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北地已是一片雪白。
對於紫嬰回到駱家莊,駱佳君和陳福都不感到意外,而下人們約明白夫人似乎不同於尋常女子,也不敢多嚼舌根。
整個駱家莊籠罩在一片奇異的氣氛之中。
這一夜,紫嬰在房中梳頭,丫環則端了盆炭火來到房中。
未幾,駱封雲進了房。」你可以下去歇息了!」
丫環離聞開之後,他來到紫罌身邊坐下,伸手在炭火盆上取暖。
「冷嗎?」他問,英氣逼人的臉龐上透著笑。
一個月了,他不敢相信她已經在這裡留了一個月了!
初時,他承認很擔心她又溜走,但漸漸地,她給他一種落地生根的感覺,心底的不安隨著每一個共度的晨昏逐漸消散。
然而,他仍有不踏實的感覺,因為他不瞭解她的過去!
儘管心底有另一道聲音要他忘了此事,可是,他卻辦不到。
並不是要揭她過去瘡疤,他只是想知道她過去到底過著什麼樣的生活,為什麼會以詐騙營生?種種疑問始終盤踞在他心頭。
紫罌瞧住他,忽然回道:「小時候,我最怕天冷,因為這樣就不容易討飯吃,常常怕自己餓死、凍死在路邊。」
「你的爹娘呢?」他直覺地反問。
「我不知道他們在哪兒?」
他瞧住她,未發一語,一顆心卻漸漸收緊。
「義父是在滄洲撿到我的,當年我只有四歲大,滄洲水患鬧疫,義父說,我的爹娘也許死了,也許逃疫去了,總之,我是遺孤,無依無靠的孩子。」
「你的義父就是婚宴上那個人嗎?」
紫罌點點頭。」他叫趙深。」
「是他把你養大的?」
「他一向嗜賭,打從帶我在身邊起,他常常贏錢,因此就把我留了下來。」頓了下,她接口又道:「只是十賭九輸,不多久後他又開始輸錢,常帶著我在街邊乞討,人們常因有孩子而多丟幾文錢,也能要到比較多吃食,所以,他沒丟棄我。」
「那麼,你為何——」遲疑了下,他沒再追問,心中已有譜。
跟著趙深那種人,又怎會有好日子?
「十四歲那年,他原本想將我賣到勾欄院,是我哭著求他才緩下此事。」
但紫罌何等伶俐,她明白若不另尋出路,到頭來勢必還是逃不過出賣皮肉的生涯,因此才想出以自身的美貌騙婚取財。
「開頭的時候,一年我只須幹這勾當兩回就夠他花用。可是人心是何等不足,漸漸的,他胃口變大,變本加厲地賭,並一次次逼迫著我騙錢供他花用。」說到這兒,她由回憶裡回過神,卻發現他伸過手來,輕柔地抹去她頰上的淚水。
原來,她竟還會哭!她早以為她的淚干了呢!
「別哭!將來還長著呢!我定不讓你再挨苦!」他將她抱過身,讓她坐在他腿上,兩人靜靜地靠坐在鋪上厚毛皮的椅子上。
她很想開口說些什麼,卻想不出該說什麼話!也許,她太久沒有承受這樣的溫情呵護。漸漸地,她起了困盹之意,合上眼,不知不覺地陷入夢鄉。這是頭一回,在男人身邊,她毫無顧忌地沉睡。
駱封雲抱起她,輕輕將她放在床炕上。
很久很久,他只是注視她平靜的臉,心中一 片憐惜。
* * *
對紫罌而言,坦白了自己的過往之後,彷彿在無形中撤下了她與封雲之間的藩籬,雖然,她還不知道他對她而言有多重要,但可以肯定的是,她想留下來,想待在他身邊。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過得平靜安適。可,奇怪的是,在她心底總有一絲不安,總覺得這份平靜是假象,彷彿就像暴風雨前的寧靜,彷彿,此刻在等待著什麼!
就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晚上,剛用完晚膳,下人便來到大廳通報。
「爺,外頭有個訪客,說是要找夫人。」
「是什麼人?」駱佳君正在一旁,忍不住搶道。」該不會是什麼不三不四的下流胚子吧?嫂嫂。」 她嘲諷地問著,一雙冷眸瞧住了紫罌。
對小姑的刻意刁難與嘲諷,紫罌已經習以為常,當下,她只是淡淡一笑,沒有相處,畢竟有些感情。
表示什麼。
駱封雲卻擰起眉,輕斥道:「佳君,不許無禮!」
駱佳君只是抬起下巴,別過臉不說話。
「帶人進來吧!」駱封雲開口。
下人很快地退了開去。
當下人再度出現在大廳時,所有人都是一怔!
唯獨紫罌臉上沒有訝異之色!
這一瞬,她總算明白這一陣子心頭的不安!
該來的,躲不了!
「這種鬼地方還真冷!」趙深若無其事地開口,並順手抖了抖披風上的雪花。
「你來做啥?」紫罌冷淡的開口。
「岳丈難得來一回,你就甭這麼冷淡,紫罌。」駱封雲念在此人好歹把妻子拉拔長大,雖然明知他不是什麼良善之輩,卻也以禮待之。
畢竟人生在世,能少樹立敵人還是上策!
「還是女婿好,懂得身為晚輩的禮數,不像女兒家,嫁了丈夫就忘了老父!」
一番話,說的是色厲內荏。
紫罌沉下臉,一言不不發。
「不知岳丈吃過飯了嗎?」
「忙趕路,倒還沒!」
「陳福,吩咐廚房備菜飯。」
「是的,爺!」
聞言,趙深大刺剌地往大位上一坐,滿面笑意。
「你還沒回答我為什麼來?」紫罌不放過他。
趙深笑了笑。」我一早料準了你會在這裡,所以就來瞧瞧你過得好不好,況且那王大人到處搜索,我總得避避風頭嘛!你應該很清楚這些。」
紫罌冷眼瞧住他。「那麼,你打算怎麼著?」
「我想待一陣子,成嗎?」
紫罌正要拒絕,駱封雲卻拉住她的手。「當然成!」
紫罌瞧住了駱封雲……他知道她義父是個貪得無饜的禍胎嗎?
很顯然地,他並不真正瞭解他們這種人。
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連她都沒有把握可以當一名賢妻,而義父這種人更不會有什麼善舉了!她在心底深深歎息。
就這樣,趙深在駱家莊待了下來。
第二天,晚膳之後,紫罌來到義父所待的客房。
「你可來了,咱父女二人好久沒坐下來聊聊了,你坐!」趙深甚至倒了杯茶給她。
「這裡真是個沒趣的地方,真難為你為爹待下。」
紫罌並沒有人坐,她只是盯住趙深——
「誰說我是為你才待下?」她擰起眉,美顏上佈滿了憎厭。
「呵呵,難不成是為那小子?」
她未置一語。
「唷,你傻了不成?居然對男人動了情。」
「誰說我動情來著?」她冷嗤道。
趙深勾起奸滑的笑。「嘖嘖!瞧你,若非心虛又怎麼會這麼快否認?丫頭啊,快別傻了,就算真要挑,少不了也得挑個京官兒嘛!當個官家奶奶也好過在這種地方過一輩子呀!」
「我的事用不著你來管!」
「怎麼著,翅膀硬了,想撇下我這老頭子啊?」黑小的眼底閃過一絲凶光,轉瞬又浮上討好的笑。
沉默半晌——
「你來到底有啥目的?」她太瞭解他了!
趙深笑意更深。「不就是避風頭嘛!」
她揚起眉。「我很懷疑!」
「怎麼,你可以變好人難道我就不行?」他嚷道。
紫罌發出一陣刺耳的笑聲。「義父,咱就別睜眼說瞎話好嗎?你心裡打什麼主意,我會不知道嗎?」
「那咱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想再撈一筆。」
「先前給你那些銀子呢?又輸光了是嗎?」
「嘿嘿!你也知道嘛,我就那麼點小嗜好!」
深吸了口氣,紫罌沈聲道:「我不許你動這裡!」
「唷,看樣子你真當自己是這裡的女主子了!你真以為姓駱的會一輩子真心待你好哇?呸!我才不信哩!有朝一日難保他不會因你曾耍弄過他而反咬你一口!」
「若有那一日,也是我的事,與你無干!」
「我真不懂姓駱的這小子有什麼好?」
「你還是早點離開這裡吧!」
「你跟我一道走,我就不動這地方!」他狡猾地威脅。
沉默半晌--
「我不想再過行騙的日子了!」冷色的美顏上有認真的神情。
「那我怎麼辦,好歹我也把你養大,你總不能這麼忘恩負義吧?」
紫罌瞧住他。「由小到大,你曾真正為我著想過嗎?」
趙深口唇掀動卻說不上來。」我好歹把你帶在身邊,沒讓你死在滄洲。」他擠出這一句回答。
「就是念著這一點,這些年我一直沒離開你。」
趙深笑了。「那敢情好,咱們父女——」
不待他說完,紫罌忽地由懷中掏出一隻小布包遞向他——
「這裡頭有二百兩銀票,你拿去吧!就當是我還你情,只要你穩當過日子,夠你後半輩子花用不盡了!」
趙深瞧著小布包,臉上露出笑。「那我就不客氣了!」他收下布包。
「那麼,你明天一早就離開這裡!」
「那怎成?」
紫罌半瞇起眼……
「唉……我是說,好歹讓我待到這場大雪之後再走不遲嘛!」他乾笑兩聲。
紫罌深深瞧他一眼。「別忘了你自己的話!」話甫落,她轉身就走。
趙深掩上門扉,一張老臉浮上隱約的陰沈冷笑。
這丫頭也恁地天真了!
丟支雞腿給老虎就想它不再吃人肉?
老虎的胃口可不止這些呢!
* * *
連日的大雪終於在這天清早停歇。
駱佳君懷著好心情到偏廳用早膳。
「嘖嘖,這是什麼菜呀,真難吃,還有,這麵餅是去年做的啊?硬成這樣怎麼吃啊?」趙深一人坐在偏廳裡,嘴裡沒一句好聽的。
下人念在他是莊主的岳丈,沒一個敢吭氣!
「一大早你喳呼個什麼勁兒啊?」駱佳君走入偏廳,以女主子的姿態瞪住了趙深。
比起嫂嫂,這個一臉奸滑的老頭更讓人有氣!
真不知道哥哥為什麼讓這對騙財的父女留下來?!簡直是鬼迷心竅。
趙深一見她來,便噤了聲,不再雞蛋裡挑骨頭。
「菜不合意嗎?」她挑眉問道。
「唉……也不是,只是,呃……比較吃不慣!」在她擰眉的注視下,趙深不自然地回答。
「既然吃不慣咱這兒的菜,那麼,何不回你家鄉,吃你吃得慣的菜呢?」
這死丫頭!
仗著有錢有勢就不把他當一回事兒嗎?
「佳君,不得無禮!」駱封雲適巧來到膳廳,一切盡落眼底。
「可是,哥哥,你都不知道這老頭——」
「住口!再要胡鬧就不許你用膳!」駱封雲嚴厲地低斥道。
「我又沒胡鬧!」
「還頂嘴?」
尾隨駱封雲身後而來的紫罌,一雙美目瞧向趙深,然後面無表情地開口道——
「阿爹,雪已經停了,倘若你不滿莊裡的膳食,不如早點上路吧!」說著,她閒閒地在桌邊坐了下來。「陳福,通知灶房準備一些大餅,待會兒我爹離開之後可以帶在路上吃。」
「岳丈要離開了?」駱封雲開口,神情緩和了不少。
「呃……是呀!打擾這麼多天,也該走了。」趙深迎上紫罌投之而來的目光,立即附和地回答。
臭丫頭!逼他走,對不得他過幾天舒服的日子嗎?
儘管心中將一屋子人全罵了一遍,但趙深臉上仍笑著。
紫罌厭惡地別過頭。「菜快涼了,待會兒就不好吃了。」
駱佳君卻打算豁出去。「我真不知道嫂嫂你怎麼還有臉回駱家莊,要換成我,早一頭撞死算了!」
「住口!」駱封雪厲聲斥道。
「哥哥,他們父女根本不是什麼好東西,留下來只會害了咱們。」
「你——」
「封雪。」紫罌起身,瞧住他們兄妹。」小姑說的一點都沒錯,我的確該離開這裡!」
「不要你為我說話!」駱佳君不悅地瞪住她。她最討厭惺惺作態的人!
紫罌毅然往外頭走。
「別走!」駱封雲一把搶上前拉住她的手。」別忘了你答應過的承諾!」
駱佳君見狀,憤憤地開口,「她不走,我走!」語罷,她轉身奔出偏廳。
「小姐……」陳福追到門邊,回頭瞧住了主子。
駱封雲點點頭。
陳福立即追出門外。
「你不該那樣對她!」紫罌沈緩地開口。
不知為何,打從她真心想留下來之後,一股前所未有的壓力就慢慢往肩上套下來。這便是身份認定之後所伴隨而來的責任嗎?這種感覺教她既陌生又彷徨!
一旁的趙深將一切看在眼底,唇畔不由得透出一抹笑。
紫罌察覺到義父的詭笑……
這一向表示他心底又升起歹意!
紫罌面無表情,暗暗別過頭,不再瞧上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