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老兄,夏威夷的機票,你準備好了沒?」說話的是一臉得意的錢大少君彥兄是也。他啜了口咖啡,朝對座一臉不以為然的陳文希挑挑眉,又說:「願賭服輸,你可別想耍賴!再說,只是來回機票而已,你不會輸不起吧?」
「不是輸不起,只是沒到結果,誰輸誰贏還很難說呢!你先別得意!」他也回他挑挑眉,是很不服氣。
「嘿!你還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耶!你沒看到我和安蘋每天成雙入對的嗎?還懷疑哩!」錢君彥睇了他一眼。「難不成你要看到我們走進禮堂才服輸嗎?」
「噗——」一聲,陳文希才入口的咖啡全數給嗆了出來,噴了對面的錢君彥一臉是咖啡漬,不等大皺眉頭的錢君彥發飆,他邊順順自己的胸口,邊驚駭地問:
「你剛剛說什麼?你和安蘋要結婚了?」
錢君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掏出手帕拭去臉上的咖啡漬。
「你哪只耳朵聽到我說我要和安蘋結婚了?」沒好氣地再送他一個衛生眼。陳文希一臉驚駭的樣子,讓他想起了他和安蘋第一次約會時,安蘋也曾因他的話而噴了他滿身的紅酒。是他真有那種「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本事呢?還是安平的人喜歡噴得人家一身狼狽,藉以表達他們的驚喜?真是壞習慣!
「那你剛剛說的是什麼意思?」陳文希鬆了口氣。要是錢君彥真的要和安蘋結婚的話,他怕他還沒來得及參加他這個大學時期結下的損友兼死黨的婚禮,就得先參加他的喪禮了——要和安蘋進禮堂前不先被某某人給撕碎了才怪!
「意思是,對安蘋我已經是手到擒來了,如果不是目前我還沒有結婚的打算的話,我早就帶著安蘋進禮堂去了。」口氣有點給他狂妄哦!所幸,多年損友不是當假的,陳文希還算瞭解他。
「是呀!錢大少出手,所向無敵呢!不過呢,機票我就先寄放在航空公司,等結果揭曉時再拿還來得及。」一副戲謹的口吻。
「說到底,你就是認為我絕對釣不上安蘋就是了!」他開始咬牙了,一世花名受到了他這位好哥兒們的嚴重摧毀。
「那倒不是,名流圈裡頭誰人不知你錢大少的魅力,「俗女」無法擋的。」陳文希仍舊是那副戲謹的調調。「不過,身為安平的一份子,哪有不支持自己的主子的?你說是不是?」況且,安蘋可不是一般的「俗女」。
「你還真忠心呢!」當然,這語氣是十足的挖苦口吻。「早知道當初我就該重金挖你到羅曼史當副總的。敢問陳經理,現在挖還來不來得及?」
「很抱歉。目前我在安平還有很大的發展空間,我挺滿意那裡的工作環境!」
「我看你是很滿意那個總經理秘書才對吧?」錢君彥睇了他一眼。說得那麼好聽,他又不是不知道他是花了多少苦心才追上桑妮的,他哪放心將桑妮獨自擺在那裡讓其他人有機可乘呢?
陳文希笑笑,不置可否,再將話題轉回正題上——
「喂,君彥,依你看,我們總經理和副總到底是成是不成?」
答案如果是否定的話,那他的好心非但是白忙一場,而且還因此欠了君彥一個大人情了。
想當初,他為了他們副總的終身大事,當然另一個理由是想趕快將他出借的女朋友給要回來,特地請來好友錢君彥加入戰局攪和,目的是要刺激安蘋正視自己對李毅風的潛在感情,讓她認清自己的感情依歸,也好成就一段好姻緣。
這個攪局人選,陳文希之所以看上錢君彥為最佳人選,一則是因為他知道錢若彥這位花心大少一直對安蘋頗有興趣,曾有一度想將她納為花名冊的會員之一,後來也不知是什麼緣故而放棄了,兩人反而成了好朋友,這會兒由他來介入安蘋和李毅風之間,安蘋才不至於產生疑慮;二則呢,錢君彥條件夠好,他追求安蘋才有說服力——不過,話又說回來,這點也正是陳文希所擔心的,萬一,安蘋真的愛上錢君彥的話,那……後果不堪設想!
當然,原本錢君彥是說什麼也不願淌這渾水的,他認為以他和安蘋的交情,這讓他有種出賣朋友的感覺,他非但不是一個會出賣朋友的人,而且以他的本事,如果他真要對安蘋下手,哪有不得手之理呢?只是在對安蘋有了深層的瞭解之後,他知道單純的安蘋並不是他可以玩愛情遊戲的對象。須知,他錢君彥是風流,但可不下流呀!花心是花心,不過可是花得很有品格的!也因此,和他有過一段情的名媛淑女不在少數,可至目前為止還不見有什麼牽扯不清或是為他鬧自殺的醜事發生。但是——原來錢君彥也是屬於犯賤一族的會員,禁不起損友這麼一激,他到底還是出賣了安蘋。
自然,這非關那夏威夷兩人成行的來回機票的賭注,純粹是面子問題他就不相信他真的無法打動安蘋的心!而事實也證明,他的魅力的確是無人可擋,瞧瞧他現在和安蘋發展得多順暢呀,如果,他真有心動她的話……
「以前也許是有吧,但有我介入以後就很難說了。」錢君彥不改自戀本色。
陳文希不得不緊張了。
「喂——老兄,你可別玩真的!我們早就說好的,我要你追求安蘋只是賭你是不是能……」
「不不不!」錢君彥瀟灑地搖搖右手食指,截斷陳文希的話。「追求安蘋是我自己的意思,和你的賭注只是順便,插花的而已。」
他決定耍賴,因為在對安蘋愈來愈瞭解的情況下,他突然發現也許他該考慮只對她一人認真……
「喂喂喂!老兄,君子君子!」陳文希急急提醒他。「你可別違反遊戲規則,這可是有損你錢大少的盛名!」
「是嗎?」
錢君彥回他一個詭笑,高深莫測。
看得陳文希不自覺一股涼意自腳底竄起。
難不成這回他弄巧成拙了?君彥這傢伙……
※ ※ ※
「桑妮,今天中午陪我吃飯吧。」
趁著秘書王桑妮送公文進來的空檔,安蘋趕緊下達命令。
「總經理,我……」
「不准說不。」安蘋難得擺起她總經理的架子了。「都取消掉。」
「不管你今天中午和誰約好——」
「可是,總經理——」
「不用可是了!」再次打斷王桑妮的話,扯皮一笑:「我是總經理,我說了算。」
不是她這個總經理當得太霸道了,實在是……實在是桑妮和阿風太過分了!她知道他們此刻正處熱戀中,但也該有點分寸、搞清楚場合嘛!上班時間眉來眼去也就算了,他們竟還毫不避諱地老在她面前演出一些過火的肢體動作——認識李毅風二十來年了,她到最近才知道原來他還是個調情高手呢!不過是順便幫他泡杯咖啡而已,他有必要以吻回謝嗎?以前在美國時,她不也經常自己要喝咖啡時順便連他的分也煮了嗎?他還是她的世仇呢!她這麼好心對待他,怎麼就沒看過他謝過她什麼了?嗟!
一想到李毅風動不動就老往王桑妮臉頰親去的畫面,安蘋心裡就有說不出的怪異;可恨的是,連她自己也搞不清那怪異所為何來。
除此之外,更教安蘋切齒的是他們連午餐時間都黏得死緊!也不想想,王桑妮是誰的秘書?他竟然「公器私用」,太過份了!早知道她就不幫他介紹什麼女朋友了,真是見色忘義的傢伙!她記得以前他是連午餐都不放過她的,有公事就談公事,沒公事地也能掰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硬是霸住她的午餐時間,可現在……
坦白說,和他一起用餐,雖然她必須時時擔心哪天她會因消化不良而得胃癌什麼的。但,有他抬槓總也勝過現在的百無聊賴。
先前說過了——人,常常會犯賤的,不是嗎?安蘋尤甚之。
終於有反應了!王桑妮極力隱住不小心就會逸出唇角的笑意,故意擺出一副既委屈又為難的表情,無辜地看著安蘋。
「怎麼?和我一起吃個午餐有那麼痛苦嗎?」安蘋攏起眉心。看看她這是什麼表情?赴鴻門宴也不用這種表情吧?真是的!
王桑妮刻意嘟嘟嘴,嗲聲道:
「總經理,我當然是很樂意同你一起吃個午餐。可是,你知道的,毅風他——」
「毅風?」安蘋忍不住脫口叫出。毅風?叫得可真親熱!
「呃……我是說副總啦,是副總要我每天陪他一起用餐的。你知道他的,他向來是很霸道的,如果你硬是要我同你一起吃午餐,那你自己問他去。我可不敢同他說。」
安蘋一臉的不可思議。
「桑妮!你沒忘記你是我的秘書吧?連和我吃頓飯都得問阿風,有沒有搞錯啊?」她氣惱地大叫著。
「什麼事要問我?」李毅風突然出現在他與安蘋辦公室相通的那道門口。
她們兩人同時吃了一驚!
安蘋還沒來得及細想對敵接招策略,機伶的王桑妮已經快速地朝李毅風迎去,背對著安蘋,邊朝李毅風暗眨著眼,邊故作嬌聲地說:
「毅風,是這樣的。總經理她要我今天中午陪她一起吃飯,我已經同她說我們早就約好了,可是總經理她……」
王桑妮刻意拉長尾音,還轉過頭來看著安蘋,一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的委屈狀,又轉回頭看著李毅風,眨個眼,示意著,暗自祈禱李毅風能和她有些默契。
李毅風沒讓她失望,只見平常一派沉穩、微帶冷峻的李副總竟唇露淺笑,溫柔地拍拍王桑妮的臉頰,柔聲道:
「我知道了,你先回你的位子去,我來處理。」他們可真是演出默契來了。
「哦,好。」再眨個眼回他,讚許他的默契,然後又回頭向安蘋:「總經理,那我先回座位去了。」不等安蘋應允,即往門口走去。
「桑妮——」叫住她的是李毅風。
「還有什麼事嗎?毅風……哦,對不起,副總?」她還故意瞄了眼安蘋。真可以去演八點檔的連續劇了,肯定能摘下什麼最佳女主角的后冠來。
「你手上的資料是要給我的嗎?」他比比她抱在胸前的資料來。
「哦,是,我差點就忘了。」王桑妮走回他面前,遮上資料來。「這是等會兒開會要用的資料,我全部整理好了,副總。」
「太好了。謝謝你,桑妮。」頭一低,便往她紅唇印上一吻。
「啊——」安蘋差點驚呼失聲,所幸她趕緊摀住自己的嘴,出口的只是一個不到一秒的短音階。
出口的驚呼雖然只是那麼一瞬,但有更多的莫名情緒全化成一道酸液卡在喉頭上,然後往回衝入了她不識情愛滋味的五臟,激起一片震漾……
安蘋呆怔地看著在她的辦公室裡大演愛情戲的李毅風和王桑妮,不等他們有接續動作,捂著嘴,她猛然地衝出辦公室——帶著不明所以的心痛,和即將溢出眼眶的淚。
不意安蘋會有這樣的反應,王桑妮一時慌了手腳。
「副總,怎麼辦?我們會不會做得太過分了?」別說安蘋會大驚失色,剛才就連她也吃了一大嚇,副總……居然吻了她的唇?以前他至多就是蜻蜒點水似的點了下她的額頭,可是他方才……
「沒事的。」李毅風異乎平靜地說。
不下猛藥,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才看得到他要的反應,尤其是在最近錢君彥動作頻仍之下,他更是一刻也不想再浪費下去了……
王桑妮不解他怎麼還能這麼冷靜,不過他說沒事就沒事,他是副總。但還是忍不住要提醒他:
「那,副總,你要不要跟過去看看?」總經理不會出什麼事才對吧?她有點不太放心。
他是該追去看看的,不過他仍只是搖了搖頭。
「不用了。」
就讓她獨自冷靜一下,也許這回她可以釐清自己的情感依歸了。
※ ※ ※
入秋時節,涼風習習迎面拂來,不覺心頭一片舒坦。然,安蘋卻只覺一股寒意入心,不自覺抱緊雙臂。
她呆坐在敦化南路紅磚道上的行人休憩椅上,兩眼無焦距地飄散在前方,任川流不息的車潮呼嘯而過。烏煙、噪音於她似無礙地無害,全入不了她的鼻、也入不了她的耳,絕麗的美顏上只剩一片茫然,呆怔怔的……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她到底是怎麼了?呆坐了將近一個鐘頭,安蘋聰慧的腦袋瓜子就只纏繞在這些問號上。問句看似簡單,卻是纏得她混混沌沌,思緒越發地凌亂不堪。
怎麼了?怎麼了?她到底是怎麼了?為什麼她的心會亂得像只不小心掉進結得密密實實的蜘蛛網的小蟲?努力地想掙扎而出,卻只是愈掙扎,陷得愈深,彷彿掉進了一張深不可見底的黑網似的,心慌得教她不知所措……
她做什麼在意他們呢?她不是一直想辦法撮和他們嗎?這不是她最樂意見到的嗎?怎麼現在看到了,她的心卻是這麼痛?為什麼會這樣?誰能好心地來告訴她這是怎麼回事呢?
理不清混亂不明的頭緒,爬不出那張罩頂、迫人的黑網,安蘋鼻頭不禁一酸,她居然有股想哭的衝動。
可憐的是,她好想大哭一場,卻是掉不出半滴眼淚來。她從來就不是一個愛哭的女孩,就小到大,她的良善受盡父母的百般呵疼;她的隨和受到朋友、同學的歡迎;她的乖巧和學業上優異的表現,更是師長眼中的好學生。一切都順順當當的,何曾需要她拿眼淚來發洩不滿或委屈了?但此刻,為什麼她會覺得自己好生委屈呢?忍不住就是想哭……
想哭,哭不出來,她只能如先前一樣呆怔地凝視著前方,一臉的茫然。
不料,緩緩地、緩緩地。前塵往事如電影放映般一幕幕跳躍上她腦際,如是鮮明……
「喏!這些你收好,別弄丟了。」
這年,李毅風十三歲,剛升上國中一年級。
「你給我這麼多信封做什麼呀?」八歲的小安蘋接過李毅風硬塞給她的一疊航空信封,看看上頭畫得跟豆芽菜似的洋文,納悶問著。
「這是航空用的信封,上頭我已經寫好我在美國的地址,也帖好了郵票,以後你要寫信給我,只要把你寫好的信擱在這裡頭,封好封口,然後再請你媽咪幫你把信投到郵筒裡就行了。」小小毅風慎重地交代著。
小安蘋則是一臉不明所以地看看他,再眨眨一排密而卷的長睫毛,不解問:「我為什麼要寫信給你呢?」
小毅風鼓脹著一張清秀的小俊臉。「不為什麼,我要你寫,你就寫!」
小安蘋為他這稍嫌嚴厲的口吻而委屈滿臉。「你那麼凶做什麼,人家又不會寫信,怎麼寫信給你嘛!」就算會寫,她也才不要寫信給她的仇人呢!
「不會寫沒關係。」小毅風明顯鬆了口氣。「你可以用注音的,我看得懂就行了。」
「可是……」她還有疑問,只是不知道該不該問。
「可是什麼?」他柔聲問,話裡有明顯的離情依依。
小安蘋瞄瞄他,嚥了嚥口水,勇敢地說:「可是我不知道該寫些什麼呀。」
「你——」小毅風又脹紅了一張臉,看著仍未脫稚氣的小小安蘋明眸裡淨是不解情事的純然天真,歎了口氣,還是緩和下了語氣:「寫什麼都行,只要是你想告訴我的事都可以寫,像是你在學校乖不乖呀、有沒有用功唸書啦、星期天有沒有記得上教堂等等的都可以寫來告訴我。」
「要寫這麼多呀?」小安蘋的小臉都皺在一塊了。「這麼多的注音符號我要寫多久啊?肯定累死我了啦!」
李毅風不覺笑了,半彎下腰來,捏捏她的小鼻子。「那你就用功點,早日學會寫國字呀。」
小安蘋瞅他一眼,揉揉鼻子,努努嘴,然後想到什麼似的,她納悶地問:「阿風,你們為什麼要搬到美國去呢?」
他大她五歲,她媽咪也常要她叫他毅風哥,不過她說什麼也不和自己的仇人稱兄道弟,所以她向來只叫他阿風。
「我爸爸決定的,我也不知道。」他隨口說說。為了給下一代一個更好的生活空閒和更理想的教育環境,也為了李氏的發展……反正說了她也不懂,索性不說了。
「唉!」她人小鬼大地歎了口氣。「真討厭!」
「討厭什麼?」他有趣地看著她那副小大人樣,討厭什麼呢?她苦思起來。
半晌——
「我也不知道,只是覺得心裡好怪哦……」是真的很奇怪。阿風是她的仇人耶,可是為什麼她卻不太希望他搬去美國……以後星期天誰來帶她去上教堂呢?雖然。她並不喜歡上教堂。「阿風,美國是不是離這裡很遠?你們什麼時候會搬回來呢?」
「……」他無語,只是憐惜地輕撫著她的小頭顱。
※ ※ ※
十九歲的安蘋出落得亭亭玉立、白裡透紅的臉蛋時時刻刻掛著如鄰家大女孩般的親切笑容,如驕陽似的明媚動人。一件純棉的長袖白襯杉將袖子捲至手肘處,加上一條洗得泛白而帖身的牛仔褲,純然大學新鮮人的潔淨摸樣,絲毫不惹俗塵般清新可人,一點也不見一般富家女的奢華和驕縱。尤其是她嘴唇邊輕哼唱著「離家五百里」,邊整理著那兩大箱行李的專注神情更加吸引人……
李毅風倚在門框上直凝著她瞧。如同欣賞一幅令人賞心悅目的美畫般,他不禁有些看癡了,更不忍打散她的專注了……原本一路上醞釀的焦躁和怒氣也一掃而空。
感到有道灼熱的目光正隨著她的身形移動,安蘋狐疑地側臉向門口望去,這一望,一觸到那雙深邃而癡凝著她的眼眸時,她有瞬間的呆怔——只是一瞬而已,然後她仿如一顆活力十足的跳豆一彈而起,衝到門口處。
「阿風?你是我的世仇阿風對不對?」安蘋緊捉著李毅風結實的雙臂,一副大喜過望的興奮樣,一點也不像乍見十多年不見的仇人般。反是,胸口跳動著一股不曾有過的悸動情懷……
世仇?十多年了,她就只記得他是她的世仇?
李毅風鎖起眉峰,還來不及發話,安蘋又迫不及待地說:
「天啊!十一年不見,你變好多哦!」安蘋退後兩步,習慣性地將她長至耳下兩公分的柔亮直髮往耳後順去,兩手環胸,以一副行家評賞藝品的眼光將他從頭看到腳,然後再以專家的口吻讚賞道:「嗯!比小時候好看多了,也帥多了,多了一分男子氣概。不錯不錯!國外的空氣好像真的比較清新一些。」
李毅風失笑了。多年不見,除了長高之外,她的美麗和純真似乎絲毫不受世俗的污濁所沾染。
「什麼時候到的?不是說好等我去接你的嗎?」沒了怒氣,是以這話說來只有溫柔和一絲顯而易見的疼惜,仿若沒他去機場接她,她便會受什麼委屈似的。
「哎呀,有什麼好接的,我都這麼大個的人了,你還怕我走丟了不成?」安蘋走回散亂一地的兩大皮箱之間,跪坐在地上,繼續她方才未完成的工作。
「這裡是美國呀!小姐!」李毅風差點又為她這大而化之的個性點燃怒火。他蹲在她前方,想著手幫她整理,卻是不知從何下手。
「嘿!你別小看我的英文,一般對話是難不倒我的,你放心好了。」在台灣從小學到高中她一直是在天母的美國學校讀的,平常在學校都是說英文。她看出他英雄無用武之地的窘態,善解人意地說:「我自己來就行了,你自己找個地方隨便坐吧。」
「我不是質疑你的外語能力,我的意思是指這裡的治安。」他還是幫她整理著她從台灣帶來的一些中文書籍。「尤其這裡是紐約。」
「紐約的治安很差嗎?」她一臉天真地問。跪得腳有些麻了,改而席地而坐。
「也不算太差,不過是犯罪率之高在世界首要城市裡名列前茅罷了。」他打趣地說。
「真的假的?你別嚇唬我!」
「是真是假,明天你翻翻有關紐約地方新聞的報紙不就知道了。」他的話不可靠,那還有誰的話可信了?他可是FBI耶!
安蘋遲疑地斜看著他,彷彿在考慮到底要不要信他的話。不過,沒給她太多的考慮時間,李毅風接著又說:
「所以呢,過兩天等我找好住的地方,你就搬過去同我一起住。」
「什麼?」
安蘋又一個彈跳而起,腳麻還沒解除,一個踉蹌,險些往後跌去,所幸李毅風夠靈敏。長手一撈,將搖搖欲墜的她撈進了他懷裡。
「小心點。」李毅風微鎖眉心,語帶關懷地責備道:「怎麼你還是和小時候一樣毛毛躁躁的。」
她才不管什麼毛躁不毛躁的,一站穩,立刻一把推開了他。
「你剛剛說什麼?」安蘋掏了掏耳朵,她懷疑是不是她聽錯了。
李毅風抿住笑意,故意逗她:「我說你還是和你小時候一樣毛毛躁躁的。」
「不是這句,上一句。」
「小心點。」
「不是!不是!不是!」安蘋連搖了好幾個頭。「再上一句!」
「再上一句?」他故作苦思狀,隨即接收到安蘋的一個大瞪眼,立刻想起來了。「哦!我說等我安排好住的地方,你就搬去同我一起住。」
「為什麼?」大叫而出。原來她沒有聽錯。
「不為什麼,只是我的工作剛好也調到紐約來。住在一起互相有個照應。再說你對紐約也不熟。有我在一旁,你會比較快適應這裡的環境。」他說的理由可充分得很。
「你調到紐約來了?」她詫異地問,注意力轉移到這上頭來了。
「是啊,有什麼問題嗎?」
「那你女朋友怎麼辦?」不經思索,只是直覺問出。
「我女朋友?誰告訴你我有女朋友的?」他攏起一道劍眉。
「沒有人告訴我,是我自己猜的……」她話鋒陡地一頓,賊賊地看著他說:「喂,你不會告訴我說你沒女朋友吧?連心儀的女孩都沒有?太遜了哦——」
他當然有心儀的女孩,只是說了不嚇壞她才怪!時機不對,他只能含混帶過:「女朋友是有,不過她不會介意的,她很諒解我工作的特殊,不要緊的。」
不知怎麼搞的,聽他這麼一說,安蘋的胸臆間竟不自覺滑過一道刺刺的異樣,仿若被人用刀劃了一刀似的,隱隱泛疼……
「算了,我覺得我還是住宿舍好了。」她又蹲下去收拾東西。
「不行,你一定要搬去同我住。」
「我才不要!」她語氣悶悶地說:「萬一哪天你女朋友來紐約找你,看到一個女孩和你住在一起,不大發雷霆才有鬼!我才不要當你們的夾心餅乾呢!」
「我說了她不會介意的,你放心吧。」他不讓她再有推拒的藉口,趕緊搬出強硬的後台:「你不要也不行,這是安叔的意思。」
「我爸爸?」她五官都皺在一塊了,想起了臨出國前,她爸爸再三叮嚀她到美國之後一定要聽李毅風的話。唉!誰叫她是個聽話的小孩,她又不忍心讓爸爸和媽咪在台灣為她擔心,只好妥協了。「好吧。那先說好,同住守則第一條,不准留異性朋友在家過夜,OK?」
「那是當然。」這點正是他要緊盯住她的。
心口稍稍釋懷了……
※ ※ ※
往事點點滴滴浮上安蘋腦際,鼻腔內的酸液不禁加劇,一直倔強得不肯滑下的淚珠終於一顆顆掉落。一陣酸楚蝕心,強抿著唇,安蘋弓起雙腳,將淚臉埋進膝蓋間,無聲地啜泣起來……
什麼時候開始的?
難道是……情苗早在她不識世情之時便已悄悄萌芽?
所以,在李家離開台灣的那一天,她說什麼也不去機場送他們,還把自己關在房間裡誰也不肯見——當時她還以為自己是為了她生平的第一次月考考壞了而生自己的氣,直到她從她二樓房間的窗口看到爸爸的座車駛離車庫前往機場送機時,她才撲倒在床上大哭起來。當年只覺得自己哭得莫名其妙,現在想來,竟是有跡可循的。
想起自己隻身初到美國念大學時,乍見出現在她宿舍的李毅風時的悸動,原以為那只是他鄉遇故知的真情湧現,此刻才恍然明白,原來那就是愛!一股深植在內心底裡的摯愛……
怎麼可以呢?怎麼可以呢?她怎麼可以愛上阿風呢?她怎麼可以愛上她的世仇呢?怎麼可以……安蘋無聲地問著自己,因內心的誠實剖白而心慌意亂。
她到底該怎麼辦……
能不教她心慌意亂嗎?一直很宿命的她,對愛情並沒有太多的憧憬,她相信一切隨緣,緣分到了,屬於她的真命天子自然會為她翩然而來,所以她一直在等待,等待那分在人海茫茫中獨獨屬於她的情緣。殊不知,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長久以來一直以為李毅風是她的死對頭,畢生以與他作對為人生一大樂事,而她也確實樂在其中,如今看來,倒覺得是自己天真得可笑了!她的行為就如同一個為了要引起老師的注意,而刻意搞笑或故意和老師唱反調的調皮搗蛋的小學生一樣幼稚只因為她想博得老師多一些關愛的眼神。
想起以前的天真,她不自覺會心一笑。
愛情真的是會讓人變得像傻瓜一樣……
抹去一串串愛的淚珠,安蘋仰起俏臉,將下巴抵在膝蓋上頭,透過扶疏的枝葉細縫,她望見上頭金閃閃的秋陽迤邐而下,霎時,心頭頓時豁然開朗起來,放下弓在行人休憩椅上的兩腳。跳了起來。
「告訴阿風去,嚇死地!」
才要蹦跳而去.猛然腦子裡又砸進一道新的訊息,教她急急頓下腳步。
「那桑妮怎麼辦?」她自問。想了兩秒,隨即一個彈指,又開朗自語道她拋棄阿風,重新追求陳文希好了。想想,還是陳文希比較適合桑妮……」
她天真依舊,彷彿世上沒什麼事真正能困擾地做。情事亦不能。
豈知,屬於她的情愁才真正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