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以前,她對雪的喜愛到了癡迷的地步,因為連自己的名字都取寓於「小雪初晴」之意。江南氣候溫和,冬天的一兩場小雪的確是難得一見的美景,她心中的雪是潔淨、無瑕、美麗、柔軟,甚至是溫暖的。十二歲學作曲,第一首便叫《江南雪》,在她心中,沒有比小雪更美的景致了,這一點或多或少有一些自戀的意味吧。
十六歲時終於知道什麼叫「天道無常」。遠離故土,來到這北地的京城,流蘇這才發現,同樣是雪,在這裡竟然與扛南完全不同,它冷冽如刀、酷寒無比,一夜之間可以令天地為之改色。這裡的雪完全沒有江南的溫柔,而是嚴冬的揭幕使者。同樣可以用雪來形容自己的命運,只不過現在的含義與先前截然相反罷了。天意弄人,大多如此。所以看見窗外的天色時,即使身處暖閣,流蘇仍忍不住打了個寒戰,陰冷的感覺襲上心間。
「你很冷嗎?」
她回頭,燕飛宇站在三步之外。這人屬貓的嗎?總是無聲無息地溜進她的房間。
燕飛宇皺起眉,她站在窗前的背影似乎比往日更加單薄,有種說不出的瑟縮之意,這裡太冷了嗎?她是江南女子,大概不習慣京城裡的寒冬吧,待會兒得叫人再添一盆炭火。
「你不要老是這麼嚇人好不好?」房間裡多一個燕飛宇,流蘇自悲自憐的感覺瞬間一掃而空。她轉身面對他,提高警戒。
「你看起來很有精神嘛。」
她打量燕飛宇,他眼中有隱約的紅絲,還帶著淡淡的酒氣,像是一夜酗酒狂歡的模樣。「就算是國務繁忙,王爺也要保重身體啊。」她皮笑肉不笑,果然是紈褲子弟!
燕飛宇也笑了,果然是伶牙俐齒,「多謝你的關心。流蘇,你在這裡住了十幾天,就算是樂不思蜀,也該給樂坊一個交待吧?」
顛倒黑白!但是……她的眼睛一亮,「你是說我可以走了嗎?」
「我是說你要給官府一個交待。外面已經鬧得滿城風雨,你不知道嗎?」
官府?滿腹狐疑的她終於注意到燕飛宇左手上拿著的一卷文書,「那是什麼?」
那是他叫人從衙門裡直接拿來的懸賞榜文。「流蘇,你家實在是很有錢啊。」
噩夢變成更險惡的現實,並出現在她的眼前。那個人果、然、追、來、了!流蘇頓時寒徹心骨。刀傷、搦水……這些還不夠嗎?他真的非要她的性命不可?
燕飛宇並不是善於察言觀色的人,但是對於蔚流蘇,他從一開始就能非常明白地讀出她的所思所想,想來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現在的她,一副明顯被嚇到的樣子。他從沒想到會在她臉上看見這種表情,有些驚訝、有些心疼。
「你認識蔚成霽?」他純屑試探地問。
彷彿被附上定身咒不能動彈的流蘇因為這句問話而清醒過來,她雙膝發軟,不自覺順勢坐進椅中。
「不認識。」她回答的聲音非常心虛,這種突如其來的巨大打擊實在很難掩飾。
這是發現自己的哥哥千辛萬苦地尋找妹妹時應有的反應嗎?燕飛宇想,莫非他和慕容的猜測哪裡出了偏差?
「為不認識的人如此慷慨解囊,簡直可以傳為豪俠美談了。流蘇,你想不想結識這位蔚財主?」
「不用了!」她的語氣十分虛弱,「要是能見不到他,叫我做什麼都行……」
「咦?」
「不,不對,我說錯話了!你不要介意,當、當做沒聽見好了!」說錯話的強烈意識只差沒讓她尖叫起來,眼前的狀況只能用「雪上加霜」來形容。
燕飛宇不耐煩起來,他要乾脆利落地解決掉這個問題,否則如何進行下一步?大步邁到地面前,他一手撐在旁邊小几上,整個人籠罩住她,「喂!」
她抬起眼與他對視,強大的壓迫感迎面而來,不由惶惶然。
「蔚初晴,裝死真的那麼好玩嗎?」啪!那張秀像被他一掌拍在茶几上。
轟!晴天霹靂。
有一些人,平時聰明伶俐、欺軟怕硬、趨吉避凶、最識時務,但到了絕境,反而會萌發死志,好像一生的強硬都積聚在這一刻爆發。簡單來說,就是死豬不怕開水燙。燕飛宇眼睜睜地看著流蘇的眼神由震驚到絕望、由迷惘到清明,最後轉成凌厲。
她一下子推開他並站了起來,氣勢迫人,只差沒指著他的鼻子叫罵,「蔚初晴又怎麼樣?蔚流蘇又怎麼樣?王爺又如何?明明已經知道,還要裝副死人臉嚇人,很好玩是嗎?我最討厭你們這種高高在上、自以為是、拿別人當遊戲的高官顯貴!只有自己的命是命,別人的命就渺小得不值一提,這種自私自利的做法很有趣是不是!你們真是可惡透頂!」一口氣說那麼多還流暢如斯,顯然她已經豁出去了。
在洛王面前敢這樣叫罵的人,她是頭一個,所以暫時無從猜度後果。不過此時的燕飛宇心中想的是:如此膽量氣魄倒真是少見呢……如果慕容石此刻在場,一定會說他情迷心竅、無藥可救了。
蔚流蘇一口氣罵完後,房間裡有片刻沉默,接著……「你講了這麼多,就是承認自己是蔚初晴了?」
攻擊完全落在虛空處,她為他不可思議的心平氣和愣了一愣,「是又怎麼樣?」
「詐死欺君是要滿門抄斬株連九族的,你想必也清楚?」
她的腦中「轟」的一聲,「你要怎麼樣?」她死瞪他。
終於進入正題了,「不是我要怎樣,而是你要怎樣。蔚初晴……」
「拜託叫我流蘇就好,蔚初晴已經是個死人了!」
「我也覺得流蘇叫起來比較習慣。」燕飛宇點點頭,「我今天能夠查到你的身份,他日自然還會有人發現,只要你還在樂坊裡,總有一日會被人認出,你以為這麼拋頭露面很安全嗎?」這番話其實有點誇大。畢竟慕容石這樣的人,天底下只有一個。
「你是在替我打算嗎?」她有點糊塗,先前的氣勢熄掉了一大半,「可是我會的東西只有在樂坊裡才有用啊。幸虧遇到的是岑先生,否則我早就餓死了。」琴棋書畫這類技藝,平民女子根本就用不上,家務女紅才是本分;而這些本分,她從來沒有機會去學習。寵女如蔚慎思也沒有辦法預料到今日的情況。
「那麼,你就留在這裡吧!」燕飛宇凝視著她。
「留在……這裡?」她眨一眨眼,「哪裡?這幢房子又不是我的!」
「王府是我的。」一定要他說那麼明白嗎?「你會彈琵琶,又會下棋,吃得也不算多,我覺得養你還是很划算的。」
終於明白過來的蔚流蘇不是感動,而是驚恐,「王爺,有些話……即使開玩笑也是很可怕的!」
這女人竟然以為是笑話?他不怒反笑,「本王是不在乎多養一個人,至於蔚家的九族,在不在意是你的事。」這是非常清楚明白的威脅。燕飛宇的原則之一就是從不跟對手談判。
他是認真的!她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一副要奪門而逃的表情,可惜後面只有小窗沒有大門……
燕飛字隨手拿起几上的秀像在她眼前晃了晃,屋子裡微妙的氣氛頓時緊張一倍。她瞪著他,瞳孔中燃燒著火焰。燕飛宇面不改色地與她對視,坦然地承受她的怒火,心中非常篤定她一定會屈服。
所謂威武不能屈,後面一定是要有本錢支撐的。回歸理智、審時度勢的蔚流蘇終究接受了眼前已成定局的現實。以燕飛宇的威勢,就算真要關她一輩子,她也只能認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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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飛宇順利地完成心願,卻難免有些美中不足的缺憾。回到房間時,他竟有種剛結束了一場惡戰似的安心,覺得疲倦與滿足共存。昨天晚上明白自己的心情之後,他當即下了決心,在他確認心意前,無論如何要把她放在身邊,說不定過一段日子,他就會發現那只是種錯覺……老實說,對這種從未有過的情感,他實在有些不甘心。如果只是錯覺的話到時候再把她處理掉好了……
坐定,呼出胸中一口長氣,他才發覺自己原來一直在提心吊膽,而這顆心到現在還未完全放下。算了!打鐵要趁熱,還是一鼓作氣地把所有的麻煩事一併解決吧!
「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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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的?!流蘇猶如困獸一般在屋子裡走來走去,被蔚成霽發現行蹤追到京城就已經非常悲慘,居然連僅剩的自由都要這麼斷送掉實在太叫人不甘心了!
燕飛宇是那種她不願沾惹的人,一個男人如果有了權又有錢還很閒,再加上個性惡劣、心機深沉的話,那麼,上天造他出來就是為了要害人的。不是貪花好色、吃喝嫖賭那種低級垃圾,而是只要一時興起就町以攪得別人翻天覆地,自己卻早已若無其事地轉移興趣的超級害蟲!他到底想從自己身上得到些什麼呢?而她,給得起嗎?蔚流蘇深深為這個問題所困擾。
砰砰!砰砰砰!敲門聲之後進來的是白伶兒,王府有什麼風吹草動第一個驚動的一定是她。
白伶兒一向很冷,但是現在的她週身環繞的氣息比平時要冰冷十倍,簡直可以用冰山來形容,不,是冰刀!「蔚姑娘,王爺請你去前廳。」聲音也是那種滿覆冰霜的清冷。流蘇不覺有些畏縮,她在白伶兒面前一向心虛。也許這兩人才是絕配。
進到前廳,等待她的是樂坊的岑先生和一名對燕飛宇畢恭畢敬的官差。燕飛宇的動作之快讓她連反應都來不及。她和樂坊並沒有明確的約契,要離開其實並不難,而且眼前的陣勢擺明就是燕飛宇一手操縱的。嗯、啊、嗅、喔……象徵性地發出幾聲簡短而模糊不清的鼻音之後,大事已然底定。她甚至沒有勇氣去看樂坊老闆的臉色,官差則帶著終於結案的滿足感,與岑先生兩人一道告辭出門。
大門關閉的聲音令流蘇覺得像賣身契上蓋下印章的一錘定音。回到自己房間後,她無意間瞄向窗外,片片雪花如柳絮般漫天飛舞,無聲地落向地面。雪,終於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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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館正門之外.岑先生向南走去,他已經沒有閒暇感慨失去的紅牌,還得趕緊去處理一大堆頭疼到極點的善後事宜。
官差向北走,這麼出人意料的結案一定要立刻報告那位不務正業的刑部尚書大人!
一日之內,樂坊神秘失蹤的流蘇姑娘又神秘地出現在洛王府,並已成為王府長居貴客的爆炸性消息已經傳遍京城,比當初失蹤還要來得聳動萬分。另外,據說她是「莫名」失蹤兼「莫名」出現,蔚大富豪懸賞的百兩黃金也成了無的放矢,終於不了了之。
城東的蔚氏館舍,獨處內室的蔚成霽面無表情地摒退報來消息的下人,人京之後頗見憔悴的臉上居然輕鬆了幾分。他長長吐出一口氣,但表情卻看不出是喜是憂。
城中的慕容侯府。官差離開後,同樣獨處書房的慕容石冷笑:好一個燕飛宇,這筆賬日後小弟一定會連本帶利地付清楚給你!他秀麗的臉上是一種實在難以描述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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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人的想像力是無窮無盡的,因此短短時間內,蔚流蘇成為洛王脊寵的傳聞以野火燎原之勢橫掃京城,個中經過有不下十數種版本。但是,不管外界如何滿城風雨,別館裡仍然是風平浪靜、一切如常。
就當事人本身而言,燕飛宇是懶得理會,白伶兒是不屑於理會,而蔚流蘇則是還幹不到她去理會。
大約是別館住膩了,燕飛宇決定搬回王府正宅。一番折騰後,半日之後蔚流蘇已到了比別館大三倍有餘的王府,裡面的確富麗堂皇氣派尊貴,非常符合主人的身份。
至於住處,流蘇挑中西邊院落的一間獨門小院,距離主屋不算最遠,但要走過去,卻得繞好幾重門,選擇深得中庸之道。只是這分得意持續了沒幾刻,卻被燕飛宇一言否決,直接叫人把她安置在主院最近處的套房。就地理上而言,主人左方是她的居室,右邊則是白伶兒的房間,雙成輔翼。看在王府下人眼裡,頗有東宮西宮的架式,又像是擺成擂台。
他是故意的!立刻認識到這一點的流蘇反而心平氣和下來。這種事情就要生氣的話,乾脆找塊豆腐一頭撞死算了,免得被活活氣瘋。被迫逗留在王府的蔚流蘇,對自己的未來抱持著非常的悲觀和高度的警戒生活態度。
剛剛安頓下來的她在晚飯過後被叫去大廳,心裡有些奇怪。今天剛搬進來,府中有無數大小事務等待處理,這種時候他還有閒情理會自己嗎?肯定不是什麼好事!如此做著心理建設的蔚流蘇進人大廳看到眼前的景象時,還是忍不住大吃一驚。
裡面十三四位年輕女子站在廳中,盛裝艷服、環肥燕瘦,清一色都是美女!流蘇隨即恍然。燕飛宇今年二十七歲,雖然正妃未立,但怎麼可能沒有姬妾。王府美女如雲也屬尋常,來別館一住半月,除了白伶兒,他身旁沒有其他女人才是稀罕事。
大廳裡炭火正旺,加上美人如花,一剎那間流蘇簡直有了回到春日的錯覺。看向燕飛字,流蘇這才發現他好像並不是那麼陶醉,倒是一副不耐煩的樣子。怎麼?這麼多美人他還有什麼好不知足的嗎?
既然要住在這兒,這些如夫人還是少得罪為妙。正要依禮參見,燕飛宇擺擺手,「好了!這些人統統交給你。」
剮彎下半個身子的流蘇當場愣住,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什麼?白伶兒的解釋很簡單:王爺進京兩年,聖恩眷顧,珍寶、美人屢有恩賞;太后亦然。奇珍異寶雖然多多益善,王爺卻並不好色,所以這些女子入王府多年沒有一個定下名分,終日無事閒蕩。如今蔚流蘇既然來自樂坊,乾脆就交由她教習樂曲、排演歌舞,一舉兩得。
流蘇一時之間說不出話……燕飛宇果然不肯讓她吃閒飯,不過這種事也實在太匪夷所思了吧……她突然覺得背上寒磣磣的,稍稍扭頭,果不其然地看到了這些女子隱含怨恨的惡意視線。她們自恃來自宮中,白伶兒就罷了,但怎麼會甘心被一個樂伎壓在頭上?……
眼角一瞟,流蘇似乎看到白伶兒的眼中有一絲冷笑,當然也有可能是錯覺。燕飛宇獨獨留下蔚流蘇,揮手叫白伶兒將其他人帶下去,他今日的公事便算處理完畢。
最後一人退出後,他的表情立刻變了,從冷淡威儀、心不在焉一轉而成興趣盎然、神采奕奕,「如何,這件差使很有趣吧?我可沒虧待你呢。」
「王爺,你是不是弄錯了什麼?」
「……」
「曲樂之道廣博精深。樂坊裡除了歌姬、舞姬、樂師,無論作曲、填詞、編舞、排演都另有專人各司其職。流蘇充其量只是樂師,實在沒本事完成王爺的重托,您還是另請高明……」
「樂師就樂師,你教他們彈琵琶好了。總之只要別讓她們來煩我,隨便幹什麼都無所謂。住在王府就這點討厭。」
「您這麼說實在太不負責任了,招惹那麼多美女怨恨的人可是我啊!」女人的怨恨是這世上最可怕的東西,這一點,她有切膚之痛。
「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為我做這一點點事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嗎?」他不滅她九族,便可以稱為蔚氏家族的再生父母,這一點她也沒辦法反駁。
「我當然不是那種不知感激忘恩負義的人,但這畢竟是兩回事呀,應該有其他更適合的方法來報恩吧?比如說結草啣環、下輩子做牛做馬,先賢們不都這麼說嗎?」她堅持。真要天天面對那些女人,再加上一個燕飛宇,她不如再跳一次河算了!
「結草啣環?做牛做馬?」燕飛宇端起下巴,呈沉思狀,「下輩子的事我們下輩子再講,其實想想,你也不是非得做樂師不可。所謂英雄救美,美人不都是以身相許的嗎?」他掃向她的眼神既像開玩笑,又像認真。
「呵呵,」她笑了,垂下眼避開他的注視,「王爺,不必非得英雄救美,美人才肯以身相許的。這裡十三四位美女,苦候王爺的恩寵恐怕連脖子都等長了呢。」
沉默。某種危險的氣氛在慢慢醞釀,她微微抬眼,入目便是一雙銳利幽深的眼睛,近在咫尺。
「你……」她猛地後退,嚇得不輕。
他的一隻手搭住她的左肩,不輕不重,恰好令她無法動彈。「我真有那麼差勁?」他輕柔的聲音在她耳旁響起,像一陣風。她全身僵硬。
「好像離我越遠你越開心。流蘇,我對你做了什麼讓你如避蛇蠍?」
「王爺……龍章風姿,」她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小女子……豈敢高攀……」
「這種話我聽膩了,」他絲毫不為所動,「換一個新鮮點的理由吧。」』
離他太近,腦子好像也同身體一樣僵硬了。理由?他要理由就給他一個吧。「這個……人貴有自知之明,妄想不能得到的東西,下場都會很悲慘呢。」這個理由夠委婉也夠充分吧!
「同我在一起下場會很悲慘?」他的聲音陰森森地傳來,「這種感覺你從哪裡來的?」
「不必親身經歷也知道呀……」
「原來在你心中,我的形象是如此之差啊!」他露出一個只能形容為咬牙切齒的笑容。
她不敢抬頭,除了偶爾傳來的辟里啪啦的木炭爆裂聲外,屋裡極靜,她完全能聽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因為距他極近,她能感覺到他沉穩的呼吸、比自己鎮靜得多的心跳。
是不是說錯話了?他一氣之下不會做出什麼糟糕的事吧?……這一刻真是度日如年。
片刻後,他叫她,「流蘇。」
她看向他,帶著一點點壯烈成仁的意味。
「我留你在王府,你總該明白是為什麼吧?」
這是詢問還是威脅?她沒有把握地想。是回答還是不回答呢?明白或是不明白,哪一個答案會更糟糕?他大費周章讓她住進王府,又將欺君之罪輕輕放
過,若說他對她沒興趣,那叫自欺欺人。但是,這種一時興趣到底有多深?又能維持多久?她猜不出。想到這裡,流蘇的胸口湧起一股澀澀的感覺,呼吸也有些發緊。
「我明不明白,有那麼重要嗎?」她苦笑,生死操之在人,遑論其他。
他凝視著她的苦笑,突然放手;人也靠回椅中。「不明白就算了,」他恢復了悠然的語調,讓她鬆了一口氣,「反正……來日方長。」這話讓她本能地頭皮發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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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上,流蘇起身梳洗時,只覺得腦袋昏昏沉沉。昨晚做了一夜噩夢,有燕飛宇、有白伶兒,也有蔚成霽,驚醒的時候已不知道枕巾上是淚是汗,之後再未能睡著。從今天早晨起,她必須面對那些女人。一想起這個,她的腦袋既昏且痛,為什麼她的磨難總沒有結束的一天呢?難道因為前十六年的幸福是偷來的,所以今日有此報應?
「還有兩個月不到便是新年,歌舞昇平,王爺一定期待著諸位的表演,所以才會令小女子來協助大家。諸位擅長什麼樂器曲譜請報上來,若有需求但提無妨,我會盡力做好分內事。歲末國事繁忙,王爺自然無心娛樂,諸位就用這段時間好好提高技藝,到時大展芳姿,就是這樣了。」
在西苑,蔚流蘇如此解說自己的角色,看到美人們眼中的敵意退去了不少。人,日,果然容易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東西。遣散眾女,流蘇正要回房,直覺感到左後方有一道冷冷的視線。轉頭,果然是白伶兒。
「王爺掛心蔚姑娘,特意命我來瞧瞧。我看蔚姑娘應付得實在很好。」
這麼說你就是監工了?流蘇腹誹,嘴裡答地卻是:「白姑娘謬讚。既然如此,樂器、舞衣以及其他零碎開支就有勞白姑娘了:」
「你開好單子交給賬房就行。」
兩人邊說邊走,到了一株梅樹下時,白伶兒停住腳步,她也只好站住。「蔚姑娘,有件事不知你是否知道。正月裡除了朝廷應酬,王爺從來不在城裡。」
「什麼?啊!」流蘇措手不及,「那我剛才說的話豈不成了故意欺騙她們!大年下不在王府這算什麼?」
「王爺不喜歡應酬。」白伶兒一副天經地義的口吻,「來京裡兩年都是如此,那些女人都知道。」
「她們一定會認為今年例外了。」流蘇倒吸一口冷氣,怪不得剛才她們那麼快由怨變喜,「你明明知道,為什麼不糾正我?」
「沒有關係,」白伶兒的口氣淡淡的,「就讓她們這麼以為好了。這些人無足輕重,你不必替她們操心。」
流蘇欲言又上,只歎廠一口氣。
「怎麼?你可憐她們?」白伶兒很稀奇地輕輕一笑,「如果不是因為這些人是皇上和太后送來的,早就被遣散出府了。」
「我只是想,希望再失望,或許還不如一開始就沒有期望。」這世上的倒霉人其實不止她一個,王爺也許不那麼好當呢。好色很麻煩,但不好色也不會讓人人都幸福。
白伶兒沉默下來,流蘇隨口的一句話似乎令她有了某些無言的感慨。
順著白伶兒的眼光看過去,流蘇看到梅樹下一堆殘雪,「你……喜歡雪嗎?」沒話找話,她試探地問。
白伶兒的眼神很複雜,「我生在冬天,據說就是小雪前後。」她的語氣彷彿在說與她毫不相關的人。
蔚流蘇一愣,白伶兒與自己一般年紀,連出生的日子也相隔不遠。
「但是我最討厭的就是雪!下雪的時候,到處都是白茫茫的,底下卻不知掩藏了多少污穢和髒物。雪一化去,比先前更要醜陋十倍,這樣的東西實在很讓人討厭。」
流蘇大為意外,白伶兒居然會答她,而且居然如此答她,不知道哪一個更讓人吃驚。「但是雪本尤暇,是其他東西弄髒了雪,反而怪罪於雪不是很奇怪嗎?」
白伶兒收回目光,「你是這麼認為的嗎?無所謂,我那麼想,並不一定要別人也非得贊成不可。」
兩人的談話到此結束,流蘇覺得自己在短短片刻裡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瞭解白伶兒,又似是更不瞭解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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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急轉直下,超出所有人意料之外。
當初流蘇抱怨自己毫無自由時,燕飛宇說了什麼?「別傻了,我會讓你抓住太好機會跨出王府然後一去不回?」
當時,她不由自主地心虛,近來這傢伙如同神算子一般可怕。的確,她想過逃之天天,或者說自從被迫留下之後,就無時無刻不在想這個。但如果她逃跑的話,燕飛宇會不會真的上報朝廷令蔚氏誅滅九族?她無數次思考這個難題,卻始終不敢真的去冒險。但自從那個噯昧的晚上之後,逃跑的意念一日比一日濃厚,也一日比一日強烈。
妄想得到不能得到的東西,下場會很淒慘呢……那一日,她答的是實話。燕飛宇硬留她在王府,問她明不明白,她怎麼可能不明白呢?他為她動心這實在沒什麼好得意的,那樣的男人那樣待她,他以為她真的是心如木石嗎?感情這樣東西如果是能想控制就控制、說不要就不要的話,她幹嗎還要逃走?
一見鍾情、再見傾心、終成眷屬,這樣的傳奇是很美,可惜世上並不都是傳奇,燕飛宇可以縱意任情,她卻只能小心翼翼、一步三思,這樣的立足點本來就不公平。而且,這一年以來她努力構築的「蔚流蘇」的人生裡並沒有燕飛宇的一席之地,捨棄過去、重新來過,她還在心無旁騖地拼湊「自我」,偏偏就在這時遇上了令自己動心的男子,很難說是幸還是不幸。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她越來越沒辦法掩飾自己了。同他下棋會很開心,在他面前彈琵琶她會微笑,和他在一起時情緒會被他左右,更可怕的是他越來越能看透她的所思所想,這一切好像是太陽出來之後的白雪越融越快,讓她隨時有遭遇滅頂之災的驚惶。即使動心又怎麼樣?有了心、動了情便是一生一世嗎?她完全不相信。最好的辦法就是一走了之吧!趁還沒有鑄成遺憾之前離開,不是很好嗎?但是,他真的會一怒之下拿蔚氏全族出氣嗎?似乎不像,但她並沒有絕對的把握。
繞了一圈回到原點。只是,到底是燕飛宇以此為由威脅她不准走,還是蔚流蘇以此為借口不願離去,這一點,她拒絕深思。
在她成為王府掛名樂師後的第三日晚上,燕飛宇說:「你不是一直抱怨我把你關在這裡嗎?那麼,明日襄陽王府私宴,你陪我一道去好了。我這樣算不算從善如流?」
「可是……」她一驚之下勉強擠出理由,「我沒有現成衣服,難道去給王爺丟臉嗎?」
「我已經讓伶兒準備好了。」燕飛宇回答,「你待會兒回房裡試試吧。」
什麼都準備好了才來告訴我!流蘇冷笑,「王爺,我不過是府裡的客人,沒道理客人再去當陪伴的,我才不要去!」
白皙如玉的臉上氣得微微有些發紅,燕飛宇望著她,表情也跟著變得認真起來。
「流蘇,」他緊緊盯著她的眼睛,「和我一起露面,真的讓你這麼為難嗎?」
非常為難。就算是私宴,這樣同他一起赴席,等於是昭告天下:她如傳言般成了洛王的新寵,那麼她日後行走世上一定會有無數麻煩,再回樂坊也會招來無數不懷好意的權貴子弟的覬覦。而燕飛宇的表情明明在說:他早巳知道她的顧忌,但他還這麼做就一定是故意的了。他故意要逼她到窮途末路,承認她並不想承認、接受她並不想接受的東西。
兩人面對面相視,他比她高出許多,居高臨下,氣勢上極有壓迫感,她覺得喘不過氣。
「如果……我說非常為難,你會放過我嗎?」她低低地說,語意雙關,連流蘇自己都很難相信這句話是從她口中說出來的,不像回答,倒像在哀求。這是不是表明她對他的拒絕已經到了底線呢?自己已經不能、不願拒絕,所以才會請他放手……他會放手嗎?
「不會。」他俯下身,額頭幾乎碰上了她的鼻尖。他的額頭生得非常完美,天庭廣闊,予人一種寬厚和自信的感覺……奇怪,這個時候她怎麼會想到這些?不是應該心神不定心亂如麻嗎?為什麼她還如此冷靜如此清醒?
「你到底在害怕什麼?」他一字一句地問,聲音卻極低,以至於讓她有了一種呢喃的錯覺,「我是王爺,你是欽犯,這有什麼大不了的?我喜歡你,非常喜歡;你也喜歡我,為什麼要騙人騙己?」
他是如此自信,自信於彼此的吸引。王爺欽犯、貴族樂伎都沒有關係,他們只是純粹的男人與女人。他珍惜她,所以從未想過要以權位力量去壓迫她,他亦不屑為之,他對自己一向很有信心。他希望她明白,也樂於發現她絕不像表面那樣無動於衷,但為什麼她總想遠離他逃開他呢?即使聰明世故如燕飛宇,也不能明白這一點。她不畏權勢,也不懼流言,那她在擔心什麼、害怕什麼呢?而他最缺少的,也許就是耐心。他已不願再等,在這種噯昧不明的情況下等。
他的右手拈起一縷從她額前垂落的黑髮,輕輕拽住,「你怕我負心嗎?」這是他現在惟一所能想到的理由。
這一刻總算來了,她想。腦中分外清醒。也許因為潛意識中明白這種曖昧的狀態不會永遠持續下去,也許她不過是在等待這一刻而已。
「不是。」她回望他,眼神清澈,兩人的呼吸交織在一起。怕負心嗎?不是,害怕負心而不敢去愛,就像害怕死亡而不敢求生一樣,已經「死」過一次的她,沒有這方面的困擾。
「那我要你知道……」他的眼神很深沉,沉得望不見底,她有一種幾乎整個人都要被吸進去的感覺,而他的聲音裡有一種一往無前的味道,「你、注定、是我的。」
注定?她以前也相信自己注定是蔚家的女兒、蔚成霽的妹妹,而相信這些的蔚初晴已經死了。但這一瞬間,她非常、非常想相信這種注定……就差那麼一點點,她幾乎要相信了。
他鬆開她的發,頭再低下一點,彼此能聞到對方的氣息。她一動不動。他吻在她的額頭上,輕輕的,但是非常堅定,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飲的那種堅定。
眼眶發熱,她閉上眼。這個時候,不應落淚。
顛倒迷醉的一刻,門開了,白伶兒端著茶盤出現在門口,並抬眼輕喚:「王……」眼睛卻在一剎那間睜大,但茶盤居然沒有跌落,足見白伶兒定力過人,但她握盤的手指已用力到發白。
時間凝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