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處在伸手不見五指的迷官裡,不知名的恐懼追趕著她,每一次喘息,恐懼就愈來愈迫近……一扇門突然開了,一個男人背對著她。
她狂喜,迅速跑向他……男人突然轉身,她開始尖叫,不停地尖叫,因為那男人就是她驚慄的來源……「紫霓,紫霓……」握在她肩上的大掌搖醒了她。
她突地睜開眼,「啊——」
關重威焦慮的俯視著她,看見她抗拒的眼神,他臉色一黯,放開她。
「你在做噩夢。」
她渾身冒著冷汗,心臟不規則地跳動,有一瞬間,她只是茫然地瞪著他,分不清這是現實或是夢境。
「我……看見了你。」她蠕動雙唇,虛弱地低語。
他揚起一抹扭曲的笑,「所以,你才會這麼恐懼?很抱歉,讓你失望了,我沒有像夢般醒了就消失,我是真實地站在你面前。」他的話中帶著淡淡的無奈。難道,他對她的傷害真大到連夢中都讓她哭泣?
她愣愣地伸出手,纖指在碰觸到他溫暖的臉頰時,像被燙到似的,猛然收回手。
他是真實存在的,就像噴在她臉頰上帶著淡淡煙草味的氣息一樣真實……她瞥過他身後,發現他們正坐在車內,車子停在堤防上。
「餓了吧?」他打開車門,帶著鹹味的海風夾著人聲的喧嘩湧進來。
「這是哪裡?」她站在堤防上,看著沿著海岸線上,一排的燈火通明,隱約聽見海浪拍打岸巖的聲音。「基隆漁港。」穿著白色POLO衫和米色休閒褲的他,神情看起來很輕鬆。
「我們去吃海鮮。」他握住她的手,綻開的笑容迷惑了她的眼。
配合著她的腳步,他們走得悠閒。慢慢地,她也開始放鬆心情,好奇地打量起四周。
一整排的海產店亂中有序地佔領了碼頭,港口停滿了漁船和小筏,曬得黝黑的討海郎正搬運著漁貨,送上等候的貨車和商家手中。
他帶她站在一長排的水族箱前,「你想吃什麼?」
活生生的魚蝦在水族箱裡游動,蟹則被五花大綁地放在保麗龍箱子裡吐著泡泡,海參、蛤蜊、章魚……一字排開地任人挑選。
她好奇地用手指去戳了下螃蟹,蟹殼突地一鼓,吐出透明的泡泡,惹得她驚訝地瞠大眼睛,咯咯的笑了……她抬眸,只見關重威專注地看著她,嘴角有抹寵溺的笑意,彷彿很高興看見她像個孩子般的快樂。
「想吃螃蟹嗎?」他問。
她點點頭,又忍不住戳破螃蟹不停吐出的透明泡沫,銀鈴般的笑聲洋溢在海邊的空氣中。
他點了菜,帶著她走進一家店面裡。
低矮的桌椅,桌面上鋪著紅色的塑膠袋和免洗碗筷,方便店家快速地收拾。
他替她倒了一杯柳橙汁,「喜歡吃海產嗎?」
她點頭,「喜歡,安斯也喜歡,所以我常煮海鮮餐。」
他的胸膛突地起伏,一提到安斯他就不舒服,「我不知道你會煮飯。安斯﹒艾爾不是很呵護你嗎?連所有的媒體都無法知道雲霓女神的消息!我以為他會請女傭料理晚餐才是。」
她輕笑出聲,「你別上當,雲霓女神也要吃飯睡覺的,才不像媒體塑造出來的那樣夢幻。家裡的燈泡、水管壞了,也是我捲袖子換的,因為安斯不喜歡陌生人進入家裡。」
「你們……住在一起?」
她輕啜一口柳橙汁,「是呀!」
他的心中泛起一股淡淡的苦澀,「沒有生小孩嗎?我以為法國人都喜歡孩子勝過婚姻。」
她垂下眼眸,「我們……不同的,就算結婚,我們也不打算有孩子。」不,不是不打算,而是不可能會有孩子。
關重威不解的望著她。
她吐了口氣,抬眸笑了,「你呢?沒有對象嗎?我還以為你已經結婚了,可能還有小孩子了呢!」
「看來,我們都替對方預設了太多的以為。」他揶揄著,修長的指輕輕撫過她纖細的指節,「你父親曾經替我安排過相親,大概兩、三次吧!只不過都被我拒絕了。」
「為什麼?」
他深深吸了口氣,「可能因為我心裡一直有罪惡感吧!所以,我無法接受在你下落不明時,就這樣接受了別人。」
「罪惡感……」她輕喃,「你現在對我也是這種感覺嗎?因為罪惡感,所以你覺得我是你的責任?而這一切……」她抬手揮一揮四周,「對我的笑容、溫柔的寵溺,包括你的甜言蜜語,都是出於你內心的愧疚嗎?」
「我不能昧著良心說不是。」他回答,黝黑的眸子探尋她的表情,但是,她唐突地別開臉。
關重威輕柔而不容拒絕地扳過她的臉,直看進她迷濛的眼眸,「我承認,我對你一直有著歉疚,可能到老死都會存在。但是,我相信除了罪惡感,我們之間還有些什麼,而那才是聯繫著我們的主要原因。」
「什麼?」她尖銳地笑了,「性嗎?因為你再也找不到能全力配合你,安靜而無聲的性愛玩具了嗎?多麼諷刺啊!當你過得像清教徒時,你專屬的性愛娃娃已經投入別的男人的懷裡,這樣是不是刺傷了你的男性自尊?因為你發現你再也不是我的惟一了。」
他握緊她的手,急切的說:「不要這樣,紫霓,求求你不要這樣貶低我們之間的關係。我犯過錯,我不求你能就此原諒我,但是,請讓我有彌補你的機會,別一手磨滅了我們曾經擁有的。」
「彌補?」她冷淡地重複,「你要怎麼彌補?用你我的下半生嗎?你不需要活在過去的愧疚裡,如果人一直困在過去,那未來又有什麼意義?!」
「你愛我。」他忘不了他曾經深深的傷害她的感情。
「你不覺得你太過自信了嗎?!」她憤恨地握拳。
「你若對我沒有感情,你不會任我對你為所欲為,你不是那種女孩。」
「哼!你自大得令人厭惡。我說過,我的逆來順受只是因為我無法對抗你,請你不要再沉醉在自己的幻想裡。」她別開臉,不願再看到他那自以為是的眼神。
她嫌惡的語氣刺傷了他,「一切都是我的幻想嗎?」他低喃,她對他真的不帶有任何感情?那份還未來得及成長,就被他扼殺的感情,真的只是出於他的幻想而已?
她沉默不語,週遭依舊喧鬧,而他們之間卻異常的寧靜。
穿著圍裙的小妹,俐落地端上一道道的海鮮料理。
半晌,唐妮歎了口氣,「如果你真想補償我,那就接受我即將結婚的事實吧,目前你只是仍處在衝擊裡,等過一陣子,你就會發現,你只是還不能接受曾經屬於你的東西要變成別人的了。」
「呵!瞧你把我說得像個嘔氣的孩子。」他苦笑,「這個話題到此為止吧!你答應過我,這幾天是屬於我的,那就別破壞了我們的心情吧!」他夾了一塊蟹肉到她的碗裡。
唐妮想再說什麼,卻在看見他對她搖搖頭時,靜靜地閉嘴,舉起筷子開始享用豐盛的大餐。
用餐間,兩人似有默契地避開了敏感的話題,甚至偶爾有著輕鬆而無意義的對話。
柔軟的髮絲不時的垂落白嫩的臉頰邊,唐妮以織指將頭髮撥到耳後。
他突地起身,讓她一陣錯愕,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半晌後,他回來時,手中多了一條粉紅色的髮帶,有著透明的塑膠小花。「給你。」
她愣了一下,呆呆地瞪著他的手心。原來他細心地發現了她的需要。
「謝謝。」她接過來,將柔軟的髮絲在腦後鬆鬆地束起。
這只是一條路邊攤常見的髮帶,可她卻覺得比她慣用的名牌還要美麗。是心理作用吧!她低頭暗想。
原來她是很容易被收買的。
關重威注視著她的舉動,俊臉有著滿足的笑意。
她以為她會緊張得食不下嚥,卻發現她真的餓了,在他的談笑助興下,放鬆了心情,愉悅地大啖美食。
她承認,只要他們不談緊繃的話題,其實,他們的相處是可以很融洽的。
「安斯……」稍後,當關重威載她回陽明山收拾行李時,她撥了一通電話給安斯。
「怎麼了,有只小鳥梗在你的喉嚨嗎?」他的聲音輕鬆,「你聽起來很懊惱。」
「我……現在和關重威在一起。」她澀然低語,並不想隱瞞他。
話筒那端有片刻的沉默,他沉重地低語,「這是你的選擇嗎?」
封閉的室內揚起一股氣流,吹起她的裙擺翩翩飛揚。
「不,我的心意沒有變。」她急切的解釋,「安斯,這只是一場交易。」
她是在說服他,還是在說服自己?
「可是你動搖了。又做噩夢了嗎?」
「是的……」那令她恐懼的夢魘又回來了,「安斯,我想你。」
她聽到一聲輕輕的歎息,「妮,我說過,比起發繡,我更想要你,我不願你受到任何委屈。」
「這不是委屈,我想要替你得到發繡,真的,我一點都不委屈。」
風吹動她的髮梢,拂過她的耳際,輕柔得像是他憐愛的絮語。
「妮,你的語氣裡帶著哽咽。聽聽你的心……交易是否只是你的借口,你的心裡仍殘留著對他的愛意?」
她的胸口猛然揪痛了下,「安斯,你為什麼要突然這麼殘忍?」她的眼眶泛起盈盈水霧。
「因為你不肯正視自己的心!」他澀聲說:「妮,你不能執意地逃避。」
「我沒有!」她哭喊著,淚水滴落臉龐,「我已經做了決定,我要和你在一起,為什麼你不肯相信我?」
「因為風在迷惘……你也不相信自己……妮……」颶風突揚,狂亂地扑打她的衣袖,滴落的淚宛若珍珠凝結飄飛……你也不相信自己……妮……風靜,無痕。
關重威站在門邊,一臉的複雜,只有垂在身側的雙手握得死緊,悄悄洩漏出他的情緒。
只見她無助地蜷在床上啜泣著,纖細的雙臂擁抱著自己!卻止不住頻頻顫抖的身體。
他走近她,靜靜地摟住她顫抖的身軀,「我該拿你怎麼辦?紫霓……」他無奈地低語,眼角有著疲憊的線條……這只是一場交易!
當他聽見她慌張地對著話筒那端的安斯說出這句話時,他的心燃起憤怒的火焰和無奈。
他能怪誰呢?怪命運?還是怪蒼天?
若真要怪,將她推向另一個男人的是他自己呀!
「我很生氣。」他看著窗外的滿天星斗說著。
唐妮背對著她,蜷在床的另一側,默默不語。
「從我知道你是唐仕華的女兒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處在憤怒的情緒之中。」他苦澀地說:「因為我不能相信,唐仕華竟會養出這麼純真的女兒,憤恨他為什麼能得到美好的一切。」
背對著他的纖細身影悄悄地挪動了下,仍是無語。
「你記得那場婚禮嗎?」他嗤笑,「你一定記得,你父親在半醉時,對著滿室賓客大喊要我姐姐為他生孩子,他把她年輕的身體當作生產的工具,好像只是他的另一項投資。可悲的是,我只能咬著牙,任唐仕華羞辱我姐姐,卻無力阻止。
「我永遠記得,那滿室哄笑的賓客、那淫邪的神情……只有你,悄悄地伸出手給我姐姐無言的安慰。真是諷刺呵!」他嗤笑了聲,「想要安慰她的人,竟然是帶給我們最大傷害的人的女兒。邪惡和善良都讓你們唐家人包辦了。」
他像是自言自語地喃喃訴說著。
「善良,並沒有阻止你的報復。」她說。
他的唇角勾出一抹苦笑,「我以為,那時候只有這個方法能打擊唐仕華。」
她幾不可聞地低語,「所以,我就成了無辜的犧牲品。」
他歎氣,轉身側躺在床上,看著她蜷曲在床側的背影。明明是伸手可及,卻像是永遠也到不了的遙遠。
「我這麼惡劣,為什麼那時你還是愛上了我?」他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摸著她披散在枕上的幾綹髮絲。「年少無知吧!」
「是嗎?」他的心中泛著苦澀。
「嗯。」她腦中自動浮現過往,「還有,也許因為在我生病發燒的時候,只有你發現,陪了我一夜吧!」她記得當她從昏迷中醒來,看見他疲憊的睡在她床邊的椅子上時,心裡突地像打進了一道悶雷。沒想到在這偌大的宅邸裡,惟一關心她的,竟是她最恨的人。
也許,就是從那一刻起,她就悄悄地愛上了關重威。
「如果……」他的聲音有些哽咽,「當年沒有發生那件事,你會生下那個孩子嗎?」
她沉默,半晌後才說:「我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
「我未成年,不知該怎麼面對這突來的小生命,生下來,我沒有能力扶養他長大;不生下來,我又不知該怎麼做。」
「你沒有想過來找我?」
唐妮將小臉埋進枕頭,「你早就說過,你絕對不會承認的。如果我真的去找你,只會被你羞辱罷了。」淚珠悄悄地濡濕了枕面,「其實,孩子可能也知道自己不受歡迎,所以,他選擇了不出生。這樣也好,至少不會到人世走這痛苦的一遭。」
關重威將她摟進寬厚的胸膛裡,「對不起。」
是他太在乎她了,所以,他才會一直傷害她,想要借此證明自己的存在。
如今,是上天的懲罰吧!當年他將她的愛棄之如敝屐,現在連想要靠近她都成了奢求。
說來諷刺,他們曾有過無數次的肉體交纏,卻從未同床而眠過,只因他從不願給予她和自己任何的想望。
現在,他對她的慾望仍熾,可只要能靜靜地擁著她,他就滿足了。
是心境已經變了吧!年少的狂妄已經轉變為沉穩內斂的情感。
「何必呢?我和安斯的婚事已成定局,你這樣做是想教我放不下,還是想教你自己放不下?」
他將臉埋進她的肩窩,嗅著她身上的淡淡香氣,「噓!不要說話。你說我自虐也好,若真的不能擁有你,我只想靜靜地擁著你。」他多想就這樣抱著她,不再分離。
忍不住的,他的手探進她睡衣的衣襟,她一顫,馬上捉住了他,「你答應過不碰我的!」
「噓噓……我知道,我只想感覺你的心跳。」溫熱的掌心覆在她的胸口上,感覺她的心跳霎時漏跳了幾拍,冰涼的小手覆在他之上。
她一直警戒地捉住他,許久許久,發覺他真的只是貼著她的胸口,感受著她輕淺的呼吸,慢慢地,她放鬆了戒備。
心情一放鬆,身體也立即感受到一整天的疲勞,她揉一揉酸澀的眼,慢慢地睡去。
他靜靜的靠著她的頸窩,嗅著她身上的味道。
愛她,就是讓她幸福。
可是,他是如此自私的一個人,怎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投入別人的懷裡?他就像童話裡尋找青鳥的少年,尋覓多年後,才知道青鳥其實一直都在他身邊。
少年得到了青鳥,可是他呢?
他悄悄地將她翻過身面對著自己,將她的髮絲攏到耳後,看見她沉睡的小臉上有著未干的淚痕。
她粉紅溫潤的唇瓣微啟,吸引他俯身輕啄了下。
啊!如此甜蜜,幾乎令他落淚。
紫霓……隔天清晨,唐妮在關重威溫暖的懷抱中醒來。
她轉過臉,細細地打量起他。
他的臉不是傳統中所謂的英俊,太過粗硬的眉,總是深邃的眸,挺直瘦削的鼻樑,方正的下巴和剛毅的顴骨,分開來看都顯得太過堅毅,但這些太過分的五官組合是一起後,卻不合理地變成引人遐思的臉孔。
他近在咫尺的臉孔對她而言是陌生的,在國外的這些年,她努力地遺忘過去,一步步地在安斯的庇蔭下打造全新的唐妮。
順利地,她真的幾乎完全忘記他的長相、聲音,偶爾的夢魘中,他的臉孔愈來愈模糊,終成一片迷霧。
可她卻始終忘不了他的味道,那淡淡地,帶點繾綣而慵懶的麝香。
縱使她已習慣了安斯總帶著草香和微風的輕爽,習慣了被他包圍著安眠的感覺;卻偶然在錯身而過時,被路人的煙草味驀然震撼了心神。
「為什麼我們之間沒有發展出性關係?因為我不夠吸引你嗎?」她躺在安斯的懷抱中,仰望著滿天星空,迷惘地低語。
安斯在她頭頂輕笑,「你若覺得必要,我可以配合。只是,你真的知道你的要求嗎?」
她沉默了,手指玩著他的手,「不,性對我們而言並非絕對。」他們靈魂的呼應,勝過要靠肉體來確定的感情。
不需靠性來繁衍後代,也不需靠性來確定他們的契合。只要深深的擁抱,她就能感覺靈魂那微微震顫的喜悅。
「怎麼了?」安斯輕刮她柔潤的頰邊,對她突然撒嬌的舉動揚起笑意。
她輕歎一口氣,「好奇怪,為什麼我們會在一起?為什麼只要我在你身邊,我就能感覺如此平靜,幸福得幾乎令人歎息。」
「因為我們都有殘缺,受傷的靈魂會互相吸引而得到慰藉。」他挑起她一綹髮絲輕語。
她低笑,揚手打了他一下,「安斯,有時候你真的太過詩意的悲劇化了,在我告訴你,我有多愛你時,你竟然說我們是兩個殘缺的人湊成一對?」
他低頭在她額際輕吻一下,「不,我只是在表明我有多愛你。」
是的,她明白。
她和安斯之間的愛,不像凡俗的愛戀,反而像是兩個靈魂的互相呼應。他們像是迷路的孩子,在孤獨中尋求彼此的撫慰。
關重威突地蹙眉,眼睫顫動,打了個呵欠清醒了。
「早安。」她說。
「早安。」他回了她一個溫柔的笑。她起身,拿出她的衣物走進浴室,看見鏡中的自己迷惘的眼神,和帶著笑意的唇。
餐桌上,她對關重威要求,「可以帶我去個地方嗎?」
關重威點頭,「當然可以,去哪?」
她綻開一朵笑意,微微地迷惘。
米黃色的低矮石牆,在炙熱的南台灣,帶著西班牙式的慵懶。
木棉樹長得高過了屋頂,花圃裡有著迎風搖曳的波斯菊。
唐妮在刻著「伊宅」的門外按下門鈴。
一個紮著兩根長辮子,約莫七、八歲的小女孩,蹦蹦跳跳的來開門。
「請問你們要找誰?」小女孩並不怕生,好奇地瞅著他們。
「妹妹,你媽媽在家嗎?」唐妮半彎下身,直視著她問著。
「在。」小女孩打開門,隨即蹦跳的進入屋裡,「媽咪,有人找你。」
「來了、來了……是誰呀?」陳淨低著頭走出來,雙手在圍裙上擦拭著。
「一個大姐姐和叔叔。」小女孩笑著撲到陳淨懷裡。
陳淨點點她的鼻子,「撒嬌鬼。」抬眸,帶笑的臉龐狐疑地打量著來人,看著唐妮那似曾相識的臉孔,她唇邊的笑意漸漸消失,表情變得驚愕。
「你……」
「我想和你談談,可以嗎?」她輕聲截口道。
「呃……好,請坐。」陳淨有些手足無措地指指椅子。「唸唸,去找爸爸玩,媽咪要和姐姐說話。」她輕拍小女兒的背,要她進房。
「老婆,是誰呀?」伊錚抱著小兒子走出來。
「老公,她……她是……」
唐妮站起身,「你好,我叫唐紫霓。」只見伊錚的臉色由迷惑轉為恍悟。
伊錚望著陳淨,「她……她是……」
關重威站起身,「伊先生,可以為我介紹這附近的景色嗎?我很想去散個步。」他蹲下身直視著小女孩,「妹妹,要不要和叔叔去散步呀?」他明白唐妮有話要和陳淨談。
小女孩眨了眨圓圓的眼珠子,紅潤的臉龐綻開笑容,「好,我帶你去看我種的向日葵。」說完,她牽起關重威的手,另一手則握住爸爸的,「爸爸,我們去看向日葵。」
伊錚看著陳淨對他點點頭,「呃……好。」於是他帶著一雙兒女和關重威走出門。
「你看起來很幸福。」
陳淨將落到頰邊的髮絲撥到耳後,笑得羞怯,「嗯,他對我很好。」
「比爸爸對你還好嗎?」唐妮忍不住問。
一陣沉默,陳淨吐了口氣,「是的,伊錚讓我體會到被愛的幸福。」
「被愛?」唐妮低下頭沉思,「說得好像你並不是那麼地愛他似的。」
陳淨沉默了。
「如果你不是那麼愛他,為什麼能拋棄所有跟著他離開?」甚至,也拋棄了她。
陳淨緩緩抬眸,「我不奢望你能諒解我。我也曾試著爭取過你,但台灣的法律偏於父權體系,無論我怎麼爭都爭不過你父親。你要說我自私也好,在愛人的痛苦和被愛的幸福中,我選擇了後者。」
唐妮木然的瞅視著這生下她的母親。
是的,陳淨素淨的臉龐和簡樸的裝扮,已不復記憶中高貴的模樣,但她的臉上卻散發著一種幸福的光芒。
「告訴我,你有沒有後悔過?」她想知道母親在被愛的幸福中,有沒有閃過片刻的茫然;想起她這被遺下的女兒,有沒有些許的自責?
陳淨的眼神飄忽,若能回到當年,她會選擇和伊錚離開嗎?
伊錚的笑容突地掠過陳淨眼前。想起他在她害喜的時候,騎車饒過整個城鎮,只為了買她想吃的醃酸梅,當他千辛萬苦地帶著酸梅回來時,雖然整個背部都已汗濕,臉上卻仍掛著寵愛的笑意……陳淨的眼神不由得落在桌上的全家福照片上。
她的唇邊綻開溫柔的笑意,「不,我沒有後悔。」若時光倒轉,她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沒有後悔……「是嗎?」唐妮低語。
她的胸口竄起淡淡的酸楚,是沒有得到母親的道歉而生的挫折感吧?她蹙眉的想,而後卻淡淡地笑了。
「願意請我喝杯檸檬水嗎?」她問。
陳淨笑著點頭,起身到廚房端出兩個杯子。
唐妮輕啜了口,笑著說:「我還記得,你總是用蜂蜜調味,不加糖水。」
陳淨的心頭一動,有個模糊的畫面掠過……遙遠的某個夏日午後,也有個女孩站在石牆外對她討了一杯檸檬水……她努力地回想著那女孩的長相。
「媽咪,我們回來了。」唸唸的聲音突地響起。
思考被打斷,陳淨反射地望向剛進門的丈夫和小孩,莫名的,心裡有片刻的空虛……記得那女孩曾對她說了一句話……「我們該走了。」唐妮起身道別。
「姐姐,這個給你。」唸唸笑瞇了眼,把手中的向日葵遞到唐妮眼前。
唐妮摸一摸唸唸的頭頂,「謝謝。」她收下花,也收下唸唸燦爛的笑容。「我們走吧!」說著,便和關重威轉身要走。
「唐小姐——」伊錚衝動地喚住了她。
「嗯?」唐妮回過身。
伊錚握著唸唸的肩,有些急促地說:「她叫念霓,伊念霓,是淨取的名字。」
念霓……唐妮咀嚼著這個名字,眼眶不由得泛起淚霧,「謝謝,你真是個好人,伊先生。」
「我們隨時歡迎你來。」伊錚又說。
看著伊錚摟上陳淨的肩膀,唐妮點點頭,微笑著,「也許有那麼一天吧!」然後轉身和關重威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