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人動不動以自殺做為逃避現實的手段,邵第九可以說最瞭解不過了。因為他是外科醫生,每天至少處理兩件以上自殺案件的急救手術,以前人自殺,大多選擇上吊了結一生,因為那種方式快速簡潔,只要一把椅子、一條繩索就能順利歸西,不過到了現代,可就五花八門花樣百出。
倘若有人為了求婚未遂而以自殺相逼,邵第九算是頭一遭碰到。
這天剛好輪到邵第九執班,直到三更半夜他才拖著疲累的身軀回家。
打開家門後,邵第九習慣性把皮鞋踢得老遠,跟著解開勒緊脖子整天的大領帶,把公文包扔到看不見的地方,然後才以最輕鬆無比的姿勢跳進屋。
進入客店後可就不輕鬆了,瓷磚地板一塵不染,茶几上留著小燈,映出與早晨離去時截然不同的景象……
書歸書櫃,雜誌擺進桌底下,外套掛在衣架上,垃圾筒裡空空如也,幾乎每一件事物都變得井然有序,連天花板上的蜘蛛網也離奇失蹤。
如果不是仙女變魔術,他知道誰來過了。
王美雲,紹第九大學時就認識的女朋友,交往九年又八個月的愛人同志,只有她才有「閒」有「賢」做這麼吃力不討好之事。
想到她,邵第九不自覺地垂下嘴角,接著眉毛也垂下了,兩手也跟著垂下來。這就是人稱邵第九的終生伴侶,喜歡把他的東西歸回她的位;因此邵第九的窩變成王美雲的家,整潔、乾淨、帶上面具。
臥房門虛掩著,隱約也留下一盞燈。
做什麼呢?
王美雲不會做徒勞無功之事,點燈自有她的目的,是為了讓他看。
看什麼?
可以想像,她買了極性感又寬鬆的睡衣,可能綴滿無數繁華的花邊蕾絲,也遮掩住她近三十歲逐漸發福的身材。
他下意試地反胃,王美雲早已不是記憶中的嬌小模樣,而是一尊向橫發展的小航空母艦,她變胖了。
坦白招認,邵第九不喜歡美雲變胖的樣子,自從她擔任療養院營養師之後,病人比以前更瘦,螢養師卻變成營養過剩。
「沒辦法,每樣東西我都要試吃,結果重了五公斤,其實也才五公斤而已,很快的我就能減回來了。」美雲安慰他,隨即吞下一大塊超重、超量、超質的奶油蛋糕。
她的臉圓得更厲害,如她所言:五公斤不算肥得太厲害,可是若長在只有一百五十公分的小個子身上,就成了快撐破的氣球。
如果一個男人為女友發胖而變心,這男人該遭天打雷劈。畢竟九年感情非同小可,起碼是邵第九忍耐的成果。
他和王美雲就讀同一所大學,從他邁入人生新里程碑開始,王美雲便霸佔他所有視線。
他忘了他們怎麼相識的,反正年輕人很容易能相識;怎麼相愛,他也記不太清楚,反正年輕人很容易就能相愛。從此以後,她順理成章地變成他朋友,變成他的鄰居,變成他的女朋友,現在變成他的情婦。
過程演變非常容易,他很忙,忙著讀書、實驗、考試、實習等等,當他一有空,美雲便擁有他的全部空閒。
「邵第九,你不可能再碰到比美雲更愛你的人了。」
很多朋友如此告訴他。
他很想告訴他們:只要王美雲讓出一些空間,邵第九可以輕易愛上任何女人。
這些話,九年來他苦無機會對她說。
直到八年前,美雲向他提出「必須」結婚的事實,他才發現原來「必須」就是女人唯一目的。
她侵佔他家裡,霸佔他僅剩下還能幻想的大床,除了調整他的生活步驟,更想改變他不拘小節的習慣,她敢擅自打開他的抽屜亂翻一通,她敢打開他的冰箱亂吃一通,她敢打開他的衣櫥亂穿一通,她敢打開他的日記亂看一通,現在她要打開他的心,證實到底有沒有她存在!
他躡腳輕輕地坐在沙發上,局勢反倒像他侵入別人的家。
他不想如她所願跳到床上,不想看她嬌柔做作褪去衣裳以為性感,不想翻雲覆雨後聽到她如雷的打呼聲,不想清晨不到六點被她趕下床,不想開車送她去療養院,不想聽她滿腹家常閒話,總之,他對有她的生活已厭倦透頂。
其實發生於他身上的遭遇,是正常男人必經過程,相識——戀愛——結婚——生子。但是邵第九依然不甘心。
為什麼?他從未有過第二個女朋友,也沒有第二個女人想拴住他,戀愛過程除非有第三者介入,否則很難起波折。
後來,終於被他想出一個充分的理由,原來,這場平凡的感情,是由美雲選擇他,而不是他所渴望追求的。
常常,當美雲枕在他肩上呼呼大睡時,他竟然莫名其妙地想起另一個女人,他不認識的女人,只是一個模糊影子,一個看不見眼睛嘴巴的黑臉。
所以他拒絕美雲多次的求婚,他心裡明白當美雲得到目的,等於同意讓美雲主宰他們共同的生活。
他很容易能預卜婚後情景,像看了上半部就能預知下半部之濫情小說,結婚後的王美雲不再在意邵第九,只管柴米油監芝麻綠豆的瑣事,以致讓他有機會向外發展。然後他遇到了另一個女人,不管哪一種女人,只要和美雲稍微不同,他都會樂於發生人人所唾棄之婚外情,最後他們的婚姻必然變成悲劇收場。
既然邵第九能預期悲劇收場,不如逃之夭夭,因為裝蒜比裝作多情簡單許多。何況,如果臨時決定和美雲分手,悲劇恐怕來得更快,所以,要等到邵第九想到萬全之計後,才能和美雲攤牌。
為此,邵第九己足足苦惱三年,他始終想不出令人信服的好理由。
因為他害怕女人的眼淚……
「邵第九,你這千刀萬剁的該死傢伙,為什麼早不和我說,為什麼浪費我九年青春才得到這種下場?青春是女人的一切,我把一切都給了你,而你卻輕言一句別離就想打發我走,你……你休想!」
從不哭的美雲哭得驚天動地。
「不……不要,不要,你不能說走就走,第九……我愛你,沒有你我會死,我真的會死,不要用這種方法殺我,不要殺我……」
從不掉淚的美雲哭成淚人兒。
「哈哈哈,休想趕走我!如果你以為分開會要了我的命,我先一刀殺了你!」
從不拿刀的美雲……一刀刺穿他心臟!
想到這裡,邵第九怵目驚心,臉色白得嚇人,他沒被美雲嚇死,反倒被自己嚇壞。
他喘口氣,覺得身心俱疲。突然,面前的景象嚇住了他,他望見茶几上擺了一張紙,上面寫著血紅大字。
像血……還滴下印子……他瞠圓眼珠子,額上冒出冷汗。
今天,你一定要給我答案,如果不和我結婚,我就死給你看!
他努力眨眼,血字在眼前跳動,他幾乎看到躺在血泊中的美雲,面孔扭曲得可怕,兩眼睜開,裡面有恨……
他再眨眼,下面有一行用紅色原子筆寫的小字。
嚇死你了吧,我用紅藥水寫的,可是別懷疑,說不定那一天會變成真的,哈哈!
他握住紙,稍稍喘口氣,驀然緊張的抬起頭,確定美雲還在臥房後,偷偷抬起雙腳,以生平最輕巧的動作移到門口,當出了門,再以生平所能用的最快速度衝下樓。
邵第九抓緊方向盤,橫衝直撞地繞過大街小巷,他不知道要去哪裡,那張紙條早被他用力丟出車窗外,任憑呼嘯狂風將之吹落。
心跳速度漸漸緩和下來,他才稍微清醒一點,為自己發神經似的暴動而笑。
是他害怕的預言實現了?是美雲附著的壓力太大?還是工作太累、神經繃得太緊,導致自己隨時有崩潰的危機?
美雲不過開了個玩笑,和平常一樣,喜歡拿權威嚇唬病人,她並不知道她在他身上產生多大驚慌,或者她從未發現紹第九早已變心的事實。
他軟弱無力的把車停到一邊,垂下頭,俯在方向盤上。
美雲當然不會發覺他的心變了,因為變心要有理;而他還是和九年前的紹第九一樣,傻呼呼的得過且過,聊甚於無。
他沒有新歡,沒有愛上有夫之婦,沒有蕩氣迴腸一見鍾情之熱戀,更沒有發現自己原來是個同性戀者,他沒有理由變心。
那是美雲變了?她只比以前多了些肉,其它一點都沒改變,只不過他無法再容忍過去九年來她所給他的一切。
如果人生之路如此平坦順利,那麼橫著走、直著走,和倒著走有何不同?沒有經歷波折之變,又怎知愛情可貴;沒有愛過人,又怎能體會被愛的美妙感受?他不愛美雲,即使她以死相脅,他也必須承認這點。
好了,現在怎麼辦,交往九年的結果,竟然發現自己無情無義,而且又毫無理由要和對方分手。他不但辜負美雲九年的青春歲月,同時自己也虛度九年時間。現在,他已年近三十,好命的人早就攜家帶眷等著抱孫子,而他才要開拓自己的情感世界,可笑最重要的,美雲絕不會饒過他,她死也會化做鬼纏住他。
他忽然感到心灰意冷。
年輕——可以任意錯誤,即使當初意識到錯誤造成,卻還是任其發生,直到無法收拾。
既然錯誤已經造成,而他又無法倖免,若再任其延續終身,他會變得多麼痛苦?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現在,他還能忍耐,他們未婚,不住在同一屋簷下,偶爾心裡埋怨美雲一下,隨後各有各的生活、事業,要等到多日之後才能再聚首,偶爾互相安慰寂寞的心靈,邵第九還是邵第九,不會變成「王」邵第九。
結婚後呢?他們必須生活一起。
一起吃飯,一起上下班,一起喝茶聊天,一起看新聞報導……,他一想到就頭痛。
突然之間,他體會現代人愛自殺的道理——逃避的樂趣。
原來,很多事情,並不是是非選擇能論定,與其活得痛苦,與其活得無意義,不如自殺後再投胎,重新做人。
突然之間,他想到海邊走走,不是想自殺,只是想找個安靜地方,暫時脫離美雲魑魅般的陰影,而且如果高興的話,可以縱身入海,從此不問世間事。
他真的把車開到海邊,當他下車聞到海風味,又覺得自己愚不可及。
明天八點要上班,九點要開會,十點以後就要進手術房,然後不斷有事要忙,而且不可忿,開錯刀更會要人命,他非要有十足的精神專注心力才行,但是他卻一個人走到海邊,聞了一些海風,數了幾塊岩石,甚至還想自殺再投胎,這一切是不是太可笑了?
他才走了幾步路就想回頭了,可是月兒高高,四面寧靜無聲,涼風清拂面頰,海水黝黑神秘,他被吸引了。
暫時脫離現實的夢境,他已經很少作夢了,星斗閃閃,月光皎潔,他突然想留下來,捕捉一些逝去的色彩。
他站在高處看海,海水波濤洶湧,每次濺起的水花,都像想吞噬人的意志,而黑色是神秘的,裡頭彷彿有另外的天地,和現實遭遇截然不同的領域,可以發揮想像力到極致,甚至像一面鏡子,照出前世與來生。
他笑了一下,覺得自己頗有詩意,平板無趣的外科醫生居然詩意盎然;想前世,想來生,不管前世來生,絕對比今世今生有趣許多。
如果想得太遠,不如想想未來,未來的邵第九是什麼樣子?他想到擔任婦產醫師的李大年,才大他十歲,肚凸頭禿的,看起來比他老爸還老,他已經有四個女兒了,還要再接再厲下去,直到李太太生出兒子為止。
十年後的邵第九,八成也和老李差不多,雖然現在他和大學時代沒兩樣,頭髮黑得發亮,背也挺得直,身材亦保持良好,可是當他娶了美雲之後,難保美景依舊。
又想起美雲,令他搖頭歎氣,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如果他不能自殺,還是回到她身邊吧,等到有一天,等到他崩潰為止,他就會和她提出分手。
他默默向海告別時,猛然發覺對岸站了個人。
由於夜深霧重,他沒有看清對方長相。八成是同他一般為情感憂悶不樂的人吧,他想。
每個人應有短暫獨自沉思的權利,他不想破壞,轉過身就要走,然後事情就發生了……
由他背後傳來「撲通」一聲,可想而知,那個人竟然縱身跳下水!
他猛然轉回頭,只看見海面上掀起高大的浪花,對岸早已不見人影。他嚇壞了,馬上第一個反應就是:有人自殺!隨即產生第二反應:他是醫生;等到第三個反應:他也縱身跳下水——救人。
襲面而來的海水冰冷透骨,邵第九卯足全力往前游,正義之光照亮他頭頂,以前所學的詩書、義理、道理、勇氣什麼的,全燃放出神聖光明。他只想到救人,那是一條生命,不該輕易斷送!
即將溺斃的人載浮載沉地拚命掙扎,剎那間他發覺生命原來如此薄弱,死到臨頭才會發覺人「絕不肯樂意就死」,即使跳下水的前一刻意志多麼堅定。
他伸手抓住那人的手,對方像抓住活命希望般緊緊扣住他,而且死命把他往下拖。幸好邵第九曾擔任救生員工作,救生信條之一便是:當溺者失措又不知如何配合救生員時,可以直接把他打昏,然後順利拖他上岸。
或者翻倒他,讓他浮於水面,然後拖住他下顎游回去。
邵第九選擇弄昏對方,此乃最輕而易舉又不費吹灰之力的辦法,憑他的醫學常識他向對方要害揮了一拳,對方立刻軟綿綿地靠在他身上,他順利將他拖上岸。
折騰了好久,最後他全身濕透地跪在地上喘氣,被他救回小命的人攤軟地躺在他身旁。
他望著他,月光淡淡照著陌生人,他終於發現他不是「他」,而是她,她是個女人。
濕透的白色襯衫緊緊裡住她的成熟軀體,因而露出她凹凸有致的美好線條,她穿著一條式樣簡單的直統西褲,有意無意地展露她的兩條修長美腿,她像雜誌上走下來的模特兒,只是服裝樣式看起來有些過時。
他情不自禁的將視線往上移,她的皮膚潔白,下巴削尖,有雙大大的眼睜,濃密的長睫毛鋪蓋其上,可惜臉色太過蒼白,嘴唇也失去原來顏色,整體看起來不算驚艷,但依稀可見一股高雅氣質。
他愣愣地注視她好久,不禁為每個自殺人惋惜,這麼年輕美麗的女孩,竟傻得以自殺結束生命,真是可悲、可笑。
是否和他一樣,只為逃避一個女人的求婚,他輕笑起來,沒有人會傻成如此,她勢必遭遇極度悲痛的事件,才讓她狠下心以自殺了生。
被男人拋棄?
失去摯愛?
生意失敗?
或賭博欠下一屁股債?
反正,邵第九己盡了道義,至於等她醒來後如何解決問題,那就不關他的事了。如果她還要自殺第二次,他亦無權阻止。
可是他卻一直坐在她身邊,遲遲不肯離開。所謂送佛送上西天,他不能就這樣放下她……
她靜靜躺著不動,他靜靜審視著她,他猜她某一時刻應該醒了,但她卻堅持保持原狀,直到他等得不耐煩,忽然有股恐怖念頭升起,以為她真的死了,於是他急得伸手摸她鼻息,觸到她小巧的鼻尖時,她猛然掀開眼皮……
他的手伸到半空中霎時停住,她的眼神也跟著停住,以一種非常驚異、驚異得不能再驚異的眼神瞪著邵第九,他有點尷尬又帶點生氣。他想她真失禮,遇見救命恩人非但沒有感謝言語,反而表情活像撞到鬼。
她黑白分明的瞳孔中,反應出他的模樣,雖然狼狽不堪,但不至於到能嚇死人,可是她的表情的確像快要被嚇死。
接著,她臉上的肌肉慢慢抽動,眼睛開始轉動,卻片刻不離開他身上,用那種想把他看入骨髓深處的看法,從頭到腳、從腳到頭……,他被她看得難堪極了,忍不住摸摸臉、摸摸手,想不透自己哪點值得她嚇成這樣。
氣氛持續著,他忘了自己是她的救命恩人,反而像待宰的恙羊般被她緊盯著。最後,終於她喘過氣,先用力搖搖頭,既而眉毛糾結起來,然後自嘲似地笑了。
「不可能——」這是她開口的第一句話,聲音甜美悅耳,不過卻難以明白意思。
不知此「不可能」乃她自己不可能自殺,還是自殺後不可能被救起?但是這種啞謎打太久就不好玩了,邵第九逐漸失去耐心,他只想聽她「應有」的道謝後,然後拍拍屁股離去。
「小姐,下次自殺時要找個無人的地方,不然又被人救起就糗大了。」他先調侃她一句。
萬萬沒想到,聽了他低沉富磁性的男性聲音後,她又是一副快要被嚇死的模樣,就像從他喉中聽到鬼哭神號似的。
「這是你的聲音嗎?」她發抖地問,額上冒出汗珠。
他張望四周,海邊只有他和她,如果這聲音不是他的,就真的是鬼哭神號了。
「沒錯,這是我的聲音,如果你不喜歡,我也沒辦法,因為它是與生俱來的。」
按著,她又以那種吃人眼光看著他,直到他忍無可忍為止。
「你是否被海水沖昏了頭,還是你本來就是精神病患,你再這樣看我,我會以為你對我有意思!」
她不能體會他話中的嘲諷,只是瞪著大眼看他,從腳底移到髮梢……
「請問你的頭髮是真的嗎?還有,你是不是一直就很瘦?」
他確定自己已經受不了瘋言瘋語,於是跳起來罵人。
「我的頭髮一直都是真的,很瘦也是真的,你跳海自殺是真的,我冒險救你一命是真的,但是如果你再胡言亂語下去,那我真的會懷疑你自殺是假的,你根本就是瘋子!」
「不……小九……先生,對不起,我認錯人了,我把你當成另一個人,請不要生氣。」她急急說著,臉上有無限哀愁。
小九……?他好像聽到她說小九,許多親暱朋友會叫他小九,難道她認識他?不可能,他生命中從未見過這個女人。
他又坐回去,不是因為她可能認識他,而是她虛弱地撐起身子令他同情。
「我很像你的朋友嗎?」他放柔語調。
她點點頭。
「丈夫。」她告訴他。
他喔一聲,感到失望,又覺得這股失望來得太好笑,難不成救命場面就非得發生羅曼史不可?
她環抱雙膝,眼眸閃爍不定,不管會不會發生羅曼史,他不想就此告別。
「為什麼想不開?」他傻傻地問。
她的黑色眼眸立刻蒙上高深的陰影,他感覺到她的肩膀輕輕顫抖著,勾起他潛伏的好奇心,想知道她的遭遇。
「我想……一時衝動吧!想著跳下去會如何?想著想著就真的跳下去了。」她苦笑著,殘餘的海水順著她的窄小臉形滑了下來。
真希望她不要常常想著想著就跳下水,否則世間就會減少一位美女。他想著想著臉紅了起來,她不很美的,只是天很黑,海很遠,她是個女人,他是個男人,所以她變美了。
她發現他忽紅忽綠的臉色,眼神泛起懷疑,他急忙收住胡亂的思緒,嘴邊拚命找話題掩飾愚蠢。
「為什麼?」
剛才問過了,他發覺自己笨得可以,又囉唆得可怕,他只不過救她一命,不代表她該告訴他完整的故事,況且又不關他的事。
不過……她始終沒有向他道謝,他冒著生命危險救了她,而她連一句道謝都沒有,或者就該為這個理由繼續留下來。
他心裡舒服多了。
她終於說了……
「我丈夫他……」她斜看他一眼,「他離開了我,突然間我發覺被拋棄好難受,大概就是這個原因吧!」
「你們結婚多久?」隨著好奇心興起,迫使他多留了一下。
「十年。」
他難以置信地仔細看她,雖然黑暗中難以看出她實際的年齡,可是憑他的醫學經驗,不可能錯看這麼大距離,她看起來頂多二十五歲。
「十年?那也過了七年之癢,為什麼現在他才決定離開你?」他悶悶地問。
她笑得苦澀,宛如喝了碗淡茶。
「你很像他,真的好像好像,所以當我看到你時才會嚇成這樣,不過你不是像他現在的樣子,而是他年輕時的模樣,我剛認識他時,簡直和你現在一模一樣。」
「那我真倒霉。」
他裝作漠不關心,不過嘴角忍不住癟下來,看他氣的模樣,她輕輕地笑了。
「這樣子更像。」
她笑得更開心,潔白的膚色印上一朵粉色微笑,他卻看得焦躁。
「你丈夫現在長得什麼模樣?」
他忽然想知道怎樣的男人才能與她匹配。
她眼中立刻蒙上絢麗的色彩,像極了每個戀愛中的少女。
趁她未形容前,他先悄悄暗忖對方長相,如果如她所言她老公年輕時像他,一定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帥哥,想必中年之後更添成熟風采,充滿自信又迷人的男性魅力。他想的也就是邵第九過了四十歲以後的樣子。
「他變了很多,現在頭禿了,背駝了,腰也肥了,而且有心臟病、高血壓……」她還要數落下去,卻被他大吼一聲止住。
「那你還要嫁給他,為他自殺?」
他重重喘息,她說的當然不是他,但是他不知自己為什麼生氣?大概凡是人,只要聽到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就會忍不住暴跳如雷。
她驚奇地張大眼,他警覺自己嚴重失態,遂轉過頭迴避她的目光。
「不管他變得如何,我愛他。」她堅決說。
對了,就是這個理由,愛……
可笑也可悲的理由,所以能讓一朵鮮花甘心插在牛糞上,讓情人眼中出西施,文人雅士才想得出的好理由。
她掀起眼簾偷偷看他,他還在跟自己生氣。
「你知道嗎?我老公……他也是救了我一命才認識我,就是現在的情形。」
「喔,那可真巧啊!」他反諷道。
和她老公不同的,他遇到她時她已嫁作人婦。
按著,有一陣子他們各懷鬼胎不說話,直到被寧靜的空氣攪得心神不寧。
「你常常自殺?」
他沒有看她,倒像和自己說話。
「不……我是……」她的聲音忽然停下來,眼中露出驚恐。
「奇怪,我怎麼忘了?我真的忘了那一次我怎麼會下水的?」
他懷疑她暫時失去了記憶。
「八成,又是想著想著就跳下水吧。」他嘲諷地說。
她恍恍惚惚的,好像真的有點腦震盪。
「那時,他有個要好的女朋友,為了我才和她分手。」她試著勾起回憶。
喔,那她老公又多了一個地方和他雷同,他正想和要好的女朋友分手。
「而你當時卻不知道今天他負了別人,往後他同樣會負你的道理吧!因為負心漢有劣根性,負一次成功後,以後就負成習慣了。」他酸酸地說著。
「是嗎?我一直把他當成孩子。」她虛弱的歎息著。
他坐著看天,發覺一直談人家老公是一件很可笑的事。
「你一定很年輕時就嫁給他了。」他用鼻音說。
她也學他看著天,聲音渺渺渙散。
「錯了,我三十二歲才嫁給他,他比我小三歲。」
他彷彿望見天空閃下一道雷,正好打中他鼻心。
他驚訝萬分地看著她,好像她是外星人。
不可思議,如果她三十二歲嫁給她老公,那她現在豈不是四十二歲了?
他絕對不相信有人會保養得這麼好,她臉上光滑得達一點點四十二歲的痕跡都找不到,別說四,就是三,他也難以相信。
「你……你已經四十二歲?」
她點頭,好像譏笑他不會看女人年紀。
太可怕,他可能遇上妖怪了,尤其三更半夜,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就在他驚訝得不能再驚訝的當頭,她終於說了他已不想聽到的話。
「謝謝你救了我一命。」
好了,他的目的已達到,她終於為他的救命之恩付出代價,管她三十二、四十二歲的,他總算能安心離去,可是他的腳卻抬不起來,像足足有千金重。
他看著她,黑色長髮、白色衣裘,四十二歲的老女人,卻有動人笑靨……
可惡的依戀之情又冉冉上升,他再度捨不得拋下她,他努力為自己找個好理由。這樣吧,如果她繼續留在這裡,恐怕有色狼把她當成十八歲而欺侮她,所以他不放心讓她一個人留在這裡。
「你住哪裡,我送你回去吧!」他莫可奈何地說道。
她輕輕笑了,四十二歲的女人……
「你知道嗎?你現在又和我老公說同樣的話,做同樣的事。」她拍拍膝蓋,並沒有拒絕他的好意。
「記住,我不是你的老公!」他賭氣說。
他們走到停車地方,她驚訝地看著他的車,眼光又露出極度惶恐。
「怎麼了?」
他打開車門讓她進入。
她看他一眼,雖有滿腹的話,最後決定不說。
「這車已經沒有了。」她如此說道。
他盡量不去探索她的話,發生在她身上的奇怪事情已經夠多,像這部車的款式才出來沒多久,不到三年時間她怎麼說沒有了?或者她悼念失去的愛車吧?管她的,她已經夠奇怪了。
「你住哪兒?」
她說出住址。
他感覺天旋地轉,用力掉過頭看她,她的表情十分認真。
「你再說一遍。」
她順意再說一遍,而且說得用力清晰。
他覺得快暈過去,因為她說的正是他家的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