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退後兩步,抬頭查看店面樓上的窗戶。窗簾緊閉,沒有光線從周圍的縫隙漏出來。
她試著推推店門。門沒有鎖,她走進異常安靜的店內。
「崔先生?」她的聲音空空洞洞地在成排的雕像和花瓶之問迴響著。一我收到你的信,立刻趕來了。」
崔埃蒙簡短的字條在不到一小時之前,送到她家後門:我有某件古物的消息。
當時她一個人在家。邱太太買魚去了,而敏玲去買參加杜夫人舞會要戴的手套。
薇妮一刻也沒有浪費,她抓起斗篷和帽子就出發了。她好不容易攔到一輛出租馬車,但中途又遇到塞車,所以費了不少時間才抵達崔氏骨董店所在的小街。
她希望他沒有放棄等她,打烊到附近的咖啡廳去了。
「崔先生,你在嗎?」
店內的寂靜令人不安。崔埃蒙想必不會在外出或打烊時,忘記鎖上店門。
崔埃蒙年紀不輕了,她不安地心想。據她所知,他獨自住在骨董店的樓上。雖然上次見面時,他看來很健康,但許多可怕的事都有可能發生在像他那種年紀的人身上,例如中風、摔下樓梯或心臟病發作。
恐懼使她背脊發涼,她有一股不祥的預感——出事了。
第一個要找的,自然是比前面展示間大三倍的儲藏室。她匆匆走向展示問後部,繞過長長的櫃檯,掀起遮住儲藏室入口的布幔。
儲藏室裡一片漆黑,只有一扇狹窄的氣窗勉強讓光線照出堆得亂七八糟的雕像、石柱和一具石棺的輪廓。
「崔先生?」
無人回應。她四下張望尋找,看到櫃檯的小燭台上插著一枝細臘燭,急忙把它點亮。
拿著臘燭,她穿過門口進入儲藏室。一陣寒意竄下背脊,她不禁打了個哆嗦。
布幔後方的一道漆黑顯示出是通往二樓的陡峭樓梯。她打算等確定埃蒙不在樓下後,再上樓去查看。
她強迫自己深入由無數的木箱、石碑和雕像形成的黑暗叢林。在搖曳的燭光裡,她瞥見一扇開敵的門而倒抽一口氣。埃蒙帶她參觀時,曾經驕傲地把他的保險庫指給她看。那間經過特別強化的石室是原本位在此地的中世紀建築的一部分,埃蒙把它改裝成大型保險櫃,用來儲藏他認為最貴重的骨董。由於房門內側裝有門閂,所以它原本可能是供屋主逃生的密道入口。但地下通道在很久以前就被石塊封死了。
埃蒙在門的外側加裝了沉重的鐵鎖,鑰匙總是隨身攜帶。
保險庫應該是鎖著才對,她心想。埃蒙絕不會任它敞開著,除非是逼不得已。
她邁步走向保險庫,腳趾撞到一個羅馬雕花火盆的青銅支架。
嚥下疼痛的叫喊,她低頭往下看。燭光照亮了在地板上的幾個深色污跡上;污跡微微發亮,顯示它們還沒乾透。
水,她告訴自己。或者是埃蒙不久前灑落的茶或麥酒。
但她在蹲下仔細查看前,就知道她凝視的不是茶或麥酒,而是半干的血跡。
血跡形成的恐怖小徑在一具石棺邊緣戛然而止。石棺的棺蓋緊閉,密封住任何躺在其中的東西。
她忐忑不安地把手指伸向血跡。就在這時,她聽到頭頂的原木天花板嘎吱作響。
恐懼似電擊燒灼她的感官。她猛然站起,情急之下卻失去平衡,她慌亂地伸手抓住最近的物體來支撐自己。那是一尊真人大小的男性雕像,雕像一手持劍,另一手抓著一個駭人的東西——柏修斯拎著梅杜莎被斬下的首級。
在那驚駭的片刻裡,她無法動彈,好像被蛇發魔女的凝視給變成化石。魔女冷酷專注的凝眸彷彿具有催眠的力量,一綹綹頭髮在搖曳的燭光裡有如萬蛇鑽動。
在恐怖的寂靜裡,天花板再度嘎吱作響——腳步聲,就在正上方。有人在樓上,橫越地板走向通往一樓的樓梯。不是崔埃蒙,這一點她非常確定。
更多的嘎吱聲。
闖入者目標明確地移動著,腳步聲越來越急促。樓上那個人意識到她的存在,一定是聽到她呼喚埃蒙。
另一波恐懼的電流使她掙脫梅杜莎的凝眸桎梏。她必須趕快離開這裡,闖入者就快到達樓梯了。再過幾秒,他就會抵達這個房間。她不可能來得及穿過布幔外的展示區,從前門逃出去。
因此她只能利用埃蒙進出貨品的後門了。她迅速轉身,高舉臘燭,在成堆的雕像和木箱問瞥見後門的位置。她沿著幾座石碑形成的狹窄走道前進,半途中回頭看到燭光在樓梯附近的天花板上跳動。她心急如焚。闖入者已經來到這個房間了。如果她看得到他的燭光,那麼他一定也看得到她的。
她絕對無法及時趕到後門。
她唯一的希望是保險庫。如果能進入保險庫,從裡面拴上厚重的木門,她就安全了。
她衝向保險庫,顧不得發出多大的聲響。她停在石室的門檻上,發現裡面的空間有多狹小時,勇氣幾乎棄她而去。
她不喜歡狹小密閉的空間,事實上是恨之入骨。
不斷逼近的腳步聲使她下定決心。她回頭看了最後一眼,闖入者的身影被成堆的雕像和木箱遮住,但他的燭光清晰可見。
她深吸口氣,跨進狹小的保險庫,握住鐵門把,使出全力往後拉。
彷彿過了一世紀那麼久,就在她以為門被卡死、大勢已去時,厚重的木門開始移動,在一聲哀嚎中重重地關上。
燭火在一陣亂搖亂晃後熄滅,她立刻陷入完全的黑暗中。她用顫抖的手指摸索到門閂,憑觸覺把它拴上。
她閉上眼睛,把耳朵貼在門板上專心聆聽。她只能希望闖入者很快就會明白他動不了她而選擇盡快離開。到那時,她就可以走出這個可怕的小房間。
她聽到模糊的金屬摩擦聲。
過了幾秒,她才駭然領悟發生了什麼事,一顆心直往下沉。她明白闖入者剛剛在鎖孔裡轉動了埃蒙的鑰匙。
他甚至不打算嘗試把她拖出藏身處,她心想。相反地,他有效地把她密封在這個比羅馬石棺大不了多少的黑暗空間裡。
兩個男人從霧裡走向他。他們穿著黑色長大衣,臉被帽簷的陰影遮住。
「我們一直在等你,費契先生。」年長的那個輕聲說。他走路微跛,但不知何故,舊傷的證據反而使他更具威脅性。
另一個人沒有說話,他站在斜後方幾步遠的地方冷眼旁觀,等候指令。他令費契想到正在觀摩學習前輩狩獵的年輕獵豹。
年長的那個才可怕。
恐懼在費契心中升起。他突然停下來,驚慌地四下張望,找尋逃生路線。但他發現自己無路可逃;幾分鐘前離開的咖啡館在遙遠的街道盡頭,人行道兩側只有黑暗空蕩的門廊。
「有什麼事?」他努力以堅定有力的聲音說。
「我們想跟你談一談。」比較危險的那個男人說。
費契使勁吞嚥一下。從他們的衣著可以看出他們不是攔路搶劫的強盜,但那個結論並沒有讓他比較安心。
「你是誰?」他說,焦慮的聲音連自己聽了都皺眉。
「敞姓麥,你只須知道這麼多。我和我的同伴想問你幾個問題。」
「什麼問題?」費契低聲說。
「你受雇擔任班克斯爵士的貼身男僕直到不久之前。根據我們的情報,你在沒有預先通知的情況下遭到解雇。」
這下子他是真正害怕了。他們知道他做的事。那娘兒們發現東西不見,派這兩個人來找他。心知大難臨頭,他忍不住口乾舌燥、全身發抖。
「我們想知道你離開時,有沒有順手帶走一件貴重物品?」姓麥的問。
完了,費契心想,他死定了。否認也沒有用,姓麥的是那種窮追不捨的人。他可以從他的眼神裡看出來。
「她解雇我時連我當季的薪資都沒給,更不用說是介紹信。」費契靠到鐵欄杆上。「在我做了那麼多苦工之後。我盡力而為,但那娘兒們很不好伺候。」
「你指的是陸夫人嗎?」姓麥的問。
「對。一星期兩次,有時更多。將近三個月。」費契抱怨。「那娘兒們是我做過中最苛求的僱主。她解雇我,又沒事先通知,沒有介紹信、沒有退休金。我問你,那樣公平嗎?」
年輕人首度開口。「陸夫人為什麼解雇你?」
「她開始定期接受一位催眠師的催眠治療,」費契齜牙咧嘴地說。「說他比我更有助於她的神經。有一天她治療回來就隨口宣佈說她不再需要我的服務。」
「所以你決定拿走一點東西作為補償,對不對?」姓麥的問。
費契伸出一隻手,手心向上,無聲地懇求諒解。「太不公平了!所以我才拿走那個該死的鼻煙盒。老實說,沒想到會有人發現。班克斯爵士將近一年沒有吸鼻煙了,以後也不大可能會再用到那個東西。」
姓麥的瞇起眼睛。「你拿走一個鼻煙盒?」
「它在爵爺更衣室的一個抽屜深處擺了不知有多久。誰會想到她知道它的存在,更不用說是在乎它還在不在?」
姓麥的走向他。「你拿走一個鼻煙盒?」
「我還以為宅邸裡的每個人都老早忘了它,」費契凝視著人行道,悲歎著命運的無情。「我實在不明白那娘兒們怎麼會發現它不見了。」
「那麼手鐲呢?」姓麥的問。
「手鐲?」費契抬起頭,臉上充滿困惑。「你說的是哪個手鐲?」
「班克斯爵士鎖在保險箱裡的那只古代金鐲子,上面鑲有奇特的浮雕寶石。」姓麥的說。
「那個老骨董?」費契不屑地咕噥。「我為什麼要拿走它?那樣的古物必須在骨董市場出售才有利可圖。我跟了班克斯爵士這麼多年,知道最好不要跟那群人打交道。他們全部都是怪人,真的。」
姓麥的與他的同伴交換一個眼神,然後再度轉向他。「你怎麼處理那個鼻煙盒?」
費契陰鬱地聳聳肩。「賣給菲得街一個買賣贓物的人。你或許可以說服他告訴你誰買了它,但是——」
姓麥的突然伸手揪住他的衣領。「你知不知道『梅杜莎』手鐲怎樣了?」
「不知道。」費契心中燃起一線希望。姓麥的好像根本不在乎鼻煙盒,他只關心那件骨董。「這麼說來,那玩意兒不見了,對不對?」
「對。」姓麥的沒有放開他。「我和我這個朋友在尋找它。」
費契清清喉嚨。「我可不可以假設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你對我就不會有進一步的興趣?」
「那樣的假設很合理。」
「我不知道它在哪裡,但我可以告訴你這個。我很懷疑是宅邸裡的人偷走它,理由跟我懶得拿它一樣。」
「太難脫手嗎?」
「正是。沒有僕人會知道如何用那樣的古物獲利。」
「你知不知道偷走它的可能會是誰?」
「不知——」
姓麥的輕輕搖晃他一下。
「但我可以告訴你這個——」費契急忙說。「那娘兒們搬進宅邸的當天就接管了所有的鑰匙,包括爵爺的保險箱鑰匙。除非有竊賊闖入,神不知鬼不覺地上樓進入爵爺的臥室,找到更衣室、找到隱藏的保險箱,撬開鎖,再設法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出去。而那些都不大可能,否則全世界只有一個人有可能偷走那件骨董。」
「陸夫人?她為什麼要偷走她不久後就會繼承到的貴重物品?」
「我完全不知道,麥先生。但我要奉勸你一句,不要低估那娘兒們,或愚蠢到假設她的行為符合你的邏輯。」
姓麥的還是沒有放手,好像在考慮要如何處置他。費契發現自己屏息以待。
接著姓麥的突然放開他。費契失去平衡,往後一個踉蹌,重重撞上鐵欄杆。
姓麥的嘲弄地點個頭。「我和我的同伴謝謝你的協助,費先生。」
姓麥的頭也不回地轉身走進霧裡。年輕獵豹對費契冷冰冰地微笑一下,然後追上他的導師。
費契靜止不動,直到那兩個人消失在霧裡。確定街上再度只有他一個人時,他冒險地深吸口氣。
他僥倖逃過一劫;而他一點也不羨慕姓麥的真正要追捕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