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急跑中的商缺月突然停步,回過頭來。
「你,你真是商缺月?」莫言上下打量著她,「你真是個女孩家?」
商缺月眼中驀地射出憤怒的寒光,上前兩步,「你混蛋!」「啪!」一個巴掌落在莫言臉上。
「你!」震驚不足以形容莫言的感受。「你瘋了!」
他捏緊了拳頭,控制自己不向一個女人出手,否則他一拳就會要了她的命。
「衣冠禽獸!」商缺月鄙夷地瞪他一眼。
一隻有力的大手握住了莫言的拳頭。「莫言,不要!」韋治衝他輕輕搖頭。
商缺月轉身跑出了韋府的大門。
「不要什麼?」莫言衝著韋治狂吼。「這是奇恥大辱!」他一個統率千軍萬馬的將軍,竟被一個女人打耳光,簡直是天大的耳辱!
「你可以打我,」韋治放開手,「讓我代替她。」
一拳轟上了韋治的胸膛,打得他踉蹌後退了兩步。
「我就要打你!」莫言咆哮,又一拳打得韋治抱著肚子直不起腰。
「你怎麼打我們侯爺?」
「快住手!」
一群侍衛拔出兵器,衝上來護主,韋治擺手制止他們:「你們不要插手。」他知道莫言要發洩心中的怒氣,但他還是有分寸的,並未使上武功。
「以為你們人多我就怕了啊?」莫言又一拳打在韋治左頰。
「夠了吧!」韋治大喝一聲,「你再打我就還手了!」
缺月打了他一巴掌,自己代她受了三拳也差不多了吧?
「你還手啊!」莫言一把抓住韋治的衣襟,又是一拳襲來,韋治揮臂擋住。兩人頓時拳來腳往。
最初還打算有章法。到後來,精疲力盡又傷痕纍纍的兩人巳毫無招式可言。
侍衛、僕役都目瞪口呆:天哪!這是風度翩翩的侯爺和威風凜凜的莫將軍嗎?兩人就像不會武功的村夫野漢一樣你一拳、我一腳,像孩子一樣在地上滾來爬去、扭作一團。
「你為什麼退婚?為什麼?我向你解釋過那只是一場誤會。你為什麼不信?你去收回你的話!」莫言一邊打一邊吼著。
「我不收回,我就是不娶她!」早料到莫言會為這件事找自己,想不到他反應如此激烈。
「你必須娶她!」又一拳,韋治倒在地上。
「要娶你自己娶!」一伸腳,莫言被絆倒。
兩人癱在地上喘息著,瞪著對方。韋治伸手抹去嘴角的血漬,露了一抹玩味的笑,嘴角卻因痛楚而抽搐著。
「你,哼!」莫言狠狠地瞪他一眼,「你放心,我明天就去提親!你不要她,我要!」
「恭喜!如果你明天還爬得起來。」韋治笑得意味深長。該死,這一笑牽動臉頰、胸膛,全身都疼!
莫言恨不得一拳打掉他可惡的笑容!可是他真的沒有力氣爬起來。
離開韋府,商缺月一時不知該去哪兒。她不願家人看見自己的狼狽。只是沒有目標地遊蕩,下意識地往小巷子鑽。直到抬頭看到迎春閣的招牌,才發現到了教坊。這裡一家接一家都是歌樓妓館。
此時,這裡還一片冷清。歌女舞伎們也才起床,睡眼惺忪地梳妝打扮。商缺月忽然想起花想容就住在這兒,就向一個龜奴打聽。不一會,商缺月就按龜奴的指點來到一座獨立的小樓前。
「你走!你走!不要再纏著我!」樓上傳出花想容的吼聲。
一個男子的聲音,聽不清說了什麼。
「我討厭你,討厭你!你天天來,我生意都沒法做,損失你賠啊?」花想容的聲音又尖又利。「告訴你,我不稀罕嫁你,想娶我的人多的是。福王爺還要娶我作妾,讓我享受榮華富貴呢!你一個小小文官,供得起我一日千金的揮霍嗎?你根本養不起我!讓我跟著你省吃儉用,那樣的日子我可過不慣。你再不走,我拿掃把趕人了!」
聽見咚咚樓板響,商缺月忙閃著躲在拐角。一會兒,就見滿臉沮喪的杜立平走下樓來。
「杜大人。」商缺月輕輕喚道。
「你是……」杜立平回頭看見裝束古怪的商缺月,「姑娘有事嗎?」
「我是花想容的朋友。我可以幫你。」
杜立平苦笑著歎了口氣,「算了,我放棄了。只要她覺得快樂就好,感情不能勉強。」
「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娶她嗎?你也是看中了她的美貌嗎?」
「姑娘這話實在侮辱了我。」杜立平靜而嚴肅地說,「花姑娘雖身在風塵,但她的心可比金子。在我最落魄時,三天沒飯,倒在街上連狗都不理。可她不怕我一身臭,帶我回來,照料我,又贈我銀兩去趕考。這樣的義行有幾人能做到?」
「那你是出於感恩嘍?」
「不,不是!起初我只想為她贖身。安頓她的下半生作為報答。可我看見她不畏權勢,被打得遍體鱗傷也不低頭的氣節;看到她一次又一次救助比她弱小的人,不求回報的時候,我就愛上她了。」杜立平的語氣激動起來。「她潑辣,但她有一顆最慈悲的心;她貪錢,為助人卻不吝一擲千金;她直率、勇敢,讓我不能不愛她。」
商缺月被深深感動了。杜立平這番深情告白,若是花想容聽到,也會流下淚水吧?「以你的身份,娶青樓女子為妻,不怕人恥笑嗎?」
「不怕。他人笑時由他笑,我只忠於自己。」
「你若為此丟官呢;」
「丟就丟吧,富貴名利不及她重要。」
「你出身書香門第,令尊令堂能接受花姑娘嗎?」
杜立平沉默下來,半晌方道:「我努力爭取他們的認可。若實在不行,我寧可終生不娶!」
「好一個癡心人。」商缺月欣賞地點點頭,「這件事我幫定了。」
杜立平憂鬱地搖頭,「她不肯接受我,旁人怎麼幫得上?也許她根本不愛我吧。」
「不,我敢肯定,她是愛你的。」商缺月想起在船上花想容的哭泣。「只是她有許多心結要解開。你如果信任我,就聽我的。」
杜立平半信半疑地點點頭,想道:權且死馬當活馬醫吧。
輕手輕腳地上樓,商缺月讓杜立平躲在轉角,然後上前扣門。
「誰呀?」花想容打開門,一聲尖叫,熱情地撲上來給了商缺月一個大大的擁抱。「老天,商小弟,啊!怎麼變商小妹了。你怎麼來了……」一面把商缺月拉進門,安座,倒茶,一面興奮地喋喋不休。
商缺月悄悄將門留下一道縫,好讓杜立平偷聽。
「我剛才看見杜立平了。」商缺月打斷她的嘮叨。
花想容愣了一下,輕輕放下手中的茶壺,頹然坐下。
「他好像瘦了,有些憔悴,很憂鬱的樣子。」商缺月注意觀察她的表情。
「這個傻瓜,一點也不愛惜自己。」花想容的歎息透露出憐惜,讓偷聽的杜立平心頭一顫。
「捨不得就嫁給他嘛,你忍心看他如此受苦?」
「誰捨不得了?」花想容難得也有不好意思的時候。
「別口是心非,這可不像你。」
「是,我是很喜歡他,甚至可以說愛他。」花想容一咬牙,大聲說。門外的杜立平心中狂喜,差點忍不住衝出來。「但光有愛行嗎?如果我的愛不能給他帶來幸福,反而給他帶來災難,我還怎麼敢愛他?」
「我相信他不會介意。再多的苦他也會甘之如飴。」
「我知道這一輩子也許再遇不上像他這樣的人了,我也想勇敢愛一場。上刀山下油鍋我不怕,我怕的是害了他。」杜立平聽得鼻子一酸,熱淚湧上眼眶。「你知道嗎?我和他的事鬧得沸沸揚揚,如今朝中大臣官員誰也不肯和他結交,他都成了孤家寡人。連皇上也聽說了,還訓斥了他。再這樣下去,他的前途徹底完了。」
「我不怕!」再也按捺不住激動的杜立平衝進門來,「只要有你,功名富貴我都可以不要。」
呆呆地盯著杜立平片刻,花想容回頭瞪商缺月,「你設計我,你是故意的。」
「對呀,我是故意的。」商缺月笑得可愛極了,伸手一推,把花想容推到杜立平懷中,杜立平立刻緊緊擁住不放。「我看你們郎有情、妹有意,卻偏偏自尋煩惱,大兜圈子,看得我都累。」
「誰對他有情,」花想容白杜平一眼,「快放開我。」
「不放,一輩子不放!」杜立平堅決地說。
「傻子。」花想容一聲嬌喚,包含了多少柔情和無奈。「現實總歸是現實。」
商缺月坐在椅上,拿起一柄團扇把玩,悠閒自在地說:「現實問題,不是不能解決啊。」
花想容道:「就算你不當官,不要名利,總不能不要父母當個不孝子吧?」
商缺月扇兩下扇子。「此事只宜智取,不宜力敵。」
杜立平眼睛一亮,忙作了個揖,「請商姑娘指點。
我與想容若能偕鴛盟,在下感激不盡,一定供姑娘的長生牌位,早晚膜拜。」
商缺月噗哧一笑,嗔道:「供什麼長生牌位,你不要折了我的福。我不過出個主意。條件呢,一是要杜大人不貪富官厚祿;二是花姑娘不戀紅塵繁華。」
杜立平、花想容心中又升起了希望,對望一眼,齊聲道:「當然,我做得到。」
「好,拿紙筆、錦囊來。」花想容忙備紙筆,又搖空了兩個袋當錦囊用。
商缺月寫好幾張紙,分別裝好,交給二人一人一個。囑咐道:「等我走了再看。」
長吁一口氣,商缺月因韋治而紊亂的心稍稍平靜下來。離開迎春閣,慢慢向相府走去,迎著風,默默地整理思緒。跑出韋府那一刻的慌亂、無措害怕漸漸淡了。幫助花想容和杜立平,讓她因晴月的婚事、隱人情感的迷宮而失去的自信和從容,稍微回復了一些。
商大小姐遭退婚的事已傳遍朝野。
出現了許多版本的流言,朝中與商士軒不和的人也趁機明嘲暗諷。商士軒卻是一副天塌下來與我何干的態度。他相信韋治,等著韋治和莫言再上門提親,到時謠言就不攻自破。
然而數日過去,莫、韋兩家卻無動靜。因為莫言和韋治都一身傷痕,正躺在床上養傷。
商晴月和商缺月安靜得像兩抹幽魂。
倚著小樓軒窗,商缺月看到晴月呆呆地坐在小湖邊的垂柳下。已經好幾天沒看見姐姐的笑容了,她沉靜得彷彿沒有聲音,不笑也不哭,安靜地吃飯、睡覺,看不出悲哀、痛苦。但商缺月更擔心這樣的她。生平第一次,她抓不住姐姐的心思,猜不透她想些什麼。
那沉靜的表情,難道是因為哀莫大於心死?
以往姐姐有任何心事,都是她來排解、安慰。可這次,她竟不知如何排解!她是奪走姐姐幸福的罪魁禍首啊!因為她,姐姐才陷入被人退婚的境地;因為她,姐姐才失去溫柔甜美的笑容。她該怎麼做?
讓韋治娶晴月?她知道那行不通。韋治不是個受人擺佈的人,連皇上、太后也命令不了他。她瞭解他。
緩緩步下小樓,商缺月來到柳樹下,默默地坐在商晴月身旁。
兩姐妹沉默地坐著。半晌,商缺月打破了沉寂,「晴月,你還好嗎?」
「很好。」商晴月的表情平靜無波。「你別擔心,我沒事的。」事實上退婚一事,使她鬆了口氣,所以反應平淡,但別人都以為她悲傷過度。
「沒事就好。」商缺月喃喃低語,「有心事別悶在心裡,你以前總是告訴我的。」猜不透姐姐的心思令她有些不安。
商晴月眼中露出歉意。她不是有意瞞妹妹,但認錯人,又差點嫁錯人,這樣的醜事叫她難以啟齒。她是真的不在乎被退婚,惟一牽掛的,就是他。不知還能不能再見到他?她注定與他無緣吧?他是那麼好,年青有為,英俊瀟灑……一定有許多好姑娘愛慕他吧?他又怎麼會娶一個被人退婚的女子呢?今生……她也許注定要孤獨終老了……
姐姐臉上濃濃的黯然,悲愴幾乎撕裂了商缺月的心!姐姐應該是快樂、單純的小鳥,應該無憂無慮地在花園裡歌唱。如果不是她……她是姐姐的保護者呀,卻為她帶來那麼多痛苦!「姐姐!」商缺月的聲音哽咽了。
「我真的沒事。」商晴月握住妹妹的手。她不能總是沉緬於自己的憂傷中而讓家人擔心,尤其是妹妹!別人都以為是溫柔細心的她照料對飲食起居漫不經心的妹妹,其實是妹妹總是為她解決一切問題,把她保護得單純如一張白紙。她不能總是依賴妹妹,她才是姐姐,不是嗎?她該學著成長、學著堅強、學著獨立,學著做一個好姐姐,學著自己面對一切……
這也許是痛苦帶給她的領悟吧。這些天在沉思中,回顧過去十八年,她看清了許多過去從未看清的問題。
「妹,我以後要學著不依賴他人。我會自己照顧自己,不再讓你操心。我是姐姐,應該由我來照顧你。」
商缺月呆呆地望著晴月,覺得眼前的人熟悉而不陌生。天真、嬌柔的神情不見了,小小的臉蛋上有一種令人心動的聖潔光輝。
如果姐姐知道退婚的原因。如果韋治真的來提親,爆發的真相姐姐能承受嗎?如果晴月知道是最信賴的妹妹破壞了她的幸福,這雙重的背叛的打擊……商缺月不敢想了,她只想逃,逃離心中的罪惡感,逃離將會出現的風波……
如果她沒有愛上韋治,她也許會勇敢面對。但那洶湧的陌生情感令她慌亂得只想逃……
悄悄回頭再看一眼沉寂在夜色中的庭園、小樓,商缺月默默地在心底說聲再見。打開後門,騎上早已藏在那兒的馬,準備趕在黎明第一個出城。
她把書市的賬本放在父親的書房裡,附上一封信,簡短地說她要外出遊歷,短則數月,長則兩三年必返。
書市托父親管理。另外交代了杜立平、花想容的事,請父親務必幫忙。
她想給韋治也寫一封信,但終究沒寫。她相信他明白她的心,他是最懂她的人。她只希望她的離開能把傷害減到最低。如果她走了,韋治就不會再來提親,就不會給晴月第二次傷害。
站在城門邊,等待開門。心中的思緒依然在翻騰。
商缺月是自信的,她的自信來源於對人心的瞭解和對事務的精密謀劃。她像一個面對棋局的高明、冷靜的旁觀者,能輕易指出一步棋的優劣,判定接下來會出現的局面。
而這一次,出乎意料的脫軌使她幾乎失去了自信。
錯在哪裡呢?商缺月反思著。在這一局棋中,她不是個旁觀者,而是一個對弈者,甚至投身棋中,成了一個棋子!而使整個棋局陷入了僵局!
「吱嘎——」城門打開,迎進了第一道晨曦。商缺月下意識地閉閉眼。該走了。也許,只有抽出這枚棋子,才能打開僵局,使整盤棋再活過來。就讓一切歸於平靜吧。
當朝霞為山川、樹木披上了七彩的羅紗時,商缺月無奈、感傷的情緒消失無蹤,紛亂的思緒也一掃而空。天地如此廣闊,山川如此美麗,那才是她嚮往的世界!
「商缺月啊商缺月,」她念著自己的名字,「你忘了自己的夢嗎?你不是夢想遨遊四海嗎?現在就是你飛翔的時候了,拋開兒女情長,盡情飛吧!」
「泰山、西湖、黃山、長江,所有的名山大川,我來了!讓我盡情欣賞自然美景,沒有羈絆、沒有束縛。
我是最自由的風,我的命運在自己手中!」
商缺月會騎馬,貴婦仕女中本就流行騎馬出遊踏青。現在她才知道那與長途跋涉是不同的。
暑熱逼人,路旁不時見有行人在樹蔭下乘涼。等她下馬歇息時,已是雙胯酸痛,步履蹣跚。
樹下歇息的還有一個背著琵琶的老人和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他們沉默地看了商缺月一眼。商缺月揉著酸痛的大腿,又熱又渴,此時最想念的便是冰鎮酸梅汁。
一陣疾快的馬蹄聲傳來。商缺月忽地心生警惕,烈日下如此快速趕路的,若非加急驛使,便是其他急務,比如追人……她匆忙對那老漢道:「老伯,若有人間起,就說沒看見我。」說罷往旁邊草叢一鑽,藏好自己。
快馬越來越近,馬上騎士一聲呼喝,勒住了馬。
商缺月認出騎士正是府中的侍衛。「老丈,你可看見一位十六七歲的少年書生從這經過?」商士軒料到女兒出門必扮男妝,故此叫手下尋一書生。
老人慢條斯理地搖頭。
「這匹馬是哪來的?」侍衛越看懷疑,上前一看,馬後臀上果然烙著相府的印記。
商缺月暗叫糟了,沒來得及藏馬。千萬不要被發現。
「買的,一個年少書生賣給我的。」
「那書生往哪走了?」侍衛急忙問道。
「在前面岔路口,他就往東走了。」
侍衛丟一錠銀子給老人。「老丈,這馬我買走了。」
急忽忽地調轉馬頭,往另一條追去。
商缺月從草叢裡爬出,暗暗搖頭。府裡的侍衛是不是都這麼笨,三言兩語就上當受騙。
小姑娘手捧那錠銀子,露出天真的笑容:「公子,這銀子是你的,賣馬得的。這些銀子夠買兩匹馬啦。」
「多謝。」商缺月苦笑,那侍衛笨雖笨,至少還不仗勢欺人。「不過我的包袱在馬上,那裡面的銀子夠買十匹馬。」
「啊!」小姑娘目瞪口呆,好一會兒,哭喪著臉問,「那怎麼辦?」
商缺月急忙安慰她,「沒關係,丟就丟了吧。車到山前必有路嘛。」她身上還有些銀票和幾件珠寶。
老漢打量商缺月半晌,開口問道:「少年人,為什麼有人追你?你是做了什麼壞事嗎?」小姑娘盯著她的眼神立刻戒慎起來。
「唉,說來話長。」商缺月飛快轉動腦子編說辭。
「我到一官家當西席,誰知那官家小姐看上了我,要招我為婿。我自幼定有親事,豈肯作背信棄義之人!只好不辭而別。想是那官家千金不死心,派人來追我。」
「原來是這樣。」小姑娘義憤填膺。「那些千金小姐最刁蠻不講理。哪有這樣強迫人家娶她的,真不要臉!」
「少年人,你要去哪裡呀?」老漢關心地問。
「我打算去扛南投親。」
「既然你馬沒了,盤纏也沒了,不如就和我們一路吧。我們祖孫一路賣唱,也有口飯吃。老漢姓關,這是我孫女關紅。」
商缺月並不在意馬丟了,反正她的技術再騎下去也有問題。想想一路有個伴也不錯,就答應下來。
夜宿一家野店,商缺月腳上已打起了水泡。關紅熱心地為她打來井水泡腳。當一身疲累地躺在硬梆梆的床上,她不由感歎,自己太不知民間疾苦。從前的她自負於洞察世情、堅毅幹練,不同於一般嬌生慣養的閨秀,可現在才發覺,自己畢竟還是個未吃過苦的千金大小姐。
白日的疲累使商缺月很快進入夢鄉。
恍惚中,她看見佈置得喜洋洋的喜堂,一對新人正在拜堂。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送入洞房——」
新郎正是韋治,大紅喜袍更襯得他俊美無儔。他喜滋滋地掀起新娘的紅蓋頭……
紅蓋頭下是晴月嬌美的面容。
「不,你不能娶她?」她在嘶喊,可是卻沒有人聽見,也沒有人看見她。「韋大哥,韋大哥,你為什麼不理我?」
驀地韋治大喊一聲:「我不娶她!我不要她!你們把新娘換了,你們把缺月藏到哪裡去了?」
「韋大哥,我在這裡,我就在你身邊。」她拚命地喊。可他卻聽不見,還在到處尋找,「缺月,你在哪兒?」
「我在這兒!」一聲嘶喊,商缺月從夢中驚醒。她呆呆地睜大眼睛,好半天才想起身在何處。
抹抹額上的汗,她披衣起身,推開窗子,仰頭望著如鉤新月。此刻,她才有了遠離親人、遠離友人的感覺。寂寞悄悄爬上心頭。才第一天,她就開始思念了啊。
「韋大哥,你現在在做什麼?是不是也像我一樣睡不著?」
韋治此時正在離她不遠的一間豪華客棧裡。
一得到缺月失蹤的消息,他立刻佈置下屬的商號、各分店注意商缺月的行蹤,畫好了她的畫像傳下去。
想起缺月十分嚮往江南風光,他決定親自往南追。
不顧自己傷未好,不怕鼻青臉腫的模樣嚇到人。
只是他沒想到商缺月會步行,而且與一對賣唱的祖孫作伴。第一天,他的快馬就已趕在了商缺月前面。
此刻,他正枯坐燈下對著商缺月的畫像出神。
乍聞商缺月失蹤的消息,那剜心似的痛楚幾乎使韋治窒息。他以為自己冷心冷情,但是,他內心的情焰卻燒得那麼狂。他不能失去缺月,天涯海角,他也要找到她……
「缺月,你在哪裡?」韋治對著畫像呢喃。
「韋大哥,我在這兒。」
「缺月!」韋治猛然抬頭,瘋狂地張望、尋找。他明明聽到缺月的聲音,她人呢?不會是調皮地躲起來捉迷藏吧?他在床下、桌下尋找,沒有,什麼都沒有
「缺月!」韋治衝出房間,站在院子中對著月亮大喊,彷彿天空中那一彎缺月會變成他的缺月!
「韋大哥,韋大哥——」
韋治終於確定,那只是自己的幻覺,是迴響在腦海中的聲音。失望使他頹然地垮下雙肩。這一霎,他孤峭的背影顯得那麼淒愴。在月光下久久地立著……
為誰風露立中宵?
洛陽。
洛陽牡丹甲天下。牡丹花開的季節,賞花的人潮如織。商缺月也在其中。
她和關氏祖孫一路賣唱,腳程極慢,走了半個月才到洛陽。
這半個月,商缺月吃過又乾又硬的乾糧;喝過樹葉集的雨水;住過最便宜的野店、破廟,甚至露宿;也受過紈褲子弟的嘲罵……在過去難以想像的一切她都經歷過了。只十餘天,風吹日曬,她變黑了,也變瘦了,但眼神更湛然了。一切苦,她都不吭一聲地忍受了。她也曾動搖,但看到關氏祖孫為能吃上熱飯、能有床睡而欣喜不已時,她忽然覺得這就是單純的快樂。他們那麼容易滿足,天天都能品嚐到生活的樂趣。
到了洛陽,關老漢就病了,這幾天無法賣唱,關紅照料他。而商缺月已有了新的打算。
洛陽牡丹聞名天下,來到這裡,怎麼能錯過?商缺月欣賞著奼紫嫣紅的花兒。
「美哉!美哉!牡丹果然是國色天香。」
「今日良辰美景,讓人詩興大發,不如我們來吟詩D巴。」
商缺月回頭看,原來是幾個書生邊賞花邊搖頭晃腦地說話。
「作詩太費時,我提議吟古詩。選定一個字,所吟詩句中必須有這個字。」
「好啊!好啊!」六七個聲音附和。
「就選『紅』字如何?」一個韋生正站在一朵紅牡丹前。「我先說:人面桃花想映紅。」「紅杏枝頭春意鬧。」
「柳絮飛來片片紅。」
「嘩」,哄堂大笑。
「柳絮是白的,怎麼成了紅色?」
「是啊,你這句詩出自哪裡?」
「出自、出自……」吟錯詩的書生臉孔脹紅,結結巴巴答不出話。
「這句詩當然有出處。」商缺月為那書生解圍。
「哦,出自何處?」幾個文人感興趣地望著商缺月。
連那吟錯詩的書生也驚訝地睜大眼。
「南朝無名氏作的一首詩。二十四橋,二十四風。
憑欄猶憶舊江東。夕陽返照桃花渡,柳絮飛來片片紅。」商缺月朗聲吟道。
這一切引起了不遠處一個中年人的注意。這少年好面熟,很像京城傳來的畫像上的人。
傍晚回到客棧,關老漢經過幾天的調養,已能起身。
商缺月拿出一張地契和一張五十兩的銀票,交給關老漢。「關爺爺,我知道您是洛陽附近的人,葉落總要歸根。我為您和小紅在東門外買了兩畝地,您祖孫二人可以在這兒落腳。二十兩銀子收著,以備不時之需。」
「不,不行。」關老漢推拒著。「有了你,我們賣唱掙的錢也多了些。這些天我生病,請大夫買藥又是你花的錢。你的錢還是留著以後成家立業吧。」
「這點錢對我不算什麼,但你們卻可以從此不再流浪。爺爺年老,也該有個安居的地方。小紅長大了,也要為她找婆家了。爺爺,你就不要推辭了。」商缺月誠懇地為他們二人打算。
關老漢含淚收下。
「小商哥,你要走了嗎?」關紅含著淚問。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商缺月用微笑掩飾淡淡的傷感。
「小商,臨別在即,老漢有幾句話對你說。」關老漢道,「你有很重的心事。」
「沒有的事。」商缺月微微一怔,急忙否認。
「你常常一個人發呆,夜晚也會對著北方長吁短歎,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老漢注意了好些天,怎會看不出?你的心事我不問。只告誡你一句話:逃避解決不了問題。勇敢點,孩子!」
「逃避解決不了問題。」這句話一直在商缺月腦海迴旋。她的逃避如此明顯嗎?連關老漢都看出來了。
她是在逃,她是在怕!
商缺月擁被坐起,望著漏進點點月光的窗戶出神。
她逃避內心對晴月的愧疚,但愧疚卻緊緊糾纏著她;她逃避對韋治的情感,但日益深重的思念卻讓她明白:這情已刻在骨頭裡,逃不開、甩不掉了。她逃避韋治的深情,因為這使她感到自己的獨立天地就要被人侵入,她害怕!
她習慣於與所有人親切而疏離的關係,她溫和地對待每一個人,但內心卻和每個人都有距離。她害怕打破自己築成的世界。商缺月雙手掩住臉伏在膝上。她是個自私鬼,她不是為了成全晴月而離開,而是為了自己,為自己的恐懼不安。
在這個男子主宰的世界裡,商缺月見多了女子無力把握自己命運的例子。無論是蓬門貧女,還是朱門貴婦,她們的命運都是交給他人,交給上天,幸與不幸全由上天安排。
而她不要這樣,她不要屈從於命運.她還要追求自己的夢想。她必須掌握自己的命運。但是,愛情、婚姻,將使她命運的韁繩握在他人手中。那種無力掌握命運的恐懼使她膽怯得只想逃。
「商缺月,你自私!你怯懦!」微微顫抖著責罵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