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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雨紋身的公主 第二章 作者:堯堯

  接下來的日子,是無盡的恐慌。

   現慌來自生活的不安定。

   生活的不安定則來自無法自給自足。

   簡單地說,就是沒錢啦!

   除非找到工作,否則錢從哪裡來?

   而工作真的不好找。

   應該是說,如果我要找正式的、朝九晚五的、坐辦公桌的、輕鬆的、高薪的工作——門兒都沒有。

   「大學沒畢業?對不起,我們要大學畢業的。」

   「沒有經驗?好吧,回去等候通知。」

   「我們已經找到人啦,下回講早。」

   碰了一鼻子灰,我總算認清了社會的殘酷,我這個落難公主該面對現實了吧!

   這可怎麼辦才好?

   身邊的錢快用光了,歆傑天天跟我要錢花,要不到就發脾氣,我也知道「由奢入儉難」,可是我也不好過呀,我買了條吐司,足足吃了兩天,差點沒反胃吐出來。

   我知道「開源」的困難,所以只能夠盡量「節流」了。公車一段票十五元,對以前的我來說絕對是不屑一顧的;現在呢?到西門可應徵工作,我會提早在分段點前一站下車,再用走的過去,就為了省一段十五元的票錢。

   一向以轎車代步的我,怎麼學會搭公車、怎麼知道如何省錢的呢?

   當然是明雪教導有方嘍,而且我也聰穎過人、努力向學呀!

   認清事實之後,我決定豁出去了。

   首先我必須放下大小姐的姿態,並且做好出賣勞力的打算。  

   我雖然沒有學歷,但是我有腦力,而且年輕有力。

   一旦下定決心,什麼都難不倒我的,不是說什麼「鐵杵磨成繡花針」嗎?

   端盤子總不需要學歷吧?  

   當我經過一家貼著「徵人啟事」紅紙的餐廳門口,我毫不遲疑地走了進去。

   「有經驗嗎?」有些中年發福的老闆娘頭也不抬地繼續記著她的賬。

   「沒有。可是我會努力地學,一定可以學得很快。」我急忙說,深恐她一聽到我沒經驗就把我掃地出門。

   「嗯。」

   「而且如果你要做宣傳,我還可以義務幫你們做海報哦!我的美工設計很不錯的。」

   曾經聽畢業的學長們說過,求職千萬不能太謙虛,因為現在講究的是自我推銷,更何況我的美工真的很不錯。

   「哦?」她的頭總算抬起來了,視線在我身上掃了一遍。

   我朝她露出甜美一笑,自信地點點頭。

   「那好吧,就先試做一個月看看。你的工作時間是早班,也就是早上九點到下午五點,通常中午的生意會比晚上好,所以晚上少一個人沒關係,我自己來就好了。」

   我幾乎要感激地大聲歡呼了,結果——

   老闆娘繼續沉吟著說:

   「這裡已經有一個全職的服務生,她叫雯雯,以目前的生意狀況看來,一個服務生也就夠了。所以……你就先從內場做起吧,也就是在廚房裡打雜,聽廚師們的使喚、供他們差遣,像是洗菜殺魚、洗碗盤鍋子、刷地這些都是免不了的,工作很辛苦。你看起來不像是做過家事的人,你確定你吃得消嗎?」

   不會吧?不是端盤子,是洗盤子,還得殺魚?媽呀,我會不會看到魚血就暈死過去?還是殺魚順便把手指頭切掉一截?這……未免太恐怖了!

   儘管如此,我依然忙不迭地點頭。我還有選擇的餘地嗎?吃不消也得吃啊,吃苦總比沒東西吃的好。

   「還有,休息時間,就照你剛才說的做些海報,佈置一下餐廳。這年頭一切都講究包裝,我又沒那麼多錢請設計師來重新裝潢,所以生意一直都只是平平,看看你有沒有辦法改善一下,讓生意好一些。」

   不會吧!洗碗工兼設計師?這老闆娘也太會打如意算盤了。唉,誰教我自不量力呢?

   「放心,老闆娘,我會盡力的。」我當然要拍胸脯保證,事關我和歆傑的民生問題耶!

   就這樣,我開始了二十二年來的第一份工作,洗了我生平的第一個碗。  

   幸好大師傅看我笨手笨腳的,只敢派我做些簡單的事,至於我所擔心的殺魚殺雞,就只好勞煩他們自己操刀嘍!

   辛苦啊,真的是辛苦到快要不行了。

   我每天從早到晚,蹲在地上洗洗刷刷,只有在拖地、或是被吆喝著去拿束拿西的時候才能夠站起身來。我真擔心,再這樣下去,我一向細心保養的玲瓏身段就要變成「秘雕」了!秘雕,知道嗎?就是布袋戲裡面嚴重駝背,而拄著枴杖的那個怪人。

   好幾次真的受不了,下班後躲在棉被裡暗自哭泣,尤其當我看到我那雙原本細皮嫩肉的纖纖玉手,如今變成長滿了繭的粗手,我就會發誓隔天絕對不去了;可是隔天一早醒來,我卻還是乖乖地穿上衣服出門趕公車去上班。

   除了考慮現實的因素之外,我還想要挑戰我自己。

   我偏不信自己是吃不了苦的人!

   還好,這裡的人都對我不錯,看到我的手洗到破皮了,就丟雙橡膠手套給我;吃飯時也會勸我多吃一點。老實說,這兒的菜還真是好吃,尤其我在大半天的勞動之後總是食慾大開,我每餐吃的量比以前足足多了一倍。

   雯雯比我小一點,高職一畢業就到這裡工作,到現在已經兩年了,她是屬於「傻大姐」型的女孩,講起話來口沒遮攔的。

   我發現雯雯是個靜不下來的女孩,多了我這個年齡與她相仿的同伴,她興奮得不得了。沒客人的時候,她總是跑進廚房找我吱吱喳喳地講話,順便也幫我一些小忙。拜她所賜,沒幾天,我就把店裡每個人的身家背景都摸得很熟了。

   幾個師傅一直對我感到好奇,只是不太好意思問。有一天過了午餐時段,老闆娘出門去接小孩放學,趁店裡沒容人,大夥兒就圍在廚房裡閒聊,其中一位師傅忍不住問:  

   「小妹啊,你看起來不像做這種粗活的人,你把那雙手給洗爛了,怕你父母不哭死了才怪。」

   我看他是出自善意,便把我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們。當我說完,大家陷入了一陣沉默,之後一位姓陳的大廚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用濃濃的山東腔說:

   「怎麼大夥兒都是歹命人哪?老闆娘中年守寡,一個人靠著這家店撫養三個小孩,真的是很不容易,所以雖然給的薪水不高,可是為了幫她的忙,我們大家也都願意做下去。一晃眼已經三年了,老闆娘的孩子都要上國中了。小妹啊,你放心,你就在這兒做下去,老闆娘人頂好的,咱大夥兒也都會幫你的。」

   「謝謝各位大叔,在這裡工作雖然很辛苦,但是我也學到了很多,我以前在大餐廳享受各種美食,總認為沒什麼了不起,現在我終於瞭解,原來每一道菜都是花了這麼多人的心血才做得出來的,真是不簡單呢!」

   陳大叔聽了直點頭。

   我接著說:

   「而且我覺得,大叔你們的手藝比起國賓、凱悅那些大飯店的大廚,一點也不遜色,甚至於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哦!」雖然知道自己正極盡諂媚之能事,但我所說的也是離事實不遠。

   「可不是嗎?我們幾個人可都曾經拜國寶級的大師學藝,而且也都曾在五星級大飯店待過一段時間,對自己做出來的菜是很有信心的,可是不知怎麼搞的,這店裡頭的生意就是好不起來,真是急死人了。」

   在一旁悶了老半天插不上話的雯雯總算有了開口的機會:

   「就說嘛,害我每天提心吊膽的,怕說萬一要是店關門了,我就得回家吃自己了。」

   「呸呸呸,我說雯雯啊,你就不能說點好聽的嗎?真是童言無忌!」另一位李大叔趕緊瞪了她一眼。

   「大叔你們千萬別急,只要你們繼續做好吃的萊,還怕顧客不上門嗎?」看到大叔們黯然的神色,我趕緊安慰他們。

   被制止的雯雯生氣地嘟著嘴巴,她居然還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真是的!

   就這樣,我和大家打成了一片。

   ※       ※       ※

   謝天謝地,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

   我領到了我的第一個月薪水,儘管很疲累、很忙碌。

   問題是,薪水根本不夠用啊!

   扣掉房租、生活費之後便所剩無幾了,如果沒有存錢,怎麼支付歆傑下學期的註冊費?

   嗯,我必須再找個兼差的工作才行。

   雯雯告訴我一個方法,就是利用清晨去發DM,挨家挨戶把DM放到信箱裡,每發一張可以拿到幾毛錢的那種。  

   這純粹是考驗腳力與耐力,與智商無關。走得遠、送得多就賺得多,所以每次能賺的錢就不是很固定,有時候也沒有那麼多DM可以發。

   真是諷刺,從前出門有轎車代步的千金大小姐,居然淪落到靠腳力賺錢。

   如果一大早,你在街上看到一個頭戴進口寬邊帽、腳蹬名牌休閒鞋的長髮女孩沿路發著DM,別懷疑,那就是我!拜那些昂貴舒適的鞋子所賜,我才可以比較輕鬆地走遠一點去賺這種小錢。

   只是,發再多DM也還是不夠的,歆傑的註冊費一學期就要五萬多耶,我想也許我還得在下班後再兼個差多賺些錢。

   這時,陳大叔不以為然地勸我:

   「歆予啊,別忘了幾月前,你還是個飯來張口、茶來伸手的千金大小姐,現在一下子要做這麼多工作,身體是會受不了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等慢慢適應了以後再說吧!若真的有困難,我們會幫你的,不要擔心!」

   雯雯也是這麼說,所以我就暫時打消了這個念頭。

   說實話,我也已經沒力氣了!每天下班回到家,洗了澡就迫不及待地在床上攤平,頭一碰到枕頭就馬上進入夢鄉,一覺到天亮,連歆傑幾點回來的我都不知道。

   我真想不通,為什麼沒有大學文憑,就只能做些出賣體力的工作?難怪大家擠破了頭也要進大學的窄門。

   有一天中午,明雪特地來找我,順便在餐廳裡用了午飯。

   那天中午剛好沒什麼客人,我向大叔說了一聲,就溜出來陪她。

   「歆予,你變得更瘦了。工作一定很累吧?」她關心地打量著我,一面將一大塊魚往嘴裡送。

   「真的嗎?沒想到以前想減肥;用盡了各種方法也沒什麼效果,才工作一個多月,居然就變苗條了哩,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這種瘦身法挺有效的,值得推廣。」

   這可是真的,最近洗澡的時候,我也發覺自己結實了不少,連褲頭都變鬆了。  

   「真是令我羨慕。你看,我不但沒瘦反而變胖了,都是那個死蟑螂頭害的!你知道嗎?都期末了他竟然還要我們寫兩萬字的報告,還說沒交就不能修下學期的課。」明雪鼓著腮幫子,生氣地抱怨。

   「不能修下學期的課!那怎麼行,那門課是必修的耶,這不就是擺明了不讓你們畢業嗎?」

   蟑螂頭是繫上一位以嚴苛出了名的教授,因為他頭頂全禿只剩兩撮長長的頭髮垂落在頭的兩側,樣子簡直像透了蜂螂,所以系裡的女生就私底下給他取了這個綽號。

   「可不是嗎?所以嘍,我只好夜以繼日地拚命寫,每天下了課都是泡在圖室日館裡面杏資料,不到圖書館關門絕不回家,你看,你就住在我家附近,我連抽空去找你的時間都沒有,哪還有什麼美國時間做運動,所以就肥成這個樣子啦!」

   和上次見面時相比,明雪的確胖了一大圈,配上圓圓的臉蛋,讓我聯想到油滋滋的甜甜圈,我也覺得她該減肥了。  

   「你少吃一點吧,再胖下去,衣服都穿不下了。」

   「可是很好吃耶!我再吃完甜點就好了,拜託嘛!」說著,立刻舀了一口布丁放進嘴裡,並且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  

   我只能笑著搖搖頭。  

   一會兒,她突然認真地說:  

   「歆予,你離開學校以後,我好無聊,做什麼事都只能自己一個人,想蹺課也沒人陪,人生真是乏味!」

   「我又何嘗不是?生活環境都改變了,剛開始還真有點適應不良呢!還好現在已經進入狀況了。」停了會兒,我突然想到:「不過話又說回來,也許我們各自單飛,以後,你會比較容易找到你的真命天子。以前我們兩個人成天膩在一起,心儀你的男生哪有機會接近你呢?頂多只能站在一旁流口水嘍!」

   我們一向互相戲謔,她的是真命天子;而我的呢,則是白馬王子。  

   「是喔!好像我是宇宙超級大美女似的。」明雪笑著說,時光彷彿回到了從前,好輕鬆、好愉快。

   我也開心地笑了開來。

   「對了,林士棋終於和方婷婷分手了。」

   「啊!為什麼呢?我已經不在班上了呀!」

   我感到十分驚訝,他們原來是一對,後來林士棋轉而追求我,導致方婷婷對我有著很深的敵意。其實,我對林士棋根本沒意思,只是他一廂情願罷了。

   我的感情生活一向空白,也許我真的是在等待著我的白馬王子出現吧!

   「依我看哪,沒有人受得了方婷婷的脾氣,早分早好嘍!」明雪聳聳肩說。

   我也聳聳肩,不予置評。  

   不久,她湊過來小聲地說:「歆予,說真的,你們的東西真的很棒,不輸給五星級的大飯店,可是為什麼生意好像不太好的樣子?這附近是商業區,有公司、學校,還有醫院,照理說中午人潮應該很多,吃飯的人也應該不少才對呀,你看別家店生意都不錯,為什麼就你們的客人只有小貓兩三隻?歆予,你確定你的工作沒問題嗎?會不會哪天關門了,你就領不到薪水了?這樣一來我就不能常常來吃,豈不是太可惜了!」

   她停了一會兒喝口水,又說:」對了,期末學會幹部要聚餐,我就提議他們來這兒,你說好不好?你……會不會覺得有點尷尬?」

   「尷尬是免不了的啦,可是我總要面對的,而且想必認識我的人一定都知道我的事了吧!這樣也好,幫老闆娘拉點生意。說不定她會給我加薪哦!」我故作輕鬆地說。

   其實一想到自己將被同情又好奇的異樣眼光所包圍。我就害怕得全身發抖,要是有人惡意攻擊的話,我可能會招架不住,當場奪門而出,也或許那天我乾脆就請假算了。

   「那就好。歆予,我覺得你們店裡的佈置太暗太素,不夠明亮、也不夠活潑,而且店門口也沒有任何廣告招牌,這樣怎麼能吸引顧客上門呢?」

   「你說得有道理,我答應過老闆娘要幫她做些海報,看來我得開始採取行動了。」我想起了應徵時對老闆娘的承諾。

   「嗯,有需要的話儘管通知我。」明雪拍胸脯保證。

   「省省吧,你還是專心寫你的報告,小心蟑螂頭找你麻煩。」

   「他敢!我就把他的蟑螂須拔掉,讓他徹底禿頭。」她一面說還一面做著拔毛的動作。

   然後,我們兩個人笑成一團。

   ※       ※       ※

   為了實現我的承諾,我開始認真地思考怎麼改善餐廳的生意,當然。這樣做也是為了不讓自己「失業」!

   大家討論了很多次,最後決定老闆娘出錢,而我們員工們出力,盡可能做些改變以招來更多客人。

   好的部份當然要予以保留,那就是「好吃」以及「不貴」,但是包裝與促銷的部份則必須改善。

   附近的消費群都比較年輕而貴族化,所以我們決定改用較高檔的西式套餐方式呈現。廚師們設計了多種套餐,同時講究食物的配色與擺盤,從前葉、沙拉、主菜、甜點,以至於附餐飲料一應俱全,保證客人百吃不厭!

   餐廳停業一天,大夥兒自力救濟,將裡裡外外重新粉刷打掃了一遍,每個餐桌鋪上色調溫馨而清爽的桌巾,上面放著鮮花和問候客人的貼心小卡片,然後我又「大公無私」地把家裡沒被「搜刮」賣掉的一些家飾品拿過來搭配,例如油畫、花瓶、雕像、盆栽……還好當時我沒有把這些看似多餘的東西丟掉,現在總算又可以派上用場了。

   還有呢,就是要營造用餐氣氛。在我的遊說之下,老闆娘終於忍痛買了一套音響,我把以前買的音樂CD捐贈出來,反正現在我根本沒時間聽,放在餐廳播放,我反而可以每天聽到。我特地將所有的CD加以分類。每星期中的每一天固定放某一種類型的音樂,以營造每天不同的用餐氛圍。

   接著,我做了幾張宣傳海報,配了框架立在店門口,又設計了菜單的樣式。這些事對我可說是易如反掌,從小爸爸把大把銀子砸在我身上,企圖塑造一個有氣質有修養的女兒。

   有沒有氣質修養我是不知道啦,可是在美術和音樂方而我可真的很拿手。看看我從小到大的比賽獎狀就知道了!

   只是爸爸一定沒想到,他所造就出來的女兒,現在居然在餐廳當洗碗工。

   嗯,畫龍可別忘了點睛哦!

   高水準的食物可以抓住客人的胃,但沒有高品質的服務,卻拉不住容人的心。所以對服務生施以全新的訓練是一定要的啦!

   誰來訓練呢?

   當然是老闆娘嘍!

   可是,她一向做中餐,連如何擺設西餐餐具都沒有概念;要怎麼訓練?

   看來,我也只好硬著頭皮上了,好歹從前我還是有錢人家的時候,三天兩頭上高級西餐廳吃香喝辣,沒由自己端過盤子也看過別人端盤子吧!

   就這樣打鴨子上架,我當起了技術指導,把雯雯連著老闆娘一井好好地「修理」了一番。

   這一折騰,半個月就過了。接著我們打算先試賣一周,看看市場接受度如何。  

   試賣的第一天是星期一,我準備的音樂是流行輕音樂。

   當音樂才一響起沒多久,就來了第一批客人,那是四個打扮入時的都會女子。

   第一桌才上完主菜,第二批客人進來了,應該是附近清泉醫院的醫生,六個人並了兩桌,點了最貴的套餐。

   當第二桌才點完菜,馬上又進來了第三批、第四批、第五批客人……

   乖乖!座位幾乎坐滿了。

   我很好奇,所以一直躲在廚房門口偷看,只見客人聊天的聲音愈來愈大,雯雯忙碌地穿梭在座位之間,後來連老闆娘也綻放著一張笑臉,加入了倒水上菜的行列。

   生意出奇的好!

   第一桌客人結賬離開了,原來的座位馬上又有新的客人遞補上去,我只能用「川流不息」四個字來形容。

   我好興奮,連忙向廚房裡的大叔們報告,大家都笑得合不攏嘴,更是開開心心地卯足了勁兒,繼續做出好吃的菜來餵飽客人的肚子。

   沒一會兒,老闆娘焦頭爛額地跑來找我,一邊喘氣一邊擦汗著說:

   「歆予,你快來!外頭撐不下去了。」

   「怎麼回事啊,客人不是很多嗎?這樣很好啊!」我從碗堆當中抬起頭來,不解地問。

   「就是客人太多了,我們忙不過來了!我又要結賬又要上菜,雯雯沒什麼經驗,手腳又慢,我是怕客人等得不耐煩火大了,下次不來了。歆予,你比較行,又見過大場面,你就出來幫忙吧!」老闆娘邊說邊焦急地向外張望。

   比較行?我?

   「那……這些碗怎麼辦?」

   「哎呀,碗等客人少一點再洗,我這輩子從來沒見過這麼多客人,我們得牢牢地掌握住才行!」

   「歆予,我看你就快去吧,生意好賺錢多,老闆娘自然會給你加薪的。老闆娘,你說是不是啊?」一旁忙著的陳大叔打哈哈地說。

   「那當然,這還用說嗎?」老闆娘口沫橫飛地說。

   就這樣,我換上雯雯備用的服務生制服,重新將馬尾扎整齊,帶著微笑,站到櫃檯邊準備奉獻出我的「第一次」服務。

   時間在忙碌中度過,忍著腰酸背痛和僵硬的臉皮,一直到店裡只剩下少許客人,我們才總算可以稍微喘一口氣。

   搞不好晚餐時段也會和中午一樣盛況空前,我還是留下來加班吧!  

   果然不出我所料,即使多加我一個人,大家還是忙翻了。  

   原以為只有第一天是如此,沒想到接下來的每一天都是如此,不論是午餐、下午茶,還是晚餐時段都是高朋滿座。

   真是天大的奇跡!

   老闆娘樂翻了。

   「我一定要給大家加薪,我從來沒賺過這麼多錢!」老闆娘開心地說。

   「老闆娘,你先別忙著加薪,你還是多增加幾個人手比較實在。現在客人這麼多,一個服務生根本不夠,總不能讓大叔一面煮,一面分神去洗碗哪!」我提出良心的建議:「只要我們維持品質,客人只會更多不會減少,過一陣子我們再跟你要求加薪也不遲啊!」

   這一段日子以來,由於自己的投入和彼此的關愛,我已經將這裡當作自己的家,也把這裡的每個人當作自己的家人一樣看待,我衷心地希望這家店能夠永續經營下去。

   「你說得有道理。這幾天辛苦你們每個人了,尤其是歆予,多虧你的一些創意,讓我們店裡的生意能夠起死回生,而且你還做兩個人的工作,真的難為你了。好,我就找個人頂替你在內場的工作,另外再多找個服務生,這樣一來包括我,就有四個服務生了。但是你們每個人的薪水我還是要加,而且要多加一點,我實在太高興了,哈哈!」

   老闆娘此言一出,每個人都拍手大呼萬歲。

   ※       ※       ※

   我真是料事如神!

   生意不但蒸蒸日上,甚至出現客滿排隊的情況,所以我們趕緊開放預約。

   誰也沒料到,當初只是做丁一些小小的改變,居然就能造成業績上這麼大的增長!  

   不可思議!

   雯雯忙得不亦樂乎,嘴巴和她的手腳一樣沒閒過,對於幾個熟客的底細,她都能如數家珍。

   美莉可就不同,至少地沒有這麼「三姑六婆」。

   美莉就是老闆娘新請來的服務生,看起來比我年齡大一點,還在高職就讀夜間部。長得眉清目秀,不太愛說話,但還算得上是隨和。最重要的是肯學,而且手腳利落,對於該做的事從不推托。只是她從不對我們提起她的背景,所以顯得有些神秘。

   五月底的時候,明雪為學會的期末幹部會議預訂了二十個座位。

   那天,雯雯和我協力為他們在餐廳較僻靜的角落並好了桌子,但為了視覺的空曠,我們並沒有用屏風加以隔開。

   已經是夏天了,氣溫節節高昇,我把店裡的冷氣調強一點,希望客人能有一個涼爽舒適的用餐環境。

   今天是古典音樂的日子。

   CD一放,輕柔的樂聲立即流洩滿室,而鮮花的馨香盈溢於四周。我再次仔細地審視著我為今天所刻意的精心佈置,不禁為自己的努力感到驕傲。

   然而,我的舊識們也會為我的努力喝彩嗎?

   還是,他們會無情地嘲諷我這個被人從城堡驅逐出境,如今淪落為區區小服務生的落難公主?

   有客人上門了,我趕忙摒除雜念,專心招呼客人。

   有些事,多想也沒有用。

   第一桌只有一個男客人,好像來過很多次了。

   他給我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而且每次只要他來用餐,我常一轉身便能捕捉到他別有深意的眼光。

   我把他歸為「識貨」而不「識相」的男人,我對自己的長相一向自知而有自信,但是難道長得美麗也是我的錯嗎?要看就給他看個夠吧,如果能夠因此而替老闆娘多拉點生意也不錯啊!  

   我禮貌地為他倒了水並點了餐。既然已經是熟客了,就不需要花太多時間推薦菜色。

   當我剛把點菜單送進廚房的時候,就傳來店門口雯雯的「歡迎光臨」聲,接著便聽到明雪那爽朗的聲音。

   「歆予,我們來了,對不起,路上塞車所以遲到了。」

   「歡迎歡迎,來,趕快坐下吧!」我強迫自己露出自在的笑容,請大家坐了下來。

   美莉也過來幫忙倒水。  

   「嗨,你們好,惠心、珊妮……」我一一和每個人打招呼。

   「哇。歆予,真的好久不見了,你好嗎?」

   「歆予,你看起來氣色不錯,你知道我們有多擔心你嗎?」

   「明雪最壞了,都不肯告訴我們你的下落,說是不讓我們打擾你,害我們都找不到你。」

   「歆予,你這家店很不錯哦,聽明雪說,你參與了改造工程使得它脫胎換骨,是不是真的?你好厲害呀!」同學們七嘴八舌。

   我逐漸放下緊張不安的心情。

   「是啊,系花沒得做了,摸到這兒當才女,歆予,你混得很不賴嘛!」

   冷不防的,一句帶著濃濃嘲諷意味的話如雨水當頭澆下,澆熄了久別重逢的喜悅。

   原來是方婷婷,我和她從來就沒當過朋友,甚至於在林士棋的「情變」事件之後,她便把我歸類為「情敵」。她根本不是學會的幹部,她來做什麼?八成是來看我的笑話,伺機報復的。

   既然來者不善,我也不必太客氣了!

   多謝這段時間的「社會教育」,我非但沒有不知所措,反而馬上裝作不在意似的說:

   「婷婷,你過獎了。我現在是社會大學的學生,怎麼比得過你堂堂台大的高材生呀?對了,我離開了以後,恐怕系花就是非你莫屬了。」

   「你……」

   婷婷大概沒想到昔日溫室裡的花朵。也會變成今日帶刺的玫瑰,頓時便氣結詞窮了。

   我的意思是——我不當系花了才輪得到你,你跛什麼跛!

   我這句似褒實貶的回馬槍,惹得幾位明白的女生掩嘴笑了。  

   方婷婷一向愛出風頭、愛爭風吃醋,人緣不好又不自知,大家礙於同學的情面也不想和她正面衝突,今天我總算替大家出了一口氣。爽吧!

   轉過頭,我看見美莉對我揚了揚眉毛,並豎起一根大拇指。

   但是其實我也不是那麼好鬥的,大部分的時候,我都是溫柔婉約的。

   算了,適可而止吧!  

   「大家都餓了吧?老闆娘說,只要是我的朋友來用餐,一律八折招待,所以今天就大吃特吃吧!我來為你們點菜,我們這兒的招牌萊是橙花牛排,還有……」

   點餐的熱絡消弭了適才的緊張,大家開開心心地享受著大餐,對大廚的手藝讚不絕口,方婷婷也很識相地沒有再出言不遜了。

   今天上門的客人比平常稍少些,所以偶爾我可以過去和大家聊聊,後來他們要開始討論議題,我就不方便再去打擾丁。

   怪哉!

   有雙眼睛,一直像蒼蠅一樣黏著我不放。

   是他!就是那個不「識相」的男人!

   他已經用完餐,正啜飲著咖啡。天啊!是不加糖不加奶精的黑咖啡耶!

   怪胎,有甜的不吃,光吃苦的。

   我走過去為他的杯子加滿開水,順便瞄他一眼,「禮尚往來」嘛!

   哇!長得真帥,性格的濃眉、挺直的鼻樑、堅毅的嘴唇,最吸引人的是他那雙深邃的眼睛。

   就這樣比喻可能比較容易想像——他有著湯姆克魯斯的眼睛、布萊德彼特的嘴形、基奴李維的氣質,至於身材是不是像晰,我可就看不出來了,待會兒他站起來的時候,我要記得看個清楚。

   老天爺保佑,千萬不要讓他是個矮子,這樣豈不是枉費了他那張帥臉?

   「李小姐,水要滿出來了。」

   怎麼連說活的聲音、樣子都好看?還有著一口白閃閃的牙齒,應該是黑人牙膏的愛用者吧!

   「李小姐?」

   「啊,什麼?」我彷彿從睡夢中突然驚醒。

   好丟臉。我李歆予什麼時候變成了流口水的色狼,而且還是女色狼?。

   「對不起,一時失神了,真不好意思。」

   說完,我趕緊拿著水壺走了開去。要是被那些同學們看到,我的一世英名豈不毀於一旦?

   咦!不對呀,他剛才叫我什麼?李小姐?他怎麼知道我姓李?

   我轉頭過去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發現他也正回望著我,而且而帶著那種殺死人不償命的微笑。

   算了算丁,管他怎麼知道我姓李,就當他是個半仙,正巧蒙對了吧!

   我才看他一眼就差點魂飛魄散,如果再去質問他,搞不好我的命就要沒了!  

   我攝回我那差點迷失的七魂六魄,屏氣凝神深呼吸,繼續做著我的正事。

   當我將客人的盤子收回廚房再出來時,才發現帥哥已經買單離開了。

   好可惜,沒能如願看到他的腿。

   管它的,他的身材與我何干?最好是像洪金寶一樣eveyctay——矮肥短,以免長得太完美,禍害遺千年。

   「歆予,我們要走了,改天再來找你嘍!」明雪的大嗓門把我嚇了一大跳。

   原來他們已經買好單,準備要離開了。

   「謝謝你們過來,以後要常來找我哦!還有,要替我問候教授們。拜了!」

   「謝謝光臨,下次再來啊!」老闆娘趕著過來送客,因他們用餐時的不斷讚美而高興得合不攏嘴,除了打八折之外,另外送了每人一張折價卷,希望他們下回多帶些朋友來捧場。

   原來老闆娘也挺會乘機做生意的嘛!

   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除了方婷婷的插曲之外,今天的重逢可說十分溫馨,讓我懷念起在學校和大家一起上課、蹺課、談論男生的日子。

   無憂無慮的時光已經離我好遠好遠,恐怕不會再回來了。

   我不覺心情跌到谷底。

   我強打起精神應付店裡的客人,再怎麼說,日子總還是要過下去的,不是嗎?

   五點多了,我打了卡準備下班,今天清晨我出門送DM之前,留了一張字條在歆傑桌上,要他下了課哪兒都別去,準時回家吃飯。

   現在我必須先到超市買些菜和日用品。

   老闆娘真好,她要大叔幫我留了些菜帶回家,這樣就不必辛苦自己動手做了。

   一回到家,已經六點多了,不出我所料,歆傑還不見人影。

   老實說,我並沒有把握他一定會聽話乖乖地回家吃晚飯。自從爸爸出事,我們被掃地出門,搬到這個小公寓之後,歆傑幾乎沒有準時回家過,有的時候甚至到了半夜才躡手躡腳地進門。

   這跟以前的情形並沒有什麼大的差別,惟一不同的是,以前我們還有爸爸,還有一個形式上的「家」,而現在就只剩我們兩個人相依為命,守著這個不能稱之為「家」的家。

   我先將飯菜熱好端上桌,然後沖了個澡。

   浴室裡的鏡子反映出一張白皙的鵝蛋臉,因勞動而氣色紅潤;線條優美的唇形搭配了明亮慧黠的眼眸,占典而不失現代感——這就是我,我長得像媽媽一樣。

   我曾看過媽媽的照片,氣質優雅美目盼兮。她懷裡抱著襁褓中的我,淡淡地笑得好溫柔。

   歆傑就比較像爸爸,臉部線條粗獷、稜角分明,只是他還未脫稚氣,而爸爸則顯得成熟而鬱鬱寡歡,我在想這一定和爸爸早年痛失愛侶有關。

   歆傑最近似乎變得比以前更加乖戾不馴,每次好不容易碰了面,總是因吵架不歡而散。我是他惟一的親人,我真的好擔心,萬一他走上歹路怎麼辦?

   也許是我花在他身上的時間不夠多吧,可問題是他根本就不願待在家裡「聽訓」,我又能怎麼辦呢?

   ※       ※       ※

   門鎖轉動,歆傑總算回來了。

   晚上九點二十分。

   「歆傑,怎麼這麼晚,你沒有看到我早上留給你的字條嗎?」

   歆傑瞅了我一眼,而無表情地進房間把制服換下,又去浴室洗了手臉。小時候保姆對我們的「斯巴達式教育」,果然奠定了良好的衛生習慣,可見幼教的重要!

   從浴室出來,歆傑自顧自地坐到桌子旁邊,拿起筷子夾了一口菜,才問:

   「姐,你吃了沒?」  

   「還沒,等你啊!」

   我也坐下開始吃,菜都涼了,但還是十分可口。雖然我快餓斃了,不過能夠和弟弟同桌共進晚餐,我的心裡卻感動得不得了。

   「姐,幹嗎一定要我回來吃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每天都很忙,」添了第二碗飯,歆傑咀嚼的速度慢了下來。

   我注意到弟弟這一陣子又長高長壯了,但是看起來卻有點萎靡,不知道他每天在外面都吃些什麼,夠營養嗎?

   「姐?」他的語調開始變得不耐煩了。  

   「啊?」我有點心不在焉。

   「你到底要跟我說什麼啊?快點說,我可沒時間和你窮蘑菇。」

   「歆傑,我們這麼久沒有在一起吃頓飯了,難道你就不能陪姐姐好好聊聊嗎?」

   「吃飯有什麼了不起?我告訴你,我每天吃得好、睡得飽,快活極了!只要你少管我就天下太平了。」說著便把碗筷擱在桌上。

   他唐突地站了起來,從書包裡拿出一包香煙,接著伸手進去找打火機。

   「歆傑!你什麼時候開始抽煙了?這樣對身體不好,而且讓教官抓到是會被記大過的。」天啊!我的小弟弟竟然染上了抽煙的惡習,他在外面還做了哪些事是我不知道的?

   「拜託,老姐,你別大驚小怪好嗎?現在要在外頭混,手上不叼根煙像話嗎?我才不想做『唆仔』。」說著便點起煙吞雲吐霧起來了。

   「你說你現在在外頭跟人家混?歆傑,你還是個學生耶,讀書都來不及了,怎麼有時間混?你明年還要不要考大學?」我簡直震驚到極點,對他的希望逐一幻滅。

   「是是是,考大學。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我是李家惟一的男孩,也是惟一的希望,我要努力為李家爭一口氣,我說得沒錯吧?」

   「既然你這麼清楚,就應該好好收心為明年的大考做準備,不要再和外頭的不良少年混在一起,那會壞了你的前途的。」

   「好啦,老套。沒事的話,我要走了。」歆傑不耐煩地把煙蒂捻掉,接著對我伸出手說:「老姐,給我錢。」

   「你要買什麼?」

   「摩托車。」

   「不准!你還不到考機車執照的年齡。」

   「少來了,沒錢就說嘛!你乾脆說我們是低收入戶、是一級貧戶不就得了,你每個月就賺那麼一點錢能做什麼?小家子器。算了算了,我自己想辦法。」

   「歆傑,你太過分了!」

   看到他的模樣,我心中突然冒出了一把火。

   我氣得對他大叫:

   「我倒要看看你在學校都在讀些什麼書,居然對姐姐這樣講話?」

   我發狂似的搶過歆傑的書包,打開一看。裡頭根本沒有任何課本或參考書,只有香煙、手機、漫畫書、照片,還有一張成績單。

   「國文38,英文49,數學20……」我顫抖地吼出成績單上的數字。  

   冷不防的,手上的成績單被搶過去撕成碎片丟在地上,望著地上的紙屑,我的心彷彿也被撕成了兩半。

   歆傑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打算奪門而出。

   「今天是爸的生日。」背對著他,我痛心地喊出今天要他回來吃飯的原因,即使無法留住他,我還是要讓他知道。

   背後沉寂了下來。我以為歆傑走了,轉身一看,他還在那兒,拳頭緊握著,臉上看不出有什麼表情。

   「今天是爸的生日,往年我們都會為他過。」

   「人都死了,還過什麼生日?」

   「就是死了,我們才更要懷念他,畢竟他是生養我們的爸爸!」

   「他活著的時候只有我們兩個人,現在他死了還是只有我們兩個人,他的生跟死對我而言沒有任何差別,這樣的爸爸有什麼好懷念的?姐,你不覺得很悲哀嗎?」

   說完,他邁出大步離開丁。

   歆傑整夜沒回來,我等了他整夜,也為歆傑的悲哀而悲哀了一整夜。


   ※       ※       ※


   隔天清晨,我無精打采地離開床鋪。

   是個下雨天。

   真想不去發DM,可是我還是去了。

   我有什麼本錢可以偷懶?生活的現實豈容得下任何借口?下雨天又如何?一夜未眠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一整天,就像行屍走肉一般,除了精神不濟之外,心情也差到極點。昨晚和歆傑的對峙,讓我為生活打拼的心涼了一大半,我不知道我這麼辛苦究竟償不值得?更糟的是歆傑偏執的心態,實在令人擔心。

   我一直在逃避現實,我以為拚命地賺錢供給歆傑基本的生活開銷、為他付學費,就算是滿足了他所有的需求,他就可以自己長大成一棵直挺挺的大樹,我忘了樹也需要修剪施肥,細心關照。

   可是我自己不也是這樣長大的,縱使孤獨,但卻茁壯?

   我究竟該怎麼做?

   我還記得那年歆傑考高中,確定榜上無名之後,爸爸氣得說不出話來,而歆傑居然一副事不幹己的模樣,最後爸爸也沒轍,只得靠關係替他找了一個私立高中唸唸。

   爸爸,你把無力承擔的責任丟給了我,你要我怎麼辦?

   老闆娘和大夥兒都覺得我不太對勁,紛紛詢問原因並且好心地安慰我。可惜他們不能夠體會我的難處,所以再多的安慰也只是隔靴搔癢罷了!

   午餐時段過了,客人一個個埋單離開,只剩下少數喝下午茶的客人。

   我溜到廚房後院,坐在門檻上發呆。

   一會兒美莉靠了過來,停了半晌說:

   「要不要聽我的故事?」

   「美莉?」我訝異地轉過頭去,發現美莉正瞪著前面的水溝。

   「我小時候,就被賣給了不能生育的養父母。剛開始他們對我還不錯,讓我上學、買新衣裳給我穿,沒想到過兩年我養母接二連三地生了三個兒子,於是他們開始覺得我是多餘的,而逐漸對我感到厭煩,後來乾脆讓我輟學在家幫忙家事,那個時候我連國中都沒畢業。我的養父不務正業而且嗜賭成性,養母算得上是個好女人,只是對丈夫過於百依百順、對兒子過於溺愛,在家裡完全沒有地位。我十七歲那年,我的養父在外而欠下大筆賭債無力償還,天天被賭場迫討,隔壁的一個鄰居居然慫恿我養父把我賣入火坑替他還債,後來我才知道那個人根本就是開妓女戶的,打我的主意已經很久了。」

   「你可以連夜逃走啊!」我替她緊張了起來。

   美莉搖搖頭,苦笑著說:

   「我從來沒有離開過家,不知道我能去哪裡。我跪在地上哭著求我養父,跪丁一整天,後來我養母也跟著求,我的養父才答應另外想辦法。」

   「還好,你養父總算還有人性嘛!」我鬆了口氣。

   沒想到這時,美莉卻掉下了眼淚。她哽咽地說:「那時我就像你一樣天真,以為真的沒事了。」

   她用手遮住臉,壓抑著破碎的聲音說下去——

   「那天夜裡,我養父的大兒子,也就是我平時稱為弟弟的人,進了我睡覺的地方……強暴了我。」

   美莉再也壓抑不住,把臉埋在大腿上,低聲哭了起來。

   「我的天!」

   我不曉得該怎麼安慰她,只好拍著她的肩膀,默默地陪著她流眼淚。

   過了許久,美莉平靜了下來,她用手臂擦掉淚水,繼續說下去:

   「我身心都受了極大的傷害,萬念俱灰,也就隨他們擺佈了。我被帶到台北來,每天要接十個左右的客人,如果不從就會受到鞭打。我不見天日地過了五年,沒有拿過一毛錢,但總算把我養父的賭債給還清了。」美莉臉上的淚水已經干了,取而代之的是苦澀的表情。

   「既然債已還清,我便選擇離開。但是人海茫茫,身無分文的我又能去哪裡?於是我在一個逃跑姐妹淘的介紹下,進入了另一個應召站。」

   「美莉!你為什麼……」

   「為什麼這麼不自愛,是嗎?」她露出憤世嫉俗的神情說:「你告訴我,一個被關了五年,什麼都不會、什麼人都不認識的妓女,她還能怎麼辦?除了重操舊業,憑最原始的本錢謀生之外,我還能怎麼辦?」

   我啞口無言。美莉說的雖殘酷,卻是事實。

   「所幸新應召站的阿姨看出我和那些愛慕虛榮的年輕女孩不同,她瞭解出賣靈肉並非我所自願,於是她鼓勵我勇敢跳出去,展開屬於自己的人生。我忍耐地繼續工作了一年,存夠了錢回到補核取得了國中文憑,又考上了高職夜校。現在我半工半讀,學得一技之長,我相信我可以開創我的未來。」

   美莉臉上露出堅毅的神色,還有對美好未來的憧憬。

   「美莉,我好佩服你。」我發自內心地說,並為自己的自憐自哀感到羞愧。

   「歆予!」美莉執起我的手,誠摯地望著我說:「我並不怕你知道我的過去後會唾棄我,我也不需要你的同情或憐憫,我說了這麼長的故事、掉了這麼多的眼淚,只是為了要告訴你一句話。」

   「什麼話?」

   「面對陽光,陰影只能在你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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