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獻寶似的打開了一盒紙盒,露出裡面一個個小巧飽滿、乳白微黃的綠豆凸。
孫習融正坐在小沙發上,專心的聆聽著音響流洩而出的絃樂三重奏,她對湊到鼻端的餅香,微微的笑了起來。
「是綠豆凸嗎?」
她曾經跟他提過,她最喜歡吃綠豆凸,尤其是基隆最有名的一家餅行做的。以前常常因為嘴饞,老遠的跑去買。
「答對了!再猜猜看,我去哪兒買的啊?」柴仲威興奮的又問。
「不會是……基隆吧?」孫習融詫異。
「真聰明,又答對了,就是你一直念念不忘的那一家。」他殷懃的拿起一個,小心翼翼的遞到她手上。
「等等,我去泡壺茶。這樣微涼的夜晚,一邊聽音樂,一邊喝茶、吃點心,真是一大享受啊!」他急急的又蹬蹬蹬的跑下樓去。
孫習融手裡拿著粉薄香酥的綠豆凸,心裡一時理不清是什麼滋味。
柴仲威這樣的公子哥兒,出入的不是豪華的酒店、餐廳,就是風味別緻的餐館,何時竟會在意這小小的「平民」玩意兒?他是特意為自己買來的吧。她不能不感動了。
兩人一塊兒窩在小廳裡吃著香甜的點心,孫習融心念一動,開口問道:「你近來都忙些什麼?」
「唔……」柴仲威口齒不清的口答,喝下一口茶後,才說道:「就是公司的事嘛!凡事起頭難,我總算知道當年老爸和大哥的辛苦了。」
「哦?怎麼說?」
「我一直沒有告訴你,除了在自家的建設公司掛名當個所謂的『副總』外,半年多前,我還另外投資了東區的精品服飾店,但都是由朋友--也就是另一位的股東在經營管理,我只負責資金調度,還是個掛名的老闆。
「最近,我想這樣『混』也沒啥意思,所以就正式向老哥請辭,想專心搞自己的事業;剛好我們那家店的營業狀況相當良好,準備打鐵趁熱再開一家分店,所以就決定自己『下海』,負責分店的經營管理。今天我就是到基隆海關去查看一下貨櫃進來的情形,想起你提過的餅店,就拜託朋友帶我去買。」
他輕描淡寫的說著,彷彿這不過就是小事一樁罷了,
孫習融卻不這樣覺得。建設公司的少東去開服飾店?未免一下子改變得太大了。
「你大哥願意讓你離開自家的公司?」她狐疑的問。
「我不是說過,我大哥不會強逼我一定要接家裡的事業。只要我有興趣,肯好好的做,做什麼他是不會干涉太多的。何況現在我雖不是競威的『副總』,但也還是股東啊,並不算離開家族企業。」
「可是,你真的喜歡做這一行嗎?」她還是懷疑。
柴仲威輕鬆的笑了。
「你覺得這段時間穿的衣服怎麼樣?舒服嗎?好看吧?」
孫習融遲疑的點點頭。她一直就奇怪他怎麼會這麼瞭解女孩子的衣服。好看是王媽告訴她的,但穿在身上的舒適感,卻是不用別人多言自己就很清楚。
「那都是我店裡的東西。我在美國修的雖然是企管,但對流行時尚卻很有興趣,感覺也很敏銳,休假時常跑到法國、意大利,除了看他們的建築,很多時間其實是花在逛街,看展出的時尚信息。當時我就想,以後有機會一定要自己來試試看。」
他又拿起一塊餅送進口中。
「我還以為是我之前對你說了那樣的話才促使你離開的,如果真是這樣,我一定會很愧疚的。」孫習融捧著一杯茶,徐緩的說道。
聽完柴仲威的說明,心上擱著的一顆巨石才終於放了下來,她並不希望自己對他真有這麼大的影響力,因為那是要負責的,而她還沒有這樣的準備。
「其實,也不能說完全沒關係,因為你的緣故,我才開始認真的正視自己的生活,決心要好好的振作一番,闖出一番成績,好讓你和我大哥刮目相看。」
他拍拍手上的餅屑,伸手握住孫習融圈住杯子的雙手,認真的說:「我說過不會讓你失望的,你也答應過要給我機會,你沒有忘吧?」
「我……」窩在沙發上使她退無可退,孫習融又一次有了成為獵物的感覺。她吶吶的勉強開口:「時間……時間還沒到吧,眼睛一好,馬上就有很多工作在等著我,而你……你也正在起步階段,我們都應該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好好努力一陣子,等有了成績,再……再說好嗎?」
不好!
柴仲威差點大聲嚷出來,但看她一臉迴避驚慌的表情,馬上又覺得不捨。捨不得逼她太緊,遂只得輕聲歎了一口氣,說道:「不管怎樣,我是很認真的,我也一定會讓你明白我有多認真。」
孫習融無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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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極力的抗拒正逐步崩解消融的心,不斷的想把心思導向工作上,但柴仲威的影像卻愈來愈鮮明,尤其經她想像組合後的五官長相,更令她往往一想到就忍俊不住,心裡也就越發無法排除他的存在。
他現在更忙了,已經沒有辦法天天回到陽明山,雖然只是少了一個人,但柴園裡卻彷彿一下子沉寂了許多。老人們仍舊按部就班的重複每一天的作息,孫習融也終於恢復了初始的寧靜,只是心裡來的某個部分老是覺得空蕩蕩的,說不出來的虛空。
出門踏下階梯,她想起和柴仲威在這兒跌成一團的慘狀;一腳踩上花園的鵝卵石步道,又令她想起兩人曾坐在這步道上,互相「算帳」:就連靜靜的歇在花棚下,耳邊也彷彿響起兩人第一次在這兒碰面時的針鋒相對。
柴園裡到處都是他的影子、他的聲音、他的笑語,就連身上穿著的衣服,也不斷的在提醒她,他擁她入懷時身上傳來的溫馨。
孫習融煩惱極了,滿懷的苦悶無法訴說,一直到這個時候,她才驚覺到自己的心早在不知不覺中失落,原先護衛著週身的冰霜稜角,也早已不知不覺的消融了。
不,她還不算認識他,怎麼可以就這樣莫名其妙的把自己給賠掉了?她還有大好的事業等著自己去奮鬥、去開創呢!
就趁現在吧!趁她還沒真的見過他的長相外貌,就讓她帶著腦海裡描繪出來的人,遠遠的離開吧!
孫習融暗暗的下定決心,臉上流露的卻是慘淡的笑容。
驀然,心頭兜上了一件還未處理的問題--
「王媽,等我好了,離開這裡以後,你要去哪裡?」她問著身旁的婦人。
「去哪裡啊,我也沒想過,大概就是回醫院吧,那裡總有還需要我的人。」王媽不捨的撫著她的頭髮,緩緩的又說:「習融啊,你能康復我真的很高興,但想到我們就要分開了,王媽心裡還真是捨不得啊!你以後有空,記得回來看看王媽,讓我知道你一切平安順利,我也就放心了。」
「王媽……」孫習融動容的拉著她的手,抬頭仰望。這兩天,她的視力有飛快的進展,已大致能視物了,雖不若原先的清晰,但已能模糊的分辨五官,生活起居已無大礙。
「搬來跟我住吧!我們換個大一點的房子,兩個人也有伴。我的收入不錯,應付生活綽綽有餘的。如果無聊,你就到醫院做義工,看護這麼繁重的工作就不要再接了,讓我照顧你吧!」她懇切的祈求。
「習融……」王媽哭了出來,將她的頭攬進胸前。「你對王媽好,王媽知道,但女孩子總要嫁人的,我不能拖累你了,你要多為自己的往後打算啊!」
「王媽,我沒有爸媽,你對我就像自己的親女兒一樣,你也沒有孩子,就收我做乾女兒吧!好嗎?我真的很想要一個媽媽。」她圈住王媽胖胖的腰身,懇求道。
王媽其實早就當她是女兒看待,只是覺得自己配不起,如今看她無限孺慕的環抱著自己,又紅著眼眶訴說著想要一個媽媽,這教她怎樣也無法把拒絕的話說出口。
她含淚的抱著習融,哽咽的說道:「傻孩子,你這個傻孩子……」兩人哭作一團。
半響--
王媽擦擦淚,正色的說:「好,這也是緣分吧,想不到我臨老了還能撿到這麼乖巧懂事的好女兒。但,我也不能拖累了你,這十幾年來,我省吃儉用的,存了不少老本,買個房子也該還有剩餘,我們就買個窩吧!日後我去了,也能留點什麼給你,省得租房子搬來搬去的,你覺得怎樣?」
「好,就買個窩,但先說好,錢我出一半,不能全叫你負擔,這樣才公平。我也存了不少喔!可別小看我。」
「是是是,我知道我女兒能幹得很,才剛認了媽就這麼斤斤計較。」她愛憐的輕輕捏了一下她的鼻頭,又幫她把腮邊的淚痕拭去。
「那,我可以叫你『媽』了?媽……」孫習融高高興興的叫了一聲,卻又流下淚來。這麼多年了,總算有個溫暖的懷抱可以相依偎,她的激動一時無法平息,淚水更是止不住了。
「傻孩子,我的傻女兒,還哭什麼哭呢!」王媽這樣說著,卻也忍不住縱橫而下的老淚,兩人又是一陣相擁而泣。
這是喜悅的淚水,又何必要勉強止住呢,就哭個痛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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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孫習融就在不驚動他人的狀況下,悄悄的向汪伯和汪嫂夫妻告別,謝謝他們這一段時間來對她的照顧,並在消息傳到柴仲威耳朵前,迅速的收拾好自己當初帶來的一點小東西,偕同王媽,無聲無息的離開了柴園。
她這樣類似「潛逃」的動作,自然是大大的震驚了柴仲威。
他火速的趕回柴園,卻早已人去樓空,甚至連汪伯都不曉得她們是回到哪兒去,因為孫習融自己叫了車離開。
柴仲威氣急敗壞的撞開了孫習融曾住過的臥房,只見床褥、擺設一如往昔,連他送的音響、CD、小禮物都一絲不苟的放在原先的位子上,衣櫃裡吊滿了他送她的衣服,洗得乾乾淨淨,掛得整整齊齊。
「天殺的!」他挫敗的坐在床尾。房裡還瀰漫著一股若有似無的香氣,但這香味的主人卻再也不見人影了。
「你就這麼狠心嗎,連隻字詞組也不留給我?」他怒極的猛耙自己的頭髮。二十幾年的生命裡,他頭一次體會到完全的絕望和失落,而這竟是來自於一個「女人」。
孫習融不僅沒有當面告知他,也沒有一通電話,甚至連一張謝函或道別信也沒留下,只透過汪嫂夫妻傳話,告訴他:她感謝他這段時間的幫忙和照顧,她借住在柴園,給大家添麻煩,很過意不去,現在她已完全康復,要離開了,希望以後有緣再見。
就這樣,什麼也沒有了。對於他們之間的「承諾」和「約定」,她一句也沒提,好像一切只是一場夢一般,夢醒後便了無痕跡。
他甚至來不及見到她視力恢復後雙眼的神采。
「噢--喔--」柴仲威仰天發出一聲長嘯,那淒厲傷痛的呼喊,透過窗子,傳進寬廣的庭園,整個柴園彷彿都為之震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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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後--
孫習融行色匆匆的經過內湖某一條熱鬧的街道,她忍不住回頭覷了一眼,隨即又黯然的回首專心開車,不再張望。
那是一家新開幕的進口服飾精品名店,據說已是大台北地區的第三家分店了。路邊成排的花團錦簇和門口吊掛的飾籃,綵球,在在顯示著主人的交遊廣闊和成功的經營手腕,畢竟,在整個大環境不景氣的條件下,還能在一年內連開三家分店,成績實在不容小覷。
經濟再怎麼不景氣,有錢人還是有錢人,消費習慣並不見得會受到多大的影響,不是嗎?
孫習融笑了笑,覺得自己未免想得太多了。
這半年來,她和乾媽一起買了新房,搬了新家,生活比起從前是充實而又溫馨許多。她仍然在宇軒工作,卻不像以往沒日沒夜的鞭策自己,她把大部分的時間留給家裡,和乾媽一起度過許多悠閒的時光。
是的,她如今是有家人的人了,不只生活較有規律,精神上也有了依靠和寄托。對於她的轉變,谷長風是樂見的,而且視力剛復原的這段時間,他也不想她太過投入於新的案子,這讓孫習融更有充裕的心力好好體會家庭的溫暖。
柴仲威並沒有再來找她,相對於乾媽明顯失望的情緒,孫習融反而表現得無動於衷,好像這是再自然也不過的事。
只有她自己知道,雖然心裡難免慶幸當時做了最正確的抉擇,免去了日後彼此的傷害,但心裡那缺掉了的部位,卻是自從離開柴園後,就再也填補不齊了。她把心遺失在柴園,再也找不回來。
內湖的這家新店是柴仲威開的。向來不喜逛街、不注重流行趨勢的她,總在有意無意間,開始注意起各精品店的定向和市場的變化,這,算是另一種填補心理吧!
他真的做出一番成績了,但自己卻只能離得遠遠的看著,這不好笑嗎?孫習融像發洩什麼似的把車開得飛快,朝著目的地前進。
送出了設計圖,王立委家還有一大票工人等著她呢,還是認真工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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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小姐,你來啦。」李老闆扯著粗大的嗓門,豪邁的大聲招呼著,半支煙隨著舞動的手臂在空中散下絲絲煙屑。
他是個裝潢的老前輩,帶著一批員工、學徒和宇軒合作了不少年,孫習融也曾和他配合過不少案子。他手藝好得沒話說,尤其對細節部分毫不馬虎,追求完美的謹慎和細緻,把設計師的理念抓得相當精準。
「唉,大家辛苦了。」孫習融邁下車,一邊回答,一邊隨手戴上工作帽,小心的繞過滿地的建材,往正在清除廢棄物的室內行去。
舊的裝潢已經拆得差不多了,大部分的傢俱也都搬開堆置在角落。一棟兩層樓的透天樓房,室內使用空間約近兩百坪,加上室外近百坪的花園造景,從開始動工到完成,大約只剩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可謂非常緊迫。
孫習融遇到不少生面孔,看來李老闆為了這次趕工,另外又調派了下少人手。
她一路和一些認識的師傅微笑點頭招呼,一邊仔細的查看拆除後的屋況結構。屋裡堆滿新運進來的建材和尚未清完的殘餘廢棄物,讓她走得格外躓礙,一個不小心,腳上下曉得踢到了什麼,孫習融猛然踉蹌了下,身子往前一僕,就要往一張裁木桌撞去。
「哎呀!小心。」一雙戴著工作手套的大掌適時扶住了她,止住了她下跌的身勢。
孫習融穩穩的攀住了男人強健的胳臂,緩緩的站了起來。
「謝謝。」她微帶羞赧的答謝,一面在心裡責怪自己的不小心,一面端詳那人的長相。這人她沒見過,但不知怎地,她竟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你是新來的嗎?」她友善的問他。
「素啊,偶素新來的啦!還不大會,煮素幫忙訂打雜偶已啦!啊你要小心一點啦!奏裡到處都素東西,啊看好路啦!」男人咧開嘴,大方的笑著回答她,還好心的叮嚀著。
孫習融卻愣住了。
這個長得一張眉清目秀的娃娃臉、眼角眉稍不笑也像在笑的陽光型男孩,一開口講的竟是粗俗奇怪的台灣國語!
再看他的體格--四肢碩長健碩,穿著連身的牛仔背心吊帶褲,典型打工男孩的裝扮,週身煥發著自然生動的朝氣,若不開口,憑他這副長相身材,拍廣告都可以了。
可惜!太可惜了!
孫習融搖搖頭,勉強收下一臉的驚訝,禮貌的問:「你是李老闆的學徒嗎?叫什麼名字?」
「名柱哦!哎呀,不用啦!大家都嘛素叫偶阿弟,孫小賊也叫偶阿弟就好了啦!」他搔搔頭,笑著說。
孫習融微微皺皺眉。孫小賊?
「你認識我?」
「素啊!老闆有素夠啦,素畫圖的素一個擬人,啊這裡就煮有你素擬人嘛!偶當然豬道嘍!」他得意的笑著。
擬人?孫習融被他一口奇怪的發音搞得暈頭轉向,她決定回頭再找李老闆問個清楚。他哪裡找來這個天兵啊!
「喔,我知道了,你忙吧,我還要到處看看。」她盡量和善的說道。
「還要看哦?要不要偶撇你棄啊?免得你又跌倒了。」他很好心的建議。
「不,不用了,我會小心的,謝謝你,再見啊!」孫習融揮揮手,有點迫不急待的離開了。
走上樓梯的轉角,一回頭,竟見那個阿弟還目送著她的背影,非常熱心的笑著,那晶晶閃亮的眼神讓孫習融又嚇了一跳,趕忙快步奔上樓去。
這個叫阿弟的,彷彿對她很有興趣似的,這讓她心裡不禁有絲慌亂的感覺。他……他除了講話奇怪以外,腦筋……腦筋有沒有問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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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猛烈的在蔚藍無雲的天空發散著熱力,在這海邊的小鎮,雖有徐徐的海風吹拂,卻仍是吹不散滿身的燥熱。
「……所以我說啊,這氣候真是和我們做孩子的時候差太多了,看看這個陽光就好了,都十月底了,哪有一點冬天的影子,跟夏天差不多嘛!熱得都可以煎蛋了……」
李老闆粗大的嗓子仍絮絮叨叨的閒聊著,孫習融的眼光卻已被一個清朗的身形吸引了過去。
他們正站在大門口監督著建材的搬運,留意建材行是否依照她指定的材料送來。門裡、門外不斷有工人進進出出的幫忙搬運建材到各樓層去,那個阿弟也是其中之一。
不知為何,他每次進出,總要拿他那雙亮晶晶、帶笑的眼瞥一瞥孫習融的方向,像是友善的招呼,又像是充滿了興味和深意。
孫習融被他看得有點發毛。最讓她百思不解的是,他只要靠近她,她就有種奇怪的熟悉感,好像彼此已是老朋友般;他講話的音色也似曾相識,但她搜遍了腦海,就是不記得曾經認識任何會講一口台灣國語的人。
奇怪,真的是奇怪極了!這種怪異的感覺,令她每每接觸到他似乎很有「意思」的眼光,就止不住的一陣心慌,她幾乎要害怕了。
「唉,李老闆,那個阿弟是你新收的學徒啊?」她壓低了嗓門問身邊的大漢。
「哪個?」李老闆抬手擋住直射的陽光,望了望正賣力工作的夥計們。
「喔,你說那個高高瘦瘦、長得很『煙斗』的帥哥啊!」扔下手中的煙蒂,他兩手插腰的繼續說道:「是啊,他這陣子才開始來上班的。是我一個親戚介紹來的,我不收又不好意思,只好先讓他過來見習見習。你看他長得白白淨淨,工作倒是滿認真的,我也覺得滿吃驚的。」
「他看來不像是會想來吃學徒飯的人。」孫習融客觀的評論道。
「是啊,外表條件不錯吧!不過就是可惜了,父母早逝,聽說國中畢業就沒有再讀下去了。你聽過他說話嗎?」李老闆一臉趣味的表情。
「上回來跟他說過幾句話,他說話都是這個樣子的嗎?」她實在很好奇。
「是啊!一開口就穿幫了,可惜人長得這麼俊俏,我念國小的小兒子國語都說得比他標準。」說著,李老闆笑了起來。
孫習融不喜歡他這種帶有取笑意味的笑聲,卻也無法反駁什麼。那個阿弟的國語確實是「破」得可以了。
現在已經沒有多少人會這樣發音了,何況是個二十出頭的俊俏年輕人,免不了要引起別人的側目。
「他為什麼不乾脆講台語就好了?」孫習融又問。
「對啊!我聽他講話實在難過,早就跟他說用台語也可以,反正我們師傅裡很多都是講台語的。」
「那他怎麼說?」
「你猜怎麼著,這小子還挺有上進心的,他說他書讀得少,又要賺錢養自己,所以平常只能利用晚上多少看一點書。他不要讓人家看不起,國語講得不好,更要多用國語,常常講一定會進步的。」
李老闆兩手一攤,聳聳肩,有些無可奈何的又加了一句:「年輕人肯上進總是好的,他堅持要用他那國的『國語』,大家也就隨他嘍。」
「喔。」孫習融喟然點頭,對自己上回的態度不覺有些慚愧。
同樣無父無母,自己的境遇卻比他好上太多,不僅修完了學位,還遇上宛如良師益友的好老闆,讓她得以在專業的環境裡闖出一片天,老天對她其實並不薄啊!
正想著,阿弟已朝著他們走了過來。
「老闆,都搬完了。」他大聲的嚷著,轉個身,又衝著孫習融咧開嘴笑道:「孫小賊,你做樣站在大太陽下素不行的啦!人家擬孩子,都嘛素渾小心照顧皮呼的,哪有你醬不愛惜注己的。夠氣那邊比較涼快啦!」
他一說完,孫習融頭就昏了。這樣吃力的聽他講話,就算不中暑,也相差不遠了。
但看他一片好心好意,她實在不忍露出難看的表情,於是強忍著笑了笑,也不知該講些什麼。
「啊你這樣不行啦!人家好好的小姐都被你叫成『小賊』了,怎麼聽得懂你在說什麼。」李老闆適時的出聲,卻令孫習融更加的尷尬。
「素哦?啊你尊的聽不懂哦?失禮啦!偶的狗語說得不大好,請見諒啦!偶已經盡量在改了,沒辦滑,小叔候不豬道要潤尊讀酥,長大才要邪就比較慢啦!不好意素喔!」
他又舉手又鞠躬的,孫習融雖然腦子有些轉不過來,沒有辦法很快跟上他的語意,但也知道他是在為自己的爛發音致歉,連忙搖搖手,分辯道:「沒……沒有關係,我聽得懂、聽得懂的。」
這實在不能怪他呵!
不過難得的是,李老闆這樣講他,他卻沒有一絲自卑的神色,仍是一臉陽光般的燦笑,兩眼晶晶亮亮的。
「你如果常常聽就會比較習慣啦!」李老闆又插進話來。
阿弟馬上接口道:「素啦!常常聽就費習慣啦!偶晚上都有在看酥,還費看狗語的新聞報導喔!人家講話都素渾標樽的,偶想潤尊一點,就費進步比較快啦!」
狗語的新聞報導?孫習融的下巴都快掉下來了。她怎麼不知道有這一台?轉念一想,心裡馬上明白了,卻是哭笑不得的接不下話。
停了半晌,李老闆已經跑進屋裡吆喝著分配工作了,阿弟卻還是站在她身前,怔怔的望著她瞧。
接到他熱烈的眼光,孫習融不知怎地又毛了起來,看他絲毫沒有離去的打算,只好勉強開口道:「你這麼上進,怎麼不去讀夜校?」學校應該可以給他比較有效的學習吧。
「氣鞋校哦?有啊,以前素有氣夠啦!但素年紀差太大了,功課又跟不上,白天工作,晚上上課就費常常睡著,不好意素啦!後來就不想氣啦。」
他垂頭看著地面,停了一下,然後謹慎的開口問道:「孫小賊,你費不費看不起偶做樣的人啊?」
孫習融一楞,小心翼翼的回答:「不會啊,怎麼會呢?」
「偶以前在鞋校,同鞋都不大看得起偶,擬生也素看到偶就一竹笑,偶豬道素因為偶狗語不標樽的關係,人家才費笑偶。」
他抬頭飛快的看她一眼,又道:「偶素沒有關係啦,不夠因為孫小賊素第一個跟偶講話不費一竹笑的擬生,所以偶才想素問一下。」
孫習融心口突地跳了一下,胸腔隱隱傳來莫名的痛感。或許,跟她一樣,阿弟那毫不自卑的開朗笑容,也是假的吧。
她勉強振作情緒回答:「其實,別人說什麼根本不用去理會,你是我認識的人裡頭最有上進心的了,我欣賞都來不及,又怎麼會看不起你呢?」她略帶誇張的安慰他。
「尊的?你沒有騙偶?那偶休息的時候可以來找你聊天嗎?」他滿懷希望的望著她。
「這……」
孫習融有些遲疑,遠處已傳來李老闆的吼叫:「阿弟--」
「樽麼樣?可以嗎?」阿弟看了一眼門,內又轉過頭來再問一次。
「阿弟--阿弟--」李老闆的大嗓門再度傳來,一聲又一聲,好像不是催著阿弟,而是在催著孫習融般,讓她有些緊張起來。
「樽麼樣?」阿弟彷彿不得到回答不死心似的頻頻追問,對老闆的呼喚置若罔聞,應也不應一聲。
「好。」擔心他挨罵,孫習融下定決心,匆促的回答。「只要我也有空,你就來找我吧。」
「謝謝!」她還沒有真切的瞭解自己講了什麼,阿弟已經高興的揮著手跑遠了。
她一個人站立在門外的陽光中,想到往後他將不斷的來找她「談話」,耳朵就下意識的覺得酸了起來。這下,她可能真的要中暑了--
在十月底深秋的陽光下。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