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雷雨的微涼夏夜,簡世豪全副武裝,帶著道具來到福氣麵店。
今天,他一定要揪出那隻小烏龜,他準備口試期間,不見面也就算了,如今他通過口試,順利拿到碩士學位,她竟然躲起來了。
她躲了七天,上班不接他的電話,下班就拎著行李到處流浪,打著聯絡感情的旗號,遊走於姊妹、同學家裡,直到被逼供出原因,再也沒人願意收留她,她只好包袱款款,乖乖回家面對現實。
"杜伯伯!"簡世豪爽朗地打招呼,"謝謝你了。"
"哎唷,大帥哥來了。"杜福氣笑嘻嘻地說:"真是歹戲拖棚,打電話叫你趕快來。"
曾美麗也微笑指著樓上,"滿滿今天下班就回來了,她說她不在家。"
簡世豪點點頭,"杜媽媽,還是麻煩你請她下來,我怕冒冒失失跑上去,她把房門鎖起來,又不肯見我。"
"噯,你們年輕人呀……"曾美麗笑著搖頭,走到樓梯邊,朝上頭喊著:"滿滿,滿滿,有人送花來了。"
"媽,你幫我收啦!"
"店裡沒地方放,你下來拿。"
蹬蹬蹬的腳步聲跑了下來,杜美滿煞時愣在原地。
送花人就是簡世豪,他穿著一套藍色西裝,穩重而不失朝氣,白襯衫配了一條灰色花紋領帶,整個人看起來帥氣挺拔,充分流露出上班族的專業氣息。
天!她第一次看他穿西裝打領帶的模樣,竟是英俊到不像話!
"滿滿,送你。"簡世豪將一大束向日葵遞了出去。
杜美滿看著向日葵,這不是一朵,而是一大把的向日葵,一朵是一個愛慕,二十朵就是二十個愛慕,她心頭亂糟糟的,不對!不對!愛慕不是用"個"做單位,那麼是用什麼做單位呢?
唉,心好亂,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低著頭,踢踢腳上的拖鞋,低聲地說:"好噁心!"
他的笑容像陽光,笑說:"You are my sun shine。"
"噗!"她這下子噁心到不行,笑了出來,"你乾脆用唱的。"
"用唱的也可以,這邊有很多觀眾,他們會為我加油打氣。"
杜美滿瞄一眼店裡客人的好奇眼光,窘得跺腳,"喂,你別在這邊唱!"
"出去走走,好嗎?"
她搶過向日葵,蹬蹬跑上兩層階梯,好像下了很大決心似地,回頭說:"等我換衣服。"
過了二十分鐘,才晃她以最簡單的牛仔褲T恤球鞋出現。
簡世豪瞧著她的圓圓臉蛋,"我還以為你從鐵窗爬山去,逃走了。"
杜美滿不甘示弱,仍是那副下了很大決心的凜然神情說:"我不會逃避,有些事必須跟你談談,我們這樣子下去是不行的。"
"很好。"
在眾人目光的"祝福"下,兩人離開麵店,往學校的方向走去。
杜美滿雙手一直插在褲袋裡,插得手酸了,再橫抱胸前,慢吞吞地走著。
這麼怕他來牽手?
簡世豪笑了,"我上星期拿到學位了。"
"我說過恭喜了。"
"那不算,我話還沒說完,你就掛我電話。"
"我忙啊,這幾天立法院加開會期,我們要幫首長準備備詢的資料,一寫就是幾百頁,你以為公務員好當的啊?"
"知道你忙,所以我不敢吵你,我也忙我的事。"
"第一天上班怎樣?"她總算抬頭看他。
"很關心我哦?掌握到我的動態了。"他笑得很得意。
"誰叫你多嘴!"真要命呵,他笑得真好看,她趕緊用手掌揚揚涼風,驅趕燥熱,"你講給我媽媽聽,我媽講給我姊聽,我姊又講給我聽,我不知道也難。"
"我本來是想直接講給你聽的,滿滿,你不是常常說,有話要告訴滿滿夫人,不要悶在心裡嗎?"
"那是以前,現在你長大了、成熟了,不再需要滿滿夫人了。"
"我需要。"他很堅定地說。
"你需要的是未來的老婆,那絕對不是我。"她口氣硬硬地堵回去,心頭就是莫名其妙地煩悶。
兩人走到籃球場,或許是下午下過雨的緣故,沒有人過來打籃球,強烈的水銀燈照得地上水漬閃閃發亮。
簡世豪輕吐一口氣,作個拍籃球的動作,躍了幾步,一個標準的三步上籃,可惜沒有投中籃板的結實聲音,好像落空了什麼似的。
他望著空蕩蕩的籃球框,"還記得你在場邊幫我加油,喊得好大聲,結果隔天喉嚨痛,吃了一個禮拜的藥。"
"好久以前的事了。"
"你本來不看醫生,我帶你去看,你喉嚨痛得說不出話來,跟醫生比手劃腳,咿咿唔唔,我在旁邊'翻譯',醫生說我們兩個很有默契。"
"那是你交女朋友以前的事。"她低下頭,心頭莫名地酸澀。
"其實在那之前,我們已經很好了,你也可以感覺得出來的。"
"忘了。"
他浮起一抹微笑,"只是那時候太年輕,我不懂得自己的感情,拚命追求不切實際的水中月、鏡中花,談了一場糊塗的戀愛後,我這才知道誰是真正關心我的人,也領悟到誰才是我最愛的人。"
她喉頭哽了哽,眼睛霧霧的,抿緊曾經讓他深深吻過的唇瓣。
"滿滿,我們認識幾年了?"
"我統計不好,算不出來。"她跺了開去,伸手撫摸有些斑駁的籃球架。
"這邊坐下來吧,我們不是要'談談'嗎?"他掏出幾張面紙,擦拭籃球場邊的活動看台,抹去了殘存的水痕。
她坐了下來,和他保持距離。
"你不脫鞋子了?"他盯著她的腳,她向來一坐下來就要踢掉鞋子。
"你管那麼多!"她噘了嘴,轉頭過去。
看樣子今天得費一番功夫了,簡世豪看她那張可以掛油瓶的嘴,笑說:
"你記得美妙姐和方大哥結婚時,劉怡萍他們唱的那首比翼鳥的歌嗎?"
"你今天怎麼老是考我的記憶力?我老了,什麼都記不住了。"杜美滿惱得捧住圓圓的臉蛋,不想看他,也不想回答。
"在中國古老的神話故事裡,有一種鳥兒它名字叫比翼,若是它們想飛,就必填先找著伴侶,找著伴侶,與它比翼。"他唱了幾句,笑說:"恢復記憶了?"
"唔。"她本來就沒忘記這首好聽的歌。
"沒有你,我飛不起來。"
她喉頭又梗住了,明明是肉麻得要命的話,她怎麼聽了卻想哭?
"滿滿,我們認識八年了,我們一起走過彼此的挫折、成功,失意、歡笑,在未來,我還想跟你走下去,就像比翼鳥,找到伴侶一起飛。"他又輕輕唱了起來,"而今我已經尋覓,尋覓到這樣伴侶,與我比翼,迎向陽光,迎向風雨,迎向更寬闊天地。"
他的歌聲扯動她最脆弱敏感的神經,眼前飄來一層酸酸的霧淚。
他笑意柔和地看她,"我又說又唱的,好像有點囉嗦,其實就只有三個字……"
"我不聽!"她立刻捂起耳朵。
他拉下她兩隻手,以自己的手掌緊緊包覆住,半晌沒有說話。夜色清朗,籃球場靜默無聲,晚風輕輕地吹過。
"滿滿,我愛你。"
溫柔的夜,溫柔的風,他的表白也是溫柔得醉人。
有如被敲開一個缺口的堤防,她的眼淚終於掉下來,滴在他的手背上。
"不說噁心了?"
"你……你最噁心了,我……我從小五和男生打架打輸後就沒哭了。"她用力抽開他的手,抹了抹淚,很堅定地說出:"我不會愛你!"
簡世豪沒被嚇到,他用左手撐住右臂,支著臉頰,意味深遠地看她。
"你這話有語病,不會愛我?這表示本來是愛我的,可是有某種理由,讓你不來愛我。說來聽聽,為什麼不會愛我?"
呵,他還有心情開玩笑啊?杜美滿嚷著,"我們太熟了。"
"朋友變情人,這是很平常的事,以後還會更熟。"
"熟得爛透了,沒有新鮮感。"
"糟糕,照你的說法,不就每年換一個老公,這才有新鮮感?"
"討厭,討厭!你在說什麼!"他還真沉穩,處變不驚啊,她腦海飛快思索"拒絕"他的理由,"你沒有經濟基礎。"
"咦?你忘了我還有一棟房子嗎?不過這是爸爸媽媽給的,不能算數。"他的神情倒是變得正經,"我從小到大,儲蓄十萬元,老機車一部,新工作月薪要扣稅、扣勞健保、扣福利金,所得比你還少,不過,這份工作是經過我審慎評估,請教過方大哥和指導教授所做的最佳選擇。老闆有眼光,公司成長性極佳,財務操作有很大的發展空間,我相信認真學習、努力工作的話,十年後,我將會有非常雄厚的經濟基礎,如果你嫁給別人,保證會後悔。"
"我想,英俊,成熟、穩重也是你選男朋友的條件吧?"
"你!"她真想捶他了,想到不應該再有這麼親膩的動作,只好把拳頭藏在懷裡,一張圓圓臉蛋賬得紅紅的。
"滿滿,為什麼不面對自己的感情呢?"他注視著她。
"你小我三個月!"她大聲地說。
"這就是你不願接受我的原因嗎?"他笑了,"現在到處都是姐弟戀,差個幾歲、十歲、二十歲都不成問題了,三個月有那麼嚴重嗎?"
"很嚴重。"
"我都不在意了,你為什麼這麼在意?"他的語氣很嚴肅。
"我……"面對他的問題,她只能以多年來的慣性思考回答:"我就是很在意,這麼多年來,我一直當你是小我三個月的弟弟,我們不可能的。"
"我去改出生證明,比你大一天,這樣你就願意接受我了嗎?"
"你不能偽造文書啦!"
"如果,你對我還有那麼一點點的喜歡,就因為這三個月而不給自己、也給我一個機會嗎?"他的聲音變得激動。
"沒錯。"
當她斬釘截鐵地說出這兩個字時,呼吸突然停滯。
她到底在堅持什麼啊?!此刻,她好像是高高坐在法庭上的判官,冷血冷心地宣判他的死刑……不,是為自己判死刑!
她震愣住了,淚水不可抑遏地湧了上來,一顆心被扭絞得疼痛不已。
才逃開他兩個星期,她就想他想得要命。若她以三個月的距離將他排拒在外,從此不能和他嬉笑聊天,不能無所顧忌地打鬧,不能名正言順地去關心他;悲傷難過時,也沒有溫熱的胸膛可以倚靠,更不能擁有他深情的吻……
是不是很久以前,她的心就已經系向了這個陽光男孩,再也無法再放手?
他們的生命一直緊緊地結合在一起,歡喜的時候一起笑,悲傷的時候一起哭,如果失去了他,她還能若無其事地活下去嗎?
原來,他就是她的陽光、空氣、水,她不能沒有他。
她愛世豪!
"要命的三個月!"簡世豪站了起來。
她怯怯地抬頭看他,他像一尊雕像站在籃球場的水銀燈下,他太高,她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兩人有著遙遠的距離,而這距離是她劃出來的。
怎麼辦?她該如何收拾殘局?
他往前跨一步。他要走了嗎?因為他們談不出結果,所以他放棄了嗎?
他還說愛她?!這麼輕易就放棄她嗎?她再也忍不住傷心,以手蒙住臉悶聲哭泣,她真的完了。
"唉!"
一聲低低的歎息從頭頂傳來,身邊又有了溫度,她被擁在熟悉的懷抱裡。
"嗚,世豪……你不是走了嗎?"
"我走去哪兒?"他揉揉她毛茸茸的頭髮,拿面紙送到她的鼻子前,"就知道你要擤鼻涕。"
"呼……呼嚕嚕……"她淚水掉得更凶了,"那你幹嘛站起來?"
"天氣熱,我脫掉西裝啊,而且我要找面紙給你,不曉得塞到哪個口袋,站起來比較好找。哎,真不習慣穿西裝。"
"嗚嗚,以後你要習慣了……"
"滿滿,你真是的。"他親吻著她的額頭,"三個月的年齡差距算是什麼理由?虧你堅持了那麼多年!"
"我……我不知道。"她抽抽噎噎地說著:"很久以前,可能是新生報到的時候,也可能是你帶班上練合唱的時候……嗚,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偷偷喜歡你了,可是、可是我很理性,我知道你不會喜歡我,我不是你喜歡的那種類型,所以……我告訴自己,我喜歡的是成熟穩重的男生,而且你小我三個月,我一定不會去喜歡你,不喜歡就不會有期待,也不會有傷害……嗚……我們才能當好哥兒們,整天跟你混在一起……嗚嗚,原來三個月就是這樣來的,我根本不知道我喜歡你,一直用三個月擋住你,還跑去跟豬八戒談戀愛,嗚哇,嗚嗚……"
"哎,原來如此。"他疼惜地摟緊她,他怕受傷,怎知她更怕呀。
"世豪,世豪,你很討厭耶,明明喜歡我,嗚,也不早說……嗚嗚……"
"我承認,以前我沒勇氣,我怕會失去你,就像你這兩個禮拜不理我一樣。"
"現在不怕了?"
"不怕了,因為這一年來,你有足夠的時間瞭解自己的感覺,而我在歷經我爸媽離婚的事後,更明白我不能沒有你……"
"嗚,別說噁心的話啦,我都起雞皮疙瘩了。"
"好,好,不說。"他親吻她的臉頰,臉貼臉斯磨著,笑說:"總之,我也成熟長大了,禁得起挫折打擊,你如果拒絕我,我就死纏爛打,窮追不捨,再也不把機會讓給別人了。"
"嗚,等你長大等了那麼久,你真是欠揍,人家我……我,嗚嗚,一顆心七上八下,每個相親對象都看不順眼,原來心裡早就有你了……嗚,都是你,都是你!耽誤我的青春!"
"我還想絆住你一輩子。"
"嗚哇……"她抱緊他大哭。
"滿滿啊,我的滿滿啊!"他輕輕歎息,不斷摩挲輕拍她的身子,如夏夜的涼風,輕輕吹動樹梢的水珠,帶來絲絲清涼。
她任他哄著,逃避了那麼多天……或許說,逃避了那麼多年,懸吊的心情終於落了底,落在他柔情的懷抱裡。
真正疼她、愛她的人,早已相伴多年,她不必再去尋尋覓覓。
因為心裡有個他,所以她沒辦法喜歡別人;也因為心裡有個他,她時時刻刻惦記著他;更因為心裡有個他,她只想和他牽手看日出、看星星,看花燈……
嗚,她實在太高竿了,竟然能不著痕跡愛了他好多年,甚至自己也無法察覺這份最微妙的情愫變化。
三個月算什麼?她愛他,就算差個三歲、三十歲,她照樣要去愛他!
心情放開了,在他溫柔的撫摸之下,她的啜泣逐漸平息,情緒也緩和下來。
"原來你暗戀我那麼久了?"他面帶微笑,拿手帕幫她抹臉。
"鬼才暗戀你啦,我十分鐘前才明白的。"她吸吸鼻子,總算止住了淚。
"所以,現在你愛我嘍?"
"不愛!"她口氣凶,卻紅著臉埋到他懷裡,說什麼也不願離開了。
"喜不喜歡我吻你?"
"不喜歡!"
"唉,我辛辛苦苦一個晚上,白忙了。"
"世豪!"她扯緊他的襯衫,仰起圓圓紅紅的臉蛋,眨著水亮水亮的大眼,唇瓣微微開啟,像極了嬌艷欲滴的小櫻桃。
滿滿會勾引他了,簡世豪心滿意足,微笑吻上那甜美的唇瓣。
相愛的感覺真好,心的距離為零,比翼共飛的路程無限長。
水銀燈為他們打上最耀眼的燈光,附近樹叢的青蛙也來呱呱唱歌祝福。
"世豪,為什麼送我向日葵?"杜美滿又是那個吻後的黏黏撒嬌聲。
"我說了,You are my sunshine,看到向日葵就想到你。"
"就這樣啊?"她有些失望。"你不知道向日葵的花語?"
"向日葵有花語嗎?是什麼?"
"唔……哼。"
"還有啊,你臉圓圓的,向日葵也圓圓的,真的很相配。"
"呵,圓圓的?你乾脆送我圓仔花好了!"她捧起自己的圓圓臉蛋,又噘了嘴。
"不高興?"女人呀,真是難懂。沒關係,他有的是時間弄懂她。
他揉揉她毛茸茸的頭髮,拿起擱在一邊的西裝外套,笑說:"走,回家跟你爸媽說,你找到男朋友,嫁得出去了。"
"不用你追我,我也嫁得出去。"
"我不追你,你還不知道其實你愛我吧?還在那邊挑挑揀揀,搞不好又挑到一隻豬八戒。"他揚了揚眉,很是得意。
"挑到豬八戒,就剁來燉排骨湯,"她惱得捶他,一拳敲不到,原來他已經跳起來閃人了。"討厭!你就是愛笑我,喂,你別跑呀!"
她忙著穿不知什麼時候踢掉的球鞋,一抬頭,他還是站在她身邊,笑容燦爛地瞧她,沒有跑掉。
"我不會自己先跑。"他拉她站起來,柔情地親吻她的唇,握住她的手,"我們一起跑。"
"一起跑?"她也握緊他的手掌,感覺到他回握的力道。
八年的摸索只是一個開始,走進了愛情,他們會有很多很多的八年。
從今而後,與我比翼,有了彼此的扶持,他們將跑得更快,飛得更高。
"跑嘍!"一如以往的默契,兩人相視而笑,手拉手跑過了校園。
夜風伴隨蛙叫蟲鳴,柔柔地吹拂而過,輕唱一支夏日之歌。
春夏秋冬,光陰悠悠流轉,唱過了青春的歡笑與淚水,而在未來攜手相伴的日子裡,屬於他們的歌,依然會繼續唱下去。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