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是甜的吧?因為有一個人可以讓你思念。」
「我認為是苦的。因為我思念的那個人永遠也不會回來了。他是我男朋友,他死了。」
「他不會想看到你現在這樣的,他會想你活得快樂。」
「是的,我的快樂常常是他最大的幸福。」
「你最懷念他的什麼?」夏心桔問。
「他會為我篩掉所有壞消息,只把好的消息告訴我。他是我的天使,是來向我報佳音的。」紀文惠說著說著流下了眼淚。她知道流淚是不應該的,阿綠不會想看到她這個樣子。她用手指頭抹去眼淚,又笑了起來。
「這支歌是送給你和你的天使的。」夏心桔說。
一支《平安夜》的鋼琴曲溫柔地從收音機裡飄送出來。
紀文惠多久沒聽過這支歌了?她念的是教會學校,從前每一次唱《平安夜》,她也懷著聖潔和崇拜的心去唱。只有這一夜,她是懷著一顆哀傷的心去唱。
「多少慈祥,也多少天真,
靜享天賜安眠,靜享天賜安眠——」
她從來沒有細讀歌裡的每一個字,今夜,她一字一句的聽進心坎裡,這是《平安夜》嗎?這支本來是頌讚聖嬰降臨,為世人贖罪的歌,今夜卻變成一支安魂曲。
是的,天使總是要回到天上,阿綠給她的快樂,也是有期限的。期限到了,他就要離開。多麼不捨,她也要接受這個安排。從此以後,過著沒有他在身邊的日子。
阿綠走了之後,她沒有去碰過他的東西。她不敢去摸他的衣服,不敢拿起他的書,她不想接受他離去的事實。可是,今夜,她心裡忽爾有無限平安,她不再害怕了。除了她,還有誰更愛惜他留在世上的一切呢?
她把阿綠的衣服折疊起來放在箱子裡。阿綠的衣服不多,都很樸素。她常常認為他應該穿得稍微講究一點,如今他不在了,他的樸素,反而成為他的優點,讓她懷念。
阿綠的書很多,她不是每一本都有看。今夜,她坐在地上,用手把書上的塵埃抹走。她無意中拿起一本書,是米蘭昆德拉的《生活在他方》。書裡面好像夾著一些東西,她把書打開,裡面藏著一張照片,是阿綠和一個女孩子的合照。照片上沒有日期,阿綠看來很年輕。那時候,她和阿緣應該還沒有認識。那個女孩子笑得很甜,她身上穿著紅色的護士學生制服。阿綠的手拖著她的手。這個女孩是誰呢?阿綠從來沒有提起過這段往事。為什麼他從來不說呢?這張照片又為什麼放在書裡,是巧合還是有某種意義?
第二天早上,紀文惠拿著照片回去出版社,問姜言中:「你認識照片中的女孩子嗎?」
姜言中拿著照片看了看,說:「我不認識她。」
紀文惠失望的說:「你們是同學,我還以為你知道。」
「大學時我去了美國唸書。這個女孩子也許是他在那個時候認識的也說不定。」
「那時候你們有沒有通信?」
「有的,阿綠常常寫信給我,反而我很懶惰,很少回信。」姜言中不好意思的說。
「那麼,阿緣有沒有在信裡提起這個女孩子?」
姜言中想了許久,抱歉的說:「這麼久以前的事,我真的不記得了。」
「那些信呢?你可不可以讓我看看?」
「離開美國之前,我扔掉了。」
「什麼?你把阿綠寫給你的信扔掉?」
姜言中尷尬的解釋:「我這個人不喜歡收藏東西,我連以前女朋友寫給我的情信也扔掉了。這樣的人生比較簡潔嘛!」
紀文惠失望地把照片放回皮包裡,突然又想起什麼似的,說:「她當時穿著護士學生的制服,現在應該已經是護士了。我可以拿著照片每間醫院去找。」
「香港的醫院這麼多,護士又有這麼多,這不是太渺茫了嗎?你為什麼要找她?」
「在阿綠的書裡發現這張照片的那一刻,我有點生氣。為什麼他從來沒有跟我提過這件事呢?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他最愛的人,但是,他最愛的人會不會是照片中的女孩子呢?照片中的阿綠,看起來很幸福。可是,拿著這張照片多看幾次之後,我又不生氣了。我很想認識這個女孩子,我和她之間好像有某種連繫。她知道阿綠已經不在嗎?我想,我應該把這個消息送去給她。」
「女人真的會做這種事嗎?我是說,去找死去的男朋友的舊情人。」
「這種做法聽起來有點奇怪,但是我很想知道阿綠的一些過去。跟一個曾經和他—起的女孩子見面,對我來說,也許是—份慰藉。」
姜言中笑了笑:「假如有天我死了,我的女朋友也會去找我的舊情人嗎?」
「這個很難說啊!」
「她們可能會坐在一起投訴我的缺點,然後愈說愈投契,後來更成為好朋友呢!」
「這樣不是很溫馨嗎?」
姜言中嚮往地笑了。那個場面不是很有趣嗎?他死了之後,他的舊情人們坐在一起懷念他。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有一次,他上網時無意中發現一個「尋人網站」。
「你或許可以去「尋人網站」試試看。」他說。
「什麼是「尋人網站」?」
「那是個專門幫人尋找失去聯絡的朋友和親人的網站。你可以把想要尋找的人的資料、照片,甚至書信放上去。瀏覽這個網頁的網友,說不定正是當事人或當事人的朋友。你去碰碰運氣吧。」
「真的會找到她嗎?」
「我不知道,但是,說不定她的朋友會看到。」
「我會試試看的。」
「尋人網站」的網址是www.missedperson.com。在網上尋人的人真多啊!這裡有一個已經移民德國的女孩子尋找小學四年級的男同學,有—個香港女孩子尋找她在街頭偶遇的畫家。
紀文惠把阿綠和那個女孩子的照片,跟那本《生活在他方》一起放在網上。她用阿綠的名義刊登這段尋人啟事,也留下了阿綠的電子郵箱,這樣,那個女孩子說不定會願意回覆。
每一天,紀文惠也會打開郵箱好幾次看看有沒有消息,可是,一直也沒有回音。
已經是深秋了,她穿著阿綠留下的—件毛衣,每天晚上,坐在他那台電腦面前,等待佳音。
深秋時分,醫院的病人特別多,尤其是外科病房,擠滿了各種病症的人。其中一位老伯伯,名叫翟長冬,梁舒盈有空間的時候,最喜歡跟他聊天。翟長冬是個魔術師。他的肺癌復發,大概過不了今年冬天。他是個樂觀的人,並沒有自怨自憐,反而常常表演一些小魔術逗病房裡的人笑。
一天午夜,翟長冬睡不著,梁舒盈走到他的床邊。
「你為什麼還不睡覺?」
「梁姑娘,你有想念的人嗎?」
「為什麼這樣問?你是不是有—個?」
翟長冬微笑:「真的希望有機會再見到她。」
「她是你舊情人嗎?」
「那是一九六八年的事。我在「荔園」表演魔術,其中一個項目是飛刀,那就是把一個女人綁在一塊直立的木板上,然後,魔術師蒙上眼睛擲飛刀,每一把刀也不偏不倚的擲在她身邊——」
「我知道,我也在電視上看過!」梁舒盈興奮的說。
「那天晚上的觀眾很多,我問台下有沒有人自願上台,一個女孩於立刻跑上台,她長得很漂亮。」翟長冬回憶著說,「換了任何人都會害怕,她卻一點也不害怕。我的飛刀當然也沒有擲中她。當我替她鬆開手上的繩子時,她狠狠的盯著我,說:「我恨你!你為什麼不擲中我?」
「那後來呢?」
「我沒有再見過她。也許她當時很想尋死,卻沒有勇氣自己動手,所以想找個人代替她下手吧。在我幾十年的魔術師生涯裡,這是我最難忘的一件事。我真的很希望再見她。」
「她現在已經變成一個老婆婆了。」
「但我會把她認出來。」
「你為什麼想見她?」
翟長冬笑了起來,眼裡泛著柔光:「也許我愛上了她吧。」
「我可以替你找她,但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你要教我魔術。」梁舒盈笑笑說。
「這個太容易了。你有什麼方法找她?」
「前幾天我聽到幾個同事說有一個叫「尋人網站」的東西,可以在那裡尋人。
一個一九八O年在香港念小學四年級,後來移民到德國的女孩子,在網上尋找她當年的一個男同學,結果給她找到了。看來這個網站也是有效的。」
「什麼是「網站」?」
「是九十年代的魔術,你做夢也想不到的。」
翟長冬並沒有那個女人任何的資料。梁舒盈只好把一九六八年在「荔園」發生的那—幕寫在尋人欄裡。當事人一定會記得這件事,如果那位老婆婆還會上網的話。
這個「尋人網站」真是千奇百怪。有人尋找在街上偶遇的人,有人尋找不辭而別的男朋友。翻到下一頁,梁舒盈看到自己的照片,是她和阿綠一起照的。阿綠在尋找她,那本《生活在他方》也一併放在網上。她立刻把電腦合上,連插頭也拔掉。她坐在床上,用被子包裡著自己。她第一次體會到「近鄉情怯」這四個字的意思。一個日夕盼望回去故鄉的人,終於接近故鄉時,卻膽怯起來。長久的期待一旦實現了,好像不太真實,太不可信,也太難接受了。她怕。
第二天,在病房裡,翟長冬問她:
「找到了沒有?」
「不會這麼快的,你要耐心等一下。」
幾天之後,翟長冬去世了。他等不到冬天,也等不到那個他想念了三十二年的人。他帶著永遠的遺憾離去。
拒絕被尋找的人是否太殘忍了一些;梁舒盈重新打開電腦,來到「尋人網站」的尋人欄。那張照片是在醫院草地上照的,當時她還只是個護士學生。阿綠正在念大學。
多少年來,她一直在等他。現在,她一雙手緊張得有點顫抖。
「阿綠,是你找我嗎?」梁舒盈寫了—封電子郵件給葉永綠。
當天晚上,她收到阿綠的回音,他問:
「我們可以見面嗎?」
他們約好在一家意大利小餐館見面。這天是她的休假。她懷著興奮的心情赴約。
那麼多年沒見了,阿綠現在好嗎?他變成怎樣了?他結婚了嗎?不會的。她真想快點見到他。
來到餐廳裡,她見不到阿綠。坐在那裡等她的,是一個個子瘦小的女人。
「你是誰?」
「我是阿綠的女朋友。」
「你找我有什麼事?」
「我想告訴你,阿綠死了。」
梁舒盈本來滿懷希望來這裡跟阿綠重眾,現在,竟然有一個自稱是阿綠女朋友的陌生人告訴她,阿綠已經死了。那個根本不是什麼「尋人網站」,而是一個專門作弄人的網站!
「我是在收拾阿綠的遺物時,在那本書裡無意中看到你們的照片的。」紀文惠說,「請你原諒我用阿綠的名義找你。我覺得我應該把他的死訊告訴你。」
這個女人看來不像是作弄她。那麼,阿綠的死是真的嗎?他這麼年輕,不可能的。
「阿綠是怎麼死的?」
「他參加賽跑時突然昏倒了,是心臟病。」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她流下了眼淚。
「因為你們曾經一起呀!」紀文惠天真地說:「照片上的你們很幸福。」
「是的,我們是初戀情人。」
「喔,原來是這樣,可不可以告訴我,阿綠以前是一個怎樣的人…」
「他很好,真的。」
「我知道。」紀文惠微笑說。
「我在護士學校的時候,他在念大學,大家可以見面的時間不是很多。為了幫補家計,他每天下課之後還要去替學生補習,又要去教夜中學。我埋怨他沒時間陪我,我們為了這個原因常常吵嘴,後來也就分開了。」
「跟那本《生活在他方》有什麼關係?」
「我們第一次約會,就是去逛書店,那本書是當天買的。我們都很喜歡那個故事,後來,阿綠又買了一本給我,所以,我們每人也有一本。」
「原來是這樣。」
見面之前,紀文惠本來很想知道阿綠有多愛這個女人。然而,這一刻,她根本不想知道他愛她們哪一個多一點,她甚至不介意阿綠愛另一個女人多一點。這又有什麼關係呢?阿綠已經不在了。
「謝謝你給阿綠—段快樂的日子。」紀文惠由衷的說。
「你也是。」梁舒盈含淚說。
「你最記得阿綠的什麼?」
梁舒盈笑了起來:「他穿衣服太老實了,比實際年齡老了十年!」
「對呀!他就是這樣,我從來沒見過他穿牛仔褲。」
「他會穿咖啡色襯衫配藍色褲子,難看死了!」
「是的,他穿衣服真沒品味。但是,這是他的優點。」
「是的。」
忽然之間,一種幸福而悲哀的感覺幾乎同時從這兩個女人的心底湧出。她們對望著,雖然素昧平生,因為愛過同一個男人的緣故,卻變得很親近。她們微笑相對,互相慰藉。
一支童音唱頌的《平安夜》飄來,縈繞心頭。
「這是《平安夜》嗎?」梁舒盈問。
「是的,聖誕節快到了。」紀文惠說。
「多少慈祥,也多少天真,
靜享天賜安眠,靜享天賜安眠——」
這不是《平安夜》,對她來說,這是一支最哀痛的情歌。
梁舒盈伸手摸了摸紀文惠的臉,從她的鬢裡變出—朵暗紅色的聖誕花來。
「送給你的。聖誕快樂。」
「你會變魔術的嗎?」
「是一個病人教我的。本來我是想變給阿綠的。」
「謝謝你。聖誕快樂。」
夜裡,粱舒盈把她一直放在抽屜裡的那本《生活在他方》拿出來,裡面夾著她和阿綠的一張合照,跟阿綠收起的那張,是同一張。照片上的阿綠,真的很幸福。那時候,她太任性了。兩個人最初走在一起的時候,對方為自己做一件很小的事情,我們也會很感動,後來,他要做更多的事情,我們才會感動。再後來,他要付出更多更多,我們才肯感動。人是多麼貪婪的動物?
多少年過去了,她才知道自己最愛的是阿綠。她以為如果阿綠也思念她,他會找她的。也許,某年某天他們會在路上重逢。
紀文惠告訴她,阿綠出事之後,被送進東區醫院,那不正是她工作的地方嗎?她回去翻查急症室檔案,果然有阿綠的入院記錄。那一天,她不也是在醫院裡值班的嗎?原來,他們已經重逢過了。
她爸爸因為太思念死去的妻子的緣故,穿了妻子生前穿過的裙子和她用過的皮包,回到他從前每天陪她上班的那段路上徘徊,結果被巡警逮住了,以為他是個易服癖。思念,是多麼的淒苦?爸爸可以穿著媽媽的衣服來懷念她,紀文惠也留著阿緣的衣服,她卻只有一本《生活在他方》。阿綠的確已經在另一個地方生活了。書中的詩人,在結局裡死去。書的故事與名字,難道是一個預言嗎?她顫抖著雙手翻開書的第一頁。這些年來,她不知道重看過多少遍了。可是,這一次,眼淚模糊了她的視線。
兩個人分手之後,天涯各處,不相往還,我們總是以為,對方還是活著的。原來,那個人也許已經不在了。
相約在意大利餐廳見面的那天,她以為她和阿綠唱的是一支重聚的歌;誰知道,阿綠沒有來,也永遠不能來了。她能為他唱的,也只是一支安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