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爬了爬頭髮,吸了口煙,想到方才和姐姐的對話。
「這回的投標,我希望你能安排給進益得標。」關燕姿在電話那端說道。
「為什麼?」他皺起眉頭,「姐,你什麼時候開始管起公司的事了?」
「哎呀……你別管……」關燕姿轉頭說了句話,像是在斥責洗頭小妹,然後又湊近電話說:「進益的苦妻子長夫人和我是牌搭子,我已經答應人家了,你可別害我言而無信。」
「姐,生意不是遊戲啊!」他微微動怒。「這不是你們打打牌、說句話就可以決定的事情,你別鬧了。」
「誰在鬧?我可是認真的。何況,我已經收了游夫人的禮,你也有好處的。」
「你收了進益的禮?」還有金錢好處吧!
「你小聲一點行不行?我的耳朵都被你吼痛了……」她嬌聲抱怨著,「之前許經理還不都是我講一聲,他就照著做了。怎麼現在換你當了經理,你就這麼硬哪?我不管,反正這次要讓進益得標就是了。我要去沖水,不說了。」說完,她立刻收線。
許經理……關重威將頭抵在冰涼的玻璃上。之前就有傳言。許經理收受賄賂,所以唐仕華撤換掉他,改由他接替經理的位置,沒想到他姐姐也參與其中。
他深深吸了口煙。姐姐變了……她以唐氏董事長夫人的名義,將她的貪婪變得合理而且容易。
唐仕華也不是個簡單的角色,他撤換了許經理,只怕是一著試探的棋,看他是會和他姐姐連成一氣,還是會堅守崗位,謹守分紀。唐仕華在試探他,然後再決定要留下他,還是毀了他。
跟著唐仕華做事的這兩年來,他不得不承認,唐仕華的確有著過人的智慧,而且知人善任,是他得以悠閒過日而穩坐寶位的原因。
他縱容著妻子的胡鬧,一如他縱容著一隻寵物。
讓關燕姿貪戀著唐夫人帶來的權勢遊戲,讓她深陷其中而不得離去,比起奪取一個女人的感情,財富更能確保一個女人的忠心。
他吐了口長氣,能怪他姐姐意志不堅嗎?還是要怪唐仕華的老奸巨猾?
「砰!」的一聲,他煩躁地一拳捶打在玻璃上。
他走回座位拎起外套,在經過門外的秘書時丟下一句,「季秘書,下午的約會全部取消。」他腳步未停地往電梯走去。
街道上的車輛似乎永遠都是那麼多,關重威握著方向盤的大手打旋,脫離出車陣中,往郊外駛去。
水泥建築物漸漸為青蔥綠蔭所取代,車輛也愈見稀少,這條路……紫霓的學校就在附近。
念頭一閃,他一個衝動,往唐紫霓的學校駛去。
到了學校校門口,門口只有稀稀落落的學生,他想起今天是週六。
呵!真不知道自己這種愚羞的舉動代表了什麼?薄唇一抿,他轉動方向盤就要離開,卻在車子掉頭同時,他看到由側門走出的一抹熟悉的身影。
唐紫霓背著沉重的書包的肩膀微微下垂,她走到公車站牌下站定,拿出單字卡默背著,一邊等著公車。
昨夜熬夜讀書,睡眠不足的疲憊加上還沒吃午餐,胃部正隱隱作痛著,她移到樹蔭下,專心背著英文各單字,試著忽略身體上的不適。
對面的車子一個大轉彎,眼看要駛過她面前時,突地煞車,停在她前面不到一公尺處。
「唐紫霓,上車。」車窗落下,關重威冷峻地命令著。
她退了半步,微蒼白的小臉一驚,「你怎麼會在這裡?」
「少廢話,上車。」抿起的唇角抽搐了下。
正當她遲疑的時候,訓導處的鍾修女走出校門口,深怕被修女看到,她立刻上了車。
關重威的長腿踩下油門,車子倏地飛馳而去。
「你怎麼會在這裡?」唐紫霓看著車窗外飛逝的景象,手指捲著書包的肩帶,問著。
他看著前方,「你沒坐校車?」他決定漠視她的問題,因為他也還未搞清楚自己為何出現在此。
她垂下眼臉,「我……星期六下午不坐校車。你可以找個貨車站牌放我下車嗎?」
「你要去哪裡?」
她輕咬下唇,看著父車站牌消失在車後,明白他一定要得到答案的個性,於是輕聲說了個地名。
他揚了揚眉,不再多說什麼,方向盤一轉,車子往林口而去。
花了將近四十分鐘的車程,他們停在一家養老院門口。
養老院?關重威將車子停好,跟在唐紫霓身後,決定看看她在做什麼。
她像是十分熟悉這間養老院的環境般,一路走過,不時有老人家和看護和她打招呼。
整個空氣裡充斥著消毒水味道和中藥味,還有老年人的體味,整體雖算不上舒適,但裡面有遊樂室、軟性運動室,還有一個大草坪,算是差強人意了。
唐小姐,你來了。」一名穿者護士服的中年婦女和她打招呼,「趙嫂沒等到你來,正在鬧脾氣呢!」
「趙嫂還沒吃嗎?」她停下來和護士說話。
「對呀!她每個禮拜六都要等你來才肯吃飯的。」
她輕輕頷首,「我知道了,我馬上過去。謝謝你了,護士長。」她還沒轉身,護士長又叫住了她。
「唐小姐。」
「什麼事?」
「呃……院方要開始收下半年的費用了,先通知你一聲,看你什麼時候方便來繳。」
「好,我知道了,下星期我會帶來繳的。」她點點頭。
「唉!這年頭真是養兒不防老。趙嫂以前還老說她兒子在美國念博士什麼的,結果也是把她送到養老院來,繳了一年的費用就不見了,還好你好心腸,院裡的人都在說,趙嫂真是遇到貴人,以前沒有白疼你,你比她兒子還親……」
護士長嘮嘮叨叨地說著,養老院裡的每一個老人都有他們的故事。
唐紫霓輕輕打斷護士長的話,「趙嫂還在等我呢!不聊了,謝謝你,護士長。」趙嫂還餓著肚子在等她。
「哦!快去,快去。」護士長連忙說道,看到她身後的關重威,忍不住又說:「唐小姐,這位是你的男朋友嗎?真是一表人才耶!好心有好報,瞧你這麼清秀的長相,以後一定會嫁個好老公的。」隨後她又向關重威眨眨眼,「帥哥,你的女朋友真的很善良,你要好好的疼人家喔!」
唐紫霓淡笑,不再說話,逕自往走廊的一間單人房走去。
護士長只當她是害臊,忍不住掩嘴笑著,對關重威擠擠眼後便走開。
關重威尾隨著她走進房間,只見唐紫霓正坐在床鋪邊對著一個頭髮灰白的老婦人低語,像在哄她吃飯一樣。
趙嫂吃了幾口,又皺著眉把餐盤推開,「不吃、不吃了,不鹹又不甜的,沒味道,不吃、不吃!」話中帶著濃重的外省腔調。
唐紫霓很有耐心地說:「姥姥,你答應我的,你說你會乖乖地把飯菜吃完。你看,我替你買了湖南大鼓的錄音帶喔!」
「湖南大鼓!」趙嫂的眼睛一亮。
「對呀!只要你乖乖地把飯菜都吃完,我就放給你聽。」唐紫霓把筷子放到她手上,端起另一個便當,「你看,我也和你吃一樣的東西,你不可以嫌棄喔!」果然,便當盒裡的菜色和趙嫂的一樣。
就這樣,連哄帶騙地,唐紫霓陪著趙嫂吃完午餐,而這已經是一個小時之後了。
「他是誰呀?怎麼一直站在那兒看咱們吃飯?」趙嫂推著厚厚的老花眼鏡,指著倚在門邊的關重威。唐紫霓轉頭輕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他是和我一起來的。我替你剪指甲好吧?」她故意漠視他,起身在桌子抽屜裡找著指甲剪。
「和你來的呀?」趙嫂說著,興奮地揮著手,「過來這兒嘛!怎麼呆呆的站在那邊呢?怕我把你給吃啦!過來、過來……」
關重威聞言走過去,拉過一張椅子坐下。「趙嫂。」
趙嫂瞇著眼打量他,笑得十分開心,「別叫我趙嫂,你跟紫霓一起喚我姥姥吧!」
「姥姥。」他順從地喚了聲,讓趙嫂笑得合不攏嘴。
「哦!長得真俊俏,你和紫霓是啥關係呀?」
「姥姥。」唐紫霓撒嬌地叫了聲,「你這樣問人家,人家會嚇跑的。我們什麼關係都沒有,他是我繼母的弟弟,照理我要喊他舅舅的。」
「哦!是舅舅呀!」趙嫂不禁有些失望,但是,她又忍不住問:「那你娶媳婦了沒?這麼俊俏,怕媳婦也難找!我那美國的小孫子也長得俊,不過就是滿口洋文兒,我聽都聽不懂,中文也說得怪腔怪調的。」
「那也不錯了,很多在國外長大的台灣小孩,連中文都不會說。」關重威笑著說。
他這麼一說,趙嫂笑瞇了眼,「是呀!瞧我小孫子的那些同學,也有好幾個是黃皮膚、黑眼珠的,一開口,嘰哩咕嚕地,一句中文也不會講。我那小孫子算是不錯的了……」
關重威含笑地不住點頭,偶爾插句話,讓趙嫂樂得搬出相本,滔滔不絕地說著以前的事。
唐紫霓低頭替趙嫂浸在溫水裡的手剪指甲,偶爾抬頭笑著附和一聲。老人家的指甲硬厚,她細心地慢慢修著,末了用銼刀磨去邊緣尖銳的地方,再抹上乳霜,輕輕地按摩著。關重威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直到她收好東西,「姥姥,我們該走了。」
「啊!這麼快?」趙嫂失望的說。
唐紫霓仔細地為她撫平床單,對她安慰地笑了笑,「下個星期六我還會來,你別失望嘛!」
「那他呢?來不來?我還有好多故事沒講完呢!」趙嫂望著關重威說。
這小伙子真不錯,很有耐心的聽她講故事,還聽得津津有味的,真希望他能再來。
唐紫霓看著關重威,他沒有說話。
「會有機會的。」唐紫霓替他回答,不肯定也不否定。
他一向很忙,很難有空間將時間花在陪伴老人家上,不過,她還是很感激他今天帶給趙嫂一個快樂的週末。
最後,唐紫霓和關重威和趙嫂道了再見。
回台北的路上,關重威默默地打量著身旁的纖細身影。
「你每個週六都去養老院?」
「嗯。」她低低地應了一聲。
「家裡沒人知道?」
「沒人問過。」
淡淡的一句話卻讓關重威的胸口彷彿被重擊了下。
沒人問過……是呀!唐仕華關心星期六是不是打高爾夫球的好天氣,勝過於關心他女兒星期六下午的去處;而他姐姐,也許關心她的髮型更多過於關心她繼女。
諷刺的事,他也是不關心她的人之一。
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的人,竟然如此的疏離。
「你……」他清一清有些梗塞的喉嚨,「你怎麼認識趙嫂的?」
她淡淡的敘述,「趙嫂以前是我家的女傭,和我媽媽很親近。後來她退休後,我們有兩、三年沒有她的消息,只知道她去了美國找「後來是養老院打來電話,說趙嫂已經住在養老院住了一年多了,不過兒子只付了一年的錢,打去美國,已經找不到她兒子,他們只好打到她提過的唐家來,看看我們是否能出面替她安排別的去處……就這樣了。」
莫非是見識過姐姐的貪婪,他竟覺得唐紫霓善良得讓他心折。
絲毫沒有矯情,她只是純粹為一個老婦人盡一份心意。在這般的花樣年華,在聯考將近的時候,她默默地坐車來到另一個城鎮,只為了陪伴一個老婦人吃飯。
「你……真的很善良。」他不禁脫口而出。
「是嗎?」她的視線依然注視著車窗外,「發現你討厭的人竟然也有長處,讓你不舒服了嗎?你的聲音在顫抖。
「或許,你可以認為我只是在維持唐家的名譽,以免讓人說我們刻薄無情;也或許,哪天我爸爸想出來選立委,可以拿出這種事來大肆宣揚。你可以把我想成有所目的而為,我並不介意。」
她的話讓他臉色一白,抿緊了唇,「尖酸刻薄並不適合你。」
「那怎麼樣才適合我?」她失笑,「在床上張開大腿迎接你,只要在你身下喘息呻吟,這樣才適合我嗎?」
「你不認識在床上——不,應該說你不認識下了床之後的我,因為你從來都不屑去知道我的事,你只要我能在你性致一來時,乖乖地躺在床上讓你發洩慾望……這才是你認識的唐紫霓。」
關重威握著方向盤的大掌握緊,指節泛白。
「矛盾的人是你,明明痛恨唐家,為什麼又要委曲求全的為唐氏企業做事?為了你那需要人保護的姐姐,還是你根本不敢承認,你也是個投機分子,你根本貪圖著唐氏能給你的一切好處!」
「唧——」地,車子一個急轉彎,轉進路邊的汽車賓館。
他要了一間房,車子駛進一幢獨立小洋房的車庫中,他緊繃著臉,捉著她快步地往房間走去。
一進房,她立刻被丟上床……「啊!」她倒抽一口氣。
裙子被他掀到腰際,底褲落在足踝……她開始瘋狂地掙扎,小手拚命地撕抓著他,喉間迸出如野獸的怒吼……他只是用他碩壯的身軀壓住她,大手捉住她的衣領,猛力一扯,制服上的鈕扣霎時迸落。
「啊——」她嘶吼著,更加瘋狂地攻擊他……兩人纏鬥間,她將指甲用力地陷入他寬厚的背中,抓出數條血痕。
「唔!」他吃痛地一頓。
她乘機將膝蓋住上一頂,雙手推開他的身體,立刻往旁邊滾去,滾落到地板上,發出悶哼。
他伸出大掌想抓住她,卻被她張嘴狠狠地咬住,「啊——」他吃痛地收回手,「你幹什麼」他怒吼。
縮在角落的她急促地喘息,眼中佈滿血絲,「你不能每次生氣時都拿我洩憤,我是個人,不是充氣娃娃。」她生氣地大叫。
關重威聞言愣怔,胸口彷彿被雷打中一般。他是被說中了才老羞成怒嗎?不!她說的並非全然正確,但她卻狠狠地擊中了他的弱點。
他無奈地爬了爬頭髮,「你今天到底怎麼了?」
她咬緊下唇,有半晌的沉默,「學校裡有個同學因為懷孕被退學。」
他抿緊唇,「你擔心這個?」
「我不想被退學。」她低語。
他總是不做防備措失,也不准她避孕,在知道她瞞著他吃避孕藥時,他全身所迸發的怒氣足以焚燬她,於是,然後當著她的面將避孕藥倒進馬桶裡。
「我們來賭運氣。」他掐著她的下巴,眼中有著不顧一切的冰冷,「你最好祈禱幸運之神眷顧你,不讓你懷孕,因為我不會承認你生下的孩子的。」
這種擔心受怕的感覺日夜煎熬著她。她明白,他不會在乎孩子,他在乎的是折磨她的感覺。
逼不得已,她在某個考完試的下午偷偷去了萬華,以假名裝了「納普氏環」,然後她才得以喘息。
三年了,納普氏環的效用已經過期,她無法不憂心。
她只想快點考上大學,然後脫離台北,搬到遙遠的城市去……遠到關重威無法隨時觸及的地方,這樣她才能過她自己的生活。
她下意識地摸著已經兩個月沒來月經的小腹,最近身體的變化讓她害怕不已,一想到她若真的懷孕,深沉的黑暗便層層的包圍住她。
「是不想被退學,還是不想懷孕?」他的眼神深邃。
她不語,只是更蜷緊了身手,感覺下腹傳來一陣如火燒灼的疼痛。
「過來。」他朝她伸出手。
「我不要當你的充氣娃娃。」埋在膝上的小臉悶聲道。
「我不是血氣方剛的年輕小伙子。」他將她拉上床說道。
他做了一件從未的做過的事,他為她拉上薄被,然後在她身邊躺平。兩人之間第一次沒有肉體上的接觸,只是靜靜地躺著。
「痛嗎?」他問,雙臂枕在腦後,眸子看著天花板。天花板上鑲嵌的大鏡子倒映出他們的身影。
「嗯。」她依然蜷著身體,「習慣了就好。」
他不禁皺眉,「聽起來好像我是個暴徒似的。」
「你不是嗎?」
他低歎,「是,我是。」在她面前,他的確總是露出人性最醜陋的一面。
他無可奈何又帶點委屈的語氣,讓她低低地笑了出聲。
好奇怪,他們竟在汽車賓館的床上,蓋棉被純聊天?奇怪的他,今天竟然反常地收斂起他渾身的刺……真是奇怪的一天……她悄悄打了個呵欠……「你想,如果我們不是在這種情況下認識,我們會不會變成朋友?」他問。
她許久都沒出聲,他皺眉地轉頭一看,不禁失笑,原來她已沉沉睡著了。
他的心裡有些悵然若失,有些慶幸她沒聽到他剛才的問題,又有些為了沒得到的回答而失落……她眼下的黑眼圈和微微皺起的眉間,讓他想喚醒她的手又收回。
他的心情起了變化,就像酒精發酵,他仍恨著唐家,但對她——在憤怒的感覺外又夾雜了複雜的情感。
他歎了口氣,閉上眼,不想去理清他的心緒,因為……他還沒有足夠的勇氣去接受吧!他暗忖。
他抿緊唇,決定讓她好好地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