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好,師兄。」玄慧白眉低垂,合掌點頭。
玄智回以一笑,環顧堂內,揚聲道:「今日議事,眾位不必介意方纔的打斷,我等言歸正傳,各執事可繼續。」
眾僧靜寂片刻,邪見沖堂中的人躬了身,「住持,近來山下做法事的人家突然增多,香客求怫多保佑女兒平安。前些天牛員外的夫人上山進香,說了件奇怪事,請我等下山驅鬼。當日小僧已稟明各首座禪師和眾師兄,不知各位要如何解決?」
「師弟說的是從五月以來,山下死了許多年輕姑娘的事?」問話的是六定僧之一——怠定。
「正是。做法事的師弟說,村中死的全是十八九歲的年輕姑娘,這些姑娘前一天好好的,第二天卻突然在床上斷了氣。房中無人動過,夜半時家人也沒聽到奇怪的聲響,因為全身上下沒有傷痕,大夫歸結為得了暴疾。又因天氣炎熱,勸家人早些做法事,殮葬入土為安。」
「我也聽說了。」怠定點頭,「有人疑是江湖人所為。當今江湖中,傳聞最甚的是一個自稱『淺葉組』的殺手組織,他們殺人於無形,死者身上除了致命的傷口外,週身的一切均完好,好像無人來過。但這些姑娘全是平常百姓,與江湖人沒有任何關係,這個推斷不易讓人信服;加之她們死得蹊蹺,不禁讓人懷疑山下是不是出了鬼怪。」
此話一出,堂中一片嗡嗡亂語。
空門化心垂首斂目,靜悄悄地坐在眾僧後面,突然聽到堂中嘩然雜語,不禁抬頭,各堂首座禪師擰眉撫鬚,玄智亦是沉思慎重之態。
暗暗吐氣,他慶幸師父未發覺自己方纔的失神。聽眾僧議論,他只是一知半解,進不了耳。
近來他每每禪坐時,前一刻默背經文,下一刻卻想到青蚨叫囂的軟音。現在明明在議事,觀眾人神情嚴肅,又說姑娘家死因蹊蹺,身為右護法,他應當專注才是,為何耳邊迴盪的卻是青蚨離開時的幽怨語句,腦海中唸唸所想的是一雙想抓住什麼的顫抖小手。
化心,你愛我嗎?
當和尚有什麼好的?混帳!
你不想知道我在山下幹什麼,我每天都在幹什麼,你就不能多關心我一點嗎?
回去、回去,你除了說回去,還會說什麼?
空門化心,你的心在哪兒,在哪兒?
驀地,他掩袖摀住唇,卻掩不住唇上突來的甜甜花香。
伽藍花木甚多,唯此種香味只在青蚨身上聞到過,分不出是什麼花,卻是柔軟冰涼……她的嘴上也沾滿了香味。
明明堂中全是焚香煙味,為何他突然嗅到唇上一陣花香?是那晚沾上沒洗掉的,還是來自……來自他的心中所想?
是否因為早己刻記在心中,只是一直沒有回想,以為自己忘了?忘了在頸邊輕蹭的撒嬌,忘了冰涼柔軟的輕吻,忘了她的嗔、她的癡……
不!空門化心倏地瞪眼,他驚駭——這些以為不放在心上、沒記在心裡的事,根本早己深深鐫刻在心,只是他不曾面對。
此刻唇上的香甜不是來自青蚨,而是來自他的心,來自他深藏在心底最不想面對的記憶。
不想的,他不想撥開那層迷霧,從來不想。奈何疏忽了,就算他不想,迷霧也會團團圍住他,渺茫的霧氣幽幽弱弱,一點一滴的融入他的體內,不必他撥開,霧中的景物自然顯現。
化心,你愛我嗎?
她問時,他都怎麼回答?想到此,空門化心內心驚悚,兩手在袖中握得生痛,全身出了一層冷汗。
他的回答?他的回答啊……般若我佛,現在方知他的回答有多離譜。
空門化心,你的心在哪兒,在哪兒?
他的心在哪兒?手掌微微舉到胸口,在、在……
「化心師弟,你不舒服?」
一道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引回他一時迷亂的心神。茫然看了眼坐在身邊的僧人,容貌不太清楚,只覺得頭上光亮異常。
他素來沉穩,飛快收斂心神後,對問話的僧人點頭一笑,「多謝邪見師兄關心,沒事。」
「沒事就好,看你剛才的樣子,臉色全白了。」邪見見他談笑尋常,也不多問,只道:「這些日子似乎不太尋常,還是小心點好。」
「是。」
因堂中已安靜下來,兩人不再多言。
對於山下少女死因蹊蹺,玄智認為自有官府查辦,伽藍眾僧不必諸多生事。各殿首座禪師又討論一二,亦紛紛認可。
接著,不外乎執事僧稟報伽藍事務,諸如藥師殿的樑柱需要修茸,庫頭闡明出入歲計之事,或園頭要開畦種芽,建議五月半種蘿蔔、六月半種秋黃瓜之類。
大事小事,無一能人空門化心的耳,只有淡淡的花香,總縈繞在唇邊不曾消失。
四天後,空門化心趁著黃昏齋飯時間,靜坐在禪堂內。
晚鐘敲響,伽藍內古樹參天,禪房寂靜。此情此景,曾有偈雲——長松翠竹兩交加,明月清風共一家,古殿夜闌人寂寂,飛蛾翻翅落燈花!
堂上佛祖寶相莊嚴,耳邊雀音啾嗚,一派祥和。他的心,卻祥和不起來。
「化心,不去用齋?」禪門輕扣,玄智走進來。
「師父!」穩坐蒲團,空門化心睜開眼,見玄智脫了鞋,盤坐在身邊。「師父,徒兒已許久未曾與您坐禪了。」
「嗯。」斂眉笑了笑,玄智突道:「何為坐,何為禪?」
傾頭微頓,空門化心明白玄智另有他意,斂緊下顎想了想,「祖師曾說過,此法門中,無障無礙,外於一切善惡境界,心念不起,名為坐;內見自性不動,名為禪。」
玄智閉目傾聽,微微點頭,「還有呢?」
「若要坐禪,需得禪定。外離相為禪,內不亂為定。外若著相,內心即亂;外若離相,心即不亂。本性自淨自定,只為見境思境即亂;若見諸境心不亂者,是真定也。外禪內定,是為禪定。」空門化心徐徐說道。
玄智點頭,睜眼熠熠的看向他,「化心,你外型為禪相,卻內心不定,坐不得禪。」
空門化心斂眉低頭,知道師父察覺了他數日來的異樣,迷惑的問:「徒兒……徒兒的心……有蕩。」
「為了寺中其他師兄的指責?」自青蚨與鎖悲打鬥後,各殿首座對此事皆有微辭,鎖悲妄動嗔念,被罰剖靜坐思過堂十日。又因青蚨是為化心而來,眾憎將不滿全怪在他身上。
「不是的,師父。」空門化心搖頭微哂,眾僧的指責從來不曾入他的耳。「是為……」吞吐了半天,他不知如何開口。
玄智歎了歎道:「化心,我佛二祖慧可見初祖達摩時,曾言:『我心未寧,乞師與安』,初祖說:『將心來,與汝安』,二祖愣了一會兒說:『見心了不可得』。當時,初祖說什麼?」
愣了愣,空門化心晏晏一笑,「初祖說,如此甚好,我與汝安心竟。」
「化心,要為師替你安心嗎?」
「師父何出此言?」
「你心有蕩,心不安,可是為了那位姑娘?」
「是劫嗎,師父?」
「劫者又可謂之賢,大乘經三世三劫,劫初起時,生青蓮花數千朵,仍告訴紅塵人間,世界上有千佛現身。劫,也是緣。」
空門化心低頭沉思起來。
「化心,知道為師為什麼遲遲不為你剃度?」
「徒兒不知。」
「汝心未開。」玄智望了望跳動的油燈,喟歎一聲,「你佛心未開,雖能萬法自在於心,卻拿得起,放不下。」
「放不下?」空門化心低喃,不解。
「所謂能淨即釋迦,平直即彌陀。煩惱是波浪,毒害是惡龍,虛妄是鬼神,貪嗔是地獄。」玄智看了眼垂頭的徒弟,道:「為師已記不得第一次見你是何模樣了。」
聽了他的話,空門化心眉尖一擰,「師父……師父記不得,徒兒卻難以忘記,至今記得第一次見到師父的模樣。」
「因為你記得,所以放不下,時時夢魘擾心。」玄智輕緩的語中帶上薄責,頓了片刻,突道:「化心,你閉上眼睛。」
空門化心依令合眼。
玄智道:「在你心中,為師什麼模樣?」
沉吟須臾,他回道:「師父身體健壯,黑眉蒼須,雙目瞿爍有神。」
「鎖悲是何模樣?你那遠遊在外的念化師弟又是何模樣?」
「鎖悲師弟精瘦筆挺,念化師弟稚氣可愛,一副少年郎的模……」空門化心的聲音越來越弱,提到念化的喜悅慢慢斂去,神色剎那間染上一抹倉皇。
「你是悟到,還是看到?」見他神色微變,玄智知他已有所頓悟,「不悟,即佛是眾生,一念悟時,眾生是佛。化心,你睜眼看看,為師已不再是二十年前黑眉蒼須的樣子,念化十年末見,也定不是稚氣的少年郎模樣。你的心是閉的,你的眼是閉的,你還讓自己停在二十年前哪!化心,睜眼看看吧!」
他緩緩睜開眼,是一張陌生又有點熟悉的臉,眼角與額上有了皺紋,眉須顏色全白,已不若當年黑白交雜的蒼色。
不一樣,與他腦中的完全不同,師父……老了啊!
空門化心心中微微一酸,神色竟顯現出難得的激動,「師父,要徒兒忘掉二十年前的事是絕對不可能,我親眼目睹、親耳聽到,甚至親手……不可能當什麼也沒發生過的,師父。徒兒只能讓它隨著時間變淡,讓記憶變得模糊,但它永遠記在腦海裡;若要變得一片空白,不能啊,師父!」
激動讓他眼中染上難得一見的恣狂,素來淡淡微笑的臉上,竟滿是一片邪魅之氣。
「休得胡說!」見他眼中異亮,玄智心中一驚,長歎,「有情來下種,因地果還生;無情亦無種,無性亦無生。」
空門化心被玄智大喝斥責,猶如嗚鍾在耳,眼中光亮慢慢隱去,閉目念過百遍靜心咒,心中漸漸平和,神色亦恢復如常;又聽玄智吟此一偈,不由得傾顏一笑。
此偈為五祖夜傳衣缽於六祖慧能所作,師父用此偈解他心結,真是萬句不離禪。
若要解,需得有結才行。他的心,真的有結,真的需要解?
二十年來,從不認為心中的夢魘是心結,只不過有些煩惱。或許,他只是在歲月的流逝中,讓一層層的新事新物包裹住它,其實它安安穩穩的藏在內心深處,牢固不摧,明知是魘、是心魔,他仍丟不開?
如今丟不開的,又多了一個青蚨?
「師父。」低低叫了聲。
玄智看他,眼中是慈悲,也是明瞭。
「你只問為何遲遲不予徒兒剃度,現在,何不問徒兒,要不要剃度?」空門化心恍然回神的眼中澄澈如水。
默默看他半晌,玄智突然拍掌笑了笑,穿鞋站起,「有何可問?」
院外,隱隱傳來長板嗚,風過無聲,苔上落花無數。
師徒二人又輕輕交談了數句後,玄智走出禪堂。
眾僧行過時,皆見住持面帶微笑,喜樂而忘形。走進禪堂,只見香燭閃動,檀霧輕繞其中,並無一人。
睜眼看看!
師父既然說他拿得起、放不下,他就不用放了,睜眼看清楚即可。
盯著蔥綠古松,看著行走沙彌,空門化心正想著青蚨為何數日不來。
照理,就算惹了再大的禍,隔了三四天她依然會興匆匆跑來,弄得護法堂滿地經書。幸好經書是他閒時自抄的,若是藏經殿的原本被她踏出鞋印,他第一個被藏主師兄劈成梅花樁種進田里。
她不只一次說過討厭他,第二天她照樣笑瞇瞇的來。
這次,時間有點長,都五六日了也沒見青蚨上山,今兒一早,他特地跑到伽藍大門觀望,希望能看到跳躍在滿山綠意中的火焰。
啊呀,他竟然一心數著日子,真是罪過。
嘴角掛著過於愉悅的微笑,空門化心拐過齋堂,撞上一具堅硬肉身。
「師、師兄?」來人結巴叫著,聲音暗含緊張。
許是不夠強壯,空門化心被撞得趔超搖擺,也定眼看清了來人是誰,「鎖悲師弟,你可以出思過堂了?」
睜眼看,仔細的看,他目不轉睛的盯著鎖悲,不時點頭又搖頭。
精瘦筆挺似乎與鎖悲搭不上邊,鎖悲與他差不多高,膚色較深,濃眉大眼,頭上光滑如鏡,上有九個白色香戒,穿著武僧的短式僧衣,腰間束了帶,看得出結實的肌肉……伸手比比自己的胳膊,再覷覷鎖悲媲美敲鐘錘的粗臂,他再次肯定,精瘦與鎖悲絕對搭不上邊。
「師、師兄看什麼?小僧身上、身上有什麼奇怪?」鎖悲跟隨他的視線從上掃到下,很正常呀。
「哦?不,沒什麼。」打量完僧鞋,空門化心一笑,「恭喜師弟出思過堂。」
「師兄不怪我……」
「怪什麼?」
「怪我在護法堂與那位女施主打鬥。」他思了六天,思得快成木佛雕了。
「住持有怪你嗎?」空門化心反問。
「沒有。」除了他師父外。
「我又有何緣由責怪你?」空門化心搖頭,他正要繞道離開,卻見一小沙彌急匆匆跑來,口中疊聲叫著「糟了、糟了」
「右護法師兄。」小沙彌停在空門化心面前。
「可是又出了很麻煩的事?」空門化心問道。
「正是、正是,有人在釋迦殿鬧事,知客師兄請你快去。」
「好。」
烏髮凌空一揚,高瘦的人影立即轉向。
鎖悲不知何事,見他說走就走,雙腿似不受控制的邁前,隨著去了釋迦殿。
空門化心甫入殿門,便聽到尖聲的叫嚷……用「叫罵」更貼切。
「你們這些該死的破葫蘆瓢,最好快點把那傢伙叫出來,我家少主沒時間等他。」高聲叫罵的紅衣男子背對殿門,看不清容貌。許是叫得不耐煩,他一把揪過沙彌的衣襟,用力搖晃,口中也不閒著的叫道,「聽到沒,聽到沒?我讓你們叫人,怎麼叫了半天也沒出來,是不是死在哪個角落裡啦?說話呀,嗚什麼嗚,你不說話我怎麼知道你想說什麼,啊?葫蘆瓢。」
葫蘆——瓢?
待鎖悲發覺自己的手放在頭上,又看到空門化心露齒微笑,才發覺自己的動作無疑承認了男子的叫罵,霎時黑臉染上暗紅,趕緊合掌於胸。真虧思過堂六日,讓他能倒背大日如來靜心咒。
在他唸經的當口,空門化心已走到紅衣男子身後,「施主,你勒住這位小師弟的脖子,讓他如何說話?」
喝!紅衣男子聞言轉身,是張微帶稚氣的年輕臉龐。
「你?」丟開手中的沙彌,紅衣男子繞空門化心轉了二圈,拉扯身後的頭髮,連聲叫:「你你你,就是你。」
「我是我。」空門化心打起禪語。
紅衣男子停在他面前,「我什麼我,你是空門化心?」
「是。」
「太好了,終於看到一個不是頂光的,跟我走。」抱住他的腰,紅衣男子二話不說的飛足輕躍。
眾人只見紅影一閃,兩人已在殿外。
鎖悲追出殿門,早不見紅衣男子,心中一陣焦急。詢問周圍的沙彌,竟無一人看清紅衣男子去向何方,焦急不覺中加深了些。
空門化心末想過紅衣男子竟抱著他在葉尖飛躍,如履平地般。就算再怎麼參禪頌佛,被一個年輕男子抱著,畢意讓同為男人的他感到怪異。
「施主,你可以放我自己行走。」
「施什麼主,你又不是頂光,真不明白你們怎麼喜歡葫蘆瓢一樣的腦袋?」說話間,紅衣男子已躍過一段不短的距離,直衝山下。
「頂光?」很熟悉的稱呼,聽誰提過?按下心中疑問,空門化心剛要再勸紅衣男子放他下來,不料紅衣男子先一步躍下樹間,放開抱在他腰上的手,獨自坐在樹下喘著氣。
「休息一下,好累,這真是累。」紅衣男子稚氣的臉上有些潮紅。
趁他休息,空門化心打量四周,遠處的樹木有焦黑的痕跡,孟夏雨水多,讓淺淺的水坑全是黑色;一些山竹被人砍斷,斜倒在林內,這個方向是往山下走。
他將視線調回紅衣男子臉上,他確定未曾見過這位仁兄。「施主,你帶我去哪兒?」
「去了就知道,真囉唆!」休息夠了,紅衣男子又一把抱起他,踏葉如飛。
他似乎打算就這麼抱著他跑下山?空門化心淡淡一笑,「施主如何稱呼?」
「關。」
「關施主,你為何要帶我下山?」
「不是我,是我家少主。」趁踏葉之際,紅衣男子抽空睨他一眼,不再理他,也不停下休,繼續跑到山腳,越過一片竹林,在田中農夫驚訝的目光中,停在一間綠屋前。「到了!」
紅衣男子放下他,先一步進屋,叫道:「少主,人我帶來了。」
屋內傳出低沉的男子聲音:「做得好,關關。」
「好累。」叫關關的男子抱怨道。
「要我幫你倒茶嗎?」這是與關關一樣帶點清亮音質的男子聲音。
「謝謝,開開。」聽得出關關毫不客氣。
空門化心站在綠屋外,淡笑早在看到綠屋時隱去;先是微驚、愕然,隨後是恍惚,似喜似怒,又似激動。
很熟悉,非常熟悉的地方;這兒……這兒是他……
「不進來?是不敢進屋,還是你忘了這間屋子是怎麼來的?這不是你修築的嗎?」低沉男子的聲音能聽出明明白白的諷刺。
是,是他的修築。
這間竹屋是他親手劈竹、親手拉架,在附近農人的幫助下修築而成,為的是給青蚨一個避雨休息的地方;也是建成後,再也不會踏入的地方。說來熟悉,其實陌生得很。
「還不進來,要我出門迎客?」諷刺中多了不耐。
現在容不得他多想,暫且忽略胸口湧上的激動,空門化心垂眼看著台階,徐徐踏上,雖然緩慢,卻不遲疑。
不想承認,但內心的確激動。
空門化心進了屋,仍是記憶中的簡單模樣,關關與另一位紅衣男子正倒茶喝水,低沉男子的聲音從唯一的內室傳來。
掀開垂簾,一個滿臉怒氣卻微顯狼狽的華服男子坐在床邊。
床上躺著面如雪色蒼白的青蚨,兩名侍女正在照顧她。
應是病了。他忖著,目光掃了華服男子一眼,便停在青蚨臉上,不再移開。
她的臉,是在數百個夜裡,即使沒有月色,也依然能勾勒出的清晰臉龐……臉不圓不尖,細眉彎如竹葉,眼睛很大,總有情緒反映其中,多數時候是對他的不滿,鼻樑飽滿而圓潤,唇色鮮艷,貼近時能聞到淡淡花香,頰上總飛著兩朵充滿活力的嫣紅。
個兒只到他的鼻尖,愛穿桔色紗衣,個性衝動,沒有俠義心,不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但惹到她,她絕對會讓對方台階都沒得下。
他很瞭解她呀!空門化心移開了眼。
原來,他早已將她看得一清二楚了。
華服男子並不讓他有太多時間打量,倚著桌子,十分不耐地道:「你記得我吧。」他很肯定。
「施主怎樣稱呼?」空門化心淡淡的語氣聽不出諷刺。
「青蠶。」華服男子皺緊眉,也不多拐彎抹角,單刀直入,「我讓關關找你來,是讓你照顧蚨兒,你不會拒絕吧?不管你是答應也好,不答應也好,我不想聽到否定的字眼。」
很霸道,他應該說不嗎?
「蚨兒的傷是因你而起,除非你想推卸責任。」青蠶眼中有抹遷怒。
「她……受了什麼傷?因何受傷?」鎖悲師弟習武多年,不會將她傷得太嚴重,絕對另有原因。
「空門化心,你一點也不焦急?」這個男人站在門簾邊一動也不動,難道蚨兒對他根本算不得什麼?思及此,青蠶眼中浮現殺意。
除了不肯隨他回家,蚨兒未曾執著過什麼東西或人,卻莫名其妙愛上這個男人。
哪裡值得愛呀?除了一張臉看得過去,全身上下沒一點讓他滿意。若不是蚨兒,那天在茶棚,他是真的想殺了他。
「她何時受傷?」空門化心走到床邊,看到薄被外的手上纏滿紗布,袍中雙手一握。
「六天前。」
六天,是與鎖悲師弟打鬥的那天?空門化心微一擰眉,顧不得多加推算,捻指放在脈上一探,他微微鬆口氣。心脈跳動雖慢,卻無紊亂,只是有些氣虛不足。
冷眼看他,青蠶正要開口,名為開開的紅衣男子走起來。
「少主,您該回去了。」
「也好。空門化心,蚨兒現在睡著了,我要你留在這兒照顧她,直到她恢復為止,你答不答應?」
「怎麼照顧?」他沒照顧過人。
「醒了哄她喝藥,悶了陪她說話、逗她開心,按時給她換藥……不用了、不用了,我自會讓侍女為她換藥。」青蠶的聲音有些低啞,表情變得惡狠,「你是豬呀,照顧人都不會?」
「她為什麼受傷?」放開纏著紗布的手,他突然抬眼看向青蠶。
被他突然射來的視線怔愣住,青蠶有剎那的閃神。
「少主,要開界門了。」開開走到青蠶身邊,打斷二人的對話,手中同時已燃起金紫色的焰門。
隨著他兩手的擴張,焰門越拉越大,等到拉至尋常門扉大小,開開放下雙臂,讓它豎立在屋內。焰門罩著一層輕薄火焰,透過門,依稀可見房屋粱柱。
青蠶再瞅了眼空門化心,衝開開丟下一句「告訴他」,便急急穿過焰門,似乎篤定他會留下照顧青蚨。身體在門內消失後,火焰自行收縮變小,直到熄滅。
江湖雜耍?
空門化心飛揚的風眼毫不掩飾驚訝,看著焰門由寬闊變為黃豆大小,再自行熄滅,他一一掃過侍女及開開,再送一瞥給房外的關關,最後停在桌上的黑藥汁上。
走到青蠶坐過的地方,他端起碗,道:「她醒了就能喝藥?」
「是。」其中一名侍女回答:「你會照顧蛟小姐吧?」很懷疑的語氣。
「會。」他坐上木椅。
「你不好奇剛才的焰門,不奇怪少主一下子就消失了?」開開跳到他身邊,彎腰瞪他。
淡淡看他一眼,空門化心微笑,「他讓你告訴我。這位小施主,你現在可以開始詳細的告訴我,青蚨為何受傷、怎樣受傷?或者,什麼人想傷她,為何現在才想到讓我來照顧她?」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開開不打算買帳。
「施主不願告訴我?」放下藥碗,空門化心轉身,「方纔關關施主帶我下山,必會驚擾到師父,待我回去一趟。」說著,人已向門外移動。
言下之意,不告訴他也沒關係,他離開便是。
「你……你你你?」吃了啞巴虧,開開怒瞪他的背影,不知該不該攔下。
飲茶的關關聽到屋內的說話,早已先一步堵在門外,責怪的看了開開一眼,轉頭對空門化心道:「你不用回去,我告訴他們你沒事不就行啦!頂光真是麻煩。」
後一句變成小聲抱怨的調兒。
「開開施主肯告訴我嗎?」空門化心淡笑的臉實在看不出威脅。
「肯。」開開擠出一字,嘴角抽搐。
衝他一笑,空門化心走回床邊坐下,眼光再次停留在青蚨纏滿紗布的手上,左臂傷得比右臂嚴重。
開開翻個白眼,看向空門化心的眼神滿是輕蔑,移到青蚨身上則變得複雜,猶如看著多麼貴重的珍寶。他低頭嘀咕數聲,心不甘的開口。
「咱們是靈界焰夜族,蚨小姐是族長的孫女兒,以前,焰夜族的異類叛徒被族長囚住,關在焰牢裡;前不久,那些異類衝破焰牢逃了出來。他們長時間關在牢裡,體力大不如前,為了恢復體力,最快的方法,也是最邪惡的方法,是利用族內稀有的九竅心。長有九竅心的人,對我族人來說是難得的寶貝,蚨小姐是我們的寶貝。她受傷,就是被那些該死的異類所傷。」開開咬牙。
「傷她的人……」
「燒焦了。」關關輕插一句。
空門化心不明白,掀起眼簾看他。
「他們以為蚨小姐好欺負。也不想想,九竅心的焰夜族人馭火的能力天生就比八竅心厲害,他們想挖蚨小姐的心,活該自己被燒成焦炭。」當日見到時,那兩個異類全身焦黑,早沒了人形。
「你以為蚨小姐會放過想傷她的人?告訴你,最好少惹蚨小姐,雖然她不願意回族裡,不願意認族長為爺爺,她還是咱們眼裡的寶貝,若不是、若不是……少主早將她留在靈界,哪還輸得到你照顧!」很咬牙、很氣憤的聲音。
「為什麼不將她留在靈界?」他吞下若不是後面的話,空門化心心知正是青蠶找他來照顧她的原因,倒也不驚訝,淡淡的看了開開一眼,好似他口中的九竅心、焰夜族不過是尋常事。
「你以為我們不想呀?」開口的是侍女,「蚨小姐一入靈界,便氣息不穩、臉色發青,根本無法適應;否則少主也不會又將她送回人界。」
擊傷圍攻的二人後,青蛟全身是傷的倒了下去,驚得青蠶臉色全白,乘機帶她回靈界治療。人是帶回了,可麻煩也來了;傷好治,脾氣卻不好勸。
族長捨得稀世藥材,肩上的血窟窿不是大問題,就算傷到手筋的左臂,也能在治療後靈活如前。
最大的問題是每當青蚨醒過來,不喝藥不說,根本見人就罵,見碗就摔,哪管是不是威嚴的族長,照樣一碗砸在頭頂上,嚷著說不見到化心就不喝藥;那凶狠的樣子讓她們私下佩服了好久,也對她口中的「化心」充滿好奇。
族長無奈,只得讓少主送她回人界。
她們在此也不能久留,就像……嗯,用少主的說法,她們來人界,就像魚上了岸,難受。
「她的傷……無礙吧?」空門化心的聲音中藏著難以察覺的關心。
青蠶說他不焦急,或許他的樣子真的看不出焦急吧,但焦急該有怎樣的表情,或怎樣的動作呢?他不知道,只是覺得難受,更有一絲嗔惱。
常說她五戒難定,如今,他也破了嗔戒。
恍神間,忘了伽藍,忘了紅衣男子和侍女,也忘了自己被人強行帶下山,他盯著一圈圈緊纏的紗布,竟嚮往起那一抹桔色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