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細細品嚼光澤剔透的鮭魚薄片,感受口中生魚片的甘美鮮味。
同席的綺荷則捧著湯碗,啜飲幾口味噌湯,偶爾抬眼注意他的動向,覺得他連進食都優雅得似一幅畫。
嚥下食物後,他才開口關切。「都沒看你動筷,怎麼了?」
她放下碗,垂下睡睫,面有難色。
她實在沒膽量告訴他,她不喜歡吃海鮮……看著滿桌子魚、蝦、蟹、貝,令她望而生畏。
「呃……我的腸胃突然不太舒服……」她心虛地胡亂找理由搪塞,不敢告知實情。
聶雅爵緊盯著她,沉吟不語。
他彷彿能洞悉一切的冰藍眼瞠,盯得她心跳加速、渾身不自在,清了清喉嚨,她故作鎮定道:「聶先生找我出來,有什麼事嗎?」
他擱下筷子,抓起餐巾輕拭嘴角,不疾不徐道:「我看過你走秀的錄影帶,體態很美、表情也很棒。」
聞言,綺荷旋即雙頰緋紅,羞怯的垂下頸子,胸口鼓噪不已。
他毫不避諱的欣賞她美麗的雪顏,接續道:「新一季的服裝發表會,我打算啟用你,讓你登上世界舞台。」
他灼熱的視線已夠讓她緊張得手心出汗。他的宣告更如同一枚炸彈,炸得她血液不斷衝向腦門,整個人七葷八素的。
「接受或是拒絕?」見她神遊太虛,他擰起眉,語調依舊溫和,卻讓人猜不透他真正的情緒。
「能受到您的賞識,我當然非常高興,可是……」綺荷欲言又止,為難之情溢於言表。
「有話但說無妨。」他雲淡風輕道。
「我必須留在台灣,不能離開。」她堅決道。
母親最近病情不穩定,她希望多爭取一些時間陪伴母親,所以不放心到國外工作。雖然感到可惜,也只能痛心割捨難得的大好機會。
「原因?」他神情嚴肅的追問。
她的回答確實令他意外,對她的好奇又增添幾分。
綺荷輕描淡寫的說出母親罹患癌症、住院一事,並表達心中的遺憾。「對不起……」一思及母親孱弱的病容,不禁眼眶泛淚。
「那天在醫院頂樓,你就是為了這件事落淚?」雖為疑問句,但他心中已有肯定的答案。
她愕然,誠實的頷首,回想起當日與他短暫的交集,心頭泛起一陣暖意。
「我明白了。」他藍眸半掩,語氣平淡。「往後合作的機會還有很多。」
不確定他的允諾是客套還是真心,對於他的抬愛,綺荷心懷感謝、謹記在心。
或許是孝心感動天,才有如此天大的好運降臨吧!她沒自信的想著。
靜默須臾,聶雅爵突然憶起之前在「禁忌場」看見她的名字一事,遂向她做確認。「田小姐是否在『禁忌場』征假結婚對像?」
綺荷杏眼圓睜,掩不住詫異,慌張的問:「你怎麼知道?!」激動間,已洩露了事實。
沒想到,狗仔隊出神入化到連這種事都能查出來?而且,她只是個默默無聞的小Model,根本沒什麼焦點……
「你只要回答是或不是就行了。」他口風甚緊,不打算透露另一個身份。
觸及他漠然的眼神,她憋住滿腔疑惑,吶吶的點頭。
「什麼原因?」他對她開出的條件十分感興趣。
她垂下眼,遲疑著該不該告知他實情。
「抱歉,我太多事了。」聶雅爵歉然道。
覷著他俊美的臉孔,淡淡的笑容裡挾著一絲失望,綺荷居然感到於心不忍,遂脫口而出。「因為我媽希望能看到我結婚,有個好歸宿,這樣她才能安心……」她鼻頭酸楚,聲音微微哽咽,頓了下繼續道:「不過前陣子剛和男朋友分手,為了不讓媽媽有遺憾,所以才決定找個假結婚對象。」
「原來如此。」他沉聲應道,視線膠著在她憂傷的容顏,一股憐惜之情油然而生。不禁聯想起自己因病去世的母親,必定對他也有著同樣的期待。
為了不讓母親失望、抱憾而終,她竟然寧願犧牲自我及自由,這是現在年輕女孩很難做到的。
她的孝心、她的真情流露,在他心頭悄悄蔓延,激起他一陣莫名悸動,驀地興起想保護她、成全她的慾望。
「雖然覺得上網標人很荒唐,可是,我已經別無選擇。」她垮下肩,無奈道。
縱使對她的說詞不太滿意,聶雅爵並未反駁。「如果不介意,我可以替你留意對象。」
綺荷木然的應允。「謝謝。」
「不必跟我客氣。」他似真似假道:「說不定,那個人是我。」
他的假設,嚇得她的心臟差點蹦出胸口,讓她舌頭一度打結。「你是在開玩笑吧?!」心中的期待幾乎淹沒她的理智。
他勾起嘴角,從容不迫的態度和她的震驚呈強烈對比。「你真的很可愛。」
領會他話中的揶擒,綺荷漲紅臉,暗中斥責自己的自作多情,鬧了笑話。
「你生氣了嗎?」聶雅爵正色道。
「沒有哇!我才沒那麼小氣。」她露出俏皮的笑,故作輕鬆的語調掩飾尷尬。
他也不點破,為她斟了一杯酒,順便把Menu遞給她。「放輕鬆點,好好享受美食。」顯然地,他有意延續晚餐時間。
雖然她的態度不熱衷、給人難以接近的疏離,但她可貴的孝心和羞澀的嬌顏,倒令他激賞。
對上他完美如藝術品般的俊顏,她的顏面神經就緊張得不能協調,連忙垂下螓首,以掩飾心湖蕩起的陣陣漣漪。
打從他出現後,她的心就沒一刻平靜,一池春水被他的身影徹底攪亂。
經過兩次接觸,已對他留下絕佳的好印象,她努力想找話題攀談,腦子卻一片空白,僅能呆坐著。
翻開設計精美的Menu,綺荷卻一個字都進不了眼。
今晚的際遇,宛如一場美好的夢境,飄飄然的令人不願清醒,只想把惱人的現實拋諸腦後。
不過,她明白美夢總是易醒,不允許自己太過投入……
*** *** ***
和「禁忌場」取得電話聯繫,綺荷與組織指派的對象碰了幾次面,對方一派斯文、客氣有禮,職業是醫學院副教授,是位相當優秀的人才。
他們一起討論假婚禮的細節及流程,甚至還在小教堂進行了兩次排練。
一切準備就緒後,終於敲定週六舉行假婚禮,受邀的觀禮者是雙方的好友,當然也是經過事先知會的。
當綺荷把喜訊告訴母親後,田母喜出望外,蒼白瘦削的臉龐出現難得的笑容,緊握著女兒的手,急切的問:「你是說真的?你要結婚了?」
「當然是真的,這種事哪能假的了。」她鎮定的笑咪咪回答。
縱使心中對欺瞞母親感到很過意不去,但一看到母親喜悅的笑容,綺荷更肯定自己的作法是正確的。
相信老天爺會原諒她逼不得已的善意謊言,讓假婚禮能順利完成。
「總算讓媽給等到了。」田母眼泛淚光,語帶感慨。「能看你完成終身大事,媽真的死而無憾了。」
綺荷抿著嘴,心口的酸澀蔓延至眼中。「媽,你又來了。」她嘟起唇,撒嬌的抗議。
「傻丫頭,沒什麼好避諱的。」田母輕拍她的手,虛弱的安慰。「早點離開,對我而言未嘗不是件好事。」
長期承受身體的病痛,使她的生存意志已一點一滴消磨殆盡,而支撐她活下去的理由,就是想在所剩無多的時日,目睹自己最疼愛的ど女披上白紗的美麗模樣。
但閻王似乎等不及要帶走她了,她的身體狀況越來越不濟,每一天醒來睜開眼睛時,她都慶幸自己還有呼吸,尚有機會參加女兒的婚禮。
強忍著淚意,綺荷轉移話題,試圖揮別沉重的氣氛,於是趕忙告訴母親婚禮的時間及地點,以及近日受到時尚大師聶雅爵的青睞,邀她走秀一事。
以燦爛笑容來掩飾內心的煩憂及悲傷,她越來越駕輕就熟,甚至堪稱完美。
在她輕快的語調下,田母雖然想繼續聆聽,無奈身子不聽使喚,最後敵不過濃濃倦意而睡去。
綺荷的聲音驀地停住,胸口充斥著不捨,淚潸然落下。
她閉上眼、十指交握,只能無能為力的祈求上蒼,別太快奪走母親的生命。
但願老天爺能聽見,她虔誠的祈禱著。
*** *** ***
位於北部郊區的一幢教堂,綴以彩色心型氣球及鮮花、自教堂裡延伸至外的紅地毯上,鋪滿了玫瑰花瓣,營造出動人的浪漫氣息。
悠揚的鐘聲在午後兩點響起,一場簡單的婚禮亦隨之展開。
現場的樂隊演奏起婚禮進行曲,觀禮者已迫不及待望向門口,期待新娘入場。
綺荷身著一襲剪裁古典又不失性感的白紗,既美麗又脫俗、襯托出她姣好的體態,堪稱是「天使臉孔、魔鬼身材」的最佳寫照,博得在場眾人的驚歎。
在兄長的牽引下,她緩緩走向已在紅毯彼端等待的新郎。
或許是氣氛使然,明知是演戲,她的心跳仍不茁自主的加速狂跳,妍麗的臉龐泛起紅暈,不費吹灰之力的就演繹出新嫁娘的嬌羞。
綺荷在經過觀眾席時,望向特地向醫院告假出席婚禮的母親,心中既感動又心疼,喉嚨彷彿哽著個硬塊。
為了參加這場婚禮,田母穿上裙裝、請護士替她化妝,就算身體再不適,也沖淡不了心頭的喜悅。
兩人視線相會,相互微笑,母女情深在目光中展露無遺。
綺荷停下腳步,朝母親深深一鞠躬,致上誠摯的敬意,感謝母親的養育之恩。
在場的人看見這一幕都為之動容,給予熱烈掌聲。
綺荷向大家欠了欠身,挺起胸膛、繼續徐徐前進,每走一步就離母親的願望越近,她理應高興、鬆一口氣,但心中卻百感交集、鬱悶難當。
曾幻想過許多婚禮形式和情況,或盛大奢侈、或簡單隆重,但唯—不變的是新郎絕對是自己摯愛的男人。
然而,前方等待她的新郎,卻不是她心愛的男人,只是一名花錢標來的、跟她共演一出假結婚戲碼的男子。
象徵幸福之途的紅毯長道,現下走來竟感覺顛簸難行。
她的步伐稍微停頓,腦中突然興起了落跑的念頭,想終止這場鬧劇。
她畢竟是個女人,也夢想和愛人步入禮堂、共組家庭,而如今卻為了母親最後的心願,而出賣自己的夢想。
不忍傷母親的心,所以寧願犧牲自己的美夢,把婚禮給了一個沒有情分,只有交易關係的男人。
這不過是一場騙局——瞞騙母親也欺騙自己,於是她怯步、裹足不前。
她的兄長瞪了她一眼,示意她堅持下去,否則之前付出的精神與金錢都將白費了。
綺荷深呼吸、重新調整思緒,收起孩子般的任性,安分的扮演新娘一角。
凝現著新郎的背影,她霍地發覺對方的身高似乎高了些、體魄更為英挺精瘦,才相隔幾天不見,一個人的身材不應該有如此明顯的改變……
心中的納悶,驅使她加大步伐,她來到新郎身畔,反射性地抬頭一看,血液霎時凝固。
不單是她呆若木雞,連她的兄長亦皺起眉、感到困惑不已——怎麼跟之前排練的男主角長得不一樣?!
之前小妹把上網徵婚的事都告訴他了,雖不贊成,卻拗不過她的堅持,只好順從她的安排,演出這場「假結婚」戲碼。
「新郎新娘以外的人士,請退出神壇。」主持婚禮的老神父乾咳了幾聲,直率坦白的提醒道。
綺荷的兄長恍然回神,退出神壇回到觀眾席。
「神父,可以開始了。」新郎俊美無儔的臉上,噙著若有似無的笑意,客氣溫文的要求著。
「等……」綺荷木然的制止,吐出的單音沒有絲毫攔阻作用,略微重聽的老神父開始朗誦誓詞。
一定是哪個環節搞錯了,她的心跳和腦袋都陷入紊亂狀態,厘不出所以然來。
「噓——不要打擾神父。」「冒牌新郎」——聶雅爵附在她耳邊輕語,逗弄意味濃厚。
白色綴蕾絲邊頭紗下的俏臉燒紅滾燙,綺荷暗中慶幸沒人瞧見她的窘態,彷彿被催了眠般,魂魄飄然入天際。
略嫌冗長的誓詞結束後,神父等待新人們的允諾。
「我願意。」聶雅爵堅定的凝際她,毫不拖泥帶水的回答。
綺荷聞言,心臟幾乎從嘴巴跳出來。鎮定!鎮定!田綺荷你要鎮定!這只是演戲、是必備的台詞之一,不具任何意義。
神父繼而詢問地,回應他的卻是一室寂靜,他頗為尷尬的又問一遍。
「不滿意我這個新郎?」聶雅爵壓低音量問。
實際上,她是嚇呆了。
他一靠近,她就呼吸因難,所有言行舉止都出於被動,只能僵硬的搖晃頭顱,形同機器人。
他的西裝筆挺優雅、腳上的皮鞋閃閃發亮,嘴唇的弧度略往上揚,一如她印象中的迷人、使人沉醉。
「你的反應讓我很失望。」他的口吻很受傷。
明知自己在他心中毫無重量,卻老被他的無心話語翻覆心緒。她該清楚,他過分的溫柔體貼不是只對她,但仍無力抵抗他滿點的魅力。
老神父遲遲得不到回覆,推推老花眼鏡,瞇著眼發出疑惑。「田綺荷小姐?」
「伯母身體不好,別讓她等太久。」他利用孝心讓她屈服。
她自私的沉溺在驚訝與迷惘中,忘了病重的母親還在等待,頓時愧疚感吞噬心中巨大的疑團。
「……」因為緊張而失聲,她壓著胸口,清了清乾澀的喉嚨,抬起頭對著神父說:「我願意。」
「請新郎與新娘交換戒指。」神父朗聲宣佈。
結婚如此神聖的儀式,為求逼真,他們也一併將交換戒指這個細節排演進去。
聶雅爵掏出事先準備好的鑽戒,執起她的柔荑,將銀環穿進她的中指。
盯著手上造型典雅、炫目的寶石,綺荷怔忡出神。
「特別為你設計的,喜歡嗎?」他的音量總是控制得宜,不快不慢的語調裡沒有炫耀的意味,而是寵溺。
他的語音裡有一種令人沉淪、無法拒絕的誘惑。
她分辨不清,現在他究竟只是在演戲,還是出自於真心。
「田綺荷小姐,請為您的伴侶戴上戒指。」老神父開始不耐煩的催促。「噢。」她呆滯的答腔,卻沒有動作。
「田綺荷小姐——」老神父口氣有點差,疑似有發火的跡象。
自從看到眼前的男人後,她的腦子頻頻當機,再沒法子運轉,如同一具沒能量的機器人。
聶雅爵輕輕的拉起她的手,引導她敞開手掌,一枚男性鑽戒安然的躺在她的掌心,散發著象徵堅定的光芒。
他主動遞出左手,示意她套上戒指。
太詭異了——綺荷感到腦神經衰弱,忍不住想尖叫,以發洩滿腔詭譎的情緒。
三度近距離接觸到心中崇拜的偶像已夠教人興奮、瘋狂,而對方竟然還願意充當她的假結婚對象,配合演出這出荒唐戲碼。
不論基於任何因素,都未免太不可思議了。
她不會天真的認為,是因為自己具備不同凡響的吸引力,才得到鼎鼎大名的超級設計師另眼相待。
也許比起一般人,她的容貌及身材堪稱「美女」,但絕不足以迷惑一個揚名世界、身價驚人,讓女人趨之若騖的優異男子。
綺荷向來清楚自己的斤兩,從沒想過「高攀」,此刻若不是神經有點大條,她恐怕已經暈厥了吧。
聶雅爵的藍眸中,隱約透著責怪。他心中暗想,以後若有機會,他必須教育她關於時間的寶貴性。綺荷在神志不清的情況下,顫著手、笨拙的將戒指套進他修長的手指。不等神父開口,他便掀開她的蕾絲頭紗,傾身在她紅艷的芳唇印下一記長吻,而她如遭電擊,酥麻下已。她的耳朵只接收到胸腔中劇烈的心跳聲,其他聲音都隨看空氣被抽離。
小小的教堂裡,迴盪著眾人祝福的鼓掌聲,彷彿想將誠摯的祝福傳達給上帝,以賜予新人往後順遂甜蜜的婚姻生活。田母落下欣慰的眼淚,心想即使老天爺現在奪走她的生命,她也沒有怨尤。
大家臉上洋溢著開心的笑容,好像這是一場真實的結婚典禮,而非捏造的。綺荷在被拱著拋出捧花時,完全意識錯亂,喪失了思考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