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檢署,最關注邢儀非的當屬雷壑。他看著她尋找證人、搜集資料、準備文件……件件周全面面俱到,工作態度之勤勉嚴格猶勝以往,整個人比平時更冷三分。他開始替司寇哀悼。雖然同情情敵是一種很懦弱很不上道的行為,但雷壑現在真的覺得司寇會是世上最倒霉的人。換成他在邢儀非的位置,都未必能夠做到這個地步,做檢察官,她果然夠狠!感歎之餘,他想,不知道現在的司寇在做些什麼,他會以什麼樣的心情去想自己的戀人——目前的死敵呢?
司寇沒有去想邢儀非,他的全副精神祇集中在一件事上:他一定要贏!為此他工作的高強度只在邢儀非之上。他要調查取證準備申訴材料,他要尋找有利證人並說服他們出庭作證,他要咨詢精神病學專家設法取到鑒定結果,他還要配合新聞界極力在輿論上扭轉公眾對被告的惡劣印象,還要審查陪審團結構提出抗議以獲得有利的人員組成……他得孤軍奮戰。倫叔不肯配合,邢儀非背後有整個地檢署與大半公眾,而他什麼也沒有。同行亦是看笑話者居多,華夜是職責所在顯然不會插手,遲衡身份特殊不便幫忙,有時候疲累之極,他甚至覺得自己在一人對抗世界……只在晚上臨睡之前,他會忍不住看一眼不遠處公寓的燈光。
從分開的第一天起,那扇窗子裡總會留一盞燈光,徹夜不熄,時刻都在散發著微微的光亮。他也同樣在自己的客廳裡留一盞壁燈,她也能夠看見……司寇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交流,也沒力氣去想這種交流到底有沒有意義,有的話又代表什麼意義,他只是覺得,那對他,像一種……安慰,雖然不明白也形容不出但的確存在的溫暖。
時間勻速地流動,似慢實快,轉眼就到了距開庭只剩一天。事務所裡,司寇最後一遍溫習功課,中途方修羅送來咖啡,他抬起頭,問:「方,你覺得我有多少勝算?」
其實司寇一人對抗世界是不正確的說法,至少方修羅一直站在他身邊,不遺餘力地做了一切能做的事,堪稱他最親密的戰友。這簡直是想像力以外的事情,有一次司寇忍不住吞吞吐吐表示感激之情,方修羅在電腦前頭也不抬,回答:「大家同坐一條船,要沉一起沉。」聽起來豪言壯語兄弟情深,其實他不過是說出事實罷了——方修羅本就是這樣的人,雖不可愛,但絕對可靠ˍ
方修羅放下咖啡,說:「你知不知道各大媒體最近一個星期的焦點新聞全是律師和檢控官,提到朱勝倫加起來不到百字?」
司寇一笑,他明白方的意思。大眾的關注已經從案情、被害人、兇手轉移到控辯雙方,所有人期待的是雙方上演一場精彩大戰,審判本身反不重要。這種輿論心態實際對被告有利,公眾期待刺激、戲劇化與英雄——對兇殺則不再有興趣,這是人性。
「我對案子不抱希望,」方修羅淡淡地說,「但期待你的表現。」
做到這個地步,一切全看天意。而司寇,有讓人相信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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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檢署,雷壑看著更加清瘦銳氣、更加逼人的邢儀非,忍不住說:「明天就要開庭了,你——真的沒有問題嗎?」屢遭打擊,綺念已經灰飛煙滅,但還是沒辦法不去看她,不去想她的事。雷壑,其實算是個心軟多情的男人。
邢儀非回視他,冷冷地說,「我從來就沒有問題。」這麼狂妄的話,她說來卻天經地義理所當然。
雷壑相信,這就是邢檢本色。
當日本市發行量最高的報紙,引用華人世界一本舊小說作為明日庭審的揭幕曲,叫做:龍虎鬥京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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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等法院重案庭,上午十點半。
法庭爆滿,盛況空前——這還是人員限人的成果。中間坐記者,檢方那邊有邢儀非的Boss及檢署同事、被害人親屬,被告一邊有方修羅、遲衡等。方修羅一向隱身幕後專心做老闆兼秘書,從不出庭,遲衡更從不會參加此類聆訊;但為表對司寇的支持,他們難得穿西裝打領帶准點到場。
稍微遲些進來的是華夜和聖小嬰,進門看到無意中顯得壁壘分明的兩大陣營,華夜停住腳步,小聲說:「看來我們應該坐到中間……」
聖小嬰不屑地瞪他一眼,「你怎麼連點立場都沒有?同為律師又是男人,同仇敵愾這四個字總該聽說過吧!」一腳把他踢到被告那半邊,自己再施施然走到對面落座。華夜苦笑一聲,坐進遲衡旁邊的位置。
鈴聲響起,法庭側門魚貫走進陪審團、檢方、辯方、被告,最後是法官,席間一陣騷動。
「今天邢檢真的很有氣勢……」聖小嬰喃喃自語。黑色套裝襯托著她自到透明的臉龐,冷冷的膚色,冷冷的眼睛,冷冷的嘴唇,整個人散發著一種濃烈到灼人的冷峻。
邢儀非抬眼去看司寇,他站在對面,嘴唇抿得很緊,那張線條分明的臉看來嚴峻而更難親近。如果願意,他可以讓自己的思想和情緒叫人捉摸不清無從猜測,而此時更變本加厲地成為隱藏自我情緒的高手,令她幾乎覺得對面是個無法瞭解的陌生人。
法官簡短地說明了法庭程序及規則後,審判正式開始。首先是檢方正式提起公訴,說明案情,一大堆專家依次上庭,例如法醫、指紋專家、鑒定科報告等等重要證據,正是這些鐵證構築了檢方的整個起訴基礎。辯方沒有提出異議和問題。被告朱勝倫站在木欄後面,雙眼平視前方,整個人非常安靜。
接著是逮捕朱勝倫的警官出庭作證。邢儀非讓他敘述了整個逮捕過程,特別著重於當時嫌犯的衣著。警員說:「他穿的是正式警服,我開始以為是一起行動的同僚,走近時才發現他情形不太正常,而且黑色警服上濺有可疑的血點,於是立即請他回分局協助調查。」
邢儀非最後問:「當時他身上有否配槍?」
警員肯定回答:「有。」
法官宣佈:「辯方律師,你有問題嗎、』
司寇站了起來,「我想請你詳細描述一下,關於發現被告時,什麼叫做『情形不太正常』?」
警員說:「喔,我聞到他身上有酒精氣味,而且他看起來恍恍惚惚,我問他問題他也沒有回答。」
司寇說:「那麼,是不是可以說,你發現他的時候,他處於精神失常狀態?」
警員張嘴之前,邢儀非立刻站起來抗議:「反對!道聽途說,警員不是精神病學專家!」
法官點頭:「反對有效。」
司寇微微一笑,繼續提問。「在嫌犯被帶回警局之後,你們對他進行審訊了嗎?」
「沒有。」
「為什麼?」
「反對!與本案無關!」
「反對無效,你可以回答。」
『他狀態很糟,不適合立即審訊。」
「請詳細說明他當時的狀態。」
「他血液中的酒精含量很高,而且毒品測試呈陽性。」
接著司寇又追問出所有的測試數據,表明他體內的酒精與毒品指數非常之高。他力圖使陪審團認為,當時朱勝倫因為這些而精神失常。
邢儀非隨後傳訊負責此案的警官,她問:「案發時朱勝倫已請假多日,他是否有權繼續穿警服及配槍?」
警官毫不猶豫地回答:「當然不能。警員只有執行公務時才能穿制服和配槍,這是基本條例。」
「這麼說嫌犯身為警務人員卻故意違反他非常清楚的基本條例……」邢儀非停頓片刻,突然問:「普通公眾一般對警察會不設防,所以說嫌犯意在顯示其身份以使被害人失去戒心,對不對?」
「是」
司寇大聲抗議:「反對!沒有任何證據支持這種主觀猜測!」
「反對有效。」法官宣佈,然而邢儀非卻微微一曬,意味深長地掃了陪審團一眼,好像在說:這是明擺著的。
形勢非常清楚,朱勝倫殺人本身毫無爭議,司寇是要盡力證明他案發時處於精神失常狀態,不能為自己的行為負責。而邢儀非作為檢方,則起訴他是有預謀的、極其冷血凶殘的一級謀殺罪犯。
雙方論戰由此逐漸激烈,從凶器是長刀而不是槍支,到做案過程不帶手套而留下大量指紋,兩人唇槍舌劍,辯論焦點集中在是預謀殺人還是突發事件上。旁聽記者目不暇接大呼精彩……世事總是如此,當事人搏命演出,旁觀者只在看戲。
關於動機一項,事實對朱勝倫不利,因為去年莊艾薇揭發警方瀆職,他雖然沒直接負責,卻因督察不利而被停職反省兩個星期,為此失去了當時升職的機會。然而詢問證人中,司寇指出事實:在半年以後朱勝倫仍獲升職,並沒有曾經因為停職反省而遭到上級冷凍,這不能構成有說服力的犯罪動機。
邢儀非絲毫不動聲色,她冷靜地傳訊了包括一名醫生在內的幾位證人,說明當時朱勝他因瀆職案被廉政署單獨訊問的兩天內,他的兒子遭遇車禍身亡,他未能趕及見其最後一面,當時情緒非常激烈,他有可能因此憎恨報道瀆職案而導致自己被隔離審查的莊艾薇,由此產生報復心理。
旁聽席上遲衡與方修羅對看一眼,同生感慨。細節調查取證周詳嚴密到這個地步,足見邢儀非之可怕,司寇不妙了!
剩下的時間司寇傳喚了一打以上的證人,大多是朱勝倫以前的同事、鄰居、朋友親屬,而關於他的為人,這些朋友熟人都交口稱讚他是一個善良誠實的人,很難想像他會殺人。邢儀非在此過程中並沒有提出問題,直到一個慈善機構的負責人說明他們會收到朱的定期捐款,她才站起來問:「請問貴機構對捐款人姓名是否定期對外公佈並致公開感謝信?」
證人回答:「是,不過捐款人要求保密則不會。」
邢儀非再問:「被告有過保密姓名的要求嗎?」
證人搖頭:「沒有。」
遲衡微微歎息一聲,邢儀非果然不肯給司寇一絲一毫的機會。人在世上怎會只有一副面孔,當然會做善事也會做壞事。司寇想讓陪審團對朱勝倫存下一個正面的形象,進而相信他精神失控才會殺人,而邢儀非短短的兩句話,就將朱拉回凡人行列,暗指他做善事為賺取名聲,司寇精心打造出的效果立刻掉價。
稍後法官宣佈:現在已到法庭午休時間,該案延至下午兩點繼續審理。被告押回候審,休庭!
中午時分法庭附近的餐館爆滿。一間咖啡館裡,遲衡、華夜、聖小嬰聚在同一張方桌旁聊天。就專業而言聖小嬰是外行,她首先問華夜:「這案子到底是怎麼回事?好像雙方都蠻有道理。」。
華夜看了一眼遲衡,這才慢條斯理地說:「朱勝倫不符合所謂典型暴力罪犯的類型,司寇宣稱他是因為酒精和毒品的影響而暫時精神失常,私下裡說,我覺得事情應該就是這樣。他案發前不久開始吸食天使塵,殺人的時候可能已經完全神志不清,所以後來才不記得對莊艾薇做了什麼事。但是他找上她並且應該是誘騙她開門進人,這很難追究當時他到底是不是存有報復的心理。」
聖小嬰說:「你是說司寇能贏?」
華夜出乎意料地搖頭,「司寇可能在許多方面取得對被告有利的成果,但是他缺乏能扭轉全局的決定性因素,而這種因素卻是不可能從法庭上獲得的。這個他自己其實應該明白,但顯然困為個人原因被他故意忽略,他要試圖以人力回天意。」
聖小嬰盡力維持耐心,「那你認為,能決定全局的因素是什麼呢?」
華夜再搖頭,「我不知道。」就是政治背景啊,他心裡想。
遲衡有意無意地看了他一眼,眼角瞇了瞇,倒沒說什麼。
廢話!聖小嬰決心再不同他討論一個字,轉頭問遲衡:「你覺得呢?」她混跡道上,兩人曾經相識。
遲衡無可無不可地回答:「你家老公英明神武,正的反的全都說完了,我還有什麼可說的。」
華夜愈發覺得此人很上道,正要誇讚,聖小嬰已經瞪向他,「喂!什麼老公老婆!亂講話毀我清譽,小心爛舌頭!」
華夜的微笑僵在臉上(他前日第101次求婚再度失敗),遲衡倒是轉過頭,對他展開一個大有深意的曖昧笑容。
休息室裡,司寇緊張地工作,最後確定辯詞,做完之後才發覺飢腸轆轆起身出去填肚子。剛剛踏出休息室大門,邢儀非正好準備進來。兩人就這麼猝不及防地發現彼此正互相對視,好似中了定身法一般雙雙僵在那裡。
邢儀非剎那間有些手足無措,雖說公私分明,但現下於公於私無論哪種面貌對他似乎都不大妥當。遲鈍如她也能看出他雖看上去堅毅如磐石,眉間眼底卻是心力交瘁疲累至極,還是忍不住問:「你……還好嗎?」
司寇近距離看著她,可能一時感慨萬千以致瞬間腦子裡全是空白,聽到問話才回過神。你還好嗎?這個時間這等地點這種情勢這句問候聽起來實在有說不出的諷刺,然而她是真的很關心地在問。他看得出來,可惜卻沒辦法回答。深深地注視她一眼,司寇轉開目光,拔腿就往外走。
就這麼,擦肩而過,兩人都未曾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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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開庭,就場面上而言,簡直激烈到混亂,因為在案發時朱勝倫是否精神失常的這個關鍵問題上,控辯雙方都請出一堆專家,拿出各自相反的鑒定報告。爭論到最後朱勝倫有沒有精神失常很難說,陪審員和旁聽者倒都有些精神錯亂。
這次超級辯論終於結束時,所有人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個個疲憊不堪。再辯下去難保庭上真會有人精神失常(朱勝他本人倒是一副心平氣和寵辱不驚的樣子),惟二例外的就是司寇與邢儀非,這兩個人是辯論的漩渦中心,而現在看起來居然仍是神采奕奕光鮮亮麗,甚至比剛開庭時還要鬥志昂揚精神百倍……所謂王牌的戰鬥力大概就在於此吧!
他們還有最重要的結案陳詞。
首先發言的是辯方律師。司寇站了起來,深吸一口氣,開始陳述。
「我的當事人是一名警察,由於職業原因他們要面臨比常人更大的生理和心理壓力,統計數字說明警察中精神疾病的發病率和自殺率都是社會平均值的三倍,所以他們在遇到難以承受的悲劇打擊之下完全可能因為壓力而造成精神崩潰。朱勝倫警官忠誠服務二十餘年,一向是奉公守法、行為良好的優秀公民,然而在遭受家庭慘劇之後他不能排解精神重創而酗酒、吸毒,再度加重其症狀,最終在見到記者莊艾薇時精神完全失去控制釀成不幸。」
司寇停了下來,看看法官、被告,甚至掃過公訴席上的邢儀非。他的聲音在法庭上一向是一項武器,連貫綿延,天頂下回聲悠然,飽含幽深柔韌的感情,幾乎像布道的牧師,有一種魔幻般的說服力。
他的身體微微前傾,正視著陪審席,「這是所有人與整個社會的悲劇,我們無力改變,但我們可以避免這個悲劇繼續錯誤地延續下去。朱勝倫需要的是人道的治療而不是更加殘酷的懲罰!」
司寇坐回座位,只覺筋疲力盡。他做了一切,剩下的就是等待結果了。
邢儀非站起,沉默片刻,然後清晰、冷靜、自信、一字一字地說:「那天早上,被告有預謀、有計劃地來到被害人家中,冷血、殘忍地執行了他的報復企圖。他不能替自己找借口,因為我們不會因為罪犯有破碎的家庭就赦免他們的罪行,同情罪犯就是縱容犯罪!莊艾薇被殘酷的奪去生命,然而她可以期待正義得到伸張,兇手必須付出代價,而那個兇手就是他!」邢儀非猛然指向被告席上的朱勝他,所有人不由自主地看過去,朱從頭到尾波瀾不起的臉上竟也顯出一絲慌亂和下意識的躲閃。
「難道還會有比這個更公正的裁決嗎?」
全場鴉雀無聲,只有邢儀非凜凜的聲音在法庭內迴盪,餘音繞樑。
陪審員退庭,商議結果。
等待判決的時間,旁聽席上一片騷動,緊張的氣氛令人坐立不安,而庭上的司寇和邢儀非仍然面無表情,冷硬得像兩塊石頭。
陪審團進去了很長時間,顯然存在明顯的分歧,這給控辯雙方都留下了希望,又更加惴惴不安……再漫長的等待總有盡頭,終於他們返回法庭。為首的陪審員回答法官的詢問:「法官大人,我們做出了裁決。」
「我們以五票反對,七票贊成,多數一致做出裁決:被告朱勝倫一級謀殺,罪名成立。」
法官隨後宣判如下:罪名成立,死刑,十五日內允許上訴。
瞬間的靜默立刻被各式各樣的嘈雜聲打破,法警不得不拼盡全力維持法庭秩序。狂喜、驚訝、難以置信、失落、興奮……不同的人不同的情緒彷彿同時爆發出來,交織在法庭上空。朱勝倫平靜無波的神態表明他並不在乎這個判決,然而最重要的兩個主角——
總算……結束了!邢儀非突然間有一種累到脫力的感覺,平生第一次,她沒有以往的勝利和輕鬆,只覺得身心疲倦到了極點,什麼都不願想,什麼都不願做,她只希望趕快離開法庭,回家。
有司寇的家嗎?她下意識去看對面的他,卻什麼也沒看到。司寇的臉上是一片空白,他,在想什麼呢?……
就這樣——結束了嗎?冷徹心肺,寒意透頂。司寇突然覺得支撐不住,各式面孔各式聲音在周圍晃來晃去,法官、倫叔、邢儀非、陪審員、方修羅、遲衡……意識漂浮在虛空中,越來越模糊,直至淡至虛無……
「司寇……」方修羅擔心地叫他,司寇的臉色刷白,身上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快速流走——不久之後,他才瞭解消失不見的就是「司寇」。
遲衡皺起眉,辯護席上的司寇看起來很不對勁,靜默到可怕。
用盡最後的自制力,邢儀非和司寇在同事與朋友的陪護下走出法庭,不管審判結果如何,這兩人看起來有一點是相同的:彷彿剛經歷過一場惡戰,而且都輸得很慘。
作為律師和檢察官,他們秀出了從業生涯迄今為止最精彩的一次演出,然而在這個舞台上,作為司寇和邢儀非,他們是惟一的失敗者,這應該就叫人生吧……那種明知不可為卻不得不做的,無奈。
☆☆☆
當日從黃昏到深夜,邢儀非一直在公寓裡,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等待。……最終一夜未眠。
方修羅在辦公室度過整夜……奇怪,那傢伙總該出現的啊,為再度上訴他也一定會來這裡,難道自己居然會想錯了?
遲衡的酒吧破例開業到天明……白天見他瀕臨崩潰的邊緣,最直接的反應不是應該來這裡嗎?
司寇從此失蹤,至少,邢儀非沒再看到他。
曲終,人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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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是不間斷的流水,一分一秒,一時一刻,一格一格向前推進。方修羅在事務所宣佈司寇律師暫時休假;朱勝他堅決拒絕上訴,而且繼續對毒品案保持沉默;華夜與地檢署的合作仍在進行,尋求其他突破點;媒體在審訊落幕之後漸漸將興趣轉移到其他社會熱門的新聞上;聖小嬰仍得無限期負責邢儀非的人身安全;而邢儀非呢,她繼續地檢署的日常工作,一如既往地沉默如冰,沒人能看得出她在想些什麼——反正她一貫如此,旁人早已習慣。世界太大,人心太小,司寇這個人的消失,好像一點漣漪都沒有激起。
地檢署。對雷壑而言,邢儀非本來就是一個在週身帶有絕緣場的人,自從案件結束,她則更變本加厲地在外面布下一堵堅冰築成的厚壁,而她的專業表現仍然完美……這樣的她,雷壑以前只是覺得自己比司寇遲到一步而已,現在他終於明白,自始至終,他與他們完全不在一條路上——放棄,常常是種明智的選擇。
聖小嬰則遠比華夜頻繁地跑到司寇的公寓、邢儀非的現居處。當然她有很好的名正言順的理由,所以聖小嬰順水推舟心安理得自自然然地把邢儀非當成自己的「半個朋友」。人在江湖,多個下屆地檢署首席檢察官的朋友總是一個很可靠的後台——不知邢儀非如果明白她這方面的想法會不會立刻搬家。
總之,正因為聖小嬰的經常串門,那件事發生時她才能及時恰逢其會,以致於她後來常常想:如果,如果不是自己湊巧趕上,以邢儀非的孤僻少人緣,最後會不會釀成不可思議的人間慘禍佔據報紙頭條?
那一天是艷陽高照的週末,聖小嬰獨自一人逛街購物。下午時分,一時興起決定去拜訪邢儀非蹭頓下午茶,於是打電話過去。沒人接,正要掛斷聽到答錄機留言——居然還是司寇的那一套!接著聽見的,還有另一種聲音。
警哨。
聖小嬰當時頭髮就豎了起來,來不及仔細去想為什麼不是警鈴而是少見的尖哨報警,惟一的念頭是:難道邢儀非遇襲了?!
她幾乎以超人的速度趕到公寓,衝出電梯掏鑰匙開門,手都有點抖——保全系統是她重裝的,當時惟恐不夠堅固,現在只恨太繁瑣。
闖進大門,第一眼就看見毫無聲息趴在客廳地板上的邢儀非,尖哨聲在耳邊迴盪。聖小嬰腿一軟,幾乎走不過去。她深吸一口氣,衝到邢儀非身邊,伸手去探鼻息脈搏——雖然微弱但的確有。她稍微鎮定下來,再迅速檢查全身,沒有傷口、沒有血跡、什麼都沒有。她立馬想到投毒、注射,但看邢儀非一點特殊的症狀也沒有,聖小嬰再鎮定三分,這才注意到房內的尖哨聲很奇特,絕對不是警鈴,保全系統沒有報過警。她循聲找到了廚房,看見——
料理台上一隻電水壺,水開多時,壺嘴持續尖嘯。
Shit!聖小嬰一把拽下插頭,此時救護車已經開到樓下。
於是不過三個月,邢儀非再度被送進聖瑪麗醫院急救室。同一位醫師M·JOhnson告訴全程陪護眼都不敢眨的聖小嬰:病人營養不良,身體虛弱,血糖偏低。簡而言之——餓昏的。一瓶葡萄糖足以解決問題。
如果不是邢儀非當時還未醒來,聖小嬰覺得自己一定會揪起她破口大罵。搞什麼嘛!檢察官就能嚇死人不賠命嗎?!當然無論如何,聖小嬰都算邢儀非的救命恩人,餓個一兩天雖然沒有生命危險,但萬一水燒干電線起火就很難說了。
邢儀非注射過營養針和葡萄糖,兩人一道回公寓,順帶拎回大袋維生素等等各式各樣花花綠綠的藥丸。
廚房,冰箱是空的,儲藏櫃是空的,水壺也是空的(所以才去燒水)。
聖小嬰站在客廳對邢儀非說:「這是過的什麼日子啊,你?」繁榮社會檢察官差點餓死家中,簡直是全體市民之恥。
邢儀非沒說話,聖小嬰也沒指望她回答,只是順著她的目光看見那間臥室,空蕩蕩的。消磨得差不多的怒氣一下子全部洩掉,唉,自己雖然受驚嚇,但真正不好受的還是邢儀非,而且還差點鬧出人命。
聖小嬰決定和邢儀非好好談一次。為人為己,這種狀況實在不能再持續下去了。
「Allen。」聖小嬰鄭重其事地叫她,「你這樣是不行的!就算你不在乎糟蹋自己也不能這樣砸我招牌……啊!不對!我的意思是,你砸我招牌沒關係,但不應該對自己這麼不負責任。司寇如果知道今天的事一定會擔心的。」
首次有人在那之後跟邢儀非提起司寇這個名字。聖小嬰緊緊地盯住她,如願地看見她的眼神中有些動搖乃至灰黯。
有在聽就好。她再接再厲:「你跟我說實話,起訴朱勝他那件事,你究竟有沒有,後悔?」
邢儀非沉默地看著她,搖頭。如果從頭再來,她會作同樣的選擇。她從未後悔擔任該案的檢控官,因為她是邢儀非。但是,這些日子以來,某些時候,她會希望自己,不是邢儀非。
既然不是她的問題,那就是關於司寇了,聖小嬰覺得輕鬆了不少。「我明白了,有句話怎麼說來著……當你只剩下一個人,無人能讓你付出時,生命就徹底空虛了……算了,這聽來像是三流政治家的演講。直接地說,你既然那麼擔心司寇,又很想他,為什麼不乾脆去找他?」難道要弄到間接自殺上報紙頭條,讓司寇趕回來見最後一面?
邢儀非睜大眼睛看著她,好像她在說阿拉伯話。
「你就從來沒這麼想過嗎?」看她表情就知道,聖小嬰歎氣。也是,以邢儀非的心高氣傲性情孤絕,這輩子說對不起的次數恐怕都屈指可數。無關為人,這是個性使然。她這種人居然會為愛傷神,只能說司寇是個奇跡。
「愛情不是那麼簡單的。」面對邢儀非聖小嬰儼然覺得自己是專家,「就算是公主,想得到王子還要先為青蛙付出一個吻呢!司寇雖然不是王子,但吻他總比吻青蛙要容易多了吧?」
邢儀非專心受教,認真思考了一會兒,她抬起頭問:「然後呢?」
「然後就很簡單了呀!」聖小嬰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找到他,溫柔地告訴他……嗯,這種高難度我就不要求了,總之你只要讓他明白,你很愛他,擔心他、支持他就夠了。他若是男人,就算身在地獄底層也會拚命爬上來的。」
愛他……她突然想到很久之前的那只青蛙,仍放在辦公桌上一眼就可以看見的笑容可掬的青蛙,「邢儀非愛司寇!」那張被扔進垃圾筒的粉紅色便箋……付給青蛙一個吻,一個吻就夠了嗎?
「如果還是不行呢?」她問。
聖小嬰一愣,如果這都沒用的話……她的臉上顯出一個半開半合蒙娜麗莎似的微笑,「那你還不懂放棄嗎?人若不自救,神都會放棄。」如果司寇是那麼脆弱易折跌倒再也無法站起的男人,那他,是不適合邢儀非的。
放棄……什麼時候她曾聽見過這個詞呢?
如果換成你我,你會放棄我嗎?
會。
我不會啊!如果是你,我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的。就是這樣。
真的能夠那麼容易放棄嗎?十年、生活、司寇、愛情……
她注視她的目光讓聖小嬰有一點腳底發涼,「……換做華夜你也這樣認為嗎?」
噎住片刻,聖小嬰恢復得極快,「這個嘛……」她笑得很自然,「我隨便說說而已,不必當真。」
放棄這兩個字,總是置身事外的人說來比較不痛。
☆☆☆
門鈴響起的時候,遲衡心不在焉地去開門,正眼看到她時差點以為自己眼花。邢儀非?兩人相識多年這是頭一次見她上門拜訪,何況現在還是工作日……等等,倒是有一種可能。
「公事?」他直截了當地問,擋在門口。
「司寇。」她的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困窘,微微側過臉。雖然是面無表情,但遲衡眼尖地瞄見她的耳根有一點可疑的泛紅。
他「刷」地拉開門,退後一步,「貴客請進。」
總算有人肯來了!他早已立下決心,不管是方修羅還是小報記者,只要有人開口問,他一定會雙手奉上司寇的行蹤住址,但怎麼過了兩個星期還是沒人來呢——他才不要那麼苦命地一人承擔司寇這個麻煩傢伙!
只是沒想到來的居然不是方修羅而是邢儀非,世上果然有神跡。
兩人隔著一張方桌對坐,面前的紅茶霧氣氤氳。遲衡額前的頭髮垂下遮住他的眼睛,「朱勝化那個案子,當事人不肯配合,法官有壓力,輿論一面倒,如果這樣司寇都能贏,今日他不會崩潰,整個司法界會崩潰。」
邢儀非說:「你是他朋友?」
遲衡微笑,「朋友才要說實話啊。你是他的lover,檢拉官不是照做?」
她的神色微微一冷,他已流暢地接下去:「邢檢,你明明是很聰明的人,司寇也一樣,早知今日,當初還非要把事情弄到這個地步……你們叫我說些什麼好呢?」
邢儀非沉默。遲衡這人素來對個人英雄主義和理想主義沒有什麼好感,他對整個事件其實非常不以為然。當然邢儀非絲毫沒有跟他解釋的意思,人與人本就是不同的。
遲衡不過點到為止,他抓起一支筆在記事本上刷刷寫下一行字,撕下來推到對面,「他在那兒,世外桃源呢。你們可以慢慢聊,保證無人打擾。」
收起地址,主客之間就沒有什麼話題了。邢儀非站起告辭,遲衡也站起來,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笑著說:「想不到司寇那麼有魅力,居然讓邢檢平生第一次佔用工作時間辦私事。」
邢儀非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心想這人果然生活夠糜爛,基本常識都欠缺。她指一指對面牆上的歐式金鐘,一點零七分,「午休。」
搖搖頭,她繼續往前走。當她的背影消失在樓梯處時,遲衡輕輕揚起嘴角,關門回去睡覺。
司寇和邢儀非,雖然很難想像,但他們兩人,也許遠比自己所想的更要依賴對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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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檢署,首席檢察官辦公室。
聽到敲門聲,F·Mcbean頭也不抬,「進來。」腳步聲傳來,他抬眼看是邢儀非,嚴肅的主管面孔瞬間軟下來——這算是地檢署一景,F·Mcbean脾氣暴躁,惟獨看到一副專業冰山姿態的邢儀非時,老頭子居然可以用「慈眉善目」來形容。
然而這一次,看著她遞上來的申請單時,F·Mcbean神色大變,「休假?!」他再看一遍申請人姓名,是邢儀非沒錯。
邢儀非點頭肯定,「是。」理由一欄是「私事」,時限兩個星期,這些才是令F·Mcbean變色的主要原因。
F·Mcbean隨手扔開申請單,往椅背上一靠,「現在休假?邢,你應該知道,下星期一競選就會正式開始,這個節骨眼上,你要休假?」
「我知道。」邢儀非冷靜地說,「請假是私人原因。」
F·Mcbean雙手撐上桌面,皺著眉緊緊地盯著她,一字一字地說:「邢,私人問題絕對可以毀掉你的事業!」真是傷腦筋,他最看好、最信任、最放心、歷年請假不超過三次(全是病休)的邢儀非居然會做出這種事,簡直不可思議。
她沉默,關鍵時刻出人意料地提出休假,當然會令對她滿心期待的Boss失望,她也覺得很抱歉。
看見她的歉疚神色,F·Mcbean放緩語氣,「邢,我一向對下屬要求嚴格,但惟獨對你從不多說,你明白為什麼嗎?」
邢儀非搖頭,她才不會去想這些東西。
F·Mcbean接著說:「因為你不需要!只要給你一個目標,你就會一直向前。你的身體裡有一種動力讓人羨慕。」他停頓一下,加重語氣,「你是天生的檢察官!我自信不會看錯人,不要令我失望。」
天生的檢察官嗎?其實她自己同樣有此認知,而且一直至今,即使遇到司寇再到愛上他之後仍沒有改變。司寇曾經為「法律和他到底哪一個更重要」而與她吵架冷戰,她當時覺得這個問題很幼稚,兩者根本不具可比性,怎麼可能放在天平上稱量?當然沒有答案。而這一段時間以來,她更清楚地意識到:法律於她,是如同呼吸一般自然的天性;而司寇,卻在不知不覺中融人血管成為邢儀非這個人的一部分,他令她,覺得完整。
邢儀非正視F·Mcbean,認真地說:「我明白,我會努力。」被如此期許推重,是人總會心存感激。
F·Mcbean大喜過望,拿起申請單正想扔到垃圾筒裡,她接著說:「還有,我現在要請假。」
最終F·Mcbean還是在她的申請單上簽了名,正如他先前誇讚她的一般,邢儀非要做某件事,絕對專業,全心全意,從不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