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紅暈潤初妍,楊柳纖腰舞自偏,
笑倚玉奴嬌欲眠。
粉郎前,一半兒支吾一半兒軟。
——一半兒八首·查德卿
「冤枉啊!」
「來人,放我出去!」
「哈哈哈……來殺我啊!你們這些屁蛋別光站在那兒守著,什麼時候進來殺我?乾脆點,給一刀,老子我等得不耐煩啦!」
霉酸、汗臭味兒濃重的牢獄裡,充斥著囚犯們叫罵的聲音。
在牢裡面壁側躺著的郝無敵兩手掩耳!想阻絕教人懼怕的吵嚷,可卻仍舊聽得一清二楚。
他會死嗎?星兒……不曉得她現在怎樣了?郝無敵腦袋裡亂烘烘的,想著想著,不由得從衣襟裡拿出仍未送還的手絹湊近聞著馨香,恐懼的心情因為惦記著伊人和他在相國寺外幸福卻短暫的相處,以及她為了他頂撞皇帝而稍稍舒緩了。他入牢是苦,可現下心頭卻是甜甜的呵!他又將手絹小心的放回懷中。
壁上讓他用碎石刻畫出來的十條細線,顯示他被關在這裡已經是第十天……
「喂!對面的,喂!」
忽起的人聲,與敲擊牢房木條發出的聲響,引起郝無敵的注意。
「喂!」蓄鬍鬚的漢子朝左右張望的郝無敵喊著,「在這兒,別看了,就是叫你。喂!你挨板子了?屁股痛嗎?」
郝無敵扭轉身軀,對著離自己不遠的牢房苦笑,「痛。好在我只挨了十個大板子,屁股就快好了,不痛啦!」
「我瞧你的樣兒憨厚老實,不像是該進這裡的人。你是犯了啥罪,惹了啥官,要被關到這?」
「我也不知道我犯了什麼罪……」郝無敵真的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罪,要被皇帝關到牢裡。他這幾天輾轉難眠,勉強想出來了,也只有他這個傻瓜,才會錯愛上皇帝喜愛的女孩兒!
「你不像是會為非作歹的人,那一定是得罪了大官,所以才被關進來。我沒猜錯吧?」
漢子沒猜錯,但是他不可能猜到自己對面牢房裡待的人,得罪的是大宋皇帝。郝無敵歎氣。
「我呀!做過官喔!我原本是守邊界的順安軍營裡的班頭,因為不想對上那遼國的西鷹郡王耶律鷹,才當了逃兵想回家,可沒想到家回不成,就被朝廷抓進來這裡……」
郝無敵聆聽漢子自顧自地高談闊論起朝廷養了太多書生,會帶兵打仗的武將沒幾個;又聽他說,他不想像楊家那樣一門忠烈,為國家拚死奮戰對上契丹蠻子,可到頭來卻落得受朝廷奸佞誣陷的下場……
鬍子大漢講的打仗啊帶兵的,他不是很懂,他只關切一件事情,「這位大哥,你也是剛進來嗎?聽他們叫得好像這座監獄待的都是死刑犯……我們會死嗎?」他問道,還不時地瞥視其他牢房的叫鬧。
漢子臉色驟變,「呸呸呸!別講那個字,晦氣!我在這兒半年了,沒臨到我身上的,我都不會去想,小兄弟你也別想了。」
「放飯啦!」
陡地,偌大的監牢裡響起獄卒的吼聲。
這一天僅有的一頓午飯,暫時結束了郝無敵與漢子的交談。
當一碗一碗沒盛滿的冷飯配鹽巴送到各牢房,那些本是叫囂不休的囚犯也同漢子、郝無敵一樣,閉起嘴,安靜接下得來不易的食物。
郝無敵把手放在衣服上不太髒的地方抹了抹以後,捧起碗就抓飯吃,忽地,他卻瞄到放飯的兩三名獄卒之中,有一人停在他的牢房前,直盯著他看!
他嚥下一口硬又冷的飯,忍不住望向獄卒那一雙泛著淚光的黑亮眼眸,頓時,他張口結舌,突然有了精神,興奮地想喊,「星……」
那獄卒連忙抬手,作勢要郝無敵噤聲。
將自己打扮成獄卒模樣,又把自己的皮膚用墨粉塗黑的,正是邵如星。
趁囚犯們忙著吃,其他獄卒分散開來巡邏的空檔,邵如星蹲下來假裝整理放飯的托盤悄聲詢問:「無敵你還好吧?臀部痛不痛,能坐嗎?」
「不痛了,只剩下一點點腫!還能坐著。」竟然能在這般惡劣的環境裡看見摯愛的人兒,郝無敵開心極了,同時卻也掛念著她的情況,「你呢?你怎麼能來?你瘦了……皇帝萬歲沒打你吧?」
那一句句的關懷教邵如星想哭,「皇上沒打我,只把我暫時關在家裡派人看守著,要我等候審判,可我還是想到辦法偷跑出來了,我去找品香幫忙,她找到了一個在刑部大牢裡當班的恩客,透過他牽線,我才能混進來看你。」她一口氣講完,含淚凝視髒臭的牢房裡,勉強忍痛坐著的郝無敵。「對不起!都是我害你!這裡好糟糕,我一定幫你離開這裡!」
「你別這麼說,你沒害我,也不用自責,能得到你的青睞,我……我已經滿足了。這一個多月,你帶給我的一切,夠我回憶好幾輩子呢!這裡又臭又髒,不適合你待,你快走吧!我能見到你平安沒事就很高興了,你不用再來為我冒險……別哭,你出去了,我只想你幫我做一件事,替我把放在客棧房間床墊下的銀兩,托人送去潭州給我的爹娘。」
說真的,她這麼為了他,現下他死了也甘願,雖然這樣很對不起他的娘親和爹……郝無敵忍不住碰觸抓在牢門木條上的纖纖五指,一邊得留神周圍的囚犯別發現了他的星兒。
郝無敵的話像在交代遺言似的,邵如星不愛聽。她靠近他貼在牢門的臉龐,低語,「不行!你因為我才遭受這麼多的禍事,我一定會想辦法救你,要你自個兒回家去看爹娘……」她話還沒說完便打住了。
疾走過來的腳步聲驟然打斷兩人的相會。
邵如星慌張地抬眼,瞧見是帶她進來的獄卒大哥,這才鬆一口氣。
獄卒沒有邵如星輕鬆,他連忙暗示她,「托盤收拾好了?趕緊出去吧!邵大人往這兒來察看了。」
邵大人?邵如星一愣,匆匆給郝無敵一個眼神,旋即端著托盤站起來,靠近獄卒低聲問:「是我哥哥來了?」
獄卒點頭,立刻帶邵如星離開牢房,可兩人走到外頭的當兒,卻遇上正要進牢獄裡的邵武陽。
邵如星趕緊低頭,旁邊的獄卒驚訝邵武陽的腳程真快!他們向邵武陽行禮後,就要離去。
但是天不從人願,邵武陽在兩名獄卒經過時,卻衝著邵如星喊道:「你,先留在這裡。」
邵如星一驚,她和獄卒對看,都不知道邵武陽要做什麼?
邵武陽繼續對喬裝的邵如星下令,「這幾天,有沒有要執行死刑的犯人?替我挑五個出來,要凶狠、身子骨硬能打的。」
獄卒聞言!忙代替邵如星回答,「邵大人,他新來當班的,不清楚這裡的情況,讓微職替你挑選?」
「也好,你一起幫他挑吧!」
「是。」
邵如星鬆了口氣,慶幸沒被認出來,她同獄卒應了一聲,跟在邵武陽的身後重回大牢裡。
剛吃完飯的囚犯們都好奇邵武陽三人的舉動,各個目不轉睛地盯著大伙當中的三、四個人被獄卒選中提出牢房。
邵如星也好奇哥哥為什麼來這裡?為什麼要挑選五個死刑犯?
「邵大人,這幾個人如何?」
「嗯……還可以。只差一個了,就這個吧?」
當她看見哥哥審核了獄卒挑出的四個囚犯後,走到郝無敵的面前時,她嚇得壓低嗓子搶出聲,「邵大人,他還沒判死刑,人也不凶狠,不能選他!」
「哦?」邵武陽看了眼同邵如星一塊點頭的獄卒!視線再回到牢門裡,「你沒判死刑?叫什麼名字?」
「郝無敵……」郝無敵開口,緊張的偷瞄邵如星。
邵武陽靠近看相貌平平的郝無敵,「你是郝無敵?就是得罪了皇上,讓我那美貌天仙的如星小妹看上的男人?」
邵如星不禁臉紅,心慌地揪著自己的衣擺。
「你是星兒的哥哥?」郝無敵張大眼睛望向面前高大俊挺的身形!他的眉心之間也有類似邵如星,但卻不盡相同的圓點胎記。
「星兒?你這待死之人不配這麼親熱地叫我妹妹吧?分明是癩蝦蟆想吃天鵝肉,我妹怎麼會喜歡上你?」
哥哥的譏諷令邵如星不快,可她只能忍著。
獄卒見邵武陽似對郝無敵感興趣,遂出聲道:「邵大人,這郝無敵是皇上指名的罪人,他雖然待死,卻還沒真的判下死刑,皇上有旨,沒他許可,誰都不能將他提出牢。」
有些囚犯聽了獄卒的話,紛紛對老實樣兒的郝無敵刮目相看,連被獄卒挑選出牢的鬍鬚漢子都不敢相信郝無敵得罪的官竟然是……皇帝?!
邵武陽背著手說道:「郝無敵不能出牢,這我知道。你們就再挑出一個犯人,將他們五個帶到外面集合。」說完,他逕自離開大牢。
依令再挑選了一名死犯,邵如星隨著獄卒與五名鎖在一塊的犯人離開牢獄。
一到外頭,獄卒趁邵武陽和隨行人員交談的當兒,悄聲催促邵如星,「你趕快走吧!」
邵如星點頭,朝獄卒指的方向退去,不料,邵武陽竟回頭喊住她,「喂!你去哪裡?過來。」
邵如星大驚,在獄卒告誡她「露了底,不可抖出他」後,她不得不走向哥哥……
邵武陽讓隨行人員看管死刑犯,旋即走到人少的角落,對著邵如星講話,「你,頭抬起來看著我。」
邵如星心中叫苦,就怕這一抬頭真的洩了底,讓哥哥認出是她,「微職眼睛不好,白天怕光,還是低著頭比較舒服。」她忙找藉口。
邵武陽「噗!」一聲憋不住地笑出來,「你怕光,我還怕黑咧!小妹你要裝到什麼時候?你以為把自個兒塗黑了,穿上獄卒的衣服就能騙過我嗎?」
聽到他的話,邵如星立刻抬頭,驚訝地瞅著哥哥,「你看出來了?你怎麼知道是我?」
「我就是知道,我這哥哥可不是做假的。」邵武陽笑說:「你要小蓮裝成是你待在房裡,而自己則爬上屋頂偷溜出府……這點伎倆,姑且能瞞過宮中來的衛士,可就瞞不了我。我就猜啦!以你這急性子,溜出來絕對是會想盡辦法先來看賣胭脂的小子。」
「原來剛剛……你都知道了。」邵如星瞠圓雙眸,不禁回想方才在大牢裡的一切。「武哥哥,你好壞!幹嘛要講無敵是癩蝦蟆?」
「他是癩蝦蟆想吃你這天鵝肉啊!」邵武陽終於見過讓妹妹牽腸掛肚的郝無敵了,直到現在,他仍然不能理解妹妹看上那平庸小子的哪一點?「說真格的,你能找人幫你混進來這裡見郝無敵已經很不容易了,刑部大牢看守得很嚴,但沒有我幫忙,你還是沒辦法把他救出來的。」
哥哥的話教邵如星眼睛為之一亮,「你這麼說……是肯幫我救無敵?」
「如果我不肯幫忙,郝無敵就這麼被皇上處死了,以後你大概只會哭給我看,連理都不理我了吧?」邵武陽輕撇嘴角。
「武哥哥你真好!我就知道你最疼我了。」邵如星真想抱住哥哥香一個,可她現在是獄卒的打扮,玩笑不得呵!於是她給了哥哥一抹最甜美的笑容,想到這,她忽地擔心起幫她的獄卒,「那個……呃,幫我進來的人,你不會追究吧?」
「我不在刑部裡任職,這裡的哪一個人幫過你,跟我無關。」
哥哥的回答教邵如星安了心,可這會兒她又有新的憂慮,「哥,你進宮見過皇上嗎?他真的想處死無敵?你要怎麼救人?」
邵武陽看著小妹妹,思索著該怎麼回答……
他是進宮見了皇上。這幾天,皇上為了應付耶律鷹一行人已經是焦頭爛額,他向皇上旁敲側擊過,於是很不幸地得知,近來心情不佳的皇上沒打算放郝無敵一條生路。
但目前他還沒想對妹妹實話實講,「我還在想辦法。」他從腰帶裡拿出一張小字條,「哪!你看,這是姊姊寫下的。」
比武擂台,棕色長髮,契丹人。
看完字條,邵如星不解姊姊的意思。
「姊姊寫的雖然和你、郝無敵沒關係,可她說中了一件事情。這次帶領遼國使節團來京城的西鷹郡王耶律鷹,就是個蓄了一頭棕色長髮的契丹人。」
他繼續解釋,「你也知道的,蠻子來見皇上就是要錢,順便誇耀他們的國力。遼國這次派來的耶律鷹更過份了,他說他們沒在澶淵一役裡用全力,才讓我宋軍贏得僥倖。還誇下海口,他的手下一人出手能抵十個漢人的力量,笑我們朝廷除了楊家將、爹與我能打之外,所有宋人都是軟柿子,不堪一擊!皇上面子掛不住了,就要我和爹挑出兵士眼耶律鷹的手下比武。」
「結果呢?」邵如星問道。
邵武陽一歎,「唉!還真被蠻子說中了,連我們從禁軍裡特別挑出的武士去打,都不是耶律鷹的人的對手。大宋軍隊以文制武的政策出現惡果,咱們士兵的戰力真的該好好檢討。
「耶律鷹把我們的人打得落花流水後,更是囂張。他對皇上撂了話,要在宣德門外搭起比武擂台,采五戰三勝制,要我和爹儘管再選士兵和他的手下比過。倘若他們贏了,皇上給遼國的上萬銀兩得加一倍,要是我們贏了,可以不用給付任何錢,他帶著人即刻回北方。」
「豈有此理!耶律鷹這蠻子好狂妄。」邵如星啐罵,卻也沉吟著,「蠻子敢這麼說,一定先得了遼主的授權,有相當把握比武能打贏我們……皇上沒答應吧?」
「皇上答應了。他老想著我們能贏,就能分文不給遼國。連寇宰相勸皇上,皇上都不聽。」邵武陽再歎氣。
她張大兩眼,「那你和爹爹不就得再挑選人……啊!難道你來這裡選死刑犯,就是要拿來比武,看看能不能對契丹蠻子出奇制勝?」
「你猜得沒錯。我們同蠻子比武定下了規矩,一是主子不得親自登場;二是只能國家士兵出戰,不能摻雜武林門派高手。」
邵武陽瞥了瞥被趕上囚車的五名犯人。「那些人如果沒在牢裡,也得發配到地方做廂兵,這就算得上是國家士兵了。現在,他們的處境幾乎同死了沒兩樣,跟朝廷的禁軍不同。他們求生的潛力一旦發揮,或許能創造奇跡,扭轉我們老是敗給蠻子的情況。我對皇上提出這個建議,也得他的旨意了,誰打贏蠻子,就赦他無罪,再加上我和爹的指點……要在擂台上打敗耶律鷹的手下應該是有可能。」
邵如星聽著,仍有疑惑,「可那些人其中真有罪大惡極的呢?如果真的打贏蠻子放了人,再繼續為害百姓呢?這豈不適得其反。」
「要是有這樣的人,我一定在他犯罪之前,再把他逮回牢裡!」
邵如星相信哥哥能做到他承諾的,可是……「武哥哥,你剛才講的,和無敵有什麼關係?」
「我剛講的本來是和郝無敵沒關係,可姊姊這字條突然給了我靈感,讓我想到一招。」邵武陽笑著說:「後天擂台比武就要開始了,爹會引領皇上到宣德門上的闕樓觀戰,而宣德門內外及整個京城的安全則由我負責,到時候,我需要哪個府衙來支援,臨時需要什麼雜役幫忙……這中間的調派過程,總能找到空隙把郝無敵矇混著提出來。
「這一次郝無敵走運,碰上耶律鷹的人先把咱們幾個士兵打到傷重不治,我決定從活不成的士兵裡找一個代替郝無敵放到牢裡,這樣就能安排郝無敵離開,然後送他出城,再來就是想辦法讓皇上相信牢裡的那個『郝無敵』意外死掉了。」
「欺瞞皇上……這樣不妥吧?」邵如星不想讓哥哥重蹈她的覆轍。「況且,郝無敵即使能離開大牢出京城,依然得冒著隱姓埋名被人發現的風險……」
「但是有另一個可能,也許時間久了,皇上就淡忘郝無敵這個人,到那個時候,他就不必再隱姓埋名……當然,如果發生如你所說的風險,那也沒辦法了。」說完,邵武陽嚴肅的詢問妹妹,「小妹,我看皇上是不會輕判郝無敵的刑責了,你要他繼續待在這座牢裡嗎?」
邵如星猛力地搖頭。她現在還能聞到自個兒身上殘留著牢獄裡的酸臭味道,她不想郝無敵被關在那麼糟的地方!
他伸手拍拍妹妹的肩,「那就照我的辦法救人羅!你先回家去!免得宮中衛士發現你不見了。你放心,我擔保郝無敵能平安離開京城,那個時候,再找機會讓你和他見面。」
邵如星蹙眉聽著哥哥的話,只能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