年了,九年的日子不算短,很多事都不一樣了。」
「包括——你對我的感情?」他驚疑地問。
「我要的,是行書。」淡淡地,她說出了她的決定。
果然!
關丞穎的心沉到谷底。「你愛他——比當年愛我多嗎?」
「不是這樣比的。當年,我全心全意愛你,而現在,我心裡滿滿的,都是他,再也容不下別的了。」
「看來,我輸得很慘。」他苦笑,輸得不明不白。「能不能告訴我,他什麼地方吸引你?為什麼你的選擇會是他?」
「或許,是他的一股傻勁吧!不管遭受再大的傷害,還是會用最寬容的心去對待每一個人,永遠都學不會怨恨,在嘗盡人情冷暖的這些年,是他只求付出,不求回報的溫情,讓我看見了人性的美好,也是他教會我,用寬廣的心去看待別人所犯的錯,所以今天,我可以平心靜氣的面對你,無怨,無恨。
「以世俗的觀點來看,也許他的條件沒有一樣比得上你,但是他有一顆最真的心,從不怕讓我看見,全心全意的付出,不問我能給他多少,始終堅定不移的守在我身邊,甚至是在他的地位因你的出現而倍受質疑時,都沒走開一步,除非我先放棄他,否則,他說什麼都不會先離開我,這點,是你永遠也比不上的。」
關丞穎自我解嘲地扯唇。「說到底,你還是無法原諒我當年的遺棄。」
「或許。」她停下腳步,認真面對這個問題。「我可以理解你當年的決定,卻無法諒解。每個人的價值觀不同,你為你的人生,做了這樣的取捨,我無法說你錯了,只是,你有沒有想過?很多事只在一念之間,有些東西是稍縱即逝的,在當下若沒牢牢握住,就再也追不回了,你不可能以為,世事全都能如你的意,在追求理想之後,回過頭還以為追得回愛情,這是你為理想,所選擇付出的代價,那麼,你早就該有心理準備,來承擔今天這樣的後果。」
「我懂了。」他輕笑,雖然,笑得比哭還難看。
能說什麼呢?一切都是他自找的,是他太輕易放開她的手,讓另一個人有握牢的機會,他再怎麼懊悔,都為時已晚了。
「我可以——再抱抱你嗎?最後一次。」他祈求,讓他記住擁抱她的美好,至少,他曾擁有過。
楊欣儂沉默了一會兒,點頭。
關丞穎張臂,最後一次,感受她柔軟嬌軀擁抱的溫度,悄悄地,眨去眼角淚意。
「祝你幸福,再見。」
「謝謝。你自己也保重。」
鬆開手,放開她,看著她走出他的懷抱,迎向公園外耐心等候的男人懷抱,心裡明白,這一回,她將徹底走出他的生命。
或許,早在當年決定鬆手時,他就注定失去她了。
「你下次——想要人抱的時候,可不可以找我就好?」男人靦腆的聲音,隨著微風送來。
「你在吃醋?」
「……」聲音小了起來,像是羞愧。「反正,你答應我嘛!」
「好啊!」她張開手。「我冷了,范先生。」
溫暖胸膛送上,將她密切收攏。
聲音漸行漸遠,關丞穎收回目光,獨自品嚐一身的寂寥與苦澀。
贏了名利,輸了愛情,值得嗎?
他無聲自問,給不了自己答案。
不知不覺,一年一度的情人節再度到來,同時,也是範行書三十一歲的生日。
過生日的人應該有什麼心情?歡喜?雀躍?期待?
不,他只覺得哀怨。
這沒什麼好慶祝的,只不過代表他又老了一歲,而老婆呢?年年許同樣的心願,從沒有女朋友到有親密愛人在床上滾了無數次,可,他還是娶不到!
尤其一整天都找不到她的人,他簡直哀怨死了!
被行威那掛損弟損友抓出去灌酒,愈想愈郁卒,多灌了兩杯,直到三更半夜才被放回家。
說到回家,就更悶了。
新居早早佈置好,女主人遲遲不肯陪他搬進去,他只好怨婦似的,繼續窩在那間租賃的小小狗窩裡。
嗚嗚!世上還有比他更慘的男人嗎?有女人娶不到,有家住不得……
拖著烏雲密佈、慘淡到不行的心情回到家中,飯廳搖曳的淡淡燭光令他訝然尋去,家裡有人嗎?
「歡迎回家,親愛的。」
「呃?」他愣住,燭光中,佳人帶著淺淺笑意迎向他,遞上捧在手中的小蛋糕。「許個願,吹蠟燭吧!」
雖然愣上九重天,但是一天之內重複兩件事還是能憑本能行事。許了願,吹掉蠟燭,連忙問出口:「你——等很久了嗎?怎麼不打電話給我?」
「還好,我本來打算如果十二點之前你沒回來就要call你。」
「我打了一天的電話,你都沒開機,不然我才不想和行威他們鬼混,他們只會無厘頭的搞笑。」他情願陪著她,就算一句話都不說,只要讓他輕輕抱著,相互倚偎就好。
她輕笑。「我是故意的,他們陪了你三十年,不能因為有了我就把人家踢一邊啊!自己都整碗捧去吃了,總不好連點殘湯剩菜都不留給人家,你只要把晚上分給我就好了。」
整碗捧去吃?還殘湯剩菜?這到底是褒是貶啊?
「我還以為你忘了。」
玉臂掛上他的肩,嫩唇輕吮他一口。「傻瓜!我怎麼可能忘了這麼重要的日子,我們就是在去年的這一天認識的啊!去年,你說想要我陪你,那今年,你想要什麼樣的生日禮物兼情人節禮物?」
一手碰觸到口袋裡遲遲送不出去的求婚戒指。「什麼都可以嗎?」雖然乘機敲詐有點無恥,但是天可憐見,他一波三折的求婚路,已經讓他的良知由天使變撒旦了。
「不一定,但是我已經作主,幫你選好了。」
「選好了還問?」真沒誠意。他失望地咕噥,猶作垂死掙扎。「不能自己選擇嗎?」
「你不聽聽看嗎?我保證你會喜歡的。」她揚唇,神秘笑意,淺淺的。
「噢。」都挑好了,他還能說什麼?「在哪裡?」
「這裡。」拉來他的手,輕放在她平坦的小腹上。
「旭裡?!」愣愣地摸了兩下才領悟。「你是說——」他瞪大眼,彷彿掌下隨時會冒出怪物。
「這是醫院的檢查證明,我懷孕兩個月了。」拎了張紙,在他眼前晃了晃。也就是說,他當爸爸了?!
果然是個了不起的禮物,當下炸得他腦袋空白,表情呆滯。
「你應該要很開心的吻我。」她指示,主動仰首貼上他的唇。
直到感受柔唇溫度,才真正消化這道喜訊,有了當父親的實質感,他倏地收緊手勁,熱烈狂吻。
「我好開心,欣儂!」
「我知道,因為我也是。」這不是她頭一回懷孕,卻是頭一回,有人與她分享孕育新生命的喜悅,在他有力的臂彎中,傾聽他失速的心跳,知道他也與她一樣期待這個小小生命。
「呃,還有一件事,現在說可能你會罵我貪心,但是哦——」一手握緊準備了許久,一直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戒指,這回他是打定主意了,頭可斷血可流,婚不能不求!
「我也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那個等一下啦,我的事比較重要,你讓我先說,我已經受夠了每次都冒出什麼天災人禍的,這次無論如何我要先說出口——」
「我們結婚吧,行書。」她柔柔地說。
「噢。等會兒再商量,我要說的是——什麼?!」回過神來,不確定他聽到了什麼。「你、你再說一遍,你剛剛、你剛剛好像是說——」
「結婚吧!我不想再分隔兩地了,我希望每天早上醒來就能看到你,給你個早安吻、幫你做早餐、喂小狗,晚上,聽著你的心跳入睡,和你用同一條被子,還有——幫你生小孩。」
好、好甜蜜的求婚詞,他感動到幾乎要哭了。
難怪他之前的求婚會全軍覆沒,和她的一比,他簡直羞慚的想往地洞裡鑽,前幾次的陣亡紀錄,總算死得甘心瞑目了。
「我很想答應你,可是,這樣好像不對,不是這樣啦,應該是我向你求婚才對,我都準備要說了,你收回,快收回——呃,好像也不對,我的意思不是不答應,而是……」完全語無倫次,他歎了口氣,徹底對自己爛到沒藥救的口才投降。
她只是挑眉,淺笑著。
他垮著肩,一臉沮喪地問:「你懂我的意思的,對不對?」
「我懂。」她憐惜地輕撫他滿臉的挫敗。「你覺得這種事應該男人開口,不能委屈我來要求。你想給我女人最基本被求婚的虛榮,對不對?」
對,就是這樣!
他吁了口氣。「那重來一遍哦!」他急忙掏出戒指湊到她面前。「欣儂,你要不要嫁給我?」
還是這麼爛,千篇一律。
她故作思考地偏頭想了想。「說說嫁你有什麼好處?」
「我會把所有的財產都交給你管,還有,你說的話,我會聽,我還會幫你通馬桶、修水管、換燈泡,而且,我體力很好,你想去任何地方,我都可以背你去哦!」
「還有呢?」
「我會是一個好爸爸。」
「嗯哼!」
「還有、還有——」果然,說沒兩句又詞窮了。「你等一下!」
他開始翻箱倒櫃,沒頭沒腦地在屋子裡繞來繞去,楊欣儂不解地問:「你找什麼?」
他急得冷汗都冒出來了。「就是那個,我們上次去買的彩券。」
「真中了?」他說他偏財運不錯,她本來還半信半疑呢。
「嗯。」
「多少?」
「兩百塊。」
正準備幫他找的楊欣儂差點栽倒。「兩百塊而已,你幹麼找得像是兩億頭彩!」敗給他了!她實在很想告訴他:拜託你別找了,了不起兩百塊我給你!
「因為你說,中了就要嫁給我啊!你又沒指明一定要中多少。」他表情嚴肅,她猜,就算有人拿兩億來跟他換那張彩券,恐怕這傻子還不肯呢!
暖暖的感動盈滿胸口,她阻止預備做第二波地毯式搜索的範行書。「不要找了,我答應嫁給你。」
不答應也不行了,怕他拆了房子,就為了找出那張只價值兩百塊的彩券。
「真的嗎?」他小心翼翼地確認,等她點了頭,他將戒指套上她指間,又道:「那我可以喊你老婆了對不對?」
「對呀,老公。」她甜甜地,吻他一記。
真好,他終於有老婆了……
他摟住纖腰。「老婆,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關丞穎的條件比我好,而且也很愛你,我除了一顆心之外,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能和他比,可是為什麼——你的選擇會是我?」
夠了,一顆心就很夠了。
她靠著他的肩,指著窗外的星空。「我們是在牛郎織女相會的日子相逢的,可是你知道,哪兩顆是牛郎、織女星嗎?」
他搖頭。「不知道。」也沒研究過,他細胞中沒有風花雪月的天分。
她不介意地輕笑。「那你知不知道,織女是天帚最寵愛的小女兒,為什麼她會捨棄天庭的美好及三千寵愛,和一個沒錢沒閒、條件其實不怎麼樣的放牛郎在一起,幫他織衣補衫,陪他吃苦受罪?」
他果然認真思考了一會兒。「為什麼?」
「傻瓜!就因為他有一顆真心啊!他讓她感受到珍貴的人間摯情,所以她甘心為他停留。有的時候,女人要的不一定是山珍海味、美鑽華服,而是一個就算只有一碗飯,都會願意分她半碗、甘苦與共的男人,懂了沒?」
「懂!」月老的姻緣線是很奇妙的,不到最後關頭,你永遠不知道紅線另一端繫著的人是誰,就像他,從來都不敢奢求他可以娶到一個漂亮、賢慧,而且又聰明過人的老婆,但,她真的就是鍾情於他。
「我突然想起來,你也曾經幫我安排好所有的事,然後偷偷離開,就像織女回到她的世界。可是我有追上去哦,那時候我告訴自己,不論多久,我都會一直找下去,直到找到你為止——」
「是啊,所以這個女人是你應得的。不過先說好,我可不要一年一會。」
「我也不要。我要每天抱著你,還有寶寶,一起睡覺。」他呵呵傻笑,一手撫向她猶平坦的小腹。「寶寶,你要乖乖的,爸爸和媽媽都會等你哦!」
這可愛的傻爸爸。
「你希望是男孩還是女孩?」
「女孩。」他連猶豫都沒有。「我希望是一個和沛沛一樣聰明又可愛的女娃娃,這一胎還是讓她姓楊,而且不管是男是女,都取名叫悠然,小名叫悠悠……」
「不要吧?!」好像藥膏的名字耶,女兒長大會和他拚命。
「你不要打斷我!」他鬧脾氣地瞪她。
「好好好!你說你說。」她好笑地投降。
他再度露出笑容,心滿意足的接續。「因為呀,我希望她能懷抱悠然自在的心去面對她人生中的喜樂與困境;如果生完這一胎你不再生那就算了,如果還想生,然後下一胎又還是女的,那就取你名字中的一個字,叫欣然好了,因為你懷孕生她們很辛苦……」
她淺笑不語,看著他發亮的神情,聽著他滔滔不絕的勾勒未來美好的遠景,遺失已久的暖意再度流回胸臆之間,它叫——幸福。
懷孕之後,每回安排例行產檢,範行書都會堅持陪著她去,醫護同仁偶爾和她聊個兩句,總羨慕她有個如此疼惜她的丈夫。
這也是她頭一回,感受到懷孕純然的喜悅,被範行書當成小娃娃似的,捧著手心照料著,之前懷沛沛時,只有她一個人,必須為了生活奔波,根本沒做過產檢,生產之後發現是不健康的娃娃時,完全沒任何的心理準備。
這回懷孕,她不敢再掉以輕心,而每回產檢,醫生也都告訴她,寶寶在她肚子裡很健康,她這才鬆下一口氣。
懷孕過程,範行書一路伴她走來,共享寶寶成長的喜悅,每當知道寶寶在她肚子裡又長大了些,他就會開心雀躍好久,所以每回產檢,他就算有事都會刻意挪開,堅持跟前跟後的,不讓他跟他還會鬧脾氣,因為她剝奪了爸爸疼女兒、老公體貼老婆的權利。
是的,女兒!真讓他盼到了,她肚子裡這一胎,是個女娃兒。
得知時,他開心得整晚睡不著覺,像嗑了興奮劑,纏鬧她一整夜,後來還是她告訴他:「孕婦要保持充足的睡眠。」他才放她去睡,自個兒一整晚盯著她的肚子傻笑。
當別人問他為什麼那麼高興有女兒,他總會回答:「女兒好啊!我喜歡和欣儂一樣可愛漂亮的女娃娃。」
他最常做的事,就是趴在她的肚子上和女兒說話,告訴她,爸爸今天又買了什麼東西給她,要她乖乖的,等她出來就可以看到了。
早在產檢之前、在得知寶寶性別前,他就貼在她的小腹上,告訴過她。「我聽得見寶寶的心跳聲哦!她說,她很健康,要我們別擔心,我還感覺到,她在跟我們打招呼,告訴我們,她很高興當我們的女兒,她會乖乖的,不搗蛋。」
果然,一切就如他所說,這小娃娃乖巧得很,沒讓她受太多的活罪,幾乎連孕吐都沒有。
十個月後,她在醫院順利產下一名健康的女娃娃。
巧的是,楊沛然在去年的這一天離世,而楊悠然,在隔年的同一天出生,這一晚,滿天星斗,就如同那晚一般的燦亮。
範行書雙手抱著甫出生的女兒,感動得難以言喻,輕吻了下小娃娃的額頭,在心底低喃:親愛的女兒,我沒忘記我的承諾。
每當護士抱小孩進來讓楊欣儂哺餵母乳時,他總要愛不釋手的抱到護士快發火,才心不甘情不願的讓她抱回育嬰室。
有時,他會小小聲的,對女兒喃喃低語:「小悠悠,你要乖乖的,快快長大哦,爸爸等你去打籃球。」
楊欣儂望住他們,眸光柔柔的。「你想讓沛沛回來當我們的女兒嗎?」
「你怎麼知道?」他訝異地張大眼。「我明明沒說啊!」
「你表現得那麼明顯,誰會猜不出來?」
「噢。」他摸摸鼻子,就知道什麼事都瞞不過她。
溫暖的陽光透過百葉窗灑入房內,她視線飄向睡容恬靜的小嬰兒,在心底淺淺吟歎——
歡迎回來,親愛的女兒。
——全書完
編註:
※敬請期待橘子說230【姻緣線之二】《沒有嫦娥的中秋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