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內瀰漫著等待的靜默,每個人皆神情肅穆、無言地端坐在地板上,就連呼吸也變得小心謹慎,似乎怕驚動了坐在正前方那個閉眼沉思的男人。
男人的雙手環於胸前,堅實的肌裡隱約在白襯衫下僨起,散發著不言可喻的力量,冷硬的臉部線條刻劃出與生俱來的威嚴,即使一語不發,亦教人震懾於他的氣勢。
這個霸氣冷酷的男人就是北野徹,也就是當今衛武門門主。
作為日本關西第一大黑幫組織,衛武門的地位絕不容許任何人挑戰;身為衛武門的最高領袖,他的權威也絕不容許任何人挑釁。
然而無邊的權力慾望總迫使人向權威挑戰,不願屈居於老二的位置,主導志峰會的澤井川近日終於向衛武門出手。
面對態勢的演變,北野徹並不感到意外,他早已成竹在胸,為了維護衛武門既有的利益和地位,他當然不會退縮,憑著優勢的武力和戰略,衛武門迅速地在這場爭鬥中取得上風。
今晚,他決定給志峰會致命的一擊;明天過後,在勢力的彼消我長之下,衛武門的地位將更形穩固,也更不容挑戰。
即使滿懷成功的自信,但在今晚這個關鍵時刻,北野徹仍謹慎以對,絲毫不敢掉以輕心,依舊召集所有重要幹部齊聚大堂,以防情勢有變。
「搞什麼鬼?都過這麼久了,還沒有消息?」在等待的煎熬中,終於有人沉不住氣,率先出言抱怨。
眾人忍不住皺起眉頭,甚至怒目相視,卻沒有人敢對出言者斥責半句。
雖然大家並不怕他,可是對他的身份仍有些忌憚,畢竟北野冀是老門主的長子,現任門主的大哥,若論輩分,他甚至比北野徹更有資格接掌門主的位置。不過由於他性格好勇鬥狠、處事粗魯蠻橫,老門主在臨死前還是將門主之位傳給了心思縝密、向來冷靜自持的二兒子。
對此結果,北野冀自然不滿,偏偏衛武門上下全都服膺北野徹的領導,讓他在這個事情上找不到任何著力點;再加上北野徹向來公私分明、不講情面,即使他又氣又恨,也只敢在小事上發發牢騷,在大關節上卻不敢有任何的逾矩。
北野徹的雙眼驀地睜開,冷厲的眸光立時射向北野冀,在停留數秒後,隨即在眾人身上環顧了一周。
「有誰不想等的,可以先行離開,我不會阻止。」
冷然的語調,教人聽不出任何情緒,然而此話一出,又有誰敢真的拍拍屁股走人?
沒有人膽敢忽視他眼眸中那深不可測的危險光芒,即使是身為兄長的北野冀。剛才不過被他盯了一眼,北野冀已打從心裡發毛,嘴上哪敢再說半個字?
大堂迅速恢復原本的平靜,持續片刻後,才被響起的電話聲給打破。
端坐在北野徹下方首位的緒方搏,立時起身接起電話。
五十歲的他,聰明睿智、短小精幹,從過去便是老門主身旁的幕僚,而今已是北野徹最倚重的親信,更是他得力的左右手。
但見他面容肅穆,在接過電話後先是一陣頷首,隨即幾句簡要的回答,不多久便結束了通話。
「都解決了嗎?」北野徹嚴肅地問道。
「我們已經完全控制住志峰會下面三個主要堂口。」緒方搏回到位子,俯身必恭必敬地向門主報備。
「兄弟請示,要怎麼處置志峰會的活口?有無必要殺雞儆猴,將所有人一併解決?」
「那倒不必。」聞言,北野徹僅淡淡表示:「我們要的只是利益,不是人命,不需要趕盡殺絕,挫挫他們的銳氣,讓他們明白誰是老大也就夠了。」
「要不要向澤井川開出明確的條件?」緒方搏開始盤算下一步的動作。
北野徹擺擺手。「澤井川是個老江湖,他瞭解道上所有的規矩。」
他的眼眸閃過一道精光。
「這件事由你全權處理,我的原則只有一個,那就是挑釁者必須付出代價,絕不容許任何人挑戰衛武門的權威後,還能全身而退。」他斬釘截鐵、一字一字地道:「我要他百分之百的臣服,明白嗎?」
「是的,屬下明白。」緒方搏點頭受命。
「幹嘛不把志峰會殺個片甲不留,全面接收他們的勢力?這樣對衛武門不是更好、更有利?」對於北野徹網開一面的作法,北野冀相當不以為然,生性好鬥的他恨不得展開更大規模的攻擊。
「你是說拚個兩敗俱傷,然後讓其他幫派漁人得利?」北野徹冷冷道。
志峰會畢竟也是數一數二的大幫派,實力絕對不容小覷,否則這次也不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如要全面消滅志峰會,衛武門自然也得付出相對慘痛的代價。
「門主,你這是在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北野冀嘲諷道:「依我們衛武門的實力,還怕他一個小小的志峰會不成?」
眼看北野徹雙眉聚攏、面色冷然,緒方搏心知門主的火氣已被挑起,於是他立即轉向北野冀。
「冀少爺,門主不是這個意思。」心中暗自歎了口氣,卻不得不出面打圓場,他不希望讓外界聯想衛武門門主有個專扯後腿的兄弟。
「放條生路給志峰會,不但能夠從他們身上取得更多的利益,還可以藉此削弱他們的勢力,讓他們從此無法和衛武門相抗衡。除此之外,對其他幫派也算是一種警惕,讓大家不敢隨意蠢動,可說是一舉數得,這麼一來衛武門等於是花了最小的力氣,卻得到極大的好處,何樂而不為?」
「是嗎?」北野冀冷笑著,偏偏緒方搏說得入情入理,教他無法反駁。
「當然了……」緒方搏接著道:「如果澤井川選擇蠻幹的話,衛武門自會奉陪到底,如同冀少爺所言,依衛武門的實力我們無須怕他。」
緒方搏不愧是衛武門的老臣,在明白點出北野徹的考量後,不忘留些顏面給北野冀,讓他有個台階下。
「想不到我們衛武門還得先看澤井川這個老傢伙的反應再做打算,到底打敗仗的人是誰?」得了個台階下,北野冀依舊白目地嘀咕著,全然不顧週遭眾人幾欲翻臉的怒氣。
「那是因為我們不認為澤井川會真的蠻幹,那對他一點好處也沒有。」緒方搏捺著性子解釋。
北野冀冷笑。「想不到你還是澤井川肚子裡的蛔蟲,連他想些什麼都知道。」
眼看緒方搏遭到羞辱,眾人臉色更加難看,只不過門主還未發飆,誰也不願身先士卒搶先發難。
「如果冀少爺定要將在下比做一隻寄生蟲,那麼宿主也該是衛武門,絕非澤井川。」
緒方搏絲毫未見動氣,表情甚至正經八百。「在下身處衛武門已三十載,和澤井川卻僅數面之緣,若說要寄生,怎麼也扯不到他身上。」
唉,緒方搏就是緒方搏,這麼硬都轉得過來!
「你──」在眾人訕笑的眼光中,北野冀只覺面子掛不住,一肚子氣卻無處宣洩。
「我想緒方搏已把我的想法說得很清楚。」一直保持沉默的北野徹終於說話了,他環顧自己的手下。「還有誰有意見的,明天一早就來道場找我討論,我很樂意聽聽他獨到的見解。」
道場?討論?
聽他這麼一說,就連北野冀也不敢再吭聲,大家都明白和門主在道場討論事情會有什麼下場。
舉座皆為聰明之輩,自然沒人會在勞累了數日後,還趕著明天清早去做北野徹練劍的沙包,尤其是劍道造詣向來遠不及兄弟的北野冀。
澤井川當然不會選擇蠻幹。
昨晚在接獲失敗的消息後,他已經一夜未曾合眼,卻絲毫不覺疲憊。
是他高估了自己?還是他低估了北野徹?
瞪著窗戶外頭西斜的夕陽,他的嘴角不自覺地扯出一抹苦笑。
如今這些已經不重要了,失敗的現實讓他明白自己大勢已去,蠻幹並不能換回什麼,即使能削弱衛武門的力量,相對的,志峰會卻必須付出毀滅的代價。
對他而言,轟轟烈烈的毀滅或許是最好的歸宿,委曲求全的生存無疑是羞辱的抉擇,只不過……
他要為了自己的顏面,然後將數以百計的兄弟推下死亡的地獄?
或者忍辱負重,讓大夥兒繼續過日子?
對於這個事情他並沒有太多的猶豫,畢竟能夠好好活下去的話,沒有人會輕易選擇死亡,既然衛武門已為他留了後路,他當然不會自求毀滅。
這時,書房外頭傳來兩下敲門聲響。
「進來。」澤井川並未轉過身,依舊凝視著窗外。
「會長,衛武門那邊有消息過來了。」
「是嗎?」直到進門的特助開了口,他才轉過身。「他們要求什麼?」
「他們的說法很簡單。」特助真琦小心翼翼地看著他。「他們說是會長挑起的事端,所以要會長拿出最大的誠意。」
「還有呢?」
「就這樣。」
「就這樣?」沉默了會兒,澤井川輕歎一聲。「最大的誠意是嗎?」
沒有太多遲疑。「你替我傳話回去,就說屆時一定會讓北野門主滿意。」
「就……就這樣?」過了半晌,會長仍舊不發一語,真琦忍不住問道。
「是的,就這樣。」澤井川點點頭,跟著吩咐道:「待會兒替我把堂主們都叫過來。」
「好的。」
「還有……」
叩叩──
一語未畢,門口響起兩下輕緩的敲門聲。
澤井川暗暗歎了口氣,卻不再多說什麼,聽著熟悉的敲門方式,他知道自己的妻子人就站在外頭。
「會長,還有什麼事要交代的?」同時聽見敲門聲的真琦開口詢問,準備讓事情告一段落。
「沒事了。」澤井川擺擺手示意他離開。「請夫人進來吧!」
對於失敗一事,澤井川本來打算先瞞著多病的妻子,然而向來臥病在床的妻子竟會主動來到他的書房,顯而易見地,她已從其他人口中得到了消息,既是如此,他也無須再交代真琦為此事保密。
當真琦開門離去後,他的妻子直美撐著柔弱的病體來到書桌前,一雙漂亮的大眼眨也不眨,只定定凝視著他。
「你人不舒服,有事直接叫我到房裡就好,為什麼還要自己到書房來呢?」看著美麗卻過於瘦弱蒼白的妻子,澤井川展現難得的溫柔,伸手扶著她在旁邊的沙發椅上坐下。
「我……聽到消息,心裡一急就直接過來了。」直美緊緊抓著丈夫的大手。「親愛的,你……你現在到底有什麼打算?請告訴我好嗎?」
雖然她從不干預幫會裡頭的事情,但是身為極道之妻,她卻完全明白失敗意謂著什麼,教她如何安然地躺在床上,動也不動地養病呢?
所謂動一發而牽全身,丈夫的任何決定,都可能為志峰會的每個人帶來極大的變化,她當然無法保持沉默,至少她要知道他的決定。
「既然失敗了,就要面對失敗的事實。」澤井川拍了拍妻子的手,淡然的語氣中有著無奈的沉痛。
「你打算和對方講和?」自他的眼中,直美再也瞧不見往日的好勝和殺氣,她不得不如此猜測著。
他淡淡一笑。「不好嗎?」
「可、可是……」講和的同時必須付出代價,尤其這是一場由志峰會挑起的戰爭,衛武門不可能輕易放過這個機會。
而這就是她最擔心最害怕的部分。
「可是什麼?」澤井川反問道。
「可是……我怕對方沒有那麼好說話。」她直接道出自己的憂慮。
「當然。」最大誠意代表著最嚴酷的要求,在黑道闖蕩一生的他,當然明白對方的意思。
「那樣的話……」直美憂心地看著自己的丈夫,有些話竟不敢問出口,因為她好怕自己的臆測會成真!
「你明知道的,又何必再問?」毫不留情地,澤井川一語戳破她不敢面對現實的猶疑。
聞言,她頹然地靠向椅背,如同洩了氣的皮球般。
相對無語,兩人之間僅剩下沉默。
「一定……要這麼做嗎?」隔了許久,她才虛弱地擠出一絲聲音。
「為了志峰會的生存,這是必要的。」壓抑著心頭的不捨,澤井川冷靜地回覆妻子。「衛武門已經下了通牒。」
他不會忘記「最大誠意」這四個字。
「難道就沒有其他辦法?」直美哀傷地搖搖頭,不死心地低喃:「一定還有其他的辦法,一定還有……」
他歎了口氣。「如果還有其他的辦法,我也不想這麼做。」
「可是小綠還是個孩子,我實在不忍心……」說著說著,直美的淚水一顆顆滾落臉頰。
「道上的遊戲規則,沒有人能夠改變。」他冷然道:「這是身為澤井家兒女的宿命,也是她的責任。」
「責任?」直美難過的低泣,「這個孩子自小溫柔善良,連踩死一隻螞蟻都不忍,為什麼要讓她承擔這樣的罪過?早知如此,我當年何必生下她,讓她今日承受這樣的痛苦?」
面對愛妻的質疑和傷痛,澤井川無言以對。
即使他的傷痛並不亞於妻子,可是他得扮演冷靜堅強的角色。
「不要送走她好嗎?」抓緊丈夫的衣袖,她的眼中寫滿了哀傷。「小綠是我的寶貝,是我的一切,失去她,你教我要怎麼活下去……」
「你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他不願說謊欺騙她,因為那改變不了即將發生的事實。
他們倆唯一的寶貝女兒──澤井綠,將會是志峰會向衛武門輸誠的重要條件之一。
除了出讓志峰會既有的利益範疇之外,還有什麼比送上自己的子女,更能展現真正的誠意?
沿襲古代諸侯爭戰的舊習,關西一帶的黑幫組織尤其如此。特別是女孩兒家,同時兼具人質和貢品的特色,至今依舊是幫派間媾和的重要工具。
澤井川無力改變這個現實,尤其身為一個失敗者。
現在他甚至無法開口安慰妻子,唯一能做的就是緊摟住她顫抖不已的身體。
窗外的夕陽已然消失了蹤影,僅剩落日餘暉綻放於天際之間。
唔,好快!
才一轉眼,太陽就下山了……
澤井川忍不住暗自慨歎。
昨夜之前,他還野心勃勃地夢想著稱霸關西地帶,今天他卻得為收拾殘局而付出代價……
世事變化實在太快,快到讓人有些恍惚,讓人幾乎不敢信以為真。
偏偏,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再真實不過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