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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上兩個你 第二章 作者:張琦緣

  雙面月 

   「這是你特意安排的『重逢』嗎?」小儀問。 

   短短數秒之間,他看見她脫胎換骨似地變成另一個人;原本退縮驚惶的眼神變得冷硬,雙手交叉於胸前,語氣挑釁而不屑。 

   他忍不住想撩撥她,以挑逗的口氣:「是啊!感動你了嗎?」 

   許久不曾出現的火爆脾氣又來了! 

   「這是財大氣粗的陳……『什麼東西』?」最後四個字她拖長語句加重音說:「陳總經理?陳董事長?還是陳總裁?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她冷哼一聲:「我是不是該回去報告老闆:『對不起,我被一個報復心強的花花公子給耍了!這個廣告泡湯啦!』?」 

   「你怎麼會這樣想呢?」他慢條斯理繞過辦公桌向她走來:「你做了什麼事,嚴重到會讓我報復?坐呀!我們該好好談談,敘敘舊不是嗎?」 

   哼!她若信他所說的話,大姊頭的名號就是混假的! 

   小儀假意觀察,向左移數步:「奇怪?沒有鮮花、水果、葡萄酒以及神秘禮物?」她拉開彼此距離,強烈感受到危險熱情的警訊。 

   對峙的兩人像關在同一隻籠子的兩隻猛獸,逡巡繞圈評估對方的弱點。 

   「這點疏失很容易安排。」他允諾道:「我知道有個幽靜隱密的地方可以滿足你的需求。」 

   他曖昧的語氣令小儀怒火中燒,她故作吃驚,誇張而同情:「什麼?陳翊德你……沒想到幾年不見,你已經下流到以工作為餌來釣馬子!嘖!嘖!真是一落千丈,不可同日而語。」 

   他決定了! 

   這幾天以來日思夜想輾轉難眠,委決不下該掐死她或狂吻她;現在有了答案——掐死她! 

   看見他怒氣沖沖撲來,小儀才驚覺到自己得意忘形惹毛了對手;她忙不迭地轉身向後逃——好女不吃眼前虧! 

   翊德忘了昨晚叮嚀自己的話:先聽聽她的解釋。他身手敏捷「啪!」地一聲推上了被小儀打開的門,將她困在門板與臂彎之間。 

   他的呼吸吹拂著小儀耳畔,令她頭皮發麻,左膝微曲在他的雙膝之間,小儀動彈不得。 

   佩儀看到他怒不可遏的表情,腦中警訊大作——他的雙眸中有殺人似的火光,手指握拳作勢,近在眼前。 

   一陣戰慄竄過小儀身體,她無暇細辨原因;反射動作出手撞擊他的腹部。 

   翊德似乎早有防備,迅速抓住她的雙手,順勢將全身重量壓向小儀。 

   「我怎麼會忘了小儀姐的拳腳了得呢?」他嘻笑道:「我可不想在身上留下記號——只有激情時,你留在我背上的抓痕除外。」 

   露骨的言詞令佩儀芳心大亂。 

   不知道大叫救命會不會有人來一探究竟?她微顫深吸一口氣…… 

   「叫吧!」他看透了她的心思,不懷好意的笑容讓小儀真正明瞭「笑面虎」的涵意。 

   「這裡的隔音效果好得很。」他的唇幾乎拂過佩儀的唇,迅速扯掉她脖子上的紫色絲巾繼續說:「你高興怎麼叫就怎麼叫好了。」 

   盯著她雪白的頸項,掐死她的念頭被拋到九霄雲外,他倏然低頭,湊唇嚙咬她的脖子,佩儀忍不住尖叫出聲。 

   他暫時忘了怒氣,著迷於她的怡人香味;意識到自己可能弄痛她時,陳翊德由輕咬轉為吸吮。 

   佩儀力持鎮定,感到他力道梢松時,一鼓作氣掙脫出他的懷抱。 

   她心跳加速,結結巴巴:「你……你!王八蛋!」 

   他模仿她的口氣:「你的口才一落千丈囉?小儀姐?」 

   話才出口,他旋即後悔。 

   「陳翊德!你他XX的XXX……」 

   許多年沒派上用場的髒話由小儀口中源源不斷湧出,而且是國、台、英三聲帶。 

   陳翊德皺眉咬牙,再一次把她追得滿屋跑;很快地將她壓坐在沙發上問:「好了沒?你能不能文明點,以成年人的理智坐下來談?」 

   「沒什麼好談的!」她瞇著眼微微喘息:「除非你是要談工作!」 

   「那當然!」他恢復正常神色:「你以為我會公報私仇嗎?」 

   深知他一向言而有信,小儀還是口是心非:「難講!」 

   「公事歸公事,逮到你則是附加紅利。」他毫不隱瞞。 

   對呀!小儀悻悻然想:我怎麼會忘了,他一向也很難打發。 

   他收斂了玩世不恭的神情:「為什麼?這幾年來我經常在想,我做了什麼,讓你一句再見也沒有就消失無蹤?」 

   話語中有淡淡感傷,令她瞠目無言。難道這些年來,他對她還有割捨不下的情感?可能嗎? 

   她無言以對,繼續聽他自編自演自嘲:「一、你老爸或我老媽從中作梗;二、某個女人自稱陳太大上門找碴:三、你珠胎暗結,所以含淚離開……」 

   他話聲乍停瞪視著她:「佩儀?你不會真有了孩子吧?」他馬上聯想起熱戀時,他不止一次表明自己無意結婚;並小心採取預防措施,不過百密總會有一疏…… 

   小儀翻了白眼。 

   「哈!陳翊德,你的想像力未免大豐富了,簡直可以媲美八點檔文藝片編劇!」 

   「為什麼?」陳翊德咄咄逼人。 

   「什麼跟什麼?」小儀吊兒郎當地問。 

   他露出嫌惡的表情:「少來這套!」他深深瞭解小儀的刁鑽潑辣,甚至覺得新鮮有趣,不過輪到自己身受其苦,卻覺得吃不消。 

   陳翊德握住她的手腕,不覺加重了幾分力道。 

   小儀杏眼圓睜,凶巴巴地:「你一定要逼我說出不中聽的話?大家好聚好散,OK?」 

   他氣極無言,好聚好散? 

   「想當遊戲人間的花花公子,你似乎還不知道何時該鬆手。」她掙脫陳翊德的鉗制。 

   如火般的怒焰急速冷卻,冷得像冰,他毫不容情地反擊: 

   「原來如此,對你而言我只不過是便利的床伴。真是奇怪,一個是清純嬌羞的少女;另一個則是煙視媚行的蕩婦,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李佩儀?」 

   他繼續攻擊:「對了!也許我床單上的紅漬,是人工處女膜所造成的效果,用來釣凱子的話倒是滿管用的。」 

   牙尖嘴利的小儀第一次說不出話來。看見她臉色驟變,陳翊德後悔不迭。 

   小儀胸口劇烈起伏,突兀地笑出聲來,撩撩秀髮,狀極嫵媚斜睨著他道: 

   「有什麼關係呢?不管是與不是,反正你也沒損失,只不過是我比較早厭膩了這個遊戲。你就當作白玩了一個免費妓女,何樂而不為?」 

   她甜滋滋的說:「或許,我可以說些好聽的,安撫你受創的自尊——你是個不賴的床伴,如果你想再玩一次,我倒是會考慮奉陪,只要我抽得出時間,而你出的價錢又合適的話。」 

   小儀挑逗地用食指輕戳他的心口,粗鄙的言詞震懾住他。步履輕盈如蝴蝶振翅飛去。 

   留下散落一地的圖稿和滿室孤寂。 

   老天!我著了什麼魔了? 

   他握拳詛咒,明明知道她口是心非,就該溫言軟語勸誘出她的真心,結果卻被她氣昏了頭,出口傷人。 

   他自問:對以前的記憶執著是否太一廂情願了? 

   五年前的記憶歷歷在目,他永遠記得初見佩儀的情形…… 

   夏日炎炎,百般無聊的翊德跑來拜訪死黨簡仲宇,在簡家待不到十分鐘,仲宇就堅持帶他去喝一杯。 

   陳翊德意興闌珊,回來台灣三個月,多年不見的狐朋狗黨,早就輪番擺陣、宴飲多回,再往脂粉堆走實在令他倒胃口。 

   仲宇嘻嘻而笑,神情詭譎:「放心啦!純唱歌純喝酒;就算你想聞脂粉味也只能遠觀不可褻玩。」 

   翊德反應靈敏:「喔?難道有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蓮花不成?」 

   「蓮花?不太像,倒像一朵帶刺薔薇。」仲宇略一思索補充道:「或者是一隻尖牙利齒的野貓。」 

   一路上仲宇絮絮叨叨地形容這個令他驚艷的女子,陳翊德不禁覺得可笑。 

   「太遜了吧!想想你以前也算是個調情聖手,怎麼這樣沒膽量?」 

   「哎!那一套頂多哄得一些女大學生、名門閨秀;你想,我能跟她談紅樓夢、徐志摩嗎?」 

   「或許你可以跟她談化妝品、香水或珠寶之類,」翊德懶洋洋地說:「一定可以投其所好。」 

   「去你的!」 

   走進霓虹閃爍的楓葉卡拉OK時,陳翊德略感訝異。 

   大型海報、軟木塞紙壁的過客簽名、留話,開放式的酒吧空間,音樂喧天,充滿了年輕蓬勃的朝氣。 

   環目四顧,陳翊德驚異笑道:「少年十五二十時,你不覺得我們走錯地方了嗎?」 

   周圍的顧客讓他有升格為伯叔輩之感。 

   「歡迎光臨!」小妹向他打招呼:「簡大哥,你今天要坐吧檯旁嗎?」 

   「不了,有朋友來,我們要去坐雅座。」仲宇眨眼。「啤酒。」 

   小妹咕咕一笑,所謂的雅座不過是樓梯旁僅供二人同桌的小几。 

   「簡大哥?」翊德調侃他:\"你羞不羞呀!叫簡叔叔還差不多。\" 

   雖說是雅座,其實並不是好位置,位於D·J·室旁的大音箱近在尺尺;說話得拉開喉嚨。 

   「你怎麼選這個位置?虐待我的耳朵!」翊德在震耳欲聾的音樂中大聲問道。   

   「虐待了耳朵卻飽了眼福!你看!」 

   台上有一位年約十七、八歲的少女,穿著小可愛和紅熱褲,熱情忘我地唱著一首快節奏的歌曲。 

   陳翊德興味索然:「真是有趣——兩個黃金單身漢窩在這裡看小女生的大腿。」 

   仲宇嗤地笑出聲來,朝他背後眨眼:「老闆娘!才幾天沒見,你愈來愈青春喔!」 

   「快!快拿小菜招待!」小儀開玩笑:「可惜我這裡不賣糖,否則甜死你了。」 

   翊德轉頭望進一雙慧黠的明眸中,挺直的鼻樑、紅瀲欲滴的櫻唇,艷光四射。他心念一動:這樣完美的五官,濃妝淡抹總相宜。 

   仲宇抬高聲量介紹:「翊德,這位是老闆小儀,今年才『十、十六歲』!」 

   「作怪!」小儀嬌嗔:「要不要我拿麥克風給你『放送』?」 

   仲宇有意賣弄小儀對他的另眼相看,疊聲催促:「將你的拿手小菜弄幾盤來請客,我這位朋友可是第一次來,要讓他賓至如歸才行。」 

   「那當然!」小儀笑嘻嘻說。 

   實際上,這個目光炙熱深邃的陌生男子令她感覺不安,那種銳利的評估眼神似乎可以看穿人心深處。 

   還有令她不滿的是:一個男人長得英俊帥氣也就罷了!偏偏他還有比女孩子還長的濃密睫毛,簡直是暴殄天物!哼!桃花眼! 

   翊德注視著她柳腰款擺地離去,觀察力敏銳的他感到一絲異樣,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位就是你的帶刺薔薇?」他問。 

   「是呀!不污尊目吧?」 

   「刺在哪裡?」 

   「你沒看見,有一次,她應付一個小混混的氣魄,架式凌人連說帶訓了十來分鐘才放人,那個阿飛連吭都不敢吭一聲。」 

   翊德失笑,原來仲宇是看膩了不食人間煙火、傷春悲秋的溫柔女子,才不由自主迷上了野性十足的潑辣貨。 

   「這種女人適合當情人。」翊德不忘提醒他。大口喝下冰涼的啤酒,翊德的視線又落在小儀身上。 

   美則美矣,但倒底是哪裡不對勁呢?翊德百思不解。 

   這時,佩儀的堂兄建成大搖大擺走進來。頂個平頭,臉孔黧黑,雖然穿著便服但一看就知道是阿兵哥。 
  他帶著兩個軍中同袍,一進門就大呼小叫:「佩儀!拿啤酒來!」 

   他們坐在翊德後面一桌,洗手間之前的位置。因此翊德他們可以聽到老闆娘和阿兵哥之間的對話。 

   小儀一臉不快走過來:「李建成你要死啦?」 

   「不要這樣嘛!」建成涎著臉嘻笑:「好佩儀,我今天帶朋友來,給我一點面子吧!」 

   「哼!憑什麼?」 

   「你們看,我說的沒錯吧?恰查某一個。」他向朋友說。 

   「你說啥?」小儀臉一沉。 

   「我是說,等一下我的女朋友會來,幫我擺個場面嘛!」 

   不是情人,翊德想。 

   「又是什麼阿珠、阿花、小咪、小黑、小白之類的?」小儀鄙夷道,罵人不帶髒字。 

   「嘿!又不是狗!」建成抗議。 

   「真的?好稀奇。大概是你的層次提高了吧?」小儀聳肩。 

   建成微慍:「你有夠毒了!你!看你以後還嫁不嫁得出去!酒拿來啦!」 

   「不勞你費心!」小儀愉快說:「你還是先擔心帳單吧!今天你要是不付帳,我會連前兩次的一起送給你老子!」 

   「知道啦!啤酒趕快拿來啦!」建成惱羞成怒。 

   建成的女友總算來了,在這之前,建成對小妹和小儀吆來喝去,被惹毛的小儀早就盤算好要報復一番。 
  看到那女孩趾高氣揚的模樣,更加深了她的決心。 

   拿起兩盤最便宜的翠果子、花生,小儀走到建成面前略獻慇勤:「哎呀!這位就是建成的女朋友嗎?好漂亮!初次見面,這兩盤小菜不成敬意,本店請客。」 

   小儀的熱絡令對方一時無法反應,悶聲猜疑:她是誰? 

   「我們建成一向沒有泡馬子的眼光,不過今天總算開竅了,我真是為他高興,怎麼會交上這麼漂亮的女友……」 

   「佩儀啊!」建成出聲阻止,她仍逕自說:「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她露齒一笑:「開玩笑的。」挑起了女孩的猜忌好奇,她隨口胡說: 

   「你一定是黃小姐吧!我忘了自我介紹,我是建成的『咩咩』佩儀啦!」 

   語氣曖昧。 

   「佩儀,你別亂講!」看到女孩臉色大變,建成急忙打岔。 

   「是!」小儀一本正經:「我們雖然是兄妹,不過各有各的父母。」 

   「李建成!」女孩子沉不住氣地質問他:「你什麼時候多了這麼老的妹妹?各有各的父母?你當我是傻子?」 

   建成張口欲辯,可是小儀比他搶先說:「黃小姐,我知道你很難接受這種事實,可是,你也不能抹殺我和建成多年的親密關係呀!說不定哪天你嫁給了建成,我們還會住在一起呢!」 

   女孩拿起皮包就走,小儀的笑臉攻勢使她不好發作。 

   建成連忙站起:「阿梅,你聽我解釋,她是我的堂妹,真的!」 

   「你去騙三歲小孩吧!一下子『咩咩』,一下子『佩儀』,我看是細姨還差不多……」她氣得差點哭出來:「她那麼老!」 

   小儀笑嘻嘻:「哎!真是一筆糊塗帳,我也算不清了。建成,今晚讓阿姨我請客。」 

   「他XX的!李佩儀你給我記住!別以為阿嬤偏心疼你,你就有靠山了!走著瞧!」追到門口的建成做勢揮拳。 

   「誰怕誰?」她扮個鬼臉。 

   翊德、仲宇專注傾聽,小儀渾然不覺,得意洋洋地走回吧檯去。 

   看著她大笑著告訴小妹某些事的愉悅表情,翊德不禁著迷。 

   濃艷、狡辯、狂笑,這朵薔薇花開得態意而放肆。 

   「有花堪折直須折。」他喃喃道。 

   「你在說什麼?」仲宇問。 

   「仲宇,你剛才說她十、十六歲?」 

   仲宇的反應不及翊德敏捷,他說:「是呀!加起來二十六歲,跟我們同年。」 

   「那麼,她怎麼會有一個正在當兵的堂兄?」 

   一語點醒夢中人。仲宇恍然大悟:「你是說,剛剛那個阿兵哥說的是真的囉?」 

   「十之八九。」他拿起啤酒飲了一大口。 

   「連她的年齡都搞不清楚,更遑論要掌握對方的心態,還想一親芳澤?」 

   仲宇辯白:「我只是純欣賞奢望一番,像這種噴火女郎實在也無福消受。」 

   「那麼,如果我有所行動也算不上奪人所愛囉?」翊德問。 

   回想自己當初的心態,翊德不得不承認,他的確有些傲慢與偏見。一開始,他以追求刺激挑戰的心情來玩這場遊戲,計劃、策略、迂迴進攻,小儀是難纏的對手,愛情成了戰爭的同義字。 

   一直到他發掘了李佩儀的另一面,撲朔迷離的追逐攻防才告一段落;她的雙面性格涇渭分明,似乎擁有用不完的精力。大膽狂野的是小儀;另一個則是溫柔婉約的佩儀。 

   「雙面月。」他喃喃自語。 

   翊德曾經這樣告訴她:「月球繞著地球公轉和它自轉的速度相當,因此在地球上的人們永遠無法窺見它的另一面——你就是那雙面月,而我就是唯一看清楚雙面月的旅人。」 

   虛情轉為誠心,弄假成真就是從這裡開始的吧?假作真來真亦假,他不由黯然。 

   是不是因為如此,這種情焰正在海誓山盟時就光熱皆滅? 

   她怒氣沖沖地按下電梯,以憤恨來武裝自己;女秘書以異樣的眼光看她,直到她從電梯裡的鏡子看見自己狼狽的景象時才瞭解原因。 

   這個混蛋!他是故意的!小儀恨恨地想。 

   鏡中人頭髮凌亂、口紅剝落,雙頰上則有激動的紅暈,不管是誰看到了一定一口咬定她剛剛做了某些事。她匆忙整頓儀容。 

   攔下計程車回到住處,小儀撥了一通電話回公司,含糊交代明莉幾句: 

   「企劃案已經送給對方過目,可不可行大概明天會有回音。還有,我不回公司了,下午幫我請假。」 

   讓那個混帳去裁奪吧! 

   「你怎麼啦?是不是人不舒服?」明莉關切問道。 

   「沒事!」小儀仍帶余慍:「只是碰上了一個混蛋!」 

   「噢!」明莉自以為瞭解,同情地說:「那些勢利眼的傢伙刁難你囉?」 

   「可以這麼說。」 

   放下話筒,她怔然呆坐,思緒千回百轉。 

   那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嗎?她一直將這段感情藏在記憶深處不願去想;再見到陳翊德的震撼使得回憶如猛虎出閘。 

   她的雙重性格肇因可以追溯到十四歲那年。 

   佩儀的母親福嬸決定在老街開一間卡拉OK,十四歲的佩儀是個執拗耿介的女孩:心思纖細而敏感,她稚氣未脫地翹起嘴巴,神情頑固道:「卡拉OK是聲色場所,我們會惹麻煩上身的。」 

   福嬸老大不高興,指著佩儀罵:「我的代志還輪不到你管!這種個性像是李家的人嗎?」 

   佩儀閉口不答,感覺深受傷害轉身走開。 

   福嬸猶喋喋不休:「如果不是那天在醫院裡只有我一個產婦生子,我真的會以為自己抱錯孩子!」 

   李家的人又該怎樣?醉生夢死,渾噩度日嗎?佩儀陰鬱的想。 

   李家在老街無人不知:當家的長老是佩儀的奶奶,年輕時是廟口一枝花,嫁到李家後就靠聚睹抽頭營生,生了五個壯丁:老大當了幾任市民代表也算是有頭有臉的鄉紳,老二、老三則繼承母親衣缽,將賭業發揚光大;老四是佩儀的父親旺福,個性溫和的酒徒;老五他年紀較小,多讀了幾年書後見識稍廣,娶了鐵工廠老闆的獨生女,腳踏實地去創業。逢年過節難得回來老家一趟。他的理由是:『厝裡一直博檄,驚會教壞囡仔。』 

   小時候,有鄰居逗弄佩儀問:「你以後長大要做什麼?」 

   她的答案大抵是老師、女警之類帥的崇高目標——小女孩單純,所見人物有限,無怪乎有此答案,卻常常惹來一頓哄笑。 

   「好吔!當警察來抓你阿嬤的賭場。」 

   「不要!」佩儀執拗,隱約知道她遭人戲弄。 

   雜貨店的阿伯咧著嘴笑:「這個查某囡仔目頭高!」 

   胖宗貧嘴是出了名的,擠眉弄眼問:「咱大伙來看:像不像她五叔?」 

   氣得旺福嬸掄起掃把便打:「夭壽膨肚短命!你厝裡祖公祖媽的神主牌不驚乎人請下來嗎?」 

   胖宗忙不迭閃開:「嫂仔!嫂仔!開玩笑的,別生氣啦!」 

   「開玩笑?這種話像是人講的話?死膨肚!」福嫂餘怒未熄。 

   那個時候還沒有「女強人」一詞,否則福嬸一定當之無愧,她的效率奇速,才一個多月,卡拉OK便開幕了。 

   佩儀的確是李家的怪胎,二十幾個堂兄弟姊妹似乎都臭味相投,性情也差不多。 

   舉例來說:堂姊月雲才十九歲,就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十八歲的筱君和月星則是酒店、舞廳的紅牌小姐,十六歲的筱嬋應該讀國三,卻因為她組「十二金釵」,在下半學期經訓導主任「請求」不必到校,畢業證書照發。 

   李家的男丁更是吃喝嫖賭樣樣精通。二十二歲的照雄已經有一個四歲女兒,第一任老婆在他服兵役時跑了,第二任「未婚妻」身懷六甲還在等他離婚再補辦婚禮。二十一歲的照民、建泰以玩樂為生活目的,倒也在台北混出了點名號;建泰曾有連中五期大家樂冷牌的轟動事跡,現在買下賓士代步。十五歲的建成那時讀國二,受堂兄姊的庇蔭,儼然是校園大哥大;佩儀的班級和他只隔一個轉角,恨死他老是嚷嚷:她是我妹妹,引起老師、同學的關注。 

   流氓世家嗎?應該還不至於吧!李家以賭為生,人丁旺盛,行為引人側目,不過客觀說起來,並沒有魚肉鄉民的惡行。頂多是酒醉滋事和阿飛打群架等違警行為。 

   早熟、判逆、魯莽、熱情,正是李家年輕一代的寫照。 

   「看到書就哼!你們這些囡仔,」老奶奶搖頭:「不想正經讀書只想混!你們若要做流氓就要做大尾的,不通甲我去做俗仔!」 

   福嬸的卡拉OK佔盡天時、地利、人和,生意興隆難免有些酒後滋事的情況,幾個虎背熊腰的侄子一站出來也總能大事化小事,小事化無事。她為不事生產的老公撐起一片天。 

   經過了一年多的緩衝,佩儀比較不那麼排斥卡拉OK的浮誇喧鬧,當福嬸抱怨小妹流動率高,店裡的帳目和收入經常短少時,她也會主動幫忙,洗杯盤、收錢、放音樂。 

   她冷眼旁觀,真正喜歡唱歌的客人很少,大部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帶著茶室女子和舞廳小姐續攤的比較多。 

   偶爾她會鬧脾氣,氣憤母親太奉承豪客,任由一些酒色之徒喧嘩,嚇走了單純的客人。 

   「你這孩子怎麼那樣傻?」福嬸瞪直雙眼:「愛唱歌的客人點一杯飲料從早坐到晚,我們要賺什麼?當然得奉承這些喝酒像飲水的客人哪!」 

   佩儀當然明白,可是,每當酒客口出穢言,因為點歌遲遲末播而叫罵時,她不禁淚如雨下。 

   小儀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出現的。 

   她發現,堂姊筱嬋在相同處境下不僅沒哭,反而嘻笑怒罵,反唇相稽一番;一句「X你娘」說得像問候語那麼順溜。 

   佩儀模仿堂姊,學習筱嬋說話的語氣,潑辣、粗鄙又帶點撒嬌,應付酒客綽綽有餘了。 

   有一天,一個操著南部口音的年輕人藉酒裝瘋,三番兩次搶別人點的歌唱,福嬸好言相勸反而令他更猖獗。 

   佩儀忍無可忍「啪!」一聲關掉音響,整個店裡陷入錯愕的寂靜中。 

   「你算什麼東西?」佩儀眼中怒火熊熊,氣得發抖:「要耍流氓也要看場合,想砸店?好!現在給你機會,不敢砸就是狗養的!」 

   她轉身往外走,準備叫來那些游手好閒的堂兄弟。 

   初次發威就唬得那名惡客的同伴馬上買單走人。 

   抑鬱甚久的佩儀發現:原來發飆是這麼暢快的感覺;該發的脾氣就發,反而來得省事。 

   學校裡的佩儀可以整天一語不發做個乖學生,卡拉OK的小儀則是一個舌頭比刀還利的「恰查某」。 

   起初,李佩儀對自己截然二分的性格也惴惴難安:心靈探討、個性分析、心理測驗……五花八門的高論,只是讓她更加迷惑罷了。 

   偶然看到一則新聞報導:一個曾遭性攻擊而沮喪的美國女子向心理醫師尋求幫助,這才發現她擁有多重性格——多達三十餘種,這也是她經常被商家搜出順手牽羊的物品,卻始終堅持自己是被栽贓陷害的原因。 
  李佩儀為之駭然。 

   三十幾種性格擠在一個軀體之中?幸好!她釋然想道:自己不過是因應環境、文化落差,而多了一重偽裝。 

   夏去秋來,李佩儀順利考上公立高中。 

   小儀的性格愈來愈鮮明,斯文寡言的佩儀只有在學校或臥室中才出現,家人幾乎忘了「她」的存在。 

   佩儀想上大學,她請小儀出面談判。 

   福嬸頗不以為然:「一個查某囡仔,讀那呢多書做啥?豬不肥,肥了狗。」 

   抱怨歸抱怨,想到女兒這幾年一直幫忙賺錢,福嬸的心也軟了。 

   小儀脾氣是壞了點,尖牙利嘴但比起堂姊妹們還算乖巧。福嬸想。 

   「你哥哥不爭氣,弟弟又太小,」她答應了,也提出交換條件:「你可得幫媽幾年,不要多讀了幾年書就眉頭高,翅膀長硬就想飛了。」 

   小儀慨然允諾。 

   高三時課業加重,李佩儀像是兩頭燒的蠟燭。小儀的脾氣愈暴躁了。 

   高三下學期,福嬸受人慫恿,和一個茶室女子商議合夥開賓館。福嬸出錢,對方出人。 

   她告訴旺福:「人家有十來個小姐,個個年輕貌美,一定會賺錢的。」 

   對母親向錢看的作風,佩儀深感難堪又無奈。 

   小儀快言快語:「如果要賣人肉就開貓仔間嘛!開賓館工程浩大,萬一遇上了久病厭世的人開房間自殺,那可麻煩了——這類新聞不是經常在登報嗎?」 

   話聲剛落,小儀結結實實捱了一巴掌。 

   「你說什麼?」福嬸勃然大怒:「你這是什麼態度?」 

   一旁的旺福噤若寒蟬。小儀冷然不語。 

   「我要做代志還輪不到你管——你得等我死了再來當家做主!」福嬸氣極說重話。 

   她馬上在鄰街租了一棟透天厝,打好契約並叫來了水電、裝潢師父。 

   人算不如天算。四十五歲的福嬸出了車禍,肇事的計程車司機來不及踩煞車,把騎機車的福嬸拖了近百公尺才煞住。 

   李佩儀身穿黑衣,雙眼紅腫茫然,瞪視著紛亂進行的喪事。李家的親族多意見雜,不過總算辦出個像樣的儀式。 

   從沒想過爭強好勝的母親會去得這麼快,佩儀悲從中來,哽咽難言。 

   旺福表情呆滯萎靡不振,哥哥耀輝垮著肩膀像只喪家之犬,小弟輝宗哭得涕泅橫流,失去女主人的一家四口陷人愁雲慘霧之中。 

   福嬸才入土為安,不懷好意的伯父就來遊說旺福將卡拉OK頂讓。想到五十萬現款到手,旺福心動了,耀輝也頗企盼。 

   還戴著麻布為記,小儀火冒三丈:「不可以!」她厲聲吆喝父親:「不能答應!」 

   羞惱的耀輝抬出哥哥的威嚴鎮嚇:「你跟老爸說話是這種口氣嗎?」 

   小儀才不吃這套,瞪著魁梧的哥哥:「李耀輝!你用點頭腦好不好?你以為五十萬很多嗎?媽媽掌店時,每個月的盈利都在十萬左右,生意最好時也曾有十八、九萬的記錄。為什麼我們要將經營良好的店拱手讓人?」 

   「生意好壞並不一定准……」耀輝說。 

   「我知道,因為媽在的時候,你只能拿個幾千元花用,一下子有五十萬擺在眼前實在很過癮,可是用完了以後呢?喝西北風?」 

   耀輝吱唔著:「我們可以拿一、二十萬做個小生意。」 

   小儀冷笑:「真是奇事!月入一、二十萬的店不要,要去做小生意?」 

   旺福開口:「可是,佩儀啊!你媽不在了,卡拉OK怎麼做下去?耀輝要當兵哩!」 

   「我來做!」小儀沉默數秒,下定決心。 

   「不過……」旺福猶豫掙扎:「我甲你二伯講好了。」 

   小儀瞪著她父親,從一數到十才緩緩開口:「我去跟阿嬤說!」 

   「放心!阿嬤還未死,不會讓你吃虧的。」奶奶安慰她道:「沒娘的孩子還有阿嬤可以當靠山,看誰敢動你。」 

   卡拉OK的店址是祖產,老奶奶大權在握,一言九鼎。 

   悻然鬆手的伯父十分不滿,冷眼旁觀:沒有了福嬸,才十九歲的佩儀要怎樣獨撐全場?心生不快的伯父們即使有應酬,也不願到侄女的卡拉OK店捧場。連原本常去捧場的朋友也在他們的勸阻下跳槽到別處。 

   剛開始兩個月,生意一落千丈。小儀咬牙苦撐,請了兩個小妹負責雜務,變更小舞台,增加五顏六色的燈光效果,全心佈置一個純粹唱歌、聚會的溫馨小店。 

   小儀拚得很辛苦,精神的強悍韌度不覺壓過乖巧的佩儀。 

   顧客層也變了,少了那些成份複雜的客人,經過大家口耳相傳,儼然成了年輕人的娛樂天地。 

   佩儀所閱讀的書籍派上用場。星座占卜、手相面相、血型分析、撲克牌算命……將一些天真懵懂的少男少女唬得一愣一愣。 

   現在回想起來,李佩儀實在不知道:當初自己是如何熬過這段日子。 

   也許是母親對她所說的氣話一語成讖,讓她一直有罪惡感,愧疚自己對母親的忤逆;也許是自己將人生舞台的戲份扮演得過火,所以才能安然走過。 

   李佩儀搖搖頭,甩掉塵封已久的回憶。和陳翊德的一段情早已煙消雲散,不再具有任何意義。 

   是的!她振作起精神自勉:無論是挑釁也罷,遊戲也好;我們可以跟他奉陪到底。 

   絕對不再受一次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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