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鑄一直守著她,但她始終沒有清醒過,嘴裡嗚嗚咽咽,又不知說些什麼。
看她難受,男人也只能輕輕在耳邊哄慰。
大夫開出清淡的食譜,他每日嘴對嘴餵她吃些東西。
她就像個嬰孩兒,餓了,便會叫嚷,等吃了點,又沉沉睡去;要排泄出恭,就哭,等服侍她方便完,她也安靜睡去。
顏鑄出奇地好耐心,蘭俊和一眾下人都驚奇,一個大男人這麼地服侍女人吃飯睡覺喝水拉屎,簡直聽都沒聽說過,更何況是發生在三老爺身上?
顏鑄自己做得很舒坦,有時都覺得幸福。
是很不可思議,當初強佔她的時候也只是一時性起,後來順口就讓下人稱她「三夫人」,難道當初就是一意地維護她麼?
她說不生自己的孩子時,怒火沖天,這種心緒往昔又何嘗有過。
他巴不得她只剩自己一個,好獨獨佔有她的全部,身體和魂靈全都佔有。
她要毒殺自己,竟跟她講起從不輕吐的塵封往事,她撒下劍嚎啕大哭,他心裡滿是喜悅。
看她對著肚裡的孩兒竊竊私語,他嫉妒,恨不得以身代之。
從什麼時候起,這個小東西,佔有了他幾乎全部的生命。
他將容忍了十年的李氏鞭死,只為她竟敢傷他的她。
「小三兒,你和我才是相同的人,你和那個丫頭絕不會有好下場!」
是嗎?他心裡也有不確定。
小貓若是一直不醒來,那就一直屬於他。他總有害怕,怕她一日醒來,怪他責他恨他不要他。
他不悔當日所造的殺孽,但,他怕報應到她的身上。
「痛──」床上的小蟬喃喃低吟。
他輕輕替她抹去額上的冷汗,唉,知道喊痛了!
她蹙緊眉頭,嘴張張合合,低嚷著:「寶寶、寶、寶……」還裹著白紗的小手探向腹部。腹部當然是平的,她喊得更厲害:「寶、寶、寶寶……」
男人再幫她搓掉眼角滑下的淚,將胳膊放到被裡。
七個月大的成形的男嬰,郁凌……埋在顏家祖墳。
她雙手又伸出來,輕輕揮動:「我要回家……回家……放開我,放了我──」
男人心口一窒,這裡還不是你的家……
「痛──」
「哥──嫂嫂──嗚嗚──」
「好痛──」
她小小的身軀瑟縮在一團被子裡,額上密密的一層細汗擦掉又出,擦掉又出,反反覆覆地喚著兄嫂。
男人輕歎,忍不住伸出臂膀緊緊擁她入懷。
「啊,痛──不,不要──」
她掙扎,喊著:「不要,不要你。嗚嗚──不要你……」
不准!不准你不要我!
男人抱得更緊,用盡全力吻上她左臉的鞭痕。
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
「不──」
「鳴柳,帶我走,柱子哥──」
幽光閃過男人的眼。
她快醒來了,醒來後會怎樣?這時候,她喊的也不是自己……她不要他,她厭憎他……要不要放了她,免得跟了他受他該得的報應。
望著滿是痛苦的小臉,他知道他再也承受不起像山洞裡的那種死別,寧可自己放開她,也不要她毀滅,地獄就一個人下吧。
男人苦笑,咬牙,鬆開雙臂。
頓失溫暖的她哭喊著,昏迷中她什麼也不曉得,只知道好痛要回家、要離開他、離開痛苦。
小蟬清醒是九月初,經過一個多月的昏迷,好像是再世為人。
身上血痂已經脫去,但是還是留下滿身纍纍的紅痕,印在雪白的肌膚上格外觸目驚心。
小蟬第一次看到這個醜陋的軀體,簡直不敢相信這是自己的身子。
女孩兒家,誰不愛惜自己的容貌身體,她的淚水珍珠般滴落到手心、被褥裡。
下人們不敢讓她照鏡子,怕她看到鏡子裡被一鞭毀掉的樣貌,她也不提,也搞不清她是知道還是不知道已被毀容。
她知道孩子沒了,想往了半年,結果卻是埋在墓裡剛成形的肉團。她最終沒能保住她的寶寶,在祖祠裡自毀名節不就為了保住他嗎?真是沒用啊!
除了寶寶,她想得最多的竟是顏鑄。
下人們說,他六天六夜沒合眼趕回來救自己,說他衣不解帶服侍自己吃喝拉撒,可是自從她清醒過來,他便再沒有出現。
是不是僕人們安慰她?
昏迷中,總感覺有一雙溫暖的臂膊,無處不在呵護她,是他嗎?
可他為什麼不來見她?
看看身上自己都噁心的斑斑傷痕,他也嫌棄自己了吧!
臉上……她偷偷在水裡瞧過,那是鬼一樣的臉!
誰會喜歡這樣的女人。
更何況,女人對他本就是一時新鮮,那麼貪戀自己,只是因為自己是他兒子的妻子,格外有份禁忌的感覺吧?!別人越討厭、越排斥,他就越是要做,還做得越開心。
只是,他不要她了,心裡竟是這樣難受。
日子一天天過去,顏鑄還是不露面,小蟬明顯的憔悴,下人們也議論紛紛,三老爺畢竟是始亂終棄了!
小蟬只能期望,他不要她,能不能把她放走。
其實,又能去哪裡?世上每一處地方對她來講都是一樣。曾經她還能有他,如今,真是什麼也沒有了。
親人、朋友、孩子、容貌、名節……什麼都沒有,她竟然還傻傻地以為她最終還能剩下他。
永遠別想逃走,即使是死。
如今,你該放了我了吧。
這麼反反覆覆地想,心神不寧,恢復了大半的小蟬竟又開始發高燒。
大夫說這很危險,鞭傷最忌反覆。
男人站在小蟬的塌前,手輕輕拂過她的臉……
我該把你怎麼辦呢?你讓我把你怎麼辦呢?
他根本不敢來見她,怕見了她,便捨不得放了她。
但是,大軍壓境,危如覆卵,怎麼能把她留下。
小蟬高燒退盡,醒來已不在大別山。
睜開雙眼,那不是顏家方回軒的西廂房,不大不小的屋內光線充足,自家做的小几、小凳都有模有樣,就好像是以前柱子哥給大毛做的那種。
那時候,她就老纏著柱子哥給她做鳥籠,做小椅子,做小碗,小鍋……
突然,屋外響起人聲。
「你幹嗎做那麼多小椅子、小凳子、小鳥籠,你又不是小孩兒!」
就像是被閃電劈中,小蟬整個人都呆了,那、那是鳴柳的聲音……
「管你什麼事,你怎麼那麼囉嗦!」
天哪,那是柱子哥的聲音……
小蟬摀住嘴:「我是不是到了天上?」
「刷」一聲,屋裡的簾子被掀開,走進來俏生生一個丫頭,瞥了瞥床上的小蟬,冷冷說:「你做什麼捂著嘴,以為碰到鬼啦?」
「鳴、柳──」真的是鳴柳,「鳴柳──」
「真是個孩子!叫什麼,沒叫過嗎!」鳴柳眼裡閃過水光,嘴裡卻仍是冷冷的。
「鳴柳,你、你沒死嗎?」小蟬要爬下床,要去摸一摸是不是真的,卻全身癱軟用不得力。
「什麼死啊死的,咒我呢?!」鳴柳凶巴巴過來一把將她拉起,兩行清淚卻已簌簌流下。「你看看你,本來就土不拉幾,現在更像個醜八怪!」
「鳴柳──」小蟬緊緊抱住鳴柳溫軟的身體,像小孩一樣哇哇大哭。「鳴柳,嗚嗚嗚──我以為你、你……我、我……他也不要我了,我是醜八怪……嗚嗚嗚……」
鳴柳不斷替她順著背,心裡也難受得緊。
哭聲漸小,淚水已將鳴柳的衣服浸濕,小蟬不好意思地臉紅。剛抬眼,又看到馬驍馬柱子。
「柱、柱子哥也沒死嗎?」
威武剛強的柱子哥,舉著手裡的小鳥籠和小椅子,哈哈大笑:「我馬柱子死翹翹,誰來替阿蟬妹子做這些好玩意兒?」
小蟬紅通通的眼睛看看鳴柳,又看看柱子哥,這、這簡直就是上演復活記!
鳴柳先說:「三老爺把我和陸大夫拖出去,侍衛們一刀把陸大夫給宰了,我就嚇暈過去。醒過來已經離開顏家。三老爺給了我錢,說我以後就不再是顏家的奴才了,我就一直在這裡,直到這個傢伙來。」
「我聽見兩聲慘叫就以為鳴柳你死了,我還罵他殺人魔王……他、他為什麼不告訴我沒殺掉你?」
鳴柳翻翻白眼:「他看我和你要好,就眼紅唄!你越護著我他越是犯嫉妒,瞅見機會還把我趕出去啊!」
這是什麼理由啊?
可是,他不就是那種奇怪的人嗎?
然後就是馬驍說:「我那天在馬車後面追,追了半天都沒追上,累得在路上直喘氣。結果幾十個山賊趁人之危,差點就把我殺了,還把我藏得好好的耳墜子給搜走了。再後來就是個叫顏禮的傢伙救了我,把我送到這裡,還警告我不准踏入大別山區一步!」
顏禮不就是那個把她押送給李玉珂的人嗎?怪不得李玉珂會拿到那個耳墜子了。
可是他為什麼說柱子哥死了,當時她氣得都要毒死他!
「姓馬的,你上回說是十幾個山賊圍攻你一個,上上回說幾個山賊圍攻你,這回又說幾十個,到底多少人搶你的東西啊?」
「這個……我危亂之中哪能看得清楚,反正就是很多很多了……」
「喂,你這傢伙很不老實耶!」
「什麼,你到李家莊去問問,我馬柱子頂天立地……」
他們怎麼了?小蟬看著兩個人旁若無人吵開鍋,鳴柳和柱子哥……好像很配哦……
知道鳴柳和柱子哥都還活著,小蟬又慢慢回復過往的無憂無慮和單純快樂。有時候會有錯覺,覺得以前一年半里的事好像都沒發生過。
鳴柳給她敷好多各種各樣的藥,還帶她去泡熱熱的泉水,身上的傷好得很快,紅痕的顏色越來越淡。臉上醜醜的鞭痕雖然還是很嚇人,漸漸也開始癒合。
鳴柳和柱子哥都絕口不提過往的事,小蟬問他們自己是怎麼到這裡的,他們怎麼會有那麼多藥,他們都支支吾吾,胡說一通。
其實答案就在嘴邊,只是小蟬不願去想。
只當看到鳴柳和柱子哥天天拌嘴,還好得像蜜裡調油,或是一個人鑽到冷冷的被窩時,她才會有剎時的恍惚。
不知道那個人怎麼樣了,有沒有再覓新歡。
轉眼間,到了十月十六,小蟬想起是郁森的週年忌。她央柱子哥做了很多很多紙鷂子,燒給十五歲就過世的丈夫。
對著圓圓的月亮,小蟬問他:「你有沒有找到娘親呢,你娘親很漂亮啊,他那麼喜歡她……你放心投胎去吧,你爹爹不見得不疼你,只是……他很奇怪。」
晚上,小蟬怎麼都睡不著,蒙著被子數羊,數到幾千隻也沒睡著。
突然聽到房門被推開的聲音,有個人走進來。
大手輕輕拂過她的頭髮,那個人的嘴裡發出一聲沉沉的呻吟。
男人的氣味更靠近她,嘴裡噴出的熱氣都能感覺到,然後就遲遲沒有動靜,很久很久,小蟬都要睡著了,那人才離開。
是他……
他為什麼不……
小蟬嘟起嘴,他肯定是嫌我醜,壞蛋!
後來,小蟬每天晚上都很晚很晚才敢睡著,鳴柳奇怪地問她:「你怎麼啦,每天都頂了個黑眼眶?睡不著,要不要我陪你一起睡?」
小蟬連連搖頭:「沒、沒什麼啦!」
鳴柳嗤道:「才好了點,又古里古怪!」
等到那個人第二次出現已經是十五天後。
這次,他留得更久,最後還忍不住用手摸她的臉。
小蟬都要裝不下去,心想:「幸虧小的時候半夜起來抓螢火蟲又要騙過爹爹,練得一手裝睡的好本事,不然肯定要露餡!」
那個人走的時候竟然還和柱子哥說話。
他們就瞞著她一個兒!
第二天,小蟬問柱子:「你昨天有沒有看到別的人來我們家?」
馬驍詫異地看看她,不吭聲,半晌,他把她帶到附近的小溪邊。
望著小蟬圓圓亮晶晶的眼睛,他說:「小蟬,那個人做事隨心所欲、肆無忌憚,好色荒淫,又殺人如麻、心狠手辣,絕不是什麼好東西。」他扳住她肩膀。「可是,他對你,倒不壞……瞅著,是動了真格兒!」
小蟬愣在那兒半天,久久不能動。
又過了一個月,小蟬算算日子,去年的今天是郁森的七七,就在那天,他強佔了她。
小蟬覺得今天他會來。
夜晚,男人站在她塌前,只是看著。
小蟬再也耐不住,猛地掀開被子,睜開眼。
一襲黑衣的顏鑄站在她的榻前。
他瘦了,刀削過的臉都快沒肉了;他老了,髮根竟有斑斑花白。
看著小蟬的眼睛,他竟有尷尬:「你醒著的嗎?」
小蟬站起來,問他:「我那時醒了你為什麼不來看我?現在又為什麼偷偷摸摸地來?」
男人喉結湧動,手輕輕撫上她的身體。
「你說,你是不是嫌我醜。」她伸手摀住臉上的鞭痕,掙開他的手。
男人無奈地皺眉,聲音濁濁:「你原本也不漂亮。」
小蟬的嘴都快噘到天上。卻不知這付小兒女模樣是怎麼吸引人。
「那你為什麼也不碰我?!」
男人苦笑啊,辛苦地忍耐著,卻還被懷疑,男人一把將她擁到懷裡。
多久沒抱過她了?滿足的沉吟從他喉嚨深處發出:「你這個磨人的小妖怪!」
小蟬,第一次主動地抱住他的腰,小手在他虎背上四處逡巡。
男人的眼眸變深,禁不住悶哼一聲,潛沉已久的慾望陡然高漲,一掌猛按她的小翹臀,炙熱的堅硬直抵柔軟。
小蟬渾身抖顫,頭深深埋到他胸前。
男人將她整個抱起,撈起兩條大腿掛到自己腰上:「身體還吃得住嗎?」
小蟬不回答,粉唇輕輕吻上他的大嘴,他整個人都似要炸開,大舌頭猛地撬到她牙關裡,到處翻攪……
男人的衣袍、襯褂,女人的襯袍、肚兜、褻褲一一拋落地上。
「不,別看,都是疤痕,好醜。」
他拿開她遮掩的小手,對著紅痕一一吻舐……
「還疼嗎?」
她搖頭:「啊──別、別吻那裡……好羞人的!」
男人沉沉地笑:「很甜……」
「啐──」
黑的他白的她合而為一,翻滾交纏……
「啊──季凌……」
小蟬趴在男人黝黑結實的胸膛,小手撥弄他的小紅點。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還不夠?」
小蟬細聲細氣:「季凌,你不要走,我只有你了。」淚一滴滴掉在男人的胸前。
大手輕輕抹去她的淚,聲音微顫:「寶寶,小乖……馬上,馬上就在一起。」
「你說話要算數。」
暖暖的東西在顏鑄胸內滑過。
圓滿了嗎?
第二天,顏鑄還是離開。
不久傳來唐軍包圍大別山顏府的消息,馬驍不敢告訴小蟬。
小蟬每日都在等。
再後來又有消息說,一把大火把顏府燒得精光,顏家在大別山經營數十年的基業毀於一旦。
小蟬還是等,顏鑄卻遲遲沒有出現。
到了來年二月,鳴柳和馬驍都覺得顏鑄不是死了就是不會再來,但他們不敢勸小蟬。
小蟬終於忍不住,求馬驍:「柱子哥,帶我去顏府!」
「可那兒已經是一片廢墟!」
「求求你!」
「唉,隨你罷!」
幸虧圍山的大軍已經撤退,馬驍、鳴柳和小蟬順利地到達顏府。
昔日雕樑畫棟的恢宏巨宅,全成了一片黑木焦土,連祖墳都被掘開燒盡。
小蟬想:「郁凌也埋在這裡的呢!」
季凌,你說過,馬上就會在一起,你現在在哪裡?好不好呢?
三個人又默默地趕回住地,不想已有人在那裡靜等他們歸來。
小蟬從沒見過像李曇那樣俊朗的人,目不轉睛盯著他。
同樣,李曇也要仔細看看讓顏鑄動心的女人究竟什麼模樣,一看之下,難免失望。即算沒有那道穿過整個左臉的疤痕,那也不能算作美女。真搞不懂顏老三怎會看上這麼個小他十多歲的黃毛丫頭!
小蟬和已經成親的鳴柳、柱子辭別,隨著李曇去見顏鑄。
李曇總不告訴她顏鑄的情況,害得小蟬睡不著吃不下。
三月初,終於到了江寧李府。
春花燦爛,春光明媚,十八歲的小蟬和三十三歲的顏鑄重逢。
在與唐軍最後的決戰中,顏鑄眇了一目,胸口中了一劍,纏綿病榻,才誤了行程。
小蟬也不顧郁秀和李曇在場,飛一樣撲過去:「季凌……」
也就是三月,南唐烈祖李升舊傷引發背疽,不治身亡。其子李璟繼位。
江寧城外,李曇夫婦送別鑄、蟬。
眇了一目的顏鑄似乎更得小蟬的憐惜,脾氣也沒有過去陰陽怪氣。
李曇抱拳:「三兄,保重!三嫂,保重!」
郁秀卻道:「三叔、阿蟬妹妹。保重!」
是年,顏氏全族移往蜀中,顏鑄與李小蟬終生未得子息。
五年後,十五歲的顏郁謹執掌顏家大小事務,其父偕妻歸隱大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