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同以前的習慣,華清雨喜歡在睡前拭劍。
趕在前往青城的路上已然要有十天。那煩人的咳嗽以及胸口的悶疼,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無力的四肢如今充滿著力量,而那本是淌著血的心也已然癒合。
他的體能以及精神已然養到了顛峰,連同著本來放了下的武功。
嗡……
劍尖指向了窗外,那平凡的長劍綻著森冷的光芒。然而,華清雨的眼神卻是越趨的柔和。
收劍入鞘,看著那把長劍,他,只是微微笑了。
一路上,除了練劍,他只用過了這劍一次。
看不過官兵欺凌老婦,於是拔了劍。
然而,他沒讓這劍沾上了血。一方面是那種人總也是逃得最快,一方面是……覺得不值……也不捨……
是怎麼樣細膩的心思,才會為他備上這把長劍?是怎麼樣溫情的人,才會在夜裡為他梳發……是怎麼樣慈悲的人,才會親自餵那傷了他的負心人一碗薑湯!
萬般的剛強,抵不上那繞指的柔情。而他自認並非平庸之人,雖不喜在江湖上爭什麼排名,此時卻是對那男人有著一絲的不服。
他口中的大哥,究竟是何等的英雄?要配得上他,決不能只是庸庸之才!
要不然……要不然……憶情他……也該是太苦了……
到了青城山腳,青城門人本請他在山腳的民宿住上一晚,待得明日天大亮,才讓他們通知青城與華山的掌門。
本就是不願打擾師父他們安歇,華清雨自然答應。可就在初步整理了行囊之後,門外就傳來了熟悉的呼喚。
「清雨師弟!」
二師兄!?
此時已然三更,二師兄竟然親自……
華清雨連忙打開了門。
站在門口,欣慰地看著他的,可不正是他的二師兄?
「你沒事,真是太好了。」華清江感慨地說著。
那自小比手足還親的二師兄,那與師叔同是自己在華山上最親之人的二師兄,如今也是安然地站在了面前。華清雨心中一酸,於是走了上前,與自己師兄緊緊相擁了。
「……你沒事,真是太好了。」等到了重逢的激動過,再度仔細地看著他,華清江又是說著了。「自從曉得了你們有去無回,師伯整日鬱鬱寡歡。再加上世伯愛女也是一同深陷敵陣,兩人總是愁目相對呢。」
「……清雨不該,保不住柳師妹。」華清雨低聲歎著。
「我們聽說了,沈督軍有差人來道歉。那晚賊人前來擄人,柳師妹不幸遭害,你也不知所蹤。真是難為你了,世伯也說過不怪你的。」
一邊說著,華清江一邊走了進華清雨的房間。
可雖說如此,華清江卻沒有問及為何華清雨此時卻能帶著柳練羽的骨灰前來。而華清雨也是在疑惑著事情的轉達有些出入時,忽略了華清江的話語。
「這就是柳師妹的骨灰吧。」華清江輕輕歎著。
「……是的,師兄。」華清雨低聲說著。
「難為你了……東西收收,我們上青城吧。」華清江說著。
「好的……」華清雨於是開始收拾了東西。
而就在他快要整理好的時候,站在了門口、望著天邊明月的華清江,卻是低聲說著了。
「清雨,害死師父的兇手,我已經找到了。」
華清雨抬起了頭來。
「師門不幸……真是師門不幸……」輕輕的歎息,就如同此時在山下吹著的晚風一樣細微。站在月光下的華清江,還是以前的華清江,然而卻又比以前要多了些穩重以及威嚴。
他有著自己二師叔的影子,從小華清雨就是這麼覺得。就如同自己也是看著二師叔的榜樣長大的,身為二師叔嫡傳弟子的二師兄,想必陶冶也是更深的了。
雖說師父有意無意間,總是不讓二師兄當掌門。然而,比起自己……或是大師兄,清江師兄才是掌門的不二人選。再者,雖然師父一再說著師兄的武功未成,然而……
「收好了?那我們走吧。」清江師兄回過了頭來,對他輕輕笑著。
「真是難為你了。」青城掌門坐在主位上,撫著自己的鬍鬚,輕輕歎著。「是練羽沒有福氣,賢婿千萬不要責怪自己。」
可一個活潑快樂的姑娘,到了後頭,成為這等悲慘的模樣。雖說造化弄人,然而……千錯萬錯,也許,只錯在了自己身上。
回到了座位上的華清雨,猶然還帶著一絲苦澀的無奈。
「……賢婿……」
「啊?世伯請說。」從自己思緒抽離,華清雨連忙說著。
「可聽沈督軍說了,那晚……紫稜劍現世,是也不是?」青城掌門嘴上說得淡然,然而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卻不是如今六、七十歲的模樣。
「……晚輩當時重病在身,沒能看清,真是愧對世伯。」華清雨其實說得誠實。
「……也是,真是難為你了……」喃喃說著一樣的話語,青城的掌門卻是沉進了自己的思緒。
可就在華清雨感到疑惑,轉頭看向自己師兄的時候,見到的卻是自己師兄冷淡看著青城掌門的模樣。
心中暗暗一驚,正要問起,清江的眼神卻又回復了平時的溫和。
這一年多來,究竟是在眾人身上起了怎麼樣的變化?華清雨輕輕一歎。
「為何歎氣?」華清江低聲溫和地問著。
「……沒事。」
「你問我為什麼瞪著青城掌門?」
兩人獨處,走在綠蔭蒼蒼的林道上,趁著師兄帶著自己走覽青城山的時候,華清雨問著。
「還是我誤會了?」
「……你的眼睛還真尖啊。」華清江只是微微一笑。
「……青城掌門是不是虧待了師兄?」華清雨小心地問著。畢竟,許多人還是認為著師兄不配當掌門,更何況青城掌門的成龍愛婿並不是他。
「虧待?不不……」清江笑著,揮了手。「他對我們好禮相待,可說是到了叫人受寵若驚的地步。」
「那師兄為何……」
「因為……那偽君子可真是到了讓人噁心的地步。」既然是自己師弟,華清江說話就沒有了保留。
「……師兄?」可也沒想到師兄竟然是這樣看青城掌門的,華清雨低聲問著。
「難道你當他問著蕭子靈,是為了自己的師父?」
「……難道不是?」
「如果真是,那天就不會對葉月明的使者打躬作揖到連腰都要斷了的地步。」華清江冷冷說著。「我本也以為是個令人敬重的前輩,沈督軍的使者來的時候,也一副氣得要殺了蕭子靈的樣子。」
「……蕭……子靈並不是殺害柳師妹的兇手,柳師妹她是……」
「這點,之後葉大俠的來使也解釋了。而且……打從他一承認蕭子靈收入了蝴蝶山莊門下,那個人的表情就不一樣了。」
「……怎麼不一樣法?」
「雖說江湖上懷疑著那人的存在,可本也是沒人敢公開說得明白。畢竟,無憑無據的……可自從那段日子,唐門的新任掌門揭了他的身份,他也沒有否認,於是,眾人就曉得了……」
「……曉得什麼?」聽得了唐門,本也是心中一跳。然而,聽來像是與他無關,也是安下了心。
「那人也是蝴蝶山莊的門人,一手操弄武林,叫人心寒。」華清江低聲說著。
「……那人?」
「你真當那逸真服得了武林中千千萬萬的人?不。」華清江說著。「暗地裡除去了反對的聲音,剛柔並濟、安撫馴服著千千萬萬不服的人,可就是藏身暗處的那人。」
「……可就是先前說的葉大俠?」
「是。」華清江看著清雨。「所以我才覺得噁心,師門重恩比不上一個盟主的虛名。」
「……盟主?」
「蒼浩然本在十年前就不服,只擋著一個輩分比他高的玄真,才吞忍了下來。如今,那老而不死的師父死了,他終於當了掌門,今年武林大會的機會,他又怎麼可能放過。」
「可是……」華清雨走上前一步,擋在了華清江的面前。「您又怎麼……」
「葉月明的使者,那天晚上來到了我的房裡。」華清江說著。「我心裡本就有著厭惡,客套了幾句也本不想多說,然而……」
「……這些事情都是他跟您說的?」
「是。」
「師兄……您可糊塗了,那人想必是想要繼續操弄武林的,您怎可中了他分化的手段?」
「你當我沒有想過?」華清江卻是笑了。「打從他一來,我就察覺了,所以才想要趕他出去。」
「可您……」
「我之所以沒有趕他出去,自然是因為他也告訴了我,究竟是誰害了我師父。」華清江看著清雨,眼神有著一點冰冷。
「……是誰?」華清雨問著。「不就是唐門的人?」
「正是唐門動的手,可說動、誘動唐門動手的人,正是一個你想都想不到的人。」
拂袖而去,華清江走在了前頭,華清雨則是有些著急地趕了上去。
「是誰!您說啊,師兄!」
「……這掌門的位子,我並不稀罕。」一邊走著,華清江冷冷說著。「所以那人才提著要讓我穩穩坐著掌門位置的條件,我就把他轟了出去。」
「師兄一向寡慾,那人怎能說得如此無恥。」
「……這是一個引子,他接著便要我說出一個可以讓我衷心耿耿的條件。」
「所以您就……」
「當然了,師恩浩蕩,我若不能為師父報仇,我豈非枉生為人。」華清江說著。「若是有人能讓我親手復仇,讓我三跪九叩我也答應。」
「……師兄……」
「……想不想見見那人?」
「自然。」華清雨也是咬著牙。「師叔待我恩重如山,情同父子。」
「那今天就不能好好逛這青城山了。」華清江卻是歎著。
「青城山明日再好生遊覽吧,我現在等不及要見見害死師叔的幕後兇手了。」華清雨低聲說著。「師叔與人一向無爭,他究竟為的是名還是利?」
「……名。」華清江淡淡說著。「為了一個掌門的虛名。」
華清雨的臉色青白了。
「信不過師父,總想著在兩人整理遺稿之時,本該單傳的心法竟然是師父留的,絕大多數的劍譜是師父一筆一毫,仔仔細細推敲補齊的,總想著在師祖的遺物中,寫著該傳師父而不是他的遺言!」
「不可能!一定是哪裡搞錯了!是誰說得!是誰說得!」
「……唐門的人說得。」華清江平靜地說著。「唐門的人,跟葉大俠說得。」
「一面之詞!」華清雨嚷著。「也許……只是那葉月明分化的卑鄙伎倆!」
「……葉月明這人我雖說覺得可怕,然而他不說沒有把握的話語。」華清江低聲說著。「以他的身份,不可能造這種謠……再者,你師父也承認了。」
「師父……」
「那天晚上,是場公平的決鬥。」華清江冷冷笑著。「他使左手,我也使左手。」
「……師兄……」
「我留了他一條命。」華清江淡淡說著。「畢竟,我是個一言九鼎的人。」
在那入了夜的時候,天空下起了細細的小雨。
看著眼前的師尊,華清雨的眼睛不自覺地紅了。
躺在了床上『養病』的師父,手筋腳筋被挑了斷,一見到了他,就是激動地要喊。
然而,一張開了嘴,那連根被切下的舌頭,卻更叫人心痛了。
「師兄!」轉過了頭,華清雨痛心地喊著。
「這是他要加的條件,怨不得我。」華清江說著。「我只說要斷了敗者的手筋,他就說要做到這種地步……想是怕我說出去吧?卻也是沒想過,我是真的下得了手的。」
咬著牙,重新轉過了頭,華清雨喊著眼淚。
「若是……若真是那葉月明的毒計,我就要他死得慘不堪言!」
「……若真是人家的毒計,他就不會做這種約定了。」華清江看著床上『病重』的前任掌門,眼神冰冷。「惱我犯上?一劍了結不成,還要我斷手腳切舌?若我真是不如他,此時躺在床上的人不就是我?」
「……師父怎會如此?他……」
「只是苦練一年有餘,就以為勝得了我,妄自尊大。」華清江冷冷笑著。
「……可青城掌門怎讓您……他難道不曾求過情?」
「總共有五十三個人,華山青城的都有,是那場比賽的見證人。」華清江說著。「再說,整個華山,現在還有誰敢忤逆我?」
「……師兄……」看著華清江,華清雨卻是有些害怕了。
那溫和的、喜歡助人的,總是笑著的、甘願暗淡平凡的師兄哪裡去了?
如今眼前站著的,的的確確是一派的掌門了。
「哈……哈!」
身後,師父似乎在喊著些什麼,於是華清雨重新轉回了頭。那激動而悲憤的眼神,以及濃濃的祈求,是要想說些什麼……
「想死吧!」華清江淡淡說著。
華清雨轉過了頭。
「每個來照顧的人,讓他咬著筆寫字,他都像要死。」
「……師兄,您這樣……」
「太過殘忍?」
「……沒錯!縱使千錯萬錯,他還是您師伯,我的師父,您……」
「……奇怪了,你的石青只不過是受人指使都讓你殺了為師父償命,如今元兇就在眼前,你竟然說我殘忍?」
「……我……」
「據唐門的人說,我師父受了足足六個月的苦楚,才死了。」華清江雖說語氣冷淡,然而雙目卻是通紅。「如今,他才挨了七天就想死?沒這麼容易。」
「……師兄……冤冤相報何時了……」心中不忍,華清雨求著。
「想助他自盡的人,都讓我逐出了華山。」華清江轉過了身去。「我若還是掌門人的一天,這事就是我做主。」
「師兄……」
「……我曉得,最大的阻撓本就會是你。」華清江淡淡說著。「拔劍吧。」
華清雨的臉色青白。
華清江背對著他站著,背脊挺直,手上無劍。
看著自己師兄的背影,華清雨的手緩緩挪到了腰上的長劍。
「我早就想……會會你這個華山的新秀。」華清江說著,帶著冰冷的笑容。「華山的正統傳人,真的就只有你一個?」
華清雨拔了劍。
華清雨手上,是平凡鐵匠打的,用這平凡鋼鐵煉成的長劍。
華清江在那個瞬間踩了方位避開,左手抽起一把古劍。
師祖傳下來的古劍,師父唯一不肯讓出的寶劍。卻直到了現在,才破了土、現了世。
那平凡的鐵劍怎抵得住上古的利器。儘管劍招純熟、劍氣凌人,才剛擋下了三招,便已滿是缺痕。
華清江見他拿的是凡鐵,眉頭便皺了起。正當停了劍招,華清雨卻將劍法施展了開來。燦燦的劍影,割破了門扉、割開了簾幕,清冷閒淡的劍意。
清風夜雨。
在這個狹小的室內,面對著一個絕頂的高手,手上拿著凡鐵、對著一把上古的神器。
這劍招,美則美矣,卻不是這麼用著的。他該在清風中、夜雨下、閒談之時使開。
在這裡,它傷不了這個高手。
然而,華清江卻還是停了劍。而華清雨,則是轉過了身去,遞上了劍尖。
這劍,透胸而過。透過的是自己師尊的胸膛,是自己師尊送上來的胸膛。
華清江沒有阻止。
於是,本是哀絕的雙眼緩緩閉了上,華清雨才抽回了劍。
磅鏗。
承受不住那內力,長劍斷成了兩截,掉落在了地上。
華清江只是低頭看著。
咚。華清雨雙膝著地。跪著的卻是自己的師兄。
「……起來吧。」華清江淡淡說著。
「清雨該死。」
那劍招,本是二師叔傳給了他們的。在那清風明月之時,在華山的山峰,師叔一遍又一遍地使著。
「懂不懂?」
華清江是第一個懂的人,在師叔下了山後,傳給了華清雨。
「懂不懂?」
只有與自己師父一樣的胸襟,才使得開這套劍法。他本是第一個懂的人……
懂得了這套劍法,習得了師父的真傳。韜光養晦,只在月夜之時練劍,避開了爭鬥的漩渦,雲淡風輕……
「……起來吧。」華清江淡淡說著。
「將軍。」
吃下了一個炮,葉月明淡淡說著。
對弈之人,卻是心神不寧地看著整個棋局。
說了兩個字後,就不再說話的男人,靜靜等著對手的棋路。
手上拿起了一隻象,那人也只是靜靜地看著。
「我輸了。」那人放下了棋子。
「你的象,可以吃了我的馬。」葉月明淡淡說著。
「就算吃了,再三步,也是敗在你的炮上。」那人輕輕歎著。
「既然如此,何不吃了我的馬?」葉月明問著。
「既然如此,何必犧牲我的象。」那人說著。
「將了軍,整盤輸,這象總要死。」
「……可至少不是死在我的手裡。」
「……像極了,你婦人之仁。」葉月明輕歎,重新排起了棋局。
「……還要死多少人?」那人看著棋盤,輕聲問著。
「這就要看你。」葉月明抬起了眼睛,緩緩說著。
「……像極了你,借刀殺人。」那人輕歎,扶著桌子,在這月夜之下勉強站起了身。
「需要人扶嗎?師弟?」
「不用……您看這棋局就好。」
由著青城門人與自己師弟處理喪事,同樣身上帶著孝的兩人,在日正當中之時,也在涼亭對桌而弈。
「其實,你回來得正好。」華清江說著。
「……怎麼了?」看著棋盤,華清雨問著。
「有件麻煩事。」華清江歎著,指了指自己的馬。「小心我得馬。」
華清雨連忙看了過去。
「北方……有個新的王朝,你可知曉?」
「……不知道。」華清雨抬起了頭。「怎麼了?」
「那朝廷,要我率華山回去。」
「回去?」
「回去華山。」華清江沉吟著。「胡人已經退了去,那朝廷讓我們回去。」
「有這種好事?」
「……只是收買人心之舉,花不了銀、用不了人。若真回去,就是承認了那個王朝。
「……可總比寄居在青城的好,在這兒,只是另外一個偽王朝。」
「……沒錯。」華清江看著棋盤,低聲說著。「師弟,下快些,天要黑了。」
「催著我,撓著我,難怪師兄要贏了。」華清雨笑著。
「誰叫你總是舉棋不定?」華清江也笑著。
華清雨一歎,動了卒。
「不聽我的勸?」華清江皺了眉。
「既然擋不了,就闖闖敵陣了。」華清雨笑著。「看是你快還是我快。」
「……清雨,你帶師弟們回去華山吧。」華清江說著。
「為何?那師兄……」
「我已經把我自己賣給了葉月明。」華清江說著。「我已經是他的棋子了。」
「什麼?」華清雨低聲喊著。
「這人不可小覷。」華清江繼續看著棋局。「遇見了,要提著心。」
「可您……」
「據說他想引退了,要提拔我。」華清江說著。「蒼浩然為了一個武林盟主的位子,使盡了心機,卻翻不出他的掌心,如今,這樣的人要我接他的位子,誘惑太大了。」
「師兄難道稀罕嗎?」華清雨說著。
「他告訴我仇人是誰,又還了師父的劍,我本就欠著他了。」像是漫不經心地走了炮,華清江繼續說著。「在這,這天下是需要人。他說,風雨過後,這天下需要的是我……」
「可您就放棄了華山?它可是師叔他……」
「知遇之恩,讓我不可不報……清雨,你可曉得,整個華山在我毀了師伯之前,沒人真正瞧得起我過。」
「……師兄……」
「他們在心裡跟眼裡總是說著,要不是你為華山尊嚴捨了命,今日輪不到我坐這個位子。」
「……唉,師兄也應該曉得,這些人……」
「我雖說不想計較,心裡還是有些不舒服,而他……」華清江輕輕歎著。「記得那個使者?」
「……嗯。」
「就在三天前,他又來到我的房裡,這次卻是帶來了葉月明。」
「!」華清雨忍不住站了起來。
「想那葉月明何等身份,與我同桌而談,秉燭夜話。」華清江歎著。「我想,我求著的,就是那份知遇之情。」
「可師兄怎麼能答應,如今師兄可是……」
「若我還是掌門,華山派本來就要跟了我。可你回來了,我將華山還給你,比起華山的掌門,我更想當葉月明手下的棋子。」
「葉月明……這人究竟是何人……」華清雨喃喃說著。
「一個下棋的人。」華清江微微笑著。「我正在學著他的棋路。」
「……學?」
「據說我可能青出於藍喔,師弟。」華清江看著棋盤,笑得有些開心。「你要輸了,師弟。」
「……師兄,有件事,我也要跟您說。」華清雨歎著。
「嗯?」
「……石青沒死。」
華清江張大了眼睛。
「所以,我也不回華山了。」華清雨微微笑著。
啊,下雨了……
夜裡,在宮中批著奏折,本是悶熱的天氣,外頭突然下了淅瀝的小雨。
放下了手邊以及桌上疊得比山還高的奏折,冷雁智從那龍座走了下,來到了門旁。
正當要推開門,一陣風過,冷雁智只是輕輕歎了口氣。
「早該睡了。」玄英的聲音。
坐在窗邊,兩隻小小的腳一晃一晃的。
這膽大包天的孩子,究竟曉不曉得厲害啊。冷雁智回過了頭,有些無奈地看著。可真是初生之犢不畏虎,白天的時候,宮裡的人見到了自己,都是哆嗦地跪了一地,就只有他依然是笑嘻嘻地,拉著自己的衣袍。
他也曉得到處在傳著他是自己的親生子,可真是天地良心,他連一個姑娘都沒碰過,又要怎麼有孩子。
「別看啦,反正到天亮也看不完。」玄英跳了下地,蹦蹦跳跳地來到了他的面前。「說好耍刀給我看的。」
冷雁智歎了口氣。
對孩子,果然不能說謊。想那天,為了讓他別玩那鋒利的胭脂刀,好勸歹勸,才用了這個當條件。可沒想到言者無心,這孩子一連記了一個月,天天都在嚷。
「好啦好啦。」那軟軟的童音,加上拉著自己衣袍的小手,總是讓人連眉頭都皺不起的。
到底是誰家的孩子,生得這麼古靈精怪,也不拿棒子籐條什麼的好好教訓教訓,養成這幅脾氣。
弄得我現在……一點辦法也沒有……冷雁智又在歎氣了。
「下雨呢,怎麼使刀?輕輕說著。
「去演武廳練啊。」孩子說著。
「……沒想到,這宮裡你比我還熟了。演武廳?在哪裡?」
「……太棒了!跟我來、跟我來!」
像陣風似的,捲了出去的玄英可沒想過要等等身後的冷雁智。
瞧了瞧他跑去的方向,冷雁智輕輕歎氣,走回案邊取了刀,才一邊走回了門,一邊從懷裡拿出了青面獠牙的面具。
「……親……親王」
走出了門,門外又是跪了一地提著燈籠的太監宮女。如果所謂的皇帝就是天剛亮的時候就得上朝,接著處理政務直到夜深,偶爾嚇嚇這些太監宮女,那麼希冀了這些大半生的人,可真是癡人。
封了一些年紀大到也許明天就要進棺材的人當太師、當將軍、當宰相,看著他們那副如癡如醉的表情,可真叫人啼笑皆非……
但是,自己也好不過他們了。
「這邊啊!快點嘛!」
遠遠的,玄英的聲音傳了來。
冷雁智又歎了氣,然而嘴角卻是揚著的,循著那童音的方向,緩緩走了去。
「快些啊!快些啊!」
夜深的宮裡,傳來了一陣又一陣的小孩子喊聲。
正在宮裡穿梭著的女子,聽見了這聲音,也是一驚。
在城裡尋找了多少日子,竟然在這兒聽見了英兒的聲音?在宮裡?怎麼會呢?
「快些嘛!別走得這麼慢啊,天都要亮啦!快嘛!」
「好好好……咳……」
……冷雁智嗎?
女子心裡微微一驚,翻上了屋簷,貼著耳朵小心地聽著。
「還沒到嗎?」
「因為你走得太慢了!快點啦!」
「好好好……」看來,儘管小孩在吵鬧著,冷雁智還是慢吞吞地走著。
怎麼會……怎麼會呢?英兒落到了他的手裡?天……得要把他抱回來才行,得快些……如果讓冷雁智曉得了他是三皇子,英兒不就……不就……
可心裡雖是著急,身體卻不敢動上半分。雖說離了十丈遠,然而若是讓冷雁智發覺了,救回英兒的機會就渺茫了。
「這裡?」冷雁智跟玄英才到了寬敞的演武廳,只見玄英又拉著他。
「怎麼了?」
「把燈點上啦。」玄英軟軟地說著。
「好好好……」沒想到這親王還得替小孩兒點燈,冷雁智又是慢吞吞地一道道燭火點著。
等到了火光越來越亮,玄英看著四周滿滿的燭火,也是高興地笑了起來。
「蒼蠅要飛到你嘴裡嘍」冷雁智說著。
連忙閉起了嘴巴的玄英,看了看四周,才小聲地說著。「騙我,哪來的蒼蠅。」
「不就在那裡?」冷雁智指著
「哪裡……」
可正當玄英轉著、找著時,冷雁智已經抽出了刀。
只見一道紅光過,沒有半點的聲息,地上就躺著兩具屍體。
「……哇,好厲害。」玄英驚歎著,跑了過來,蹲在了地上瞧著。
「看就好,別碰,髒。」冷雁智連忙拉過了小孩兒。
「再一次,再一次!」玄英高興地嚷著、跳著,拉著冷雁智的衣袍。
「……我師父若是看我追著蒼蠅砍,只怕要吐血了……咳……」
「你還沒好啊。」玄英看著他,軟軟地說著。「咳了要有三個月吧?」
「不止……咳……」
「請御醫看啊。」
「看過了,都搖頭……咳……」
「……好了好了,別使了,這麼咳著……我們回去好了。」玄英低聲說著。
「大丈夫一言九鼎……咳咳……你幫我拿著氅子。」
「……好吧,不能太累喔。」玄英一邊念著,一邊接了過。
可不就是你要看嗎,我的小祖宗啊……冷雁智歎氣著。
等到了玄英遠遠避開,冷雁智才緩緩抽出了刀。
艷極、紅極的刀,只看得玄英目不轉睛。
躍了身,斜劃一刀,就與平時練刀一般。
轉身,緩緩橫劃,今日的刀式嚴謹,不較之前的灑脫,只是那森森的刀鋒還是震得滿室燭火劇烈地晃著。
「好漂亮。」玄英捂掌歎著。
在那重重的燭火,只見一格清麗的男子,在那紅艷的刀光中,走著熟悉至極的招式。
一開始,每一個步法,每一道刀鋒,玄英都能看得仔細。可到了後頭,那刀鋒一轉,竟像是響雷般地劃開了空氣,震得玄英摀住了自己的耳朵,縮得越來越遠,卻也捨不得移開目光。
一連十三刀,刀刀凝聚了極深的內力,一刀快似一刀。
很少時候,能讓他走完這套刀法,只除了自己練刀的時候。
嘶……
一道刀鋒過,五步遠的德燭火減了一排。回頭再一刀,滿室就燭火就又減了三分。
演武廳很大,可對於他還是太小了。等到了終於走完刀法,滿室的燭火也只剩下一盞靠在了窗邊的油燈。
好險好險……冷雁智收起了刀後,直在心裡喊著僥倖。雖說汗水就連一滴也沒滲,可要是……
嘶……
最後的一道火光也滅了,冷雁智也終於流下了一滴冷汗。
「……哇!」
可說是天動地的一聲慘叫,遠遠坐在角落的男孩子終於發了難。
等到了冷雁智趕到之後,那男孩子已經嚇得面無血色了。
終也記得自己是男孩子,可那顫著的唇說不准的什麼時候就要號哭了起來。
冷雁智連忙收刀入了刀鞘,把男孩子抱了起來。
「說好了,別哭的,要你不哭,明兒我再使刀給你看啊。」冷雁智連忙哄著。
不斷不斷點著頭,男孩子緊緊抓著冷雁智背上的衣服,卻是不可能放開的。
等會兒抱著他走出宮去,明兒他們又要說什麼私生子了……
冷雁智想著。
可要不抱著他嘛,他也許整路都要哭著了……
冷雁智歎著。
人說,養兒方知父母恩,可他還沒養到孩兒,就先給折磨得半死了。
一邊歎著,一邊抱著男孩子出門,冶雁智沒忘了給自己再戴上個青面獠牙的面具。
「你說明天還要使刀給我看的喔……」
「是是是……可你也不能哭才行啊。」
「……嗯!」重重點了頭,把臉埋在了他的肩膀上,玄英可是很努力地在忍耐著。
「我端我端!……燙!」
才一個沒注意,倒好的藥就讓玄英搶了去,可就是才剛碰到碗,藥灑了一地不說,就連手都燙著了。
「小主子!你沒事吧!快啊快啊,沖點水!」
府裡的下人嚇得連忙拖著玄英來到了水井,就是不住打了水讓玄英浸。
玄英把手浸在冰冰涼涼的水裡,可也是萬般的不高興。
「小主子啊,您要端藥,也得跟我們說一聲啊。」那僕役歎著,繼續打著水。「小的自會備好了盤子、粗布給您,也不會跟您搶啊。」
「……等一下我要端。」
「是是……」
「我來我來!」
「小心!小……呼……」眼看著盤上的藥碗終於穩了下來,那負責煎藥的僕役終於安下了心。
「小主子,您可得小心點走啊,這盤子對您來說有些大……欸……小主子啊……」
只見玄英已經走了遠,那僕役只能歎著氣了。
……
磅。
……
從地上爬了起來的玄英,看著眼前摔破的藥碗跟盤子,有些不高興地轉過了頭來。
「……小主子,您別灰心,小的再煎一碗好了。」連忙陪著笑臉。
「……要快點啊。」走了回來,玄英又蹲在旁邊看著了。
一太早的,又有什麼事了?
聽著外頭乒乒砰砰的聲音以及人的說話聲,在那臨時改成的親王府裡,冷雁智拿著手上的信,走到了窗邊小心地看著。
……果然又是那孩子。冷雁智在心裡歎著氣。他總是找得著新玩意,前些日子追得一隻青蛙跳得就要斷了氣,這次又找著了什麼新遊戲?
緩緩走回了桌邊,繼續拆著送來親王府的信。
既然晚上又要進宮去發呆,就別怪他白天偷著懶。
「……藥……藥來了!」門外,玄英喊著。
藥?這次的新玩意,冷雁智悄悄瞧了瞧門。
「藥……藥啦!」玄英又在喊著了。
……我沒讓他不能進來啊,他又在喊著什麼了?
「……藥啦!藥!」
……啊,對了!冷雁智連忙跑了過去開門。
果不其然,捧著一個正在搖晃的盤子,玄英沒好氣地站在了門外。
「好慢啊。」
「……抱歉。」忍著笑,冷雁智連忙讓了開。
只見玄英小心地走了進來,把盤子擱在了案上,就是誇張地揉了揉自己肩膀。
「好酸啊。」
「辛苦你了。」冷雁智一本正經地說著。
「……不客氣……哈哈哈……」玄英說著,接著就是大笑著跑了出門。
端了藥呢,要連盤子一起收走才是。冷雁智看著玄英的背影,只是歎著。
重新坐上了椅子,一手拿著蔡豌,冷雁智繼續看著他的信了。
一接著一封,等到了一隻燙著金色雲紋的請帖出現了,冷雁智放下了藥碗,靜靜地看著。
山莊裡的人,想必曉得是我了吧,也許,三位莊主也已經氣得把我逐出了師門。
卻是為何,七師兄卻是寄來了請帖……請君入甕?……呵……要我入甕,也並非不能,把你們藏起來的餌丟出來,我不就進去了?
……多久了……要有多久了……對我不聞不問,躲著我、避著我、就連山莊遷了走也不知會我。若是不把我當成了山莊弟子,早說一聲也是,看是要廢去我的武功、還是要我的命,都好……都好!
就只要他……把他還了給我,一切好談!
重重捶了桌子,冷雁智的胸口劇烈起伏著。
不然,要我下去?作夢!現在我是什麼身份,你們又是什麼身份,我沒讓大軍踩平了你的江南城,不是給華親王面子,只是我沒要做得絕!
「……我來收盤子……」玄英的聲音,小心翼翼地問著。
冷雁智緩緩轉過了頭去,然而,卻連一個笑容也擠不出來。
也許,這孩於要讓我嚇壞了,可我……可我……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玄英卻是擔心地問著,爬上了他的膝蓋,輕輕擦著他的臉頰。
「沒事……」偏過了頭去,冷雁智閉著眼睛。
「不哭啊,說好了,不哭啊。你不哭了,明兒我再端藥給你喝。」
破涕為笑,冷雁智抱著那個小小軟軟的身體,只是不住低聲笑著。
難得乖巧的玄英,靜靜讓他抱著,眼睛看著窗外,只是偶爾眨了眨。
在那窗外,有著一張戴了面具的臉,玄英就這樣看著,心裡只覺得疑惑了。
好好的,大家都戴什麼面具呢?像是冷哥哥這麼俊,戴著一個醜死人的面具,也只能把人嚇哭而已。而他呢,又是為了什麼要戴著面具?
欸……第二個……玄英忍不住伸出了手。然而那戴著第二張面具的人,卻是轉頭與他身邊一直看著的人低聲說著話了。
伸出了修長的食指,戴著第一張面具的人放在了自己唇前,示意噤聲。
於是,玄英忍不住笑了起來,也學著把食指放在了自己的唇前。
噓……
肩膀抖動著,那人想必也在笑著,可就是見不到他的臉。
「想不想吃燕窩?」冷雁智抱著他,帶著笑問了。
「……要!」連忙跟冷雁智說著。
「那就走吧。」依舊抱著他,冷雁智走了出門。
再見……玄英連忙跟窗外的兩個人揮了手。
「怎麼啦?」冷雁智也回過了頭,可窗外明明就是沒有人影。
「噓……」玄英連忙把食指放在了自己的唇前。
「怪垓子。」冷雁智歎著,繼續走了。
大人才怪呢,喜歡戴著面具嚇人。玄英抱著冷雁智,還是看著空無一人的窗外。
不過以為這樣就能嚇著我?哼,再恐怖一點才有可能啦。
「……要不要下來自己走?」
「不要。」
「壞孩子……呵……」