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內放滿了書,使得他幾乎沒有辦法走動。如果被喬依看到,她也許會建議辛格把所有的書都弄走。它們一定弄亂了所有的能量流。
對於一家規模這麼小的書店來說,書店內的收藏其實很豐富,絕版書及珍版書擺滿了從地面到天花板的每一層書架。舊書與皮面書那種讓人愉快又微帶霉味的氣息,充滿整個空間。
書店後方有影子動了一下,辛格的側面出現在藍綠色背景的電腦螢幕上。
如果你在街上看到他,並且不知道他的職業,你絕對猜不到他會是一家骨董書店的老闆。就表面上看,他一點學術或學者的味道也沒有。
辛格壯如岩石,而且還不是普通的岩石,是那種最大塊的花岡巖。他像一座小山,年約五十幾。恍如一塊已暴露在各種元素下若干億年的石頭那樣,似乎已飽經風霜,但可絕對沒有軟化。
他的頭髮全部剃光,亮晶晶的、彷彿抹了油。捲起的褪色牛仔布襯衫下,露出了手臂上精美的刺青。他有一張酷似職業摔跤選手被摔壞的臉。
辛格的眼睛從一副金邊眼鏡的上方向他看過來。「收到我留的消息了?」
「我早上進辦公室時看到的。」
辛格哼了一聲。「我聽到你在半個小時之前進來。昨天忙到很晚?」
「我不知道你對我的行程那麼清楚。」
「無可避免,畢竟我們是本棟樓房僅有的兩個住戶,何況你的辦公室又在我的正上方。從這道樓梯上下的每個人,我都知道。」
「我昨天有一點忙,晚上又跟客戶出去。」
辛格把手肘靠在櫃檯上,一臉很有興趣的樣子。「關於你昨天在忙的事。」
「怎樣?」
「我在報上看到馬大衛和他那張染了血的床墊,那有可能是你的傑作嗎?」
「你怎麼猜到的?」
「我在這裡事情不多,」辛格說。「所以就坐著觀察。我記得你那位嬌小的客戶小姐上上下下這道樓梯,而報上提到現場有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女性。還有,我也記得你昨天一大早出去,一整天都沒有回來。另外,就我所知,雷氏保全的業務比較是為公司行號提供保全服務,無法想像他的人會挖出一張沾了血的床墊。所以,一加一就等於二了。」
「你應該去當偵探。」
「我看算了,從事你昨天做的事,有可能連命都丟了。」
「那是客戶的錯。」艾森走到玻璃櫃前。「如有可能,我個人都盡量避免那種事情發生。」
「責任在客戶身上?」
「當然。」
辛格好像若有所知。「所以你要花一個晚上對客戶解釋,如此毛躁是多麼危險的事?」
「差不多。」艾森聳聳肩。「好消息是客戶的名字並未出現在報紙上,她應該會很高興。」
「這也不能怪她,在客戶剛裝潢好的住宅進行槍戰,對她的公司可能是不大好的廣告。」
「的確不大好。」
「可是如果你的名字上了報,對你的生意卻是很好的宣傳。」
「凡事有得必有失。」艾森雙手握住櫃檯的木邊。「我要的札記在哪裡?」
「就在這裡。」辛格半轉身,從他的桌上拉出一個大型的信封。他把包裹交給艾森。「我透過網路,從一個對私人札記和日記有著專業研究的同業那裡找到的。我付了額外的錢,讓他們連夜送到。」
「真厲害。」艾森打開包裹,拿出裡面一本長形的皮面精裝本。「我來找你之前,也在網路上找過。只在報上找到跟那件謀殺案有關的線索,可是札記的影子卻一點也沒有。」
「網路為骨董業做了很大的貢獻,」辛格說。「可是我們也跟其他的任何行業一樣,要有特殊的關係才能找到好東西。」
艾森檢查著那本簿子。皮面已經略有破損,可是內頁的情況都還很好。他看著本子裡的第一句話,那是一筆飛揚有力的草寫體。
傅班納札記
期待之情悄悄地充滿他的全身。他隨意地翻了幾頁,一邊著迷地讀著前面的幾行。
「……夜風樓終於要完成了。我心愛的凱蜜終於找到了最佳的背景,來襯托她絕世的美麗……」
艾森合上本子。「我真好運,博班納的字清晰又好認。」
辛格的眉毛皺了起來。「我能請教你要這本札記做什麼嗎?因為你住在他所建造的那棟舊房子?」
「那是間接的原因,」艾森把本子放回信封內。「真正使我感興趣的是傅凱蜜的死。」
「為什麼?」
「我研究以前的謀殺案,」艾森拿出皮夾。「那是我的嗜好。」
「嗯,我並不知道她是被謀殺的。一般流傳的故事是,她在『夜風樓』的一場宴會中喝醉了,跌落峽谷裡去世的。」
「這是官方的記載。可是一些舊報紙刊了不少當時的謠言,許多人,包括當時的警長,都懷疑作丈夫的因為嫉妒而在憤怒中殺了人。」
「你這嗜好倒很特別,」辛格說。「不過,一旦深入了,大概就跟上網去下棋一樣吧!」
「你常上網去下棋?」艾森把信用卡交給對方。
「那只是其中之一。」辛格將卡片在機器上刷過。「從前,我曾經為一個『智庫』工作,專長是密碼。我現在當然沒做了,不過下棋可以讓我保持類似的思考。」
「密碼?例如電腦的安全和破解?」
「對。」
「你一定很高竿。」
「以前很不錯,可是很快就被燒乾了。」
「可是你仍然可以在網路上來去自如?」
「那當然。」
艾森接過信用卡收據,簽了字。他拿起札記本,又停一下。
「你接過為人當顧問的個案嗎?」他問。
「很久沒接了。你的想法是什麼?」
「我有時會需要能在網路上真正找到東西的人,替我調查一些背景資料。我只能從正常的管道找到一般的資料,但我真的不是電腦天才。我需要能挖得又快又深的專家,可是我現在又用不起以前在洛杉磯時用的那個人。你有興趣嗎?」
辛格想著。「你用不起另一個人?情況似乎不妙啊!」
「杜氏徵信社是個小公司,還在起步的階段。這種情形你不難明白。」
「哎,有什麼不可以呢?」辛格咧嘴一笑。「也許這又是我事業上的另一個突破。骨董書這一行很有趣,下棋也不賴,然而不瞞你說,偶爾也有一些無聊。而且自從我太太離開之後,我也幾乎沒有社交生活了。」
「我知道那種感覺。她是為了什麼離開的?」
「她認為我不夠上進,導火線大概是我不肯加入沙漠景觀俱樂部什麼的。」
艾森點頭。「我的第三任也說過類似的話。」
「是嗎?那其他兩位的理由又是什麼?」
「第一個說她嫁錯人了,第二個說我不善於溝通。不過,這或許是她禮貌的說法。」
「不然她真正的意思是什麼?」
「我太無趣。」
◇◇◇
中午之前,電話響了起來。喬依抓起話筒。
「家強室內設計。」
「看來你總算進辦公室工作了。」艾森說。
埋在小腹深處、她刻意不願理它的一份小小的緊張,化解了開來。
「你離開前應該叫醒我的。」她輕快地說。
「我認為你需要多睡一下,噩夢耗掉你不少精力。」
「嗯。」
「現在感覺如何?」他問。
「很好,謝謝你。」改變話題的時間。「對了,我看到報紙。雷尼爾真是個卑鄙的混帳東西,他居然讓記者以為他的公司跟解決謀殺案有關。真是膽大包天。」
「我寧可談談你的帳單。」
她注視著牆上夜風樓的照片。「提起錢的話題,不都應該拐彎抹角嗎?你簡直就像一個小小的傭兵。」
「才小小的而已?看來我還要多努力。你自己也經營小生意,應該知道快快收帳多麼重要。你下班後到我公司來好嗎?我們可以討論一下細節。」
我那跳動的心,靜一靜可好?「你何不把帳單寄來就好?」
「這帳單有點複雜,我們的協議沒辦法用寫的。」他稍停。「那一部分你還記得吧?」
「記得。」
「那就好。我一直在想這件事,總算想好要重新裝潢哪一個房間了。」
「多大?」她緊張地問。
「夠大了。是我的臥室,我想帶你去看一下。」
他的臥室,天哪!
「我不知道今天傍晚有沒有空。」她不安地說。
「看過臥室之後,我要帶我的兩個侄子和他們的媽媽去吃披薩。歡迎你一起參加。」
如此隨意,只是順便的邀請。可是這已經讓她一時無言以對。跟一家人出去吃披薩,聽起來好正常,是那種真正活著的、真正的人才做的事。
「謝謝,」她終於說。「我很樂意。」◇◇◇
下午五點,喬依坐在艾森那張有如大白鯊巨嘴的客人座椅內,杜氏徵信社的帳單攤在她的腿上,整個人則火冒三丈。
「雜支五百元?」她拿起那張條列分明的帳單在空中用力揮舞。「這太荒謬了吧?」
艾森躺在他的位子上,手肘擱在椅臂上,穿著慢跑鞋的腳架在辦公桌的一角。他用舌頭弄出一個「你怎能這樣說」的聲音。
「物價高漲,這年頭連賄賂的錢都漲價了。」他說。
「你應該先問過我,才把錢給警衛和儲藏公司的管理員。」
「當時都不能打電話給你,那情況是必須立刻決定。」
「才怪!我相信如果用的是你自己的錢,你一定會更節省一些。」
他把十指在胸前交叉,一副很有權威的樣子。「我付這些錢所得到的情報都是解決本案的關鍵。」
「我總覺得你可以用更少的錢取得這些情報。」她往下看到另一筆開銷,立刻又憤怒起來。「這些差旅費又是什麼?你說旅費不會向我收的。」
「那是在城內,我必須出城去調查儲藏公司。」
「餐費?」她指著帳單上的另一項。「你在城外吃了三明治和咖啡,這也要向我收錢?」
「人不吃飯哪有精力辦事情?」
她正要移到下一個不可思議的項目時,聽到樓梯傳來砰砰砰的腳步聲,接著是兩個男孩在外間辦公室搶著說話的聲音。
「艾森伯父,她還在這裡嗎?你還沒有帶她去你家吧?」
「都是媽媽要我們去購物中心,所以我們才遲到了。」
艾森辦公室的門被撞開,兩個穿著牛仔褲、運動衫和運動鞋的男孩衝了進來。喬依認出他們就是她第一次來這裡時,碰到的兩個男孩。
他們停住身勢,以難以掩飾的好奇看著她。
「哇,」大的那個說。「她還在這裡。」
艾森看著兩個闖入者。「讓我介紹我的兩個侄子,傑夫和席奧,你們也來見見路小姐。」
「嗨。」席奧說。
「你好,路小姐。」傑夫說。
「很高興認識你們。」喬依禮貌地說,心裡卻在想,她是做了什麼,怎會讓這兩個男孩對她這樣有興趣?
傑夫轉身對著艾森。「我們能去你家了嗎?」
「可以了。」艾森看看表。「媽媽呢?」
「我在這裡。」門口一個親切的聲音說。
喬依轉頭看見門口有位一頭的淺咖啡色短鬈發的迷人女子,她穿著淺黃色的罩衫、巧克力雜咖啡色的長褲。
「我是杜邦妮,這兩個小搗蛋的媽媽,你一定就是喬依了。」邦妮說。
「是的,」我會喜歡她,喬依心想。「你好。」
「我們走吧!」艾森站起身來。「帶喬依去看我要重新裝潢的房間,然後去吃披薩。」
「我能坐你的車嗎,艾森伯父?」傑夫問。
「我也要,」席奧說。「我一定要看到路小姐見著你家的反應。」
艾森看著喬依和邦妮。「我看全部都坐我的車吧?」
「酷。」傑夫向門口衝去。
「樓下見。」席奧跟著哥哥跑出去。
「在大廳等我們。」邦妮在他們身後叫道。
「好。」席奧邊跑邊回答。
兩個男孩衝下樓梯不見了。
喬依看著艾森。「你家有什麼我應該事先知道的機關嗎?」
「只是需要一些改裝。」艾森站到一旁,讓兩位女士先出門。
「豈只一些,」邦妮扮個鬼臉。「艾森沒告訴你嗎?他就住在『夜風樓』,城外那棟粉紅色的怪物。」
喬依一驚,猛然在樓梯頂停住。「懸崖上那棟西班牙殖民時期式的大房子?我的天,它好大啊!而且它是四O年代的建築了,對不對?我相信住在那裡一定很有氣氛,可是開銷會像錢坑一樣,永遠填不滿。」
「我叔叔便宜賣給了我。」艾森說。
「維克叔叔知道沒辦法賣給任何人,」邦妮說。「算是半買半送吧!」
「我能怎麼辦?」艾森聳聳肩。「維克叔叔看見我來了。」
喬依跟在邦妮身後下樓。
「舊房子如果很便宜,就要小心,」喬依說。「維修費通常會變成天價。為什麼傑夫和席奧想要知道我的反應?」
邦妮扭頭看看。「艾森向他們保證,你一進入『夜風樓』不只會昏倒,還會抽筋。」
喬依生氣地瞪了艾森一眼。「多謝哦。」
「他暗示你敏感的設計師神經會受不了那麼多粉紅色的刺激。」邦妮補充說明。
「真的?」喬依對著艾森冷笑。「顯然你對一個成功的室內設計師需要多麼堅強,毫無所知。」
「我前幾天做那個預測時,真的不知道。」艾森同意道。「但我必須承認昨天讓我眼界大開,」他壓低聲音,傾前親密地在喬依的耳邊說話。「昨晚也學到很多事。你們室內設計師都穿成套的內衣褲嗎?」
不是他的話使她臉紅,她想,而是那低沈性感、輕快又帶點邪惡的語調。幸好走到樓梯最底的邦妮已經步出走廊轉進大廳,沒有聽見。
眼前沒有傑夫和席奧的影子。
「我要他們在大廳等我的。」邦妮擔心地又轉回走廊來。
喬依覺得她的焦慮似乎有些不必要,兩個男孩不可能跑遠,而且高柏街或許並不繁華,但也不危險。
「別急,」艾森平靜地說。「傑夫和席奧不會有事,我想他們應該是跑到書店裡面去了。」
喬依聽出他說話時鎮定而安撫的語氣。他很習慣於安慰邦妮,她想。
這時,傑夫的聲音從半開的門口傳了出來。「誰會想買這種古書?」
回答他的人有著像大熊一樣很低的音質。
「你的電腦裡面有沒有遊戲?」席奧問。
書店裡面的那只熊再次發聲。
邦妮明顯地放鬆下來。「看來他們找到另一個搗蛋的對象了。」她朝書店的門走去。「我得趕快去拯救這個可憐的人。」
「辛格應付得了的。」艾森說。
可是邦妮已經進去了。
喬依跟了過去,剛好聽見傑夫興奮地介紹。
「媽,這是柯辛格。這些古書都是他的。」
「他說艾森伯父也買了一本,」席奧不甘寂寞地打岔道。「而且他的電腦有許多很棒的遊戲。」
喬依凝視著昏暗的書店內部,第一個感覺是,辛格很像以前駕著哈雷機車到處跑的機車族,只是現在退休了。可是他眼中表現出來的良好幽默感,卻不符合那個形象。
「我是杜邦妮,這兩個小傢伙是我的。抱歉來打擾你。」邦妮道著歉。
「小事情,」辛格說。「我永遠都歡迎新血輪的加入。」辛格注視著喬依。「你是那個客戶,對吧?名字不想上報的客戶。」
「這是路喬依。」艾森說。「喬依,這是柯辛格。」
辛格咧開嘴笑。「你果然就是那個客戶。」
「如假包換,」喬依扮個鬼臉。「我手上還有杜氏徵信社開出的昂貴帳單可以證明。你知道這年頭賄賂一個人要花多少錢嗎?」
「客戶就是客戶,」艾森搖頭。「一碰到收費就是無窮的抱怨。」他對傑夫和席奧打個手勢。「走吧,兩位。我們事情很多呢,而且我也餓了。」
「我們必須走了,」傑夫對辛格說。「但是改天可以再來。」
「隨時歡迎。」辛格親切地說。
「你可以在下一次的時候讓我看看你的遊戲嗎?」席奧問。「我可以帶我媽媽做的餅乾給你吃。」
辛格看看邦妮。「那就一言為定嘍。」
來到街上,所有的人都進入艾森的休旅車。在傍晚的陽光中,喬依看見邦妮的臉紅紅的。
傑夫和席奧討論著他們新認識的人,重點集中在他有沒有摩托車。邦妮倒是一直保持沉默。
「挺有趣的一個人,」邦妮終於說道。「跟想像中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