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現在,她仍清楚記得當她把自己與藍洛伊所犯的罪向班修士告解時,他用激烈的言詞斥責她:「你羞辱了你的父親、你的國家和你的上帝,因為你無法控制自己對這個男人的慾望。你應該為榮譽捨身的,結果卻犯下這種淫慾之罪!」以往珍妮在告解之後都會覺得罪孽已經洗淨,但這回她卻覺得自己更污穢,幾乎已是罪不可赦。
如今回想起來,她又覺得有點奇怪。為什麼他在斥責她的時候,竟然會把上帝擺在第三位。此外儘管她對自己其實挺喜歡和洛伊所做的事感到有一些罪過,她卻拒絕相信上帝會責怪他作這筆交易。就這問題而言,洛伊要的是她的身體,不是她的性命。雖然她喜歡和一個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睡覺是不對的,但若追究其目的,她畢竟是為了要救莉娜的性命——起碼她以為是如此。
班修士口中所說的那個嚴厲的上帝,不是她的上帝。她的上帝是講理的,甚至說不定會諒解她為什麼無法克制自己不去回想那個甜蜜的晚上。他那熱情的吻和讚美的低語,不斷由她記憶中浮現,她擋也擋不住。有時候,她也不想擋……還有幾次她甚至夢到他,夢到他帶著那懶洋洋的笑容看她……
珍妮把這種思緒甩在一邊,步入客廳裡,每踏一步她就愈覺得不願意面對壁爐前的那夥人。在此之前,她在梅家堡一直都是深居簡出,把自己鎖在這熟悉的環境之中,她需要這種保護感。然而儘管她未曾與外界接觸,卻相信這群人都已經知道了她所幹的好事,她父親曾經要她把她們被擄之事源源本本講出來,但是她講到一半就被她父親打斷了,貿然地要知道「黑狼」有沒有強迫她和他睡覺。珍妮不用講話,她臉上的表情就已經回答了這個問題。雖然她盡力想平息父親的怒氣,想把這筆交易解釋清楚。想說明藍洛伊並不凶暴,但是她父親仍然怒不可遏。他的咒罵聲大老遠都可以聽得見,所以她有理由相信這件事已經不是秘密了。然而這些人對她的看法如何,她就不得而知了。
她父親站在壁爐旁邊,背對著客人。
「你要見我嗎,父親?」
他頭也不回一下,一開口就讓她感到背脊寒慄。「坐下,女兒。」他說道,她的表哥安格立刻起身讓座給她,動作之迅速、禮貌之殷切令她頗為驚訝。
「你覺得怎麼樣了,珍妮?」卡加裡問道,珍妮愕然望著他,只覺喉頭哽咽。自貝姬死後,這是貝姬的父親第一次開口對珍妮講話。
「我——我很好,」她低聲說道。「我——謝謝你的問候,卡加裡。」
「你是一個勇敢的姑娘。」另一個親戚說道,珍妮覺得有點飄飄然了。
「不錯,」又有一個人接口說。「你是一個真正的梅家人。」
高興之餘,她不禁覺得自己生命中的好日子就要從此開始了。
傅賀利接著用粗嘎的聲音代表大家為過去對她的無禮態度道歉。「威廉把你在那蠻子的魔掌中所經歷的一切都告訴了我們——你把那傢伙的馬騎跑了,用他自己的刀把他刺傷,又把他們的毯子都弄破了。你逃亡成功使他成為大家的笑柄。像你這樣有勇氣的女孩,是不可能做出亞力所指控的那些壞事的。威廉讓我們都明白亞力冤枉你了。」
珍妮向異母兄弟威廉那邊望過去,她的眼光裡儘是親愛和感激。
「我只是把事實說出來而已。」威廉說道。他的微笑非常溫柔,然而當他回望她時,那目光又十分哀傷,彷彿另有一件沉重的負擔壓在他心頭。
「你是一個梅家人,」傅賀利驕傲地下了結論。「道道地地的梅家人。我們誰也不曾讓那隻狼嘗到刀鋒的厲害,你卻做到了,而你還只是一個年輕的小姑娘而已。」
「謝謝你,賀利。」珍妮柔聲答道。
只有珍妮的異母弟弟馬康態度不改以往,臉上露出冷冷的敵意。
珍妮的父親突然轉過身來,他臉上的神情把她得意的心情趕走幾分。「有什麼……壞消息嗎?」她遲疑地問。
「嗯,」他含怨地說道。「我們的命運不能自己做主,必須聽命於主。」他把雙手放到背後,開始慢慢踱著步子。「你和你妹妹被擄走之後,我向詹姆士王請派兩干人支援,好去英格蘭追殺那個蠻子。可是詹姆士王命令我不要採取行動,他會要求亨利釋放你們。他說,他才剛和英格蘭人達成了休戰協定。」
他繼續說道:「我不應該告訴詹姆士的,那是我犯的一個錯誤,我們不需要他的幫助,你們被他們從修道院的土地上擄走,我們的聖地被侵犯了。蘇格蘭所有的天主教徒都會憤而響應我們的!」他生氣地說著。「但是詹姆士希望和平。為了和平而犧牲梅家的名譽——為了和平不惜任何代價!他向我保證說他會為我們報復,他會要那個蠻子付出代價。好吧!」梅爵士憤憤地啐了一口口水。「他是要他付了代價沒錯!他要英格蘭人賠償。」
珍妮原以為是藍洛伊被囚禁起來之類的,但由她父親的怒容看來,那樣應該使他高興才對。「詹姆士接受了什麼樣的賠償?」她追問著,但他似乎無法啟齒。
威廉避開了珍妮的目光,其他人也都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聯姻。」她父親終於擠出話來。
「誰呢?」
「你。」
珍妮的腦子裡頓時一片空白。「我——我跟誰結婚?」
「那個魔鬼之子,那個殺了我兄弟和兒子的『黑狼』!」
珍妮緊緊握住椅臂,手指關節都變白了。「什……什麼!」
她父親點點頭,走到她面前站住,臉上又隱約含有一抹怪異的興奮之情。「你是獲得和平的工具,女兒。」他說道。「可是,稍後你就會成為梅家和全蘇格蘭獲得勝利的工具!」
珍妮極緩慢地搖著頭,以困惑而震驚的眼神瞪著她父親。當他繼續開口說下去時,她臉上的血色退盡了。「詹姆士沒想到他這樣正是給了我一個好機會毀掉那個野蠻人,雖然不是如我所願地在戰場上殺掉他,而是在我自己的城堡裡把他解決掉。」他露出一個狡猾而驕傲的微笑。「其實,你已經開始在把他毀了。」
「你——你是什麼意思?」珍妮啞著嗓子輕聲問。
「因為你的緣故,全英格蘭的人都在笑他。你的兩次逃脫,你用他自己的匕首傷了他,這一切都已由蘇格蘭傳到英格蘭去了。他的殘暴早已在他自己的國家裡樹立不少敵人,而今那些敵人正忙著把這些故事廣為宣傳。你使亨利的手下大將成為眾人的笑柄,親愛的。你已經毀掉了他的名譽,但是他的財富和頭銜還在——而這些財富和頭銜都是因為他蹂躪我們蘇格蘭而得。現在你可以使他無法享用這些財富和頭銜——因為你可以不給他生繼承人,可以不和他同房——」
珍妮又驚又懼,猛然站了起來。「這簡直是最瘋狂的事!告訴詹姆士王我不想要什麼『補償』!」
「我們怎麼想是沒有用的!羅馬教廷那邊想要補償,蘇格蘭想要補償。現在就在我們講話的時候,柯萊莫已經動身往這裡來了。婚約一簽定,婚禮就馬上舉行。詹姆士不給我們選擇餘地。」
珍妮默默地搖著頭,無限畏懼地低聲說:「不行,父親,你不明白。我——他信任我,認為我不會逃跑,可是我卻逃了。而且如果我真的使他成為笑柄,他絕不會原諒我的……」
她父親的臉氣得脹紅了。「你不需要他原諒。我們要想盡辦法打敗他,無論如何一定要打敗他!每一個梅家人,每一個蘇格蘭人都要仰賴你。你是有勇氣的,珍妮,在被他擄去時你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珍妮聽不到她父親接下來又講了什麼。她只知道自己使藍洛伊蒙受羞辱,而今他要到這裡來了。想到他會怎樣痛恨她,想到他會怎麼個憤怒法,她就不禁戰慄起來。她想起過去幾次他生氣時的可怖情形;想起自己初見他時,被丟到他腳前的情景;想起他的馬因她而死時,他臉上的那種神色;想起她割傷他的臉時,他那懾人的怒容。可是,再怎麼樣也比不上辜負他的信任,把他當傻子般愚弄的結果嚴重。
「他奪去我的繼承人,所以他也絕對不能有繼承人!」她父親的聲音打斷她的思潮。「天無絕人之路,上帝又給了我這個機會。我還有其他後嗣,但是他一個也不會有。你的婚姻就能替我復仇。」
珍妮焦急地喊道:「父親,求求你不要逼我。我願意做其他任何事情,我願意回到修道院去,或者到愛琳姑媽那裡去,隨便你說哪裡我都肯去。」
「不行!那樣他就會娶別的女人生小孩。」
「我不要那麼做,」珍妮亟力想著理由。「我不能那麼做!那是不對的,不可能的!如果——如果『黑狼』要我——要生小孩,我又怎麼能阻止他?他的力氣比我大。雖然發生了那麼多事之後,我不認為他還會要我和他待在同一個城堡裡,更不用說和他在——同一張床上了。」她好不容易講完,臉羞紅得不敢看別人。
「我希望你是對的,孩子,可是你錯了。你和你母親一樣,男人只要看一眼就會產生慾望。不管『黑狼』喜不喜歡你,他會想要你的。」他突然停下來,臉上露出微笑,然後又接著說:「無論如何他可能也不會有多大能耐,因為你的愛琳姑媽會跟你一起去。」
「愛琳姑媽,」珍妮茫然地重複一遍。「父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知道這整件事都是不對的!」她無助地抓著裙子,絕望地用哀求的眼光環顧四周,同時心中浮現藍洛伊的兩種面貌:一種是對她溫柔而熱情,一種是強暴她之後把她丟給手下的人。
「求求你們,」她看著週遭的人,然後又看向她父親。「請你們諒解我,我絕對不是不忠於國家,而是理智使我這麼說:我知道在對抗『黑狼』時我們有很多人死在戰場上,可是戰爭就是這樣子的。你們不能因為亞力之死而怪他或——」
「你竟敢視他無罪?」
她父親吼著,那眼神彷彿視她如蛇蠍。「你是對他忠心,還是對我們忠心?」
珍妮覺得他彷彿打了她一巴掌般,然而在內心深處,她發覺自己也不瞭解自己對洛伊的感情。「我只是想求和平——希望大家和平——」
她父親冷冷地說:「顯然你不會很高興聽到你那未婚夫對這樁『和婚』以及對你的看法。在亨利的宮廷裡,他當著大家的面說就算你是蘇格蘭女王他也不要你。他一直堅拒娶你;亨利威脅要剝奪他所有的財產,他還是拒絕。後來他的國王以死刑要脅,他才答應。後來他又說你是梅家的『潑婦』,誇稱要把你打到聽話為止。他的朋友開始拿他當賭注,因為他打算像征服蘇格蘭一樣征服你。這就是他對你和這項婚事的看法。而他們所有的人都以他給你取的名字稱呼你:姓梅的潑婦!」
她父親的每一句話都像鞭子一樣抽在珍妮心上,使她痛苦、羞辱不堪。她呆呆地站在那裡聽她父親講完,整個人麻木了。好不容易,她抬起眼來環顧四周,堅決地說:「我希望他們把所有的家產都拿來下了注!」
珍妮站在陽台上,望向蒼茫的野地,任風吹拂著她的頭髮。婚禮將在兩小時後舉行,她原希望她的「新郎」不會露面,但是幾分鐘以前,堡中的守衛宣佈已經看見有騎隊過來了。一百五十名騎士來到吊橋前,「黑狼」的旗幟在風中飄揚著。
這五天來,珍妮一直保持著一種漠然的神色,此刻亦然。她冷冷地看著那隊人馬接近城門。她看見隊伍之中也有女性;她聽說有一些英格蘭貴族也要來參加婚禮,但是沒料到會有女的。她的眼光移到騎在隊伍最前面,洛伊身上毫未披掛,連盾或劍都沒有。
他的坐騎是一匹氣宇軒昂的駿馬,一看即知是「雷神」的孩子。騎在洛伊旁邊的是裡克,他也一樣沒有武裝。珍妮推側這大概是他們認為梅家不會有人敢對他們下手吧!
距離仍然很遠,珍妮看不見洛伊的臉,但是當他在那裡等待吊橋放下來時,她可以感覺到他的不耐。
他彷彿感到有人在看他,突然抬起頭向城堡高處望過來。珍妮下意識地往後退靠在牆邊,躲開他的視線。她很不情願地發現,這五天來初次湧上她心頭的感覺竟是恐懼。
她挺起背,轉身走進堡內。
兩個小時以後,珍妮望著鏡中的自己。先前在陽台上那種麻木的感覺已經蕩然無存,此刻她心緒一片紛亂。但鏡中的她臉上仍有如戴了一副蒼白、無感情的面具。
「事情不會如你所想像的那麼糟,珍妮。」莉娜說著,試圖讓珍妮振作起來,同時和兩個女僕幫忙整理新娘禮服後面的長紗。「不到一小時就會結束了。」
「如果我們的婚姻也能和婚禮一樣短促就好了。」珍妮絕望地說道。
「泰凡爵士在底下大廳裡,我看見他了。他不會讓公爵做出任何侮辱你的事,他是一位可敬而堅強的騎士。」
珍妮驀然轉過頭來,手抓著梳子舉在半空中忘了繼續梳下去。她淡淡地露出一個困惑的微笑,打量著妹妹的臉。「莉娜,我們所講的是同一個把我們擄走的『可敬的』騎士嗎?」
「呃,」莉娜辯解道,「起碼他不像他的壞哥哥,不試圖要我做那種不道德的交易。」
「話是不錯,」珍妮說。「但是今天晚上我可不敢信賴他。我相信他如果看見你,一定會恨不得扭斷你的脖子,因為現在他已經知道你騙了他了。」
「噢,可是他並沒有這麼想!」莉娜脫口而出。「他對我說我的表現很冒險也很勇敢。」
接著她又加了一句:「然後,他才說他應該扭斷我的脖子。此外,我騙的不是他,是他的壞哥哥!」
「你已經和藍泰凡講過話了?」珍妮愕然問道。過去三年來莉娜對追求者一個也看不上眼,然而現在卻偷偷和她父親絕對不會允婚的男人會面。
「我有事情到大廳裡找威廉,於是設法和泰凡講了幾句話。」莉娜的臉變得緋紅,同時全神貫注地整理自己紅絲絨的禮服袖子。「珍妮,」她低著頭輕聲說。「現在既然我們兩個國家已經講和了,我想應該可以常常和你通信了。如果我在裡頭附一封信給泰凡,你可不可以幫我轉給他?」
珍妮覺得這個世界彷彿上下顛倒了過來。「如果你確定自已希望這麼做,我當然願意。」
她為妹妹這樁無望的戀情感到悲哀。「還有,我是不是也要把泰凡給你的信夾在我給你的之中呢?」
莉娜抬起笑眼看著珍妮。「泰凡正是這麼說的。」
「我——」珍妮的話被打斷了。房間的門打開,一個嬌小的年長女人衝進來,直走到珍妮面前。愛琳姑媽穿著一件過時的灰色緞袍,困惑地打量這兩個女孩。「我知道你是小莉娜,」愛琳姑媽說道,對莉娜露出笑容,然後又看著珍妮。「可是這個大美人會是我那醜小鴨珍妮嗎?」
她以驚羨的眼光欣賞著新娘子,只見那奶油色的絲絨新娘服配上緞紗,再鑲上一圈珍珠、鑽石,襯出珍妮披肩的秀髮。
「奶油色的絲絨——」愛琳姑媽微笑地張開雙臂。「非常實用,我的愛,也非常漂亮,簡直和你的——」
珍妮奔入她的懷抱裡。「哦,愛琳姑媽,我真高興見到你。我還怕你不來了呢。」
又有人敲門。莉娜去應門之後,回來告訴珍妮說:「珍妮,父親要你現在就下樓。結婚證書要準備簽字了。」
她的話立刻把珍妮剛才見到姑媽的興奮驅走。珍妮覺得一陣恐懼襲遍全身使她胃部打結,臉上血色盡失。愛琳姑媽挽起珍妮的手臂,緩緩地引著珍妮朝門口走去。她不停對珍妮描述底下的狀況,想使珍妮不再擔心。
「你看到底下大廳裡擠滿那麼多人,一定不會相信自己的眼睛。」愛琳姑媽以為人多就會減輕珍妮對未來丈夫的畏懼了。「你父親派了一百個人守在大廳旁邊,而他——」她輕蔑地哼了一聲,顯示她話中所指的「他」即是「黑狼」。「——他也有同樣多的人站在你們的人正對面。」
珍妮僵硬地走在廊上。「聽起來彷彿像是兩軍對陣,不是在行婚禮。」
「呃,也不盡然。底下的貴族比武士多。詹姆士王一定把半個宮廷的人都派來觀禮了,很多附近家族的族長也都來了。」
珍妮又跨出僵硬的一步。「我今天早晨看見他們來了。」
「不錯。亨利王一定希望這是一個盛大的慶祝場合,因為也有很多英格蘭的貴族來了,有的還帶著妻子一起來。這場面真是壯觀,那麼多盛裝華服的英格蘭和蘇格蘭人聚在一起……」
珍妮開始步下盤旋而下的樓梯。「下面好安靜——」她顫巍巍地說,耳邊只聽到一、兩聲勉強擠出來的乾笑,還有一個女人緊張的笑聲……此外什麼聲音也沒有。「他們都在做什麼?」
「呃,他們都在冷眼觀看對方,」愛琳姑媽愉快地答道。「要不然就是假裝這大廳的另外半邊是空的。」
珍妮走到樓梯最後一個彎處。她暫停步子,咬了咬嘴唇,然後毅然把頭一昂,繼續走下去。
珍妮一出現,大廳裡頓時安靜下來。牆上插著照明的火炬,全副武裝的武士挺立在火炬之下,男男女女的貴族並肩站著——英格蘭人站在大廳一邊,蘇格蘭人站在對面那邊——正如愛琳姑媽所描述的一般。
但使珍妮雙膝發抖的不是這些賓客,而是兀立在中央的那個高大身影。他目光炯炯地望著她,渾身散發出一股怒氣,使他自己那一邊的人都要退避得遠遠的。
珍妮的父親走上前挽住她的手。他有兩側各有一名侍衛,但「黑狼」卻是一個人站在那裡,似乎在公然表示一種輕敵的態度。
她父親挽著她的手走過去,人群向兩邊讓開。站在她右邊的是蘇格蘭人,他們傲慢的臉上露出憤怒與同情的神色;在她左邊的是英格蘭人,正用冷冷的敵意眼神看著她。
在她正前方擋住她路的,就是她那未來的丈夫。他的斗篷披在肩後,雙腿微開地挺立在那裡,雙臂交抱胸前,冷峻地看著她,彷彿她是一個在地上爬行的生物一般。
珍妮承受不了他的注視只好迴避,把目光望向他的身後,不知他是否也會往旁邊站開讓他通過。她的心狂跳不已,緊緊抓住她父親的手臂。他不肯讓開硬是逼著珍妮和她父親從他身邊繞過,珍妮明白這只是他對她公然表示羞辱的第一步而已。
幸好她沒有時間多想這個,因為在她眼前有另一樁可怕的事等著——簽訂婚約。結婚證書攤開來擺在桌上,旁邊站了兩個人。一個是詹姆士王的特使,一個是亨利王的特使,都是奉命來此證婚的。
走到桌子前面,珍妮的父親鬆開她的手。他用大家都清晰可聞的聲音說:「那個野蠻人已經簽了字。」
他的話立刻使大廳內的敵意高張,有如箭在弦上。珍妮不服地望著那一紙賣身契,它將使她成為她所厭恨的男人之所有物。在那證書上,柯萊莫公爵已經大筆簽下他的名字。
桌子另一邊擺了一根羽毛筆和墨水瓶。珍妮想要拿筆,但是她的手顫抖得拒絕聽命。詹姆士王的特使走上前,珍妮無助而悲憤地抬眼望他。「小姐,」他以滿懷同情的禮貌對她說著,有意讓大家知道珍妮是尊奉詹姆士王的命令的。「我們可敬的國王詹姆士命令我向你致意,並且說,我們全蘇格蘭人都要感謝你為我們心愛的國家所作的犧牲。你是梅氏家族和蘇格蘭的榮譽。」
珍妮還在猜測他是否曾經特別強調「犧牲」那兩個字,他已經拿起筆遞給了她。
珍妮彷彿已置身場外一般,看著自己的手緩緩把筆接過來,緩緩簽了字,然後挺起身子盯著自己的簽名,那是安修女要她下苦功練就的一手花體字。想到安修女,想到修道院,她突然無法相信上帝竟然容許這種事發生在她身上。「求求你,老天……」她不斷暗禱著。「不要讓這種事發生在我身上。」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藍泰凡的聲音劃破寂靜,在四壁之間迴響著。「讓我們舉杯祝福柯萊莫公爵和他的新娘。」
他的新娘……這幾個字在珍妮的腦子裡激盪著,與她這幾個星期來的記憶混合在一起。她惶恐地回顧眾人,然後又開始祈禱:「求求你,上帝,不要讓這種事發生在我身上……」她在心裡作最後一次求生,但來不及了。橡木門打開,眾人在等候的神父要來了。
「班奈迪修士。」她父親站在門邊大聲說道。
珍妮屏住了呼吸。
「他傳話說他身體不適。」
她的心開始狂跳。
「婚禮要到明天才能舉行。」
「謝謝你,上帝!」
珍妮想要退後離開桌子,但整個房間突然開始旋轉起來,她無法動彈。她恐慌地發現她要昏倒了,而離她最近的人是藍洛伊。
突然,愛琳姑媽看到了珍妮的神色驚呼出來,趕忙衝上前,猛力用手肘把旁邊的族人推開。霎時間珍妮已倒在愛琳姑媽的懷裡。「孩子,深呼吸,你馬上就會覺得好過一些了。」她哄著珍妮說。「愛琳姑媽在這裡,我來帶你上樓去。」
整個世界瘋狂地傾斜著,然後突然又恢復了原狀。珍妮整個人鬆懈下來,只聽見她父親大聲對眾人宣佈道:「只耽擱一天而已,」他背對著英格蘭人說。「班修士只是微恙。他保證明天一早就來主持婚禮,不管到時候病得有多重都會來。」
珍妮轉身和姑媽離開大廳,忍不住瞇眼瞄一下她的「丈夫」,想看看他對婚禮耽擱的反應。但「黑狼」似乎根本不知道她在那裡,只是瞇著眼睛冷冷地望向她父親,臉上的表情深不可測。在屋外,威脅了一整天的風雨突然開始瘋狂發作,一道閃電劃過天空,然後又是一陣霹靂般的雷聲。
「無論如何,」她父親轉身對全場說道,但似乎仍是對他右手邊的英格蘭人視若無睹。
「我們的酒宴今天晚上還是照常舉行。我聽亨利國王的特使說,你們大部分人都希望明天就回英格蘭。但恐怕現在你們得多待一天了,因為在這種風雨的天氣裡,我們的道路很不適合英格蘭人走。」
大廳兩邊都響起了嗡嗡的話聲。珍妮在愛琳姑媽的陪同下穿過人群,走回樓上她的房間裡。
當她房間厚重的橡木門關上之後,珍妮投入愛琳姑媽的懷中,忍不住哭了出來。
「好了,好了,我的小貓,」待她如慈母般的愛琳姑媽拍著她的背。「我想如果我昨天或前天能來,你就不會擔心了。你以為我不會來陪你了,是不是?」
珍妮收起眼淚倚偎在姑媽的胸前,怯怯地點了點頭。自從她父親提議由愛琳姑媽陪她到英格蘭之後,珍妮就一直在企盼這唯一可差堪安慰之事。
愛琳姑媽捧起珍妮滿面淚痕的臉,以堅毅的口吻說:「可是現在我來了,而且今天早上我已經和你父親談過了。從今後我都會和你在一起,那不是很好嗎?我們在一起會很愉快的。雖然你必須嫁給那個英格蘭野獸,我們還是可以不管他,自己過自己的,就像你父親把我放逐到格蘭卡林那裡一樣。我不是怪他,只是我實在太久沒有機會和自己所愛的人講話了。」
珍妮抬眼看著姑媽,然後微笑地緊緊摟住她。
珍妮坐在大廳裡的長桌前,眼睛直盯著另一頭。全然無視週遭飲宴的三百名賓客。
坐在她旁邊幾乎和她手肘相觸的,正是已經和她簽署了婚約的那個男人。在被迫和他同坐的這兩個小時裡,她感到他那冷冷的目光只對她望過來三次,彷彿他不願意看見她,一心只等著用他那魔掌折磨她的時候。
在未來的日子裡,痛打與怒罵正等著她。即使在蘇格蘭,如果丈夫覺得妻子需要調教,打妻子也是很普遍的事。珍妮知道身邊這個男人的脾氣,因而確定自己這輩子都將痛苦不堪。她緊張得幾乎無法呼吸,只好拚命去想一些可期待的好事。她提醒自己愛琳姑媽會和她在一起。
而且有那麼一天——根據她丈夫好色的本性來看——她很快就會有孩子可愛、可照顧。孩子。
她閉起眼睛深吸一口氣,覺得舒服了一點。有一個孩子抱在懷裡呵護將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她決定讓自己一直朝這方向去想。
洛伊伸手把酒杯拿起來,珍妮偷瞄他一眼,發現他在看一個長得很漂亮的女特技表演者。
那個女人把裙子在膝蓋部分繫起來,以免倒立時裙子反掀下來蓋住頭,因而她的膝蓋以下的小腿都露了出來。這些餘興表演和盛宴都是珍妮的父親有意在英格蘭人面前驕示自己的財富。珍妮不滿洛伊公然欣賞那個特技表演女人的美腿,於是伸手拿起自己的杯子,假裝喝著酒。
珍妮把眼光收回,轉到坐在她左邊的父親身上。她打量著他那尊嚴、高貴的輪廓,心裡覺得驕傲無比。事實上每次她見到她父親端坐在大廳裡為族人排解紛爭時,總會覺得上帝的樣子一定跟他很像。
然而今天晚上她父親的情緒似乎很古怪。這一整個晚上,他在與其他家族的族長飲宴談話之餘,彷彿總是若有所思,很浮躁,同時又有一點……愉快,彷彿有一件事情使他很得意。梅爵士感到珍妮在看他,轉過頭來,藍眼睛掃視過她蒼白的面孔。他湊近她耳邊說:「不要擔心了,我的孩子。放開心一點吧,不會有什麼問題的。」
這句話聽起來荒謬得很,珍妮簡直啼笑皆非。她父親拍拍她的手背,表示安慰之意。珍妮勉強擠出一個微弱的笑容。
「相信我,」他說道。「明天就會沒事了。」
珍妮的心沉了下去。過了明天就太遲了,過了明天,她就得嫁給身邊這個闊肩的男人。她偷眼瞄一下丈夫,想確定他不曾聽到她父親剛才對她講的話。但是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別處。他沒有在看特技表演,而是直視前方。
珍妮好奇地順著他目光望過去,見到了剛從外面進來的裡克。裡克對洛伊緩緩點了點頭,然後珍妮看見洛伊也幾乎難以覺察地微微回點一下頭,又平靜地把注意力放到特技表演者之上。裡克等了一會兒,然後不經意地朝正在欣賞吹笛表演的泰凡走過去。
珍妮直覺感到他們在傳遞某種訊息,這使她很不安,腦際也不斷迴響著她父親剛才說的話。她知道有事情在進行,卻不知道是什麼事。有某項嚴肅的比賽在進行,而她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是否就取決於比賽的結果。
珍妮再也無法忍受噪音和懸疑的氣氛了,決定回到房間去尋求一點安靜和理智。她轉頭對父親說:「父親,請你容許我現在退席。我要回房間安靜一下。」
「當然可以,親愛的。」他立刻答道。「你這輩子實在很少休息,不過這正是你所需要的,不是嗎?」
珍妮猶豫了一下,覺得他話中有話,但卻不明其意。她點點頭,站起身來。
她剛站起來,洛伊就馬上轉過頭來看她,雖然她可以發誓他這一整個晚上似乎根本就不知道她坐在那裡。「要離開了嗎?」他問道,傲慢的眼光移到了她的胸部,然後才與她目光相觸。「要我陪你回房間去嗎?」
珍妮好不容易才勉強站直身子,享受片刻由上往下俯視他的快感。「當然不要!」
她迸出這句話來。「我姑媽會陪我去。」
「多可怕的一個晚上啊!」她們一進房間,愛琳姑媽就喊了出來。「那些英格蘭人看你的樣子真讓我恨不得把他們趕出去。我差一點就真的那麼做了。那個從亨利宮廷來的海斯定爵士一整個晚上都在和他右邊的人講悄悄話,根本不理我,簡直無禮極了——雖然我也不想和他講話。噢,親愛的,雖然我不想加重你的負擔,但我要說我一點也不喜歡你的丈夫。」
珍妮知道她姑媽一開口就像連珠炮一樣,於是露出微笑,然而心裡卻在牽掛別的事情。
「今天晚上吃飯的時候父親的情緒似乎很奇怪。」
「我覺得他一向如此。」
「一向什麼?」
「情緒古怪。」
珍妮忍住笑,不想再追究今天晚上的事。她轉過身去請姑媽幫她解開背後的扣子。
「你父親要把我送回格蘭卡林去。」愛琳姑媽說。
珍妮猛然回頭望著姑媽。「你為什麼這樣說?」
「因為他這麼說的。」
困惑不已的珍妮回身握住她姑媽的雙肩。「愛琳姑媽,父親到底是怎麼說的?」
「今天晚上我到得比較晚,」她喪氣地說。「我以為他會生氣,但那也怪不得我,雨下得那麼大。你知道在這種季節——」
「愛琳姑媽——」珍妮打斷她的話,「父親到底說什麼?」
「你父親說我不必陪你,但如果我想看你的婚禮還是可以留下來。」她癱在珍妮的床上。
「我實在不想回格蘭卡林,那裡太寂寞了。」
珍妮撫著她姑媽的白髮,堅決地說:「明天我會請他改變主意。他若知道我多麼希望你和我在一起,一定會答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