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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我終生的搭檔 第九章 作者:楊曉靜

  從喝令葛雨瑩趴下的那兩個字之後,黎淵沒有開口說過一個字。

   從來沒有比這一刻更憤怒過,不僅氣到極點,更痛到極點。

   她始終表現得好理智,好堅強,好冷靜,讓黎淵幾乎要欺騙自己去相信……只要他能控制住自己,或許他們能夠突破搭擋之間不能有感情的禁忌。

   沒想到她竟然為了維護他,而向持槍對準她腦袋的歹徒破口大罵。只為了不要人污蔑他,她可以完全忘記自己正身處在死亡邊緣,丁兆安一氣隨時會扣扳機!

   她何苦這樣為他?她到底把自己的生命當成了什麼!

   黎淵胸口一陣陣針刺的痛楚讓他難以喘過氣來。

   事實上他的槍口早就對準了丁兆安,有把握能隨時送他上天,但當那把無情的槍真正指在葛雨瑩頭上時,黎淵發現自己從不失誤的手竟然可怕地發起抖來,再也無法瞄準……他不得不走出來爭取短暫時間,平復無限恐懼的心情。

   縱使相隔有段不短的距離,但黎淵那堪與飛行員媲美的視力讓他看得分明葛雨瑩無懼的瞳孔裡放射出強烈炙熱的怒火,恨不得將丁兆安給千刀萬剮,只為了無足輕重的一句話,難怪丁兆安會驚詫到分了神,因而讓他終於有機可趁開了槍。

   等丁兆安被帶走之後,葛雨瑩杵著枴杖衝上前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

   「你怎麼可以露面?我們說好了不是嗎?他如果投降就算了,否則警方也會當場以企圖謀殺罪名將他逮捕,就算不幸真的被他逃掉,你至少還可以繼續埋伏,不是嗎?你怎麼可以自己揭出底來!還有,當他要跟你談交易的時候,你怎麼能猶豫!」

   她指責他!她竟然還敢編派他的不是!

   他再也不能被那冷靜堅強的外表蒙騙,但是或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壓藏在心裡那份對他的感情根本是──深不可測!黎淵雙拳握緊到骨節快要碎掉,注視她的眼眸無法隱藏痛到極點的情緒。他如何能自私地依賴她偽裝出來的假象,繼續留她在身邊?

   葛雨瑩驟然怔住了,從沒有見過他的表情冷沉到這個地步,像是他已經失去了深藏在靈魂裡那醞滿柔情的角落,像是……一個她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

   黎淵轉過身,不理會她在後面撐著枴杖苦苦追趕,逕自踏大步走到車門邊,拉開車門後就杵在門邊,分明是等她上車,卻什麼話也不說,凝住的臉色卻好似無邊的烈火在燃燒他一樣嚇人。

   葛雨瑩終於走到車邊,只扶著車門站著。

   她不上車,黎淵也不出一聲。兩個人就這麼隔著車門一前一後站立僵持著。

   沉默凝滯著空氣,氣壓重的讓葛雨瑩再也受不了,兩行淚珠子滾下臉頰。

   「為什麼這樣對我?你到底在氣什麼?」她大聲問。

   黎淵還是沒有說話。臉上的表情叫她恐懼。

   風吹過她臉頰,淚落得更凶更急。「你說過的,不論我說了什麼你都不會生氣,不是嗎?」她抽噎著,無法忍受黎淵毫無解釋的全然沉默,他從未如此待她。「別這樣……黎淵,我求你說話啊,為什麼……都不說話啊!」

   葛雨瑩枴杖跌落地面,身子靠在車門上,索性兩手蒙著臉大哭起來。

   她的淚水讓黎淵快要瘋了,他勉強張開乾澀的嘴唇,擠出嘶啞的聲音:「不要對我這麼好,瑩瑩。」

   她猛然抬起淚跡斑斑的臉龐。黎淵終於說話了!雖然聽不懂他是什麼意思,但是無論說什麼都好過他剛才那嚇死人的全然沉默呵。

   她顫聲問:「你說什麼?什麼不要對你好?你說清楚點哪?我不懂。」

   「你不必那樣維護我……」

   「什麼維護,我還是不懂,黎淵,請你再說清楚點好嗎?」她懇求道。

   黎淵臉部肌肉抽動,激動地嘶吼出來:「你不需要跟丁兆安說那些話,你聽懂了嗎?」

   「為什麼不需要?他怎能那樣說你,太不應該了嘛!我很生氣所以才罵他啊!哦──」她眼睛雪亮起來,嘴角愉快地翹起了。「原來你是在氣我太衝動了!好吧,我以後會改進,不罵得那麼過分。可是我們這次配合得很好啊,我惹他分心了,你就開槍,結局不是很完美嗎?」

   黎淵簡直無話可說。「沒錯,這是我生氣的理由之一,你實在太感情用事了。」

   她詫異地眨眨眼問:「之一?那你還有什麼不高興的?」

   他的喉嚨又無可避免地乾旱到難以發聲,久久才艱困地說:「你知道……我無法給你任何承諾,而你還如此年輕……」

   葛雨瑩突然間懂了,頭暈目眩的感覺一下子攫住她整個人。

   該是狂風暴雨在瞬間怒捲過墓園嗎?還是天與地失去了它們的平衡?為什麼她的視線搖晃得如此厲害,終於弄懂黎淵為什麼這麼痛苦,為什麼眼底再沒有一絲溫柔,一點火光。她試著開口,聲音卻顫抖得連自己都害怕:

   「不行嗎?我只想像現在一樣陪在你身邊……我什麼都不會向你要求,不要你說愛我,不求你給我未來,也不期待我們會有結局。承諾、名分或年紀……這種東西我完全不在意,我心甘情願,只想一生陪伴著你,每天每天都能見到你……僅僅如此也不行嗎?你也不許我嗎?」

   他眼裡閃著淚光的答案讓她無法承受,乏力的身子軟軟順著車門往下滑倒在地上。

   黎淵幾近崩潰,強忍雙眸刺痛,繞過車門伸手攙扶她,手才觸到葛雨瑩手臂她就像被電擊似的震動了,抬頭張著一對傷心欲絕的淚眼對他望來,她眸裡的痛苦像毒蛇舌信一樣鑽進黎淵心坎,讓他直直沈落到地獄。

   「真的不行嗎?」

   她哽咽著問,聲音小得幾乎無可辨認。

   黎淵悲愴到無法言語,伸手輕輕抹去她臉上冰涼的淚,卻有更多的淚滑下,永遠抹不完似的,不停不停從那小小的身軀裡湧出。

   她是如此纖細,如此甜美,如此勇敢,如此……義無反顧地愛他……

   突來的電話鈴聲冰冷地刺破空氣,黎淵無法移動去接聽,但鈴聲響了又響,不肯罷休,他終於探身進車內拿起行動電話接聽。

   對方說話的十秒鐘時間,黎淵全身溫度盡失。他不發一語,半架半扶地將葛雨瑩無力的身子攙進乘客座裡,大步繞過車子跨進駕駛座,發動引擎,油門一踏,車子飛也似地沖離墓園。不好的預感讓葛雨瑩呆坐著說不出話來。

   直到車行了半小時以上,黎淵才啞聲說:

   「儀安流產了。」

   葛雨瑩驚喘一聲,臉色刷白得像紙一樣。

   ***

   丁儀安躺在病床上,黑髮散放在白色枕頭上,淚水無聲從眼角滑落。

   為了從牆上卸下畫,而從小板凳上摔了一跤,摔掉了她滿心渴望的孩子,還不到一個月大,連母親都尚未警覺到它的存在,又飄然消失了。

   醫生說她在之前的大火中受到過大的驚嚇,才會因為小小一跤就失去了孩子。

   大火。丁儀安幾乎記不清楚那可怕的一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隱約記憶中,只有一波波恐怖的黑霧向她湧來,然後,好像被誰拉了一把,她頭一昏,就此失去知覺。等她迷迷糊糊醒來時,發現自己枕在姜曼婷懷裡,頭頂上是一片星空。而黎淵、席培銘和顏飛軒三人正準備下樓,察看是否有人還身陷其中。

   丁儀安記得,當時她怕極了,哭著哀求黎淵不要走。

   黎淵卻冷靜地告訴她:「你在這裡很平安,不要怕。」說完他看了瑩瑩一眼。

   瑩瑩平靜地回看他,左手傷口讓沈蓓珊按住,右手輕輕一擺,只說:「去吧。」

   那兩個女孩也都視為理所當然,垂淚咬牙,目送她們心愛的未婚夫重入火海。

   後來知道,在凌子舜的搜尋和三人的合力救援之下,至少救出了八條人命,代價僅僅是席培銘脫臼的右肩和顏飛軒燒傷的雙手。

   究竟是她過於軟弱,還是這三個女孩太過堅強?

   不要心愛的人因為救他人而喪生,算不算自私?

   她渴望在自己最脆弱的時候能有丈夫陪伴在身邊,這要求是不是太多?

   這些天裡,丁儀安對這幾個問題苦思不解。

   「天幸所有人都平安。」她在回想中喃喃自語著。只失去了她腹中的小生命。

   是不是天注定,她無法擁有黎淵的愛,竟連他的孩子都保不住?沒有孩子沒有實際的聯繫,沒有愛情沒有心靈的契合,他們之間真的只有一張紙嗎?

   聽見病房門把轉動聲響起,丁儀安很快拭去臉上的淚。

   隨著開門聲,黎淵和葛雨瑩走了進來。

   葛雨瑩走到丁儀安床邊,俯視她乾澀綻裂的嘴唇。

   「小姑。要喝水嗎?我給你拿。」她問。丁儀安含笑搖頭。

   黎淵蒼白的臉色直到見到她平安才漸漸恢復血色。他坐在床緣握住她的手,溫柔地拂開她沾著淚而貼在面頰上的髮絲。

   「身體還好嗎?醫生怎麼說?」

   她努力露出笑臉。「沒事的,有點累罷了。都是我太不小心,可把你們給嚇壞了吧?醫生說我其實今天就可以出院,回家休息幾天就沒事了。」

   「我不放心,你多住一晚。」黎淵凝望丁儀安憔悴的面容,對她的虧欠與憐惜在胸口震湯不已。至少,他應該能給她些什麼。「等畫展結束,我們搬去澳洲住一陣子,好不好?」

   丁儀安神情驟然亮起一片光彩。「真的?你不是哄我?你扔得下工作?」

   「絕不哄你。看你喜歡在澳洲待多久,一年兩年都可以。」他衷心說。

   她眼神變換著幾種情緒,有憧憬,有迷惑,有難以置信,有欣喜若狂。

   「我們可以回紐約一趟嗎?去我們相識的地方。我還想去歐洲旅行,好嗎?」

   「當然,你想去哪裡我們就去哪裡。」

   「哦,太好了,我想這天想了好久好久,你這工作狂總算也要給自己一個長假了吧?只要我們不再分開,我想我很快就會再有小寶寶,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我們生兩個好不好?一個教他畫畫,一個教他彈琴,就像你和我一樣,我們的孩子──」說到此,眼淚水決堤刷下她面龐。「黎淵!孩子沒了,我和你的孩子,才一個月大啊,就沒了,沒有了──」

   黎淵俯身將她臉孔擁在胸前,丁儀安放聲慟哭出來。

   他沉默著,只是將她摟在懷裡,輕輕撫摸她的頭髮,讓她盡情哭泣。

   葛雨瑩喉嚨被沉重的鉛塊哽住了,一顆心被千萬種無解情絲捆住,被千萬塊沉重巨石壓住而,欲、振、乏、力。

   在進入醫院之前,她曾問黎淵:「你會將丁兆安的事,告訴小姑嗎?」

   他顯然早就想過這難題了,沒有猶豫地回答:「只是遲或早的問題,她總會知道的。但是若可能──我不希望她知道我的身份。」

   葛雨瑩可以望見他說這話時眼裡的堅決與痛楚,深抽一口氣,只說:「我瞭解。」

   她瞭解。

   沒有發出聲音,葛雨瑩悄悄退到門邊,離開病房,靜靜關上門。

   背靠著門板,還能聽見丁儀安的啜泣聲從門後陣陣傳來。

   她不能哭。

   咬唇硬忍住鼻端強烈的酸楚,葛雨瑩覺得淚水已經要淹過她喉嚨了,隨時都會從心臟部位那個最痛最脆弱的地方爆發成海,但她真的必須讓自己堅強起來,此生沒有比這一刻更需要以勇敢奮起提坊阻擋淚水潰決,因為——

   她想,如果知道她是流淚離去的,那,黎淵一定會更痛苦吧?

   ***

   聽著輕微的關門聲響起,黎淵的心,也就此完完全全關上了。

   在進醫院以前,黎淵已經能預料到她將忍受多大的痛楚。他希望自己進病房單獨面對儀安,但葛雨瑩拒絕了,堅持要看見儀安身體無恙,堅持要──陪他到最後一秒。

   丁儀安在他懷裡漸漸平復過來,依偎在他胸前,低低問:「瑩瑩呢?」

   「回去了。你好些了嗎?我擰條毛巾給你擦臉。」

   她搖頭拉住黎淵,不讓他站起身。「不要毛巾,陪我就好。」

   黎淵調整姿勢,在床頭坐下,讓丁儀安的頭枕著他腿。

   她仰首凝望他,滿是柔情的目光在那張她愛了十年的英挺臉龐上搜尋。

   十年了,他眼角淡淡的紋路唯有更增添他無人能比的魅力,依然讓她心跳停擺。

   「黎淵,我愛你。」她緩緩說。「我們結婚五年多,但我從二十五歲就開始愛你,十年了,我現在三十五歲了,是一個剛開始受到矚目的畫家,是一個不怎麼成功的妻子,是一個沒有成形的孩子的母親,除此之外,我這十年裡還有什麼改變嗎?」

   黎淵深深凝望她,有點迷惑於她的問題。

   「為什麼這麼問?」他揚揚唇角,「你和我剛認識的你沒有不同哪。」

   「那麼,再過十年,你想,我會變成怎樣?而你又會變成怎樣呢?」見黎淵蠕動嘴唇似要說些什麼,她搖搖頭,自己接下去。「我不是要你回答。我只是在想,我希望十年後的自己是怎樣的?愛你的這十年裡,我的情緒起起伏伏,我們之間的關係從沒有改善。」

   「會好轉的,儀安,等我們到了澳洲,會慢慢好起來的。」他喃喃說。

   「當你說願意陪我去澳洲的時候,我真的好開心。」

   「那就好,等你能動身,我們立刻就走。」

   「可是,如果去了澳洲,我們的關係還是沒有好轉呢?黎淵,我還要再試另一個十年嗎?」她身子微微一顫,「鼓起勇氣往下走,萬一最後還是一片空,那時候的我,還有什麼剩下來?」

   「儀安?」黎淵不明白丁儀安為什麼突然說這些。

   「黎淵,你知道我的眼前總是有理想的未來藍圖,總是下定決心要一步步向它接近。二十年前,我的藍圖是一位愛我的丈夫和沒有生活壓力的日子,十年前,藍圖只剩下黎淵兩個字,我以為只要能擁有你就是我最理想的未來,我什麼也不缺了,可是現在我三十五了,回頭一看不是什麼也不缺,原來是什麼也沒有……」

   黎淵喉嚨被自責漲滿而漸漸腫脹起來。丁儀安繼續說著:

   「所以我又給了自己另外一個新的藍圖,我想當你的好妻子,就算放棄畫畫也可以,只要作個平凡上班族的家庭主婦,也許能有個孩子。」

   「我們一定會有孩子的。你可以繼續畫畫,不要放棄……」

   她舉手按住他的唇。

   「不,你聽我說。我曾經以為只要能愛你,有你能在我身邊,我就心滿意足了,但,我慢慢才發現自己是個很需要愛的女人,我不夠堅強,我希望我的丈夫整個世界裡只有我。瑩瑩把你比喻成樹,事實上,我想我是一盆需要仔細灌溉的花草,你無法向我走來,我也不能向你走去,我動了,就死了。」

   「你想太多了。我不是正要向你走去嗎?」他含笑說。

   丁儀安對黎淵微笑的神情癡癡望了許久,才一個字一個字地問:

   「你走向我以後,你還能活嗎?」

   黎淵一震。丁儀安眼眸泛潮,低聲道:

   「剛才我問你,我這十年裡有什麼改變,你說我和以前沒有什麼不同,我自己無從知道是否正確,可是我起碼知道你這十年有很大很大的不同──我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但你不是我十年前愛上的那個你。是你改變了嗎?還是我不夠瞭解你?」

   他的心在往下沉。

   「儀安,你不要再說這些了,睡一下,等出院以後我們就準備去澳洲,然後你就會知道你的藍圖都會實現──」

   丁儀安正色說:「你在騙我。我知道我只會得到一個終生鬱鬱寡歡的丈夫。不,向我走來的你不會快樂,然後你的不快樂會影響我,我雖然擁有你在身邊,可是我也不會快樂。我們倆都將是輸家。」

   「儀安!」黎淵驚詫的看她。

   「起碼,我對你的瞭解比十年前多了一些些,對不對?黎淵?」丁儀安輕聲笑起來,「你剛才為我刻畫的那個藍圖,讓我的心中再一次充滿夢。當我發現我失去孩子時,一度以為我連作夢的能力也失去了。沒有夢想的未來是地獄。我好開心你讓我知道,我還能擁有夢想。」

   丁儀安慢慢脫離他的懷抱,坐起身子與他對視,掙扎地說出口:

   「可是,我的新藍圖,我的新夢想,不再是你,黎淵。」

   他簡直難以置信。「儀安,你知道我聽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嗎?」

   她神色平靜地說:「我知道。我們離婚吧,黎淵。」

   黎淵猛然站起身,俯首對她望著,丁儀安也抬頭靜靜注視著他,注視這位她分明愛了十年,但又不是她愛的那個男人。

   沉默很久很久之後,他啞聲問:「你真的不再給我一次機會?」

   丁儀安含笑,緩緩搖頭。「我沒有多少個十年,黎淵。」

   她適才所說的每一句話在黎淵腦海裡起伏不定,最後深吸口氣,他說:

   「不要十年,請你再給我半年,儀安。」

   「半年?」她不解地看他。

   「看你想去澳洲也好,美國也好,半年的時間讓我確定你生活安定,還有這裡的公司──」黎淵想到他至少必須幫儀安將丁氏企業處理妥當,再找到適合的經營者接手。「公司裡也尚有許多需要處理的事。六個月以後你如果還是堅持現在的想法,我們就離婚。」

   丁儀安猶豫著,目光移開他身上,喃喃自語:「六個月?」

   「你要簽字我會簽給你,你要我走或留隨時開口。」他柔聲說。

   她想了想,說:「好,如果你真心希望這麼做,我們就一起再走半年。」丁儀安閉了閉眼睛,重新將焦距凝住在黎淵身上,輕聲地說:「可是,黎淵,六個月裡可能會改變許多事,你不怕嗎?」

   黎淵疑惑地看著她。

   丁儀安輕揚一下唇角,溫柔凝望他,道:

   「我是說,你不怕尋到你這棵樹作巢的小鳥,半年之後會找到新的棲身樹嗎?」

   ***

   「你今天不能哭啊,是新娘子,怎麼哭的這麼慘。」葛雨瑩拚命安慰沈蓓珊。

   「半年了,每天都會聽見凌子舜那破銅聲音,一下子耳朵要安靜下來,我怎麼習慣。」她嘩啦拉地哭著,「你和子舜相處沒那麼久,當然不會很難過啦,可是人家真的很捨不得他嘛!」

   凌子舜悠悠說:「聽見蓓蓓這樣說,我不知道該高興還是難過。」

   席培銘壓抑感傷的情懷,說:「當然該高興。雖然才半年,我卻好像多了個兄弟。」

   「我卻少了個兄弟。」凌子堯強顏歡笑。「不過大家總算是幫你找到害死你的主謀了,你不需要含冤九泉了。」

   「從我找到蓓蓓,找到曼婷,到瑩瑩出現,真難想像半年多會發生這麼多事。」

   姜曼婷一拍手掌,指指在鋪在桌上的召喚碟仙用的萬字圖和小碟子。

   「好了啦,看到底要不要開始了,大家已經話別了三個小時了,再拖下去蓓蓓和培銘今晚就不用洞房了。」

   「我看,我還是明天再走好了。」凌子舜用古怪的口氣說。

   「不了!你還是現在就走,我改變主意,不會捨不得你了。」想到今晚是她和培培的曼妙新夜,沈蓓珊立刻轉情緒,怎麼能讓一個鬼在旁邊偷看呢?是吧?

   顏飛軒低低哼唱:「……要是你願意請記著我,要是你甘心忘了我……」

   凌子舜大聲跟唱:「我也許,也許我還記得你,我也許把你忘記……」

   葛雨瑩、沈蓓珊和姜曼婷,三人互望一眼,輕輕將食指放在倒扣在桌面的小碟子底部,閉起眼在心中默念。

   「……別了,請不要太將我想念……」凌子舜的歌聲漸漸隱沒,當聲音完全消失的剎那,三人指下的碟子緩緩開始在萬字圖上繞行,越轉越快。

   「你是子舜嗎?」葛雨瑩問。

   碟子轉到「是」字,停了下來。

   「如果我現在再掀開碟子,你是不是還會回來?」沈蓓珊含淚問。

   拜託不要。

   「那,我們可以送你回本位了?」姜曼婷鼻子一酸。

   謝謝大家。

   在三人默念「請回本位」的聲音中,碟子終於轉回到萬字圖中央的圓圈。

   完全的寂靜。幾個人面面相覷,沈蓓珊試著不停呼喊子舜,再也沒有回音。

   顏飛軒終於打破沉默,乾澀地說:「這個鬧洞房的方式可真特別。」

   席培銘向大家恭敬一鞠躬。

   「感謝各位鬧了這麼久,現在可以把老婆還給我了嗎?」

   「走吧,別再耽誤了小倆口的春宵,否則培銘可能會殺人。」姜曼婷笑著站起身,對葛雨瑩使個眼色,兩人一左一右夾住沈蓓珊,在她的尖叫聲中往臥房走。

   「曼婷!瑩瑩!你們幹什麼?」席培銘急著追上去,卻被凌子堯攔住。

   「是曼婷的主意,她說要幫你們節省點時間,好彌補剛才浪費的時間。」顏飛軒獰笑著,捏著指節向他走來。「現在,你告訴我,你要自己動手還是要我來?」

   臥房裡不斷響起的沈蓓珊慘叫聲、怕癢聲和姜曼婷及葛雨瑩大笑聲。幾分鐘後,顏飛軒和凌子堯也氣喘吁吁地將席培銘給脫的一絲不掛。

   「你們真的很低級!」席培銘大罵:「就不能留點樂趣給我自己享受嗎?」

   「從今以後你夜夜都是樂趣,但像這樣的樂趣,我們卻只有今晚有機會享受。」顏飛軒笑著說。「等我婚禮那天,歡迎你如法復仇,我保證絕不反抗。」

   在笑聲中離開位於郊區的席家大屋,姜曼婷低聲問:

   「瑩瑩,你真的決定今晚離開?」

   「嗯。感謝你收容了我一個月。」她含笑說。

   姜曼婷默然注視她片刻。

   一個月前,葛雨瑩提著只小箱來到顏飛軒和她在台北的住所。當時她只說,如果不是要等蓓蓓的婚禮,她會立即離開台北。葛雨瑩眼裡的傷痛欲絕,讓姜曼婷沒有多問一句她要如此急迫離開丁家的原因。

   「你要去哪裡?我送你。」凌子堯溫和地表示。

   「不用送了,謝謝。」葛雨瑩淡淡一笑。「以後只要我一回到台北,一定會和你們大家聯絡。我保證。」

   「如果去美國,也別忘了我們。」顏飛軒說:「就算我和曼婷人在台北,曼妮也會在那裡。」

   「知道了,那麼,拜拜了。」

   她笑著揮手,轉身離去。

   今天是個值得慶賀的日子,葛雨瑩想,師丈的那件冤獄已經確定能在近日內平反釋放、又見到青梅竹馬的有情人歡天喜步上禮堂,甚至還收到了朝陽寄來的聯絡訊息,她真的欣喜若狂,清涼的空氣充滿喜悅分子,充盈在她的胸口,卻滲不進被厚重的悲哀枷鎖層層捆綁的一顆心,和人說話像在夢裡,連微笑都要費盡力氣。

   或許,她應該留給黎淵一張紙條或短信什麼的,她想。

   從醫院回到丁家,她當下整理行李搬離,竟連寫字流淚的時間也不留給自己。

   他,應該能明白吧?

   踏在黑夜裡,鞋跟落地的聲音鏘鏘響著,敲的心中孤寂欲狂。走一步拖一步,葛雨瑩往朝陽在訊息中說明的相見地點前去,嘴裡不覺輕輕哼唱:

   「……要是你願意請記著我,要是你甘心忘了我……」

   ***

   聽完這一番又一番的風雨,歐煦陽真懷疑自己不是離開兩個月不到,而是兩年那麼久。他第一個反應是問:

   「你能確定那個人是寒日老師?」

   葛雨瑩一怔,「不是組織裡的每個人都會拉一手如此卓越的小提琴吧?」

   「他人在哪裡?我將近十多年沒見到他了!」歐煦陽急切地說。

   她力持平靜地搖搖頭,「不知道,可能離開台北了。」

   歐煦陽咬牙切齒地道:「該死,原來丁廷君是我師弟。要不是他跟了老師沒多久就蹺頭了,肯定不會這麼簡單被暗算。」

   葛雨瑩突然重重往他胸口氣了一拳,眼眶跟著發紅。

   「臭朝陽!還好意思說!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以為你真的被丁兆安暗算了!」

   歐煦陽忍痛受了她一拳,含笑抱歉說:

   「我沒有時間和你聯絡。和嫣柔一回到旅館就感覺不太對勁,當下決定連行李也不拿,從後門溜走。這一路我可使盡渾身解數帶著她逃,沒有身份沒有錢,還要搭火車搭船搭飛機,總算才沒有被人再次盯上。我的天,嫣柔還當我在變著花樣帶她環遊世界,玩得可樂了。」

   葛雨瑩噗癡笑出來。

   「看你只寫了丁廷君三個字,什麼也沒說明,我就猜你肯定在非常的倉促中。」

   「我當時只想先將鐲子平安送回來,其他的都等我回來再說;就算我有個萬一,至少證物已經到了你手上。誰會想到你這傢伙竟然沒知會我就做出這種事來,該死,我看我平常是太縱容你了……對!我真該好好打你一頓,差點又被你混過去!」

   她指著朝陽一臉佯裝出來的怒容,威脅道:「你敢打我,我就去告訴嫣柔她是你第八個老婆!」

   「毀了毀了,把柄被你抓住,我這輩子全完了!」

   看他一臉誇張的表情,葛雨瑩放聲大笑出來,趁笑聲中偷偷釋放幾滴眼淚,釋放一絲絲過渡壓抑的情緒。她伸手抹著眼角的淚,笑道:

   「啊,你能活著真好……」

   話還沒說完,腦袋已經被朝陽張臂摟在胸前,他輕摸著她髮絲,低聲說:

   「對不起,這陣子一定嚇壞你了,你既然看見我這麼快樂,想哭就哭吧。」

   一下子,所有眼淚奔湧而出,葛雨瑩將面孔貼在朝陽胸口,深深地啜泣起來。

   她就算瞞過全天下的人,也瞞不過這四年裡唯一陪伴她的歐煦陽哪!

   他怎會沒發現?儘管小雨的喜怒哀樂面容一如往昔,但她不再是那不知道愛情滋味、從沒有想過未來歸宿的小女孩,她已經被徹徹底底地換過了一副靈魂,在這麼短短的時間裡……

   是誰?改變了他疼惜呵護了四年的小女孩?難道會是寒日?

   歐煦陽心情沉重極了,如果真的是寒日老師,小雨的初戀可就虛無飄渺了。

   勇敢的她應該會撐得過來吧?不然,要找到寒日,可能比登天還艱難……

   他深深地歎息了,為著懷中哭泣到喘不過氣來的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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